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8080txt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《倦春芳》   作者:云碑赋   文案:   成亲三年,夫妻不睦。   豫王妃张邯茵本想借随豫王出征的机会,与赵兖增进感情。没想到东平打了个大败仗,不争气的豫王撇下一个豫王妃就跑了。   留下张邯茵,孤身守城被擒。   被擒后的张邯茵,就像从这世间消失了一样,东平、张家竟无一人来问。   正当张邯茵进退两难时,抓她的明德后骁军主帅徐获,给了他一条新的生路——去临安。   于是,失意的张邯茵,以完成祖君遗愿为支撑。跟着徐获去了明德的王都临安。   可到了临安,张邯茵怎么也想不到。   她这昔日尊贵的豫王妃,身份竟一落千丈成了将军府的小妾。   往前,张邯茵的人生,进度缓慢。却在遇见徐获后,飞速发展,再婚,生娃,恋爱一步到位。   只是,这看似平静的生活,实则暗潮涌动,危机四伏。   府门高深,卸下伪装的人,各自为营。   这些人穷极一生,所追逐的都不过是那无上的权力。   -   乱世中相逢,他们被迫走上一条异常艰险的谋反之路。   彼此靠近后,张邯茵发现——   爱,对于她跟徐获来说,是一场相互救赎的过程。   可眼前新途恩怨拉扯,身后旧时祸根牵绊,又如了当时深陷过的泥潭。   张邯茵闭上双眼,那场柳南关的大雪,纷扬依旧,她想若是从头来过,自己还会不会跟他走…   “阿茵,你已经被抛下过一次我不能...”   “去吧,徐获。去为了想要的太平——”   / HE,先婚后爱,架空勿深究。   / 非甜宠,不爽苏,偏剧情向。糖会撒的!   / 双c,男主有妻妾,但男主天天打仗,跟妻妾们不熟!(不熟的原因,文中有讲。)但如果有不能接受男女主,这种设定的朋友,千万不要勉强自己!可以关注下,下本《长公主的秘密恋人》,万分感谢。么么。   内容标签: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天作之合 阴差阳错   搜索关键字:主角:张邯茵徐白安(获)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  一句话简介:王妃娘娘沦落至此了!   立意:爱是一场相互救赎的过程。 第1章 两相疑   初冬,柳南关飘起了雪。好像要比王都更冷些。   这已经是张邯茵随赵兖,出征到柳南关的第九十六天。   粮草尽失的东平军队,靠着关内百姓募捐的口粮,不知能不能撑过雪停。援军和粮草不到,整个关内都将消失在这样一个冬天了。   可王都的人,却好似已然忘记了这里,送去邺城的一封封信件,也犹如石沉大海,了无音信。   驿站里,张邯茵蜷在房间的床上,祈祷着,邺城能回信。援军能早些到来。   窗外的雪还在下,忽的,马蹄声奔腾而过:“报——”   张邯茵闻讯,赶忙起身推门去寻。她想要看看是不是援军到了,又或者…是邺城有了消息。   大道雪深,驿站到城上的这条路不远,她却走了很久。   到城上时,送信的差使已经离去。   张邯茵呵着口中的哈气,抬头问面前的赵兖:“殿下,怎么样了?是邺城传来的消息吗?”   “自己看!”赵兖有些愤怒,将信丢在一边。   张邯茵拿起丢来的信,心下一惊。   信上说:通往柳南关的官道因雪灾被封,小道粮草车无法通行。禹川,战事吃紧,双河郡失守。禹川做为要塞,逼近邺城,援军先行支援禹川。待禹川战事平稳,再行支援柳南关。   看来,东平四面楚歌了。   “这是何意!?”张邯茵惊讶万分,她不敢相信事态会发展成今天这样。   “不出三日,明德便能破城。事已成定局。”赵兖猛然起身走去,负手而立在城墙之上,“我们被放弃了。”   张邯茵追了出去,宽慰起赵兖:“不会的,殿下是陛下的儿子,陛下怎会置之不顾!”   赵兖望着敌营,异常平静,缓缓开了口:“陛下十六子,禹川是六弟驻守,如今东平遭两国合攻。六弟的身后是曲家,孰轻孰重陛下自然清楚。舍弃本王,是意料之中的事。”   张邯茵一时无言。赵兖却笑了,可他的笑是苦涩的,“你是不是也觉得本王很可怜?”   站在赵兖身后,张邯茵那只想要触碰他的手,在听到他的这句话后落下。她不明白赵兖为什么会这么想她。   “不是的,我是心疼殿下。”   说起赵兖,母亲董婕妤,宫女出身,在诞下皇嗣后也没有得到优待。赵兖至十八岁封王,竟还是因着与张家的结亲,陛下才许了他这样的荣耀。   他不甘心,可张邯茵无辜,张家叫她嫁天家,没想到挑来挑去她竟选了这么一个落魄皇子。   赵兖看着张邯茵,觉得可笑。她的磊落与坦诚总能刺痛,那个自卑且自负的自己。   “张邯茵!”无名怒火袭来,他愤怒地看向张邯茵,显然那不是他想要的答案。   “别再自欺欺人了!你们张家何等荣耀,祖君跟着先帝打天下,姑姑在宫里做贵嫔,父亲再不济也封了个辅国将军。这样的你,当初偏要那般不择手段嫁给本王?”说着赵兖的手抓上了张邯茵。   张邯茵的肩被他抓的生疼,却愣在原地不曾挣脱。   “不择手段?”张邯茵对上赵兖的那双怒目,不甘示弱:“真可笑。嫁给你,还需要手段吗——”   她此刻笑着,却红了眼。   赵兖顿口无言,抓住张邯茵的手渐渐松懈。   再开口,张邯茵说出的话掷地有声:“我不曾骗过你,我嫁给你,是因为我爱你。不是可怜你。”   赵兖再次看向张邯茵,卑鄙的撕碎了张邯茵对他的爱,“可本王不爱你,也不需要你的爱。若非母亲逼迫,陛下赐婚,你真的以为本王会娶你——”   这么多年,张邯茵从没听他说过这些话,她以为赵兖只是生性冷淡,不善言辞。与自己的疏离,也不过是因为不够相爱。却不知他对自己竟是厌恶。   半晌,张邯茵没有愤怒,只是说了句:“那你该早些告诉我...”   赵兖沉默了,两个人僵持不下。   张邯茵早已记不清这是入关后,与赵兖的第几次争吵。她只知道往前那三年,在王府里说过的话,都不及出征后的争吵多。   刺骨的风吹着张邯茵娇嫩的脸,吹的生疼,可她的心好像更痛些。   “抱歉。”这不合时宜的争吵,终还是张邯茵先退了步。   但对于她的道歉,赵兖显得无动于衷。   见赵兖不说话,张邯茵转身抛下一句:“殿下如今,还是好好想想这接下来的路,该怎么走吧!”便毅然离去。   雪依旧下,当所有问题堆积到被戳破的时候,让他们本就薄弱的情感,变得七零八落,孤独的散向人间。他们的从前也该就此伴着这场大雪,被无声无息的埋藏。   刚走下城,张邯茵失声痛哭。   三年的委屈与愤懑,在这一刻爆发。滚烫的泪水,融不尽这场柳南关的大雪。可在这关外,她却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哭一场。   再不会有人指责她,作为邺城张氏的女儿,怎能轻易落泪了...   回去的路,她不知走了多久。   刚走进驿站的门,张邯茵就倒在地上,她太累了。   “王妃——”驿站的人发现了倒在地上的张邯茵。   驿长走近,不敢轻举妄动,探了探张邯茵的鼻息,还有气。这才松了口气,同身边的杂役说:“没事,没事。看起来像是冻的,快把人抬回房间——”   杂役得了令,合力将张邯茵抬进了房间。   “快去厨房熬些姜汤来——”驿长一刻不敢怠慢吩咐了人,这要是豫王妃真在他这儿出了岔子。自己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。   驿长身边的女杂役走去,边为张邯茵盖上被子,边开口:“你说,这是又吵架了?”   “谁知道呢?你说这两口子真奇怪哈!吃不在一块,住也不在一块。平日里就没见他们怎么碰过面,活脱就像俩陌生人,这有钱有势的日子,过的还不如咱。”看着床上的张邯茵,驿长咂咂嘴。   女杂役掖起张邯茵的被角,叹了口气,为她打抱不平起来:“也不知道,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。豫王妃这福窝里头生的,在咱们这穷乡僻壤可真是遭了罪了。”   从入关开始,张邯茵就没闲着。整日奔波救助流民的功德,大家都记着。   反而是赵兖,无才无能,这仗接二连三的败,粮草也因着看管不当烧了个精光。若不是靠着张邯茵挨家挨户求人募捐口粮,军队早就撑不下去了。   “我瞧,咱们东平是输定了。这仗从开始打,就没赢过。我听说——阿嚏!”驿长话说一半,打了个大大的喷嚏。刚想重提,又被打断了。   “姜汤,来喽——”小杂役端着姜汤走进来。   女杂役接过热乎乎的姜汤,舀起一勺,放在嘴边吹了吹。抬眼看着屋里的两个人,说了句:“行了,这有我就行了,你们出去吧。”   驿长揣着袖子走了。小杂役跟在驿长屁股后面,关上了门。   女杂役细心照顾,几口姜汤下了肚。   张邯茵渐渐恢复了意识,睁开眼,看见女杂役那张被关外的风侵蚀过的脸,她叫了声:“吴婶。”   “您可算醒了,我的好王妃。”吴婶搁下瓷碗,双手拜了拜,“菩萨保佑,菩萨保佑。”   张邯茵慢慢坐起身,女杂役赶忙上前递了枕头,垫在她身后。   “谢谢,吴婶。”张邯茵勉强扯出一丝笑容。   女杂役憨厚的笑起来,她那双覆满老茧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,说道:“您干什么跟我客气!王妃在关内做了那么多好事,我还没谢谢王妃呢!怎么好意思让您谢我。”   张邯茵不再说话,只是微微笑着。   “就不打扰您好好休息了,有什么事随时叫我。”女杂役识趣,收拾好榻边的瓷碗,退出了屋。   女杂役走后,靠在榻上的张邯茵,嘴角弧度下落,冰冷的指尖相互触碰,寒意不散。想起城上的情景,她仍是悲痛不已。   可没想到驿站外,赵兖却正骑马奔来。   “豫王殿下,您怎么来了——”驿长见赵兖骑马奔来,赶忙出门迎接。   赵兖翻身下马,并没有理会驿长的话,而是径直向驿站内走去。   驿长站在门外,无奈叹了口气。牵起赵兖的马,老老实实将马栓在了门口的拴马石上。   柜前好事的驿卒探出头来,朝着刚进门的驿长说道:“驿长,这豫王来干什么?难不成是跟王妃娘娘求和?那还真是难得哈!”   驿长一巴掌过去,拍在了好事驿卒的脑门上,斥责道:“活干完了?快去干活!”   驿卒揉了揉脑门,委屈巴巴的收回脑袋,拨弄起眼前的算盘。   驿长转过身,半靠在柜前,自己却偷瞄起来。   只见楼上,赵兖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,叩了张邯茵的门。   屋里头,张邯茵听见敲门声,应了句:“门没锁进来吧。”   可等了半天,也没见人进来,张邯茵不得不昏沉着,下了床。走到门边将门打开,看见门外头站着赵兖,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。   只瞧赵兖厚着脸皮开口:“出去走走吧。”   “等我一下。”张邯茵不想弄得太僵,就应下了,她侧身将门敞开,示意让赵兖进来等她。   赵兖看了眼房间,说了句:“本王到外面等你。”便转身下了楼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大家好,小碑人生第一次写文,肯定有很多不足之处。请多多指教,再次感谢观看。祝福大家生活愉快! 第2章 殊途   张邯茵无奈合上门,走回榻边穿起她那张白狐皮做的斗篷。   抬眼时,目光落在了那把在关内济善堂救助难民时,一位老先生赠给她的弩上。   早前,收到这弩时,她就想送给赵兖。可紧接着关内出了事,粮草库的那把火整整烧了一夜。她便再没了心思,这把弩也就搁在箱台上蒙了尘。   张邯茵犹豫着,手轻轻抚上了箱台。思考过后,她还是决定以弩为赠,向赵兖求和。   于是,她顺势抓起弩,藏在了白狐斗篷下。   从房间走出去,下到大堂。驿长瞧见张邯茵,笑着问:“您可好些了?”   张邯茵点点头,礼貌的回了句:“多谢驿长,没事了。”   “您是要出去?”驿长那手又不自觉的揣起来。她颔首笑了笑,没再回答。   从驿站走出去,看到赵兖的马拴在不远处,张邯茵觉得有些奇怪,城上不远何故骑马来。门外赵兖看见张邯茵出来,没有说话,向前走去。顾不得多想,张邯茵赶忙跟上赵兖脚步。   关内的大道无人,踩着厚厚的积雪远行,他二人并肩而行了很久...很久...   太冷了。   张邯茵将脸缩进斗篷,她有好多话想说,却在见面时什么也说不出了。她偷偷去看,赵兖那被风雪沾染的眉,自相识时起,就不曾舒展过。赵兖心思太重,她怎么也猜不透。   “本王要走了。”赵兖开了口。   张邯茵不解:“邺城有消息了?”   赵兖摇头否认。张邯茵疑惑着停下了脚步:“你要逃?”   “...”赵兖不再说话,当做默认。   “大敌当前,殿下要逃去哪?难道,殿下要对这里的一切都置之不顾?就不怕背上骂名吗?”张邯茵眼神中的失望难掩,大声质问着眼前这个逃兵。   赵兖不敢看张邯茵的眼睛,只能望向这座早已破败不堪的关城:“本王管不了那么多,来时三万人的军队,如今剩下不过万,敌军精兵四万余。没有援军,没有粮草,这仗怎么打。本王不甘心!就这么沦为东平的弃子。本王要活下去——”   “所以呢?殿下也要将我一同丢下了是吗...既然如此,又何必与我告别!”张邯茵并不畏惧死亡,如今比死亡更让她绝望的,是赵兖。   赵兖忽然叫了声:“王妃。”   这还是张邯茵第一次听赵兖这么叫她。可在张邯茵望进他的眼眸时,那双眼还是一如往昔的冷淡。   “各自飞吧——本王把自由还你,你我就此一拍两散。”赵兖的话,说的冠冕堂皇。   张邯茵觉得这天下怕是没有比赵兖更可笑的人,于是她愤怒着从赵兖身边走远。   可赵兖似乎也没有错,在生死面前,人就是这么不堪一击。   但关内的百姓,就该被放弃吗?   再停下脚步,转身面对起身后的赵兖,张邯茵抽出他腰间长刀,抵上了他的肩。虽鲜少舞刀弄枪,可出身将门的张邯茵,还是有几分血性在身。   “我真想杀了你——是以军法处置,悬尸辕门,以儆效尤。”赵兖没有反抗,抵着长刀一步步逼近,他认定张邯茵心软,所以才有恃无恐。   那把刀在赵兖的身上抵了很久,张邯茵都没有动手。他是对的,她真的无法下手。   “哼...”张邯茵这一声,是在嘲笑自己懦弱,鄙夷赵兖无能。   她觉得,他们还真是“天作之合”。   “你走吧。上元节前,你给的那份,签有你名字的和离书。我说我丢了...其实......我签了。就埋在赋园那块碑下头...我以为只要我不放手,你就能跟我一直到老。但现在看来,你与我早该散了.......”   张邯茵说完便将长刀掷下雪地。转身时,她决定留下。她要弥补那时因执迷,犯下的错。   一步步走远,她知道身后赵兖背道而驰,这条路终究不再同归。   张邯茵动了动发僵的左手,发现自己仍紧握着,那把不曾送出去的弩。   不知为何,她突然转了身,举起了藏在斗篷下的弩。对着赵兖离去的方向,张邯茵的手抖个不停。那箭就在弩上,百步之内,一击即可毙命。   看着赵兖离去的背影,张邯茵悲痛欲绝,她不想让赵兖在世人的唾弃下苟活。   可她也明白,关于他的选择,自己不该再去干涉。   “你当真想杀了我!?”箭仍在弦,转过身本想拾回长刀的赵兖,正巧看见张邯茵拿弩对准了自己。   惊慌之下,张邯茵误触了机关,弩上的箭在她手中射出,从赵兖的脸庞划落坠地。鲜血霎时翻涌,顺着他的脸滴入雪地。   张邯茵慌了神,于事无补的解释着:“我不是...不是的...我不是想杀了你...”   赵兖此刻,彻底被她激怒,什么也听不进去:“张氏,你与本王不会再见了。倘若你还能活着离开,这一箭本王定会还给你——”   张邯茵愣在了原地。远处赵兖脸颊染血,俯身拾起地上的长刀,最后说了句:“邺城,你这辈子都回不去。”   赵兖走了,弃城而去。   大雪纷扬落下。   张邯茵站在雪中,凝望着赵兖离去的方向。她忽然想起,第一次见到赵兖,是在故园的景亭,还是他先问了她的名。八年了,她知道,那一刻的心动,其实早就被他多年的漠视消磨殆尽。   茫然四顾,北风裹着她的傲骨,张邯茵丢下了手中的弩。   她没再回驿站,而是朝着营帐的方向,一步步走去。   驿站那头,有人探出身来,看着豫王骑马离去的方向,觉得不对劲。   赶忙转身跑进屋,叫嚷起来:“驿长,驿长!不好了,不好了!这豫王殿下,不会是要跑吧!”   驿长闻声从后厨走出来。   “什么——”驿长说着,脚步明显加快,走向门外时,已经不见赵兖的身影。   驿长敲了敲报信驿卒的头,问起来:“人呢?你小子可看清楚了?”   “看清了,看的真真的。我以我死去的老娘起誓,豫王就是往后山走了。”驿卒信誓旦旦。   “糟了。”驿长看在他老娘的份上,就信了驿卒的话。   驿长忽然想起刚才同赵兖一起出去的张邯茵,问道:“豫王妃呢?可跟着?”   “就豫王一个,没瞧见王妃。”驿卒说起赵兖是一个人。   驿长也犯了嘀咕:“这?逃跑总不该连媳妇也不要了吧?”   “媳妇没了可以再娶,命没了,可就真没喽!那豫王去的可是后山。我瞧,八成是跑喽——”门外醉醺醺的老汉,听见他们的对话,在冰冷的草垛上翻了个身。   “去去去,有你个老泼皮什么事!”后边吴婶走来,大声斥责起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老汉。   才刚斥责过老汉,吴婶转头又担忧起眼下的境况来,朝着驿长说道:“可是驿长,这豫王要真是跑了。那接下来,咱们可怎么办呐?”   “还能怎么办,回去收拾收拾东西,准备各奔东西呗!”驿长好像无所谓似的,准备转身到厨房看看,他用那点私藏下来的米做的粥,熬的怎么样了。   “驿长,你说咱要不要去找找豫王妃?说不定王妃能有办法。”吴婶转头问起驿长。   “一个女人,能有什么办法!”驿长撇了眼吴婶,背着手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  驿卒在旁叹了口气:“从长山寨一路逃过来,想着好不容易安稳了。这又要...唉,逃逃逃,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!”驿卒一边说着,一边垂头丧气的进了屋。   看着他们一个个这副模样。   吴婶站在门外踟蹰,她是看了看驿站,又看了看外头的路。拿不定主意。   身边的老汉,笑起来:“别想了,我瞧你还是快些逃命吧——那敌军的刀剑,可不长眼。”   老汉的话刚说完,吴婶就麻利的解下系在腰间的围裙。转身到里头,将围裙丢在柜台上,急匆匆的准备离开。   柜前的驿卒叫住了她:“吴婶,你去哪啊——”   “回家告诉我那口子,收拾东西,带娃逃命。”扔下一句话的吴婶,消失在了驿站的门口。   ...   这边拖着疲惫身躯,一路走到营地的张邯茵,坐在帐下愁眉不展。她还未能从与赵兖分别的悲伤情绪中缓过神来,便要独自面对接下来的危机。   坏事传千里。很快,关于豫王弃城的消息被传开。   关内人心惶惶,没人会相信,东平剩下一个没打过仗的豫王妃,在没有军粮,没有援军的情况下,能守的住这柳南关,保的下这关内的人。   偏将沈钦元闻讯,闯进营帐,言语中愤懑不平的质问:“王妃,殿下真的逃了吗——”   可看着眼前怅然若失的豫王妃。他就已明了,豫王是真的逃了。   沈钦元走去。他虽对这个豫王妃,不怎么信任,可眼下就只剩她能出面了。于是开口问道:“您...接下来有何打算?”   张邯茵抬起头,努力着想要振作, “还剩下多少人?”   “除去病号,伤员,只有不到八千了。”沈钦元回道。   张邯茵思忖片刻:“沈偏将,你将队带到城上,加强驻防,一定要守住关门。柳南关两面环山,只此一门入关,切不可松懈。”   张邯茵知此一计,不过是螳臂当车。可她也只不过是想为关内百姓多争取一些时间罢了。   “是。”沈钦元开口应下。   他有意提醒张邯茵:“只是王妃...双河郡失守,明德驻扎双河郡的军队,已派援军绕行柳南关后方,欲夹击关内,等援军一到,柳南关定会失守。我们撑不了多久了,这一战迟早是要败的,还请王妃早做打算。”   张邯茵笑了笑,说了句:“多谢沈偏将好意,咱们能撑多久是多久吧。”   “属下遵命。”沈钦元见状,便不再多言。   张邯茵俯身拾起地上长刀,搁在桌上,说了声:“去吧。”   “是。”沈钦元抱拳,退出帐外整队守城去了。 第3章 战败   至日暮西沉那一刻,雪终于停了。张邯茵掀起帘帐,踏雪夜行。遥遥相望,那营中的火把零星洒在关墙之下。眼前轮值的士兵,在冷风中打着颤。   “王妃。”轮值的士兵注意到张邯茵。她抬脚走去,说了声:“辛苦。”   士兵立马挺直了腰板,大声回道:“这是属下的职责!”   张邯茵看着这个小士兵,稚气未脱,应小上自己几岁。她轻声询问:“多大了?”   “回王妃,十六!”张邯茵怔住,竟与阿弟同岁。只不过她的废物阿弟,跟她的废物老爹一样,都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。   只见小士兵一脸骄傲说起:“王妃,别看咱年纪小。可是咱十三岁就出来打仗。是个老兵了。”   张邯茵听他这么说,于是问道:“为何这么小就来参军?家中可还有什么人?”   “只剩我了。”说起家人小士兵脸上的笑容停滞,摇了摇头:“阿爹战死了,长兄战死了,阿娘哭瞎了眼掉进河里被水冲走了。”   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还要参军?”张邯茵不敢置信。   “属下...没什么大的抱负。一来属下想填饱肚子,二来属下不想让更多人,跟属下一样失去自己的亲人。属下也只是想出自己的一份力。”   张邯茵无言,她没想到,一个小小的士兵能从口中说出这些话。   再想起赵兖的叛逃,她自觉羞愧难当。   如今这样的乱世,北有东平,鼎立中原;东有明德,富庶江南;西有太歌,锦绣蜀中;南有南达,百濮之国。四国之中称帝者有其三,除却太歌小国,保持中立外。其余者,皆一心逐天下,定九州。帝王们野心未满,胜负难分。   于是,这仗打了一辈又一辈,搅的天下是不得安宁。到头来,受苦的只有黎民百姓。   “王妃,王妃——您还好吗?”小士兵的呼唤,拉回了张邯茵的思绪。   张邯茵笑了笑,从腰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炊饼,递给小士兵。小士兵却不接:“如今粮食紧张,王妃留着吃,属下不饿。真的不饿...”说着小士兵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响起来。   “让你拿着,就拿着。这是命令。”张邯茵将炊饼塞进小士兵的手中。小士兵不好意的接过炊饼,掰下一半塞进前胸的口袋。啃起剩下的半个来。 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张邯茵跟他聊了这么久,还不知他叫个什么名。   小士兵被炊饼噎的拍了拍胸口,回答道:“谷满。”一口干噎的炊饼终于是下了肚。   “王妃,你说咱这仗能打赢吗?”谷满问起,看来他还不清楚豫王弃城的事。   张邯茵伸手,摸了摸谷满的头说:“东平有你这样的兵,咱这仗就败不了。”她善意的谎言,为的是不让壮志满怀的战士寒心。   豫王虽然逃了,可她这个豫王妃还在。   “嗯!”谷满振奋不已。   张邯茵抬眼望去,城上东平的战旗仍飘扬着。对于明天,她深知将会是生死一战。可她好像不是那么的怕了。   在与谷满道别后,张邯茵回到营帐,此时,帐下的篝火不再旺了。   张邯茵走去抱起桌上的长刀,靠在了一旁。伸手掏出颈间悬挂的玉牌,轻轻唤了声:“祖君。”   四下无人。她想起了景新六年的冬,记得那年祖君的身体已不大好了。就在梅花盛放的张府小花园里,祖君亲手将这块玉牌交给了她。   “平肃开年,离开故国明德时,我才十六。再想祖君今年六十四喽——”   ...   “死后要是能葬在金陵,该多好...真想能回去再好好拜一拜祖宗,可惜呐,回不去了...”   ...   “唯唯,有朝一日,你若去到金陵,别忘为祖君折上一枝梅花。”   祖君的声音,萦绕耳畔。这是张文忠临走前,跟张邯茵最后说过的话。便也是张文忠此生的遗愿与遗憾,可邺城张氏,几时离得开东平?   “对不起。祖君,对不起...”张邯茵紧握玉牌的手颤抖着,她有愧,她想自己再没有机会去完成这些事了。她不知与祖君黄泉路上碰见,又该如何做解。   篝火熄灭,张邯茵不安的睡去。   直到,破晓前,才又在一片混乱中醒来。   她站起身,麻木的双脚差点将她摔在地上,手中的长刀扔紧握着。走出营帐,她抬眼看见烽火狼烟之间,天光乍现。如阴云般的箭雨,扑面而来。   “王妃,小心——”还没来得及反应的张邯茵,幸亏被谷满及时发现,这才躲过一劫。   “报——敌军偷袭,关门失守——关门...失守...”报信的差使不幸中箭,倒在了她的面前。   躲在墙角下的张邯茵呼吸急促,对于一个在锦绣堆里生长了十八年的世家小姐来说。这种场面无疑是种灾难,但张邯茵偏要自己振作起来。   箭雨停了。   谷满小心观察着周围,将脸贴在地上似乎听着什么。   “看来,敌军入关了。”谷满动身前,嘱咐起张邯茵:“王妃,您就在这儿别动。等我回来。”   张邯茵叫住谷满:“你去哪——”,谷满回头答道:“去打赢这场仗。”   “我与你同去。”她起身,毅然走去。   “王妃。”谷满望着张邯茵的背影怔住。   “走吧,咱们去找沈偏将。”张邯茵熟练的抡了两下长刀。少时,张邯茵并不喜欢祖君教她的那些功夫,而今却只觉得荒废了。   谷满不再阻拦,快步跟着张邯茵远去。   大道上,许多人想要趁乱出逃。张邯茵与谷满被人群冲散了。   看着不断涌入关内的敌军,她顾不得寻找,举起长刀,用着祖君当初教她的一招一式,朝敌军奔去。   可她终究不是个兵,也没打过仗,两刻钟之后,张邯茵败下阵来。只见敌军明晃晃的刀,将要落在她身上时,被沈钦元发现,及时挡下了。   “王妃怎么来了——”沈钦元顺势将张邯茵护在了身后。   张邯茵点了下头,二人没有过多交流,继续顽强抵抗着。眼见着敌军越来越多,而周遭东平的士兵,一个个倒下,又一个个离去。   她知道,这场仗东平败了。   张邯茵跟在沈钦元身后抬眼望去,恍惚间,好像看见祖君就站在高高的城上,放声唱着那首《从军》。   这一刻,她忽然明了,原来,这就是祖君口中的战争。是一将功成万古枯,是壮志未酬身先死,她愿万世太平,可惜,她也将做刀下孤魂远去。   泪洒疆场时,不闻旧王都。   张邯茵再次提刀怒吼。却听号角声传来,敌军士兵收戈退散,列在了大道两旁。她撑扶着长刀气喘吁吁,抬眼瞧见一个骑战马,手中持剑的人,朝着自己缓缓走来。   “东平,败了。投诚缴械不杀,豫王妃——”徐获骑着马居高临下。   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张邯茵望去,是个高大的男人,却看不清他的脸。   徐获不答。于是张邯茵在他的马前,又举起了长刀,她高声道:“明德赢了,你可以杀了我。但你要放过他们和百姓。”   “本帅不杀无辜。至于你..”徐获将剑收起,看着张邯茵,寒风中她那身朱红的裙有些单薄。渐渐地,张邯茵的视线开始变的模糊。徐获的话还没说完,长刀落地那刻,她也跟着倒下。   合眼前,张邯茵看到不远处半块染血的炊饼,以及倒在血泊之中的小小士兵。轻轻喃了声:“回…家…”   “王妃——”沈钦元想要冲去,却被人拿下。   徐获垂眼看向地上的张邯茵,说了句:“把人带走。”沈钦元在旁无能为力,他就这么看着张邯茵被人抬走,看着柳南关就此失守了。   “无庸。”徐获叫来身后那着轻甲的男子。   “主帅,有何吩咐?”无庸近前。   “你跟何有道留驻关内,安民重建。其余者,回营——”徐获高声驾马远行。   “属下遵命。”无庸作揖相送。   沈钦元被人一路押送着,到了关外的明德军营。至营内,押送的士兵请示起徐获:“主帅,这个人怎么处置?是送去俘虏营?还是?”   徐获翻身下了马,看了眼沈钦元:“送去马房,交给郭叔。”   “属下遵命。”士兵得了令,押起沈钦元准备往马房去。   沈钦元反抗起来,冲徐获叫嚷着:“你想把王妃怎么样——你有什么冲我来,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!”   徐获还没说话,他身边的副将曲维疆呵斥起押送的士兵:“还愣着干什么!带走!”   “是!还不快走——”押送的士兵推搡着沈钦元,往马房去了。   到了马房外头,士兵高声喊道:“郭叔——”   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,腰里别着一杆陈旧的烟袋,慢慢悠悠从马房里走出来。   老头叫郭途,在明德喂了几十年的马。没人知道他从哪来,没人知道他何时来的明德,郭途的一切就像个迷。可在养马、治马上,明德应是找不到第二个郭途。   押送的士兵看见郭途,毕恭毕敬:“郭叔,这是主帅让我送到您这儿的战俘。”   郭途撇了眼沈钦元,有些不耐烦:“有战俘,搁战俘营去。我这儿是马房,那小子把我这儿当成什么地了,三天两头的塞人。你把人给我送回去,不收,不收。”   押送的士兵,听到这话着实有些为难:“别啊——郭叔,您就别为难小的了,小的也就是个当差的。哪能做的了,主帅的主儿啊!求求您,帮帮小的。”   郭途听了这话,思忖片刻,回了句:“回去告诉那小子,下次送人,叫他亲自来——”他就是刀子嘴,豆腐心。看着士兵为难的样子,最后还是让了步。   士兵听后,赶忙陪起了笑脸:“是,郭叔!小的一定代为转达。”   “把人搁这儿吧。”郭途挥挥手。押送的士兵将人交到郭途手中,便回去复命了。   转头郭途领着沈钦元进了马房,边解起沈钦元手上的绳子,边说道:“我给你松绑,你小子可别想着逃。”沈钦元装作听话的点点头。   可这绳子刚松开,沈钦元这边就准备跑。   没想到,郭途反应迅速,三两下抓住沈钦元的腰带,轻轻松松将他放倒在地。沈钦元并没有被郭途这招伤到。常年征战的沈钦元,靠的就是这副抗揍的体格。   “叫你别逃,年轻人就是不听话。”郭途抽出腰间的烟杆在衣角擦了擦。   沈钦元没起身,而是顺势盘腿坐在了地上,笑起来:“老头,厉害啊——”   听见沈钦元这么称呼他,郭途伸出烟杆照着沈钦元脑袋就是一下:“叫郭叔,没大没小。”   “嘶——”沈钦元捂着脑袋,这一下郭途下了狠手。   郭途点燃了烟杆,回身坐在草垛上,狠狠抽了一口。   打量起沈钦元一身的行头,郭途磕了磕烟灰嘲讽道:“就你小子还是个偏将。我瞧,东平无人喽——”郭途大笑起来。   “你——”沈钦元手指着郭途,还是忍了下来,“算了,我不跟老头计较。”   这边俩人正说着,外头听见一声马叫,有人送马来了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文中“凭君莫话封侯事,一将功成万骨枯。”出自唐代诗人曹松《己亥岁二首》。 第4章 软禁   有人叫了声:“郭叔。”   郭途一听见徐获的声音,赶忙灭了烟杆。   瞧见徐获进来,沈钦元立马站起身,冲上去质问:“王妃在哪!”徐获真没想到,这时候了,他还能想着那个豫王妃。   徐获侧身躲过沈钦元一拳,反手将其推翻,顺势俯身拽起沈钦元的领子。另一拳将要重重落在沈钦元脸上时。   郭途开了口:“要打出去打,别在这儿惊了我的马。”   徐获听见郭途开口,拳头缓缓落下,那只拽着沈钦元领口的手也渐渐松去。   郭途起身,背着手走到黑马跟前:“你小子,总算不是往我这马房送人了。”   郭途刚伸出手,这马就好像认主似的在郭途的手里蹭了蹭。   “哪来的?”郭途问起来。徐获还没来得及答,旁边的沈钦元倒开了口:“我的!”   郭途回过头,看着坐在草垛上的两个人,皱了皱眉,“你的?”如此上乘的蒙古马,竟是沈钦元一个小小偏将的坐骑。郭途着实想不明白。   “他的。”徐获看着郭途,“不过现在是我的了。”沈钦元心里憋屈,朝着徐获狠狠啐了口口水。   郭途的手在这匹蒙古马的身上摸索一通后,转身对着徐获:“前掌出了点问题,别的没什么毛病。把马留下,你可以走了。”   徐获听郭途说完后,想要起身,却被沈钦元一把拽住。   徐获回头看了眼麻缠的沈钦元,无奈开口:“本帅不会把她怎么样,但本帅也不会告诉你她在哪。”他说完,撇开沈钦元朝郭途走去。   “麻烦郭叔。”徐获拱手行礼。郭途点点头,算是回答。   徐获走了。   郭途看向沈钦元,问起:“你说的什么王妃——”,沈钦元回道:“豫王妃。”   “她是不是邺城张氏大房的嫡出长孙?”郭途说的详细。   沈钦元觉得有些奇怪,“老头,你怎么这么清楚?”   “你放心吧,这豫王妃落到他手里,不会有事。”郭途不答,故意岔开话题。没想到沈钦元还真就被岔开了。   “你怎么知道?我瞧那个什么徐什么的,一脸坏样。”沈钦元想起徐获那个样子就来气。   “你别瞧那小子看起来不近人情,他啊——”郭途本来想替徐获说说好话,可又想起上回徐获颁了不让在营内抽烟杆的禁令,立马改了口:“确实,不近人情。”   “啊?”郭途这话说的,叫沈钦元那榆木脑袋弄不明白。   “啊什么啊!给我干活去——”郭途卸下蒙古马的马鞍,丢给它曾经的主人。沈钦元轻轻抚摸起,他出征前才刚刚找人定做的马鞍。欲哭无泪。   郭途不再理会沈钦元,牵起缰绳,朝着马房里头去了。   徐获刚从马房回到营帐,一个半张脸戴着面具的人就掀帘进了帐。走去徐获身边说起:“主帅,豫王妃那边,已派了董军医去看。”   “嗯。”徐获坐在当中,双手烤着炭火。并未抬眼去看眼前的人。   徐获想想了想,起身说道:“去瞧瞧。”   “是。”呈剑应声,跟在徐获身后出了帐。   张邯茵被安排在主帐西侧的帐子里。   徐获到时,董军医刚为张邯茵号上脉。瞧见徐获来,董军医只是颔首示意,叫了声:“徐主帅。”   号过脉,董军医收起张邯茵腕下的脉枕,转头看向徐获:“徐主帅,豫王妃身上这几处伤没什么大碍。都是些皮外伤。”   徐获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人,问了句:“那她何日能醒?”   “说不准。豫王妃是心病,再加上过度忧思、劳累,才发的病。这休息好了,人自然就醒了。”董军医说话间,收拾好了他的药箱。   “若无其他事,微臣就先回去开方抓药了。”听了董军医的话,徐获点点头,叫了呈剑:“送送董先生。”董军医拱手告退。与呈剑一同出了帐。   帐内,只剩下他一人站在张邯茵的榻前。   徐获掌心摩擦起腰间的佩剑,他好奇眼前这个女人的心病是什么,更不明白她为何在豫王弃城而去后,还要拼死抵抗。   可一切的答案,都只有昏迷的张邯茵,自己清楚。   站了一会儿,徐获转身走出帐外,喊了声:“红绫——”   只见不远处一个半身穿着兽面甲衣的女子,走到徐获跟前,应了声:“将军。”这么多年,姬红绫还是习惯这样称呼徐获。   “以后,你就跟着豫王妃。她需要个人照顾。”徐获吩咐起姬红绫。   “属下遵命。”姬红绫俯身应下。   身后呈剑送走董军医后回来,瞧见姬红绫笑了一下。姬红绫看去,呈剑那半张烧伤的脸,至宣华十二年后,再也没露出来过。   看着眼前驻地,尘土飞扬。   徐获说道:“军中混杂,实在不宜修养。呈剑,你到关内,叫无庸寻处干净院子。把豫王妃送过去。”   “属下这就去办。”呈剑领了命,即刻动身去了。   ...   十日不短。   那天姬红绫如往常一样,在关内徐获为张邯茵安排的院子里练功。   醒来的张邯茵,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屋子里走出来问:“这是哪?”   张邯茵单手撑着门,灿烂的阳光让她模糊不清姬红绫的脸。   “这是我们将军给您安排的宅子,豫王妃不必知道。安心住就是了。”姬红绫收起手中的铁鞭,并没有对突如其来的张邯茵感到惊讶。   “我饿了。”张邯茵仍是有些虚弱,没有心思再去追问。   “我去叫厨房准备午饭。”姬红绫听后朝厨房走去,张邯茵也转身回了屋。   约莫半个时辰,姬红绫提着食盒敲门,叫了声:“豫王妃。”   “进来吧。”张邯茵靠在床榻上,呆呆看着窗外。   进门后,姬红绫没与张邯茵交流,只是规规矩矩将食盒中的饭菜搁下。   张邯茵坐去饭桌前,看着姬红绫:“你也一起吧。”   “不了,您自己用就是。”姬红绫将最后一碟菜放下,扣起食盒,准备离开。   张邯茵将筷子放下,冷冰冰说了句:“那就撤了。”看了看眼前热腾腾的饭菜,又看了看不知何为的张邯茵,姬红绫无奈坐下。   坐下后的姬红绫,迟迟没有动筷,张邯茵也没有。两个人就这么对着一桌子的菜不说话。   “我昏迷了多久?”张邯茵不知自己睡了多久,她只记得自己在听见徐获那句不杀无辜后,就倒下了。   姬红绫答道:“今天是第十日。”   这么久了吗?她抬眼看着眼前的人,仍有诸多疑惑:“你是谁?你们将军——是将我关在这里的人吗?”   “将你安排在这的是我们将军,找人给你医治的也是我们将军。至于,我是谁,不重要。”姬红绫没有过多回答。   张邯茵捧着眼前的米饭沉默了,姬红绫拿起了筷子,将一片牛肉夹进张邯茵的碗里,说了句:“吃饭吧。”   话已至此,张邯茵不再问了。她拿起了手边的筷子,慢慢扒起碗中的米饭。   饭后,姬红绫收拾好,提着饭盒准备离开。   张邯茵忽然问起:“我能见见你们将军吗?”   “我会代为转达。”姬红绫应下后,推门离开。   姬红绫走后,张邯茵坐在了后院廊下。冬日的暖阳洒进庭院,牙白色的裙摆垂落在木阶,她膝上盖着厚厚的狐狸皮。   深冬将至,已是十一月末了。   张邯茵望着院子里的梧桐,想起了豫王府赋园里的那棵。   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。可惜,自己并没有那样好的爱情。如今就算是死,也不会得到赵兖的任何怀念。   她又想起盛夏来,想起那时自己还做着锦衣玉食的豫王妃。短短半年,竟沦为了阶下囚。就连曾全心全意爱的人,也弃她而去了。   想至此处,便不由得叹了口气。   可眼下张邯茵却又好像从那些记忆中分离出来,无悲也无喜。   胸口的玉牌温热着,她该庆幸,自己还活着。   徐获来时,站在了张邯茵身后,板正的身子挺直。那一身墨色暗纹的常服穿在身,倒显得潇洒风流。他顺着张邯茵看的方向看,却猜不透她在看些什么。   “豫王妃。”徐获不知张邯茵的姓名,就只能这样叫她。可对于张邯茵来说,现在这个却称谓异常的刺耳。   张邯茵没有回应徐获,而是沉默。   再开口,她告诉了徐获自己的姓名:“张邯茵。”   徐获听后愣了一下,回了句:“徐获。”   张邯茵拍了拍旁边空着的木阶,示意徐获坐下。   徐获撩起袍角坐在了张邯茵的身边。此刻,一个敌军主帅,一个豫王弃妇。这么坐在一个时不时会有梧桐飘落的庭院里,气氛总显得有些尴尬。   徐获十指交叉着搁在腿上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  “谢谢。”倒是一旁的张邯茵先开了口。   “谢什么?”徐获不解。   “谢谢,你救了我;谢谢,你保全了这关内的百姓。”张邯茵说着,看向徐获,发现那是一张白净俊朗的脸,着实很难与他那武将身份联系起来。可那眼神中的坚毅,又让人确信,他是个久经征战的将军。   徐获没说话,征战数年,他还没见过身处此境,还能这样平静的女人。   张邯茵捡起一片掉落的梧桐叶,放在腿上,描摹起上头的纹路,就像她的前路一样蜿蜒。   徐获忽然抬起头,看向那棵苍劲的梧桐,问了句:“豫王既已弃城,你为何还要留下?就是为了百姓吗——”   “我没你想的那么大义,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。”张邯茵笑起来,半真半假。但徐获却似乎认可了张邯茵的话。   “送你。”张邯茵将梧桐叶递向徐获。   “你知我为什么一直看这棵梧桐吗?”徐获接过梧桐叶,张邯茵的手在狐狸毛上揉了揉,“我记忆中也有一棵一样的,只是如今,它开败了。”   徐获听出张邯茵言语间的落寞。记忆之中,他曾也如她这般两难过。   “接下来,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——”张邯茵缓缓站起身,背对着徐获,话锋突转。   徐获顺势站起,转身朝门停住,两个人就这么背对而立,他开了口:“你不必知晓。总之,我不会杀你。”   “改日再来,走了。”徐获要走。   张邯茵沉默。可想起了沈钦元,就转身问了句:“沈偏将,他还好吗——”   徐获回头,想这二人,怎都如此关心彼此。   “嗯。”说完徐获从屋内穿过离开了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文中“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。”出自宋代贺铸的《鹧鸪天·重过阊门万事非》 第5章 霞光   之后的日子并没有波澜。   直到,在明德拿下柳南关半个月后,徐获终于等到了,来自东平的谈判书。   关外大营,曲维疆拿着收到的信件闯进了徐获的营帐。“主帅,主帅。东平叫人送了谈判书。您看——”曲维疆气喘吁吁,想必是接到书信便马不停蹄赶来。   徐获没说话,接过他手中书信展开。   “只割三城。呵——”徐获冷笑一声,似乎对这谈判书上所提的条款有所不满。   曲维疆听了,抓了抓他腰上的佩剑,嚷嚷着:“主帅,要我说咱就一路北上,杀去禹川!逼着赵肆远那老东西把欠我们的那一个州给要回来——”。   徐获将信搁下,看着曲维疆说了句:“出去。”   曲维疆高涨的情绪,瞬间冷静下来,见徐获脸色不对,曲维疆立马转身溜出营帐。徐获御下极严,独断独行。容不得他人左右。这仗打与不打,只凭他一念之间。   徐获叫了声 :“呈剑——”   “您找我。”呈剑听见徐获的声音,转头掀帘就进了帐。   徐获站在沙盘前,开了口: “洛阳那边有什么消息?”   呈剑其实刚才就想进来同徐获汇报,却被曲维疆抢先一步进了营帐。   “豫王,已逃回洛阳。”呈剑安插在洛阳的人,今早才传来消息。实则赵兖,已到洛阳三日了。   “且豫王得召进宫后,宫里就传出豫王妃殉国的消息。说是豫王妃为保全豫王,将豫王送出城,后孤身守城,死在敌军刀下。”呈剑如实禀告。   “看来,东平比我们做的要绝。”徐获冷笑一声。他明了,张邯茵已然是弃子一枚。本有意以豫王妃做试探要挟,跟东平谈判的徐获,压根没想到,张邯茵会被舍弃的这么快。   “还有别的吗?”徐获扶着沙盘边,紧盯着柳南关。   “没了。”呈剑摇摇头,又问起张邯茵的事:“那活着的豫王妃,主帅打算怎么办?”   “你先出去。”徐获不答,想来他暂时还没有决断。   “属下告退。”呈剑走了。   徐获直起身,想起了那位可怜的豫王妃。他想若是张邯茵知道这些事,又会不会还能像那日一样平静呢?   ...   傍晚的小院,张邯茵百无聊赖扒着屋门向外望:“你是叫红绫吗——”同在屋檐下这么久,张邯茵都没问过姬红绫的名字,只是听别人这么叫过。   姬红绫从不跟张邯茵交流,总是做完张邯茵吩咐的事后,就躲的不见踪影。可张邯茵要找她时,偏每次都能找得到。   “姬红绫。”张邯茵看姬红绫回了她,高兴地从屋子里走出来。   “我叫张邯茵。”张邯茵站在廊下,问姬红绫:“你看着不像个侍女?”   “我是将军的护卫。”姬红绫回道。   张邯茵听到护卫两个字,好奇的走了过去,绕着姬红绫转了一圈:“好厉害,女子也能做侍卫!还是给将军做侍卫!”看得出她满眼的羡慕。   “女子为什么不能做护卫?”姬红绫从不觉得什么能与不能,她只认为是想与不想。   张邯茵背着手,撇了撇嘴:“东平的女人们只需要相夫教子就好,打杀之事,只有男人才会去做。”她想起自己,若不是祖君偏爱,父亲是决不会同意她学那些功夫。   姬红绫没接话,气氛沉了下去。   张邯茵想起了什么,拉着姬红绫说道:“你跟我来——”姬红绫还没来得及问她要干什么,就被张邯茵拉去了后院。   站在高高的院墙下,张邯茵对着姬红绫说:“你帮我一下。”   “你要逃跑?不行。”听见张邯茵要自己帮她,姬红绫立马拒绝了。   张邯茵却笑出了声:“我要是逃跑,还找你帮我?快点,帮我上去嘛——这一个多月,出也出不去,闷死了。”   张邯茵又拍了拍姬红绫:“放心,有你在我是一万个跑不了。”她就靠着这么软磨硬泡,求着姬红绫将自己驮上了墙。   趴在墙头,张邯茵看着街上冷冷清清,偶然有人经过也是匆匆的离去。   明德入关后,虽善待百姓,积极重建柳南关,但仍有许多因受战争迫害的东平百姓,对明德缺乏信任,选择北上,逃去洛阳。如今关内仅剩下少数百姓愿意留下,归顺明德。   张邯茵望着冷清的街道,不由得叹了口气。往前是自己在邺城繁华看的太久,如今走出来,才发现这世间苦寒之人竟如此的多。   这仗真的不该再打下去了。   暮晚斜阳照进庭廊。   张邯茵抬眼看见,关外霞光坠落,醉红了天:“红绫,好漂亮的晚霞——”她没想到冬季还能看见这样好的晚霞。   “什么?”姬红绫在墙下没有听清。   沉醉在霞光中的张邯茵,并没有注意到院内有人悄然而至。   “心情不错,看来你没事了。”徐获站在廊下看她,张邯茵找了半天也不知谁在说话。   “将军。”墙下的姬红绫对徐获的到来表现出慌张,一个没注意,张邯茵被摔下了墙。徐获还没来得及去接,张邯茵就落进了墙下的树丛。   “哎哟——”张邯茵倒在树丛里,痛的叫起来。   徐获走去,先了姬红绫一步将张邯茵拉起。徐获还没开口,张邯茵就笑着说了句:“我没事。”徐获愣了一下,并未理会。   将一瘸一拐的张邯茵扶进屋后,徐获并没有责怪姬红绫,只是让她出了去。坐在桌边,他拿起桌上的水壶给张邯茵倒了杯水,张邯茵低着头接过杯子,道了声:“谢谢。”   徐获问她:“爬墙做什么?”   张邯茵依旧没有抬头,也没再隐瞒:“我想看看外头如何了...”   风吹开了窗,徐获起身去了窗边,望着院子里的梧桐树,已经开始零落了。   “看到了?”他站在窗边没动,张邯茵抬头问起:“关内为何人这么少?”   徐获的手握住了窗,答道:“逃了。”   张邯茵望着杯中清澈的水,低声喃语:“逃出去,就能活下去吗...”   徐获声音淡淡:“不知道。可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,我能做的只有给他们选择的机会。”   她不否认徐获说的话。可张邯茵想他们拥戴信服的君主,有给过他们选择吗?   “东平呢——有什么消息吗?或者,是关于我的…”张邯茵终于鼓起勇气问起,可徐获却不知该怎么答。   思忖良久,徐获回了句:“没有。”他还是将事瞒了下来。   “禹川被南达攻下,东平自身难保。”徐获关上窗,转身看去,张邯茵沉默着。她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。她感觉得到,自己好像是被遗忘了。   “你早些休息,先走了。”徐获知道自己此刻,不该再多说什么。屋子里头光线昏暗,他将烛火燃罢,朝屋外去了。   关上门,站在廊下看着屋内透出的灯火,徐获似乎能从门上描摹出张邯茵的神情。   她的孤立无援,心无归处。徐获明了,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能与张邯茵感同身受着。这些年,踽踽独行,他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洒脱。   再转身,徐获抬脚走了。   张邯茵坐在灯下,明灭的烛火,燃烧着她的影子。在将要燃尽时,潸然泪下了。她用双手掩着面,泪却从指缝间滴落。   希望燃尽后的悲痛。   张邯茵不明白,为何忽然之间就这样了。从前锦绣浮华,都像是一场梦,如今就好像大梦初醒。   她还是无法接受,自己失去了曾经拥有过的一切。如今,回不去的故乡,看不见的前路。这一桩桩一件件,都在夜的驱使下,变的压抑不堪。   窗外的风很大,够听上一整夜的。   她做了个梦。   在梦里赋园的木亭下,另一个她合眼睡着。忽的,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箭,射穿了另一个她。无论她怎样拼命地喊,也无人应答。当再垂眸时,鲜血却染红了她的衣裙。   张邯茵猛然惊醒,四下无人。  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,在黑暗将要吞噬她时,撑起了身,揉了揉紧皱的眉头。想要走出去透透气,于是她推门向外走去。 第6章 出关   长夜更漏,院子里有梅花绽放,这座徐获用来软禁她的庭院,柳南关内应是找不到第二个。站在廊下,张邯茵泛红的眼眸难掩。   她抬起头,透过朦胧望去,竟瞧见徐获立在西厢房外头。   “你没走?”张邯茵望着徐获发问。   徐获站在原地没动,回了句:“跟红绫交代些事,晚了。”张邯茵怕是因为今日的事,让姬红绫遭了责罚,赶忙解释:“今日的事不怪她。”   “我知道,是有些别的事要交代。”徐获回望张邯茵,梅花飞舞在寒风之中,隐约着她的那张脸。   张邯茵长得并算不上惊艳,却能给人一种舒心的温柔。可徐获想起第一次见到张邯茵,她举起长刀时的样子,又是那般果敢刚毅。   刚柔并济,他再想不出什么更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张邯茵。   张邯茵走下台阶,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。徐获走来,坐在了张邯茵的对面。   离近后,徐获才看清张邯茵那双泛红的眼。   “哭过。”徐获问起。张邯茵不作声,从徐获的眼神中逃离,看向空中飞舞的梅花。   许久,徐获开口:“想过以后吗?”此刻,坐在张邯茵面前的徐获轻声言语。不再同往日,在军中的那副罗刹样,风言风语中的徐获,也不过是个肉眼凡胎。   只是,无人理解他罢了。   说起以后,张邯茵的手有些抖,不知是冷还是害怕。谁曾想,原来那热烈的张邯茵,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。   她哽咽着开口:“我...还有以后吗——我如今,进退两难。邺城,我再也回不去了…”   她清楚自己做不到,像赵兖那样狼狈的逃回邺城。就算陛下能放过她,她也依然会愧疚的死在世人的唾弃下。可不去邺城,张邯茵又能去哪呢——   徐获忽的站起身,遥遥看去,旧忆翻涌,他开口:“那就跟我去临安吧。”   徐获意料之外的一句话,却不像是一时兴起。这就他的打算吗?张邯茵看着徐获,迟迟没有作答。她的心里很乱。   “你不必急着回答,等你想清楚,再告诉我也不迟。”徐获明白她在想什么,于是说完抬脚走远。这次,徐获是真的走了。   剩下张邯茵坐在院子里。风依旧没停,她已感觉不到冷了,只觉得麻木。不知坐了多久才起身,缓缓朝屋子里去了。   徐获回到军帐,坐在案前,从厚厚的信件中,抽出最底下的一封。将信燃进烛火,直到成为灰烬的那一刻,他都不曾犹豫。   这是徐获本想寄去东平,用张邯茵做筹码谈判的信。可是现在,已然没了意义。看着今夜茫然无措的张邯茵,徐获决定带走她。   事已至此,剩下的只看,张邯茵自己了。   ...   次日,姬红绫像往常一样给张邯茵送饭。   推开屋门,光打在张邯茵的脸上,她翻了个身,背着光紧闭着双眼,假装睡去。   其实,她这一夜未眠。   姬红绫将饭菜摆在桌上,说了句:“吃饭了。”躺在床上的张邯茵,没有反应。她以为张邯茵还在为昨日的事情生气,于是说了句:“昨日的事,抱歉。”   “红绫,你说临安是什么样的?”张邯茵背对着姬红绫,缓缓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。   “你问临安做什么?”姬红绫装作不解。张邯茵枕着手背,不说话。   姬红绫将筷子摆上桌面,轻轻拍了拍身后的张邯茵:“快吃饭。吃饭,我就告诉你。”张邯茵听后缓缓起身,坐去了桌边。   姬红绫见张邯茵拿起了筷子,这才开口:“楼宇高台之下,雕梁画栋之间,是那锦绣繁华,乌篷遂远的不夜临安。”姬红绫讲的刻板,她也只是在转述别人口中的临安。   张邯茵听后笑了笑:“这些话,你跟谁学来的?真不像是你讲出的话。”   姬红绫脱口而出一个名字:“如一。”   张邯茵没听清,又问:“谁?”姬红绫却不再答了,张邯茵也就没再问下去。   姬红绫走去,坐在了张邯茵的对面问:“你想好了吗?”姬红绫忽然说了句,不明不白的话。弄得张邯茵不知所以,抬眼去看姬红绫。   姬红绫拿起筷子给张邯茵的碗里夹了一个藕夹。   搁下筷子后,姬红绫才又开口:“其实,昨晚你与将军的对话,我都听到了。”张邯茵并没有责怪姬红绫偷听,只是点了点头,夹起藕夹咬了一口。   许久。张邯茵语气平淡,开口说了句:“而今,关内太平。我也该走了。”   “要去临安?”姬红绫想要最后确认。   “嗯。”张邯茵点点头。   这一夜,张邯茵想了很多。她想到了金陵,想到了祖君,张邯茵觉得只要能顺利离开东平,一切就还有希望。许是天意注定,无所谓前路如何,这一次,她决心孤注一掷。   张邯茵微微笑着,问起姬红绫:“你可能替我转告徐获——”   姬红绫想了想:“将军下午还来。到时,你亲自跟他说。”   张邯茵点头应下,不再说话。   吃过饭,张邯茵帮着姬红绫收拾妥食盒后,便与她一同出了屋。姬红绫提着食盒,跟张邯茵说:“我把东西送回去,失陪。”   “去吧。”张邯茵笑了笑,目送着姬红绫离开。   站在院前,张邯茵伸了个懒腰。腊月的柳南关,就算是阳光明媚,却也仍能感受的到寒意。她打了个冷颤,转身回屋,取了白狐皮来盖。   院中石凳上张邯茵坐着,双手托着脸颊。望着紧闭的院门发呆。正午的阳光愈发的暖,困意袭来,竟趴在石桌上睡着了。   直到,太阳从正中,偏西而去。张邯茵才迷迷糊糊睁开眼,甩了甩发麻的手臂。   “醒了?”张邯茵被这冷不丁一句,吓得瞬间清醒。只见徐获坐在对面,双手环臂抱在胸前。目不转睛看着她。   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张邯茵单手撑着昏呼呼脑袋。   “有些时候了。”徐获与姬红绫说过话后,就一直在张邯茵面前坐着,算起来足足有两刻钟了。   “怎么不叫醒我?”张邯茵坐着,双手向上舒展身体。   “我叫了,你没听见。”说起来,徐获也只叫了两声。便放弃了。   “你都想好了?”徐获的话转的猝不及防。张邯茵总算知道,姬红绫那说话方式是跟谁学的了。原这主仆二人,一个样。   “红绫,都跟你说了?”张邯茵问起徐获。   “没有。她只说你有事找我。”可有些事,姬红绫不说,徐获也猜得到。   “徐获。”张邯茵抬起头,眼神坚定。徐获看着她,想听她接下来的话,“临安,我跟你去。”徐获放松了手臂,站起身看着张邯茵,很久才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院中梅花落了。   落在张邯茵膝头的白狐皮上,她轻轻用手拈起一朵,望着徐获笑起来。徐获看着眼前笑容柔雅的女人,与昨日之前简直判若两人。   对于张邯茵,他是越发看不明白了。   ...   立春后的二月十三,东平已与明德达成协议:赔款黄金万两,将柳南关至奚云一带的五座城池割让。明德班师回朝。   巳时刚过,军队陆续出关,徐获派了辆马车来接张邯茵。两个多月了,她终于踏出了这座宅子。大门外,沈钦元牵着马车等候多时。   “沈偏将——”故人重逢,张邯茵见到沈钦元激动不已。   沈钦元近前,拱手行礼,唤了声:“豫王妃。”却被张邯茵一把扶起。   “我早就不是什么豫王妃。豫王走了,哪还有什么豫王妃。如今,你我都一样。”张邯茵微笑着:“您长我几岁,不如往后我就唤您沈大哥吧——”   “好。”沈钦元点头应下了。   “沈大哥,有什么打算?”张邯茵问起沈钦元。   “属下随您去临安。南达不行,我入东平;东平不留,我就去明德。天下之大,我不信没有我沈某的容身处。”身逢乱世,沈钦元大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。在听到徐获说张邯茵要去临安时,沈钦元也决心不再为放弃他的东平卖命。   “那我们就一起去临安。”新途有故人做驾,张邯茵觉得此程应不会艰难。   “您请。”沈钦元伸手将张邯茵扶上马车,踩在马凳上再回头望去。梧桐高出青墙未发新芽,张邯茵想,春,会来吧。   马车行进,张邯茵不由掀帘去看,柳南关门在近了。   她还是想起了赵兖。张邯茵清楚,彼时射出的一箭,射伤的不止是赵兖,更射断了她与赵兖那剩的少的可怜的情份。   张邯茵想,他们还会再见吗——   他又是否平安回到家——   此一别当永别了——   穿过关门,徐获身着兽首铠甲骑马矗立。见到张邯茵时,徐获又问起:“想好了?这一去,也许这辈子都回不来了。不若,你现在反悔,我可以送你回邺城。”   “想好了。”张邯茵已不打算回头了。   她既已这样说,徐获便不再问了,拉起手中缰绳,高声道:“启程——”   张邯茵放下帘子,不再回看来时的路。徐获驾马奔腾远去。出了这柳南关,她张邯茵便只剩下沉钦元这一个故人了。 第7章 临安   长路漫漫,自柳南关出发,张邯茵跟着明德军队奔波了将近半月。刚开始张邯茵还有些兴奋,可到了第三日整个人就蔫了。虽有些吃不消,但她还是勉强撑了下来。   马车上,姬红绫拍了拍难受的张邯茵,说道:“过了乌程就快到临安了,你再忍忍。”   “再不到,我怕是没命到临安了。我若是有事,你就随地将我埋了吧——”张邯茵眼角挂着泪花,说着胃里又是一阵翻涌。  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,张邯茵没坐稳,差点摔在姬红绫身上。她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,就见徐获掀帘上了车,姬红绫见状坐到外头驾马去了。   “你怎么来了?”徐获坐在了张邯茵的对面,狭小的车厢显得有些局促。   徐获开口:“还有半日就到临安,从现在起我与你同乘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张邯茵搞不明白状况。   “到了,就知道。”徐获闭目养神,不再说话。剩下她在对面如坐针毡。   张邯茵把头探出去,向姬红绫求助,委屈巴巴说起:“红绫,不然我们换换?我跟你们将军坐一块,是不是不太好?”   “没什么不好的。外头风大,你还是坐在里头吧。”姬红绫没同意。   “哦——”被拒的张邯茵,只好退回来。她侧身坐着,假装去看窗外的风景。窗外吹来的清新空气,倒是让张邯茵舒服了许多。   半日很快,到临安城外时,徐获睁开眼,叫了声:“张邯茵。”   徐获又是这么冷不丁一句,把张邯茵吓了一跳。她拍了拍胸口,说道:“吓我一跳,你不是睡着了?”   徐获没理会她,接着说:“到了临安,你就不再是豫王妃。你只是张邯茵,懂吗?除了来自邺城,其余的事便不要再提。”   “我明白。”张邯茵点头应下。她明白徐获的意思,既已出关,她也该放下关于豫王妃的一切。别的事无所谓,张邯茵比较担心的还是今后的生活,她此刻还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。   于是,她开口问道:“那个...徐获。我能问问到了临安,我住哪吗?”   徐获抬头看向张邯茵答了句:“我家。”   “你家?”张邯茵简直惊掉了下巴。   徐获却面无表情的说:“将军府够你住的。”   “不,不,不是吧...为什么住你家?怎么也没听你说过!去你家是不是不太合适啊——你这么大年纪应该娶妻了吧?你家夫人能同意吗?不然你暂时给我找个住处,等我有钱了我再把钱还...”张邯茵一紧张就话多的毛病犯了,越说越急。脸也憋的通红。   “是你没问。”对面徐获猝不及防,突然靠近,张邯茵屏住呼吸不动,那张脸靠的实在太近。   四目相对时,徐获却掀起张邯茵身后的帘子,贴着张邯茵的耳边轻轻说了句:“临安到了。”   归时已过黄昏,华灯初上的临安,就像九天的繁星陨落进凡尘。应是天下最璀璨的地方。张邯茵回头看去,绵延不尽的楼宇高台,雕梁画栋,就如姬红绫口中说的一样。   她暂时忘记了刚才的尴尬,扒着窗看,醉进了临安的灯火中。   可看着看着,她想起这一路自己眼见着荒芜、破败的明德疆土上,四起流民。却在踏进临安后,好似两世人间。千秋白骨之上堆起锦绣王都,不知是谁在粉饰太平——   张邯茵无言,望着马车外的一切,妄想将繁华看遍。   “我能去逛逛吗?”张邯茵抬起手,指着窗外问徐获。   “不行。”徐获一句话把张邯茵噎了回去。   “我可不去你家。”张邯茵委屈。从另一个府门入了另一个,如此,何时才是个头。   徐获看着张邯茵,吓唬起她来:“由不得你。不若我将你扔下车,看看你一个人会不会被人牙子卖去花街。临安的夜,可不像你看起来的这么太平。”   张邯茵回身,敢怒不敢言,她现在就像是案板上的鱼肉,任人宰割。所以只能一路上眼神幽怨的看着徐获,弄得徐获是浑身不自在。   马车拐进一条僻静的路,张邯茵心下忐忑,想着自己不会没被人牙子卖掉,先被徐获卖了吧。   正想着,马车停了。   徐获拉起张邯茵的手,说了句:“下车。”   张邯茵倔强的甩开徐获,回了句:“我自己会走。”   徐获无奈先下了车。马车上的张邯茵,跟着刚从帘子后探出头来,就被眼前的阵仗吓住。   只见四个女人,各个模样标致,翘首以盼着徐获的归来。   张邯茵出现后,除了正中间的那个女人。剩下一个个表情异样,恨不得当即将张邯茵塞回马车,速速送走。   站在车边的徐获伸手,将张邯茵扶下车。等她刚站稳就松了手。   这边中间的女人还没开口,站在她左侧的女人走去,拉起徐获的手,媚笑着:“恭迎将军回府~妾年年盼,月月盼,可算是将您盼回来了~”   徐获听后什么也没说,也没撇开那女人的手。   张邯茵看着徐获这副模样,心里啧啧了两声。真没想到,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徐获,府上竟然藏着这么多如花美眷。   中间的女人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,开口道:“恭喜将军凯旋——这位姑娘是?”   谁知道拉着徐获的那个女人,又插起话来:“还用说,定是将军新得的美人呀~不然怎么往咱府上领呢?将军说是也不是?”这回徐获看了她一眼,似乎对她僭越的行为有些不满。   女人瞧见徐获的眼神,终于收敛了不少。张邯茵心里想,这人就是欠收拾。但再看徐获并没有反驳她的话,像是默许了这件事。   搞不清楚状况的张邯茵,只能站在原地尴尬的笑了笑。   张邯茵想起从前,虽说赵兖对自己不好,可豫王府上下冷清,只她一个王妃在府。听闻赵兖养有外室,却也不曾往府中领过。如今看这些女人一台戏,若自己夜进了府,那可真是热闹非凡了。   张邯茵看了看徐获,他非要到这般才开口:“这是夫人,云依。”云依冲张邯茵笑了笑。仔细看去这个叫云依的女人。张邯茵觉得盈盈秋水,淡淡春山,大抵就是形容她的。   “姑娘叫个什么名?”云依轻声询问。   张邯茵行礼拜见,回了句:“张邯茵。”   云依笑着:“往后,就是一家人,不必多礼。”她看云依,并没有为府上又添新人而生气,想来徐获应是常做这种事。   云依看向方才那个无礼的女人,说道:“这是侧夫人,曹生娇。”张邯茵再次看向曹生娇,当真人如其名的娇媚。她冲着张邯茵一笑,张邯茵立马浑身过电般的酥麻。   “这是姨娘,封凌。” 封凌站在云依的右侧,看起来并不想搭理张邯茵,只是礼貌的点了点头。   “这是姨娘,宁梧。”宁梧同张邯茵行了礼,却不见笑。   全部介绍过后,瞧着这些女人,瞧着如此兴盛的将军府。张邯茵知道这样的日子,虽然富贵鼎盛,却并不好过。可她本也出自这样的世家,倒也不惧。   话说完了,徐获撇开曹生娇的手,牵起云依就往府里去了。   跨门时,云依问:“这位张姑娘哪来的?”   徐获回了句:“捡来的。”   “捡来的?”云依不解,却没多问。   “那将军想让张姑娘住哪?”徐获拍了拍云依的手,看来早有想法:“长川阁吧,安静些。”云依明白徐获的意思,点头应下。   被搏了面子的曹生娇,看着他二人离去的身影,气的握紧了手中的捧炉。封凌不识趣的凑过去,贴着曹生娇的耳边说:“您这张脸可真热。”   “你别得意,这府中可又添新人了。”曹生娇恶狠狠盯着封凌,看着她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。   “您看将军搭理她吗?”封凌不屑的看了眼张邯茵。   曹生娇冷笑了一下,讽刺挖苦起封凌来:“你看将军搭理你吗——”前脚曹生娇说完,头也不回的进了门。后脚封凌“嘁——”了一声,跟着曹生娇也进去了。   宁梧在旁,对她们的争锋表现出的冷漠,看来是见怪不怪了。她走去对着张邯茵俯身行礼,准备走前说:“今日夫人准备了家宴,进去用宴吧。”   张邯茵赶忙回礼相送。   宁梧走了,门外就只剩下姬红绫和张邯茵。   张邯茵质问起身边的姬红绫来:“徐获安排的这一切,你早就知道对不对?”   “不知,但我觉得将军这么做,定是有他的安排。”姬红绫摇头否认,徐获想什么她一个护卫怎么会知道,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你有疑,改日去问将军就是了,不若现在走也还来得及。”   她听了姬红绫的话,回头看了看远处漆黑的街巷,不禁倒吸了口凉气。张邯茵心里想着方才那些个如花美眷,定都是徐获用各种手段,哄骗回来的可怜女人。再回过头来看,姬红绫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。   “你们肯定是一伙的。”姬红绫转身看向张邯茵,高声问:“你不饿吗?我可走了。”一阵冷风吹过,张邯茵打了个寒颤,她不再敢一人停留。这将军府的门,是不进也得进了。   “你等等我啊——”张邯茵快步走去,紧跟着姬红绫进了去。   走在将军府的小道上,她问起:“沈大哥呢?”   “去后骁营报道了。”姬红绫走的快,张邯茵跟不上,“徐获的军队?”   “将军让他从头开始。”姬红绫突然停下,跟在后头的张邯茵没来及,撞上了姬红绫,她揉了揉撞到的额头回了句:“那也挺好。”   将军府很大,甚至比豫王府还要大。   姬红绫带着张邯茵绕过五六间屋舍,穿过一条长长的水石游廊,才抵了相和轩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有人收藏啦,好开心,小碑给大家加更~   文中“盈盈秋水,淡淡春山。”出自《眼儿媚·楼上黄昏杏花寒》为北宋阮阅所作。   文中“既来之,则安之。”出自《论语·季氏》(第八章中引用同一处。) 第8章 长川阁   灯火辉煌的大堂,一张大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。云依向张邯茵招手。   “夫人。”张邯茵走去,向云依问安。   “张姑娘,请入座。一路奔波肯定饿了。”云依热情招待。张邯茵坐在了下位,抬头正好能瞧见徐获,可徐获并没有看她,只是说了句:“开宴吧。”   席间,大家也都只是自顾自。只曹生娇一人,时不时奉承上徐获两句。   云依想起方才与徐获说的话,有意开口道:“西苑的长川阁雅致清净,张姑娘住正好。将军觉得如何?”徐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,低着头回了句:“依你吧。”   徐获应下,云依随即叫来身边的平华,让她带着人收拾去了。   宴接近尾声时,宁梧最先起了身。   “将军,夫人。妾用好了,先告退了。”她的语气平淡,徐获只是点了下头,什么也没说。   宁梧离开不久,徐获看了眼张邯茵,站起身只同云依道了别,也走了。   看着这一个个起身离去。张邯茵不舍的搁下筷子,意犹未尽。但还是忍不住感叹起——这将军府的饭菜实在是太好吃了!   这一顿饭下来,让张邯茵觉得奇怪的是,这看似热闹兴旺的将军府,实则每个人都很疏离。就连徐获也是如此。   正想着,那边曹生娇大摇大摆离了席,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。   封凌看不惯她,在旁不免多嘴起来。   “夫人,您看她那作态。知道的她是中书令的千金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小门小户。”封凌的嘴不停,“不过是个庶出的,拿个什么架子。”   原这曹生娇的父亲是中书令,张邯茵不明白,就算是个庶女,父亲官居三品。什么样的人家找不到,还偏跑来给个将军做妾。   张邯茵坐着没搭话,只见云依的面色不悦,训斥起封凌来:“好了。再如何她也是侧夫人,她不懂事,可你也不要坏了规矩。”   “时候不早了,封姨娘,回了吧。”云依这么说,封凌不好再开口,只能悻悻离去。   堂下灯火正盛,张邯茵起身与云依道别,却被云依挽留:“请留步,同我一道吧。”张邯茵不好拒绝,只能应下。   一路出了相和轩,婢女在前提灯引路,张邯茵与云依就在后头慢慢行路。   云依一直没有说话,所以他二人就这么静静的走。月色晃晃穿过游廊,张邯茵透过斑驳偷偷去看,云依那修长的脖颈和白皙的脸颊。   她真好看。张邯茵自认为,在她见过的人中,除却自己那个做贵嫔的姑姑,便是云依最好看。   云依突然回头,张邯茵眼神来不及闪躲,便落进她满眸温柔。   云依笑着问张邯茵:“你从哪来?”   张邯茵下意识回了句:“邺城。”可云依似乎对她来自邺城并不感到惊讶。   云依想了想说:“邺城,中原。阿爹去过。”不知是不是错觉,提起她的阿爹时,张邯茵觉得云依更像是个灵动的少女。说到底是府门困住了她。   “嗯。”或许是第一次见面,张邯茵显得拘谨。   “多大了?”云依问起张邯茵的年纪。   “十八。”张邯茵回道。   “竟与我同岁!”云依笑了笑,话只说到这,什么都没接着问下去,剩下的云依明白不该再问。   她二人又归于平静。穿过一片冬青丛,云依领着张邯茵停在了一间小院前。   “到了。”张邯茵闻声,抬头往里望去,院子不大,却十分清新淡雅。白石铺地,青砖作路,庭中傲然独立的青松,缀零星灯火七八盏。   “往后你就安心在长川阁住。”云依指了指旁边的那座院墙,同张邯茵讲:“后头是宁姨娘的如意堂。这里清净,宁姨娘平日里,不怎么愿意见人。曹氏与封氏她们在前院,离得远,互不相扰。”   “夫人。”平华听见云依说话,从院子里出来相迎。   “都收拾好了?”平华点点头,云依说着往院里去。   “跟我来。”她领着张邯茵,穿过长川阁。到了后院,张邯茵一抬眼——别有洞天。庭后扶桑古树,缠绕着轻纱的旧秋千,是叙不尽的浪漫。   云依开口:“若是等到了六月,这里的扶桑茂盛。那边的绣球花也会开,很漂亮。”   “多谢夫人,夫人有心。”张邯茵开口致谢。   云依看着,张邯茵这样一个礼数周全,仪态举止端庄的女人,绝不像是徐获口中捡来的女子。   邺城福都,云依倒觉得张邯茵像是徐获绑来的官家小姐。与徐获成婚三年,府里那几个都是硬塞来的,云依还是第一次见徐获自己往回带人。   “客气了。”云依笑了笑,想着张邯茵一路奔波劳苦,便不再叨扰,于是开了口:“我住东苑,有什么事可以到那找我。时候不早了,你早些休息。”   “我送送您。”张邯茵说着,与云依一同出了长川阁。   送别云依,张邯茵站在院子门口,遥遥望去,终于松了口气。   她忽的想起“既来之,则安之”这句话,才发觉从开席后,自己就没再见过姬红绫。她以为姬红绫连个道别都不说就走了。   再想想这数月的相处,张邯茵觉得姬红绫的不辞而别,就显得有些薄情。   风吹过,张邯茵搓了搓肩膀,转身一个人回到长川阁。   走进内室,她一头倒在松软的床上,枕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。很久了,张邯茵都没有睡过这么松软的床了。   渐渐地,眼皮下沉,她累了,什么也不去想了,剩下的事,以后再说。她真的需要安稳的睡一觉了。长川阁内张邯茵睡着。   北苑的昆山筑里。徐获沐浴后,只穿了件薄衫,就裹起大氅坐在庭后的莲池边。小桌上还摆着出征前剩下的那场残局,却无人对弈。   姬红绫站在门外,叫了声:“将军。”徐获听见后让她进来。   姬红绫进了去,莲池的灯火昏黄,徐获在暗处开口:“准备回去了?”姬红绫这么多年一直住在后骁营,徐获以为她是来问安道别的。   “属下有事请求。”徐获不动声色,等她接着说。   姬红绫如实说道:“属下想留在将军府,继续跟着张姑娘。后骁军,属下...就不再去了。”   没有解释,没有不解,他二人心照不宣。   这是徐获欠她的。   宣华十二年,在湘元的战场上,徐获被敌军刺中挑下战马,混乱中马蹄踢昏了他。   那是徐获打的第一场败仗。姬红绫奔去将徐获救下,背部却被敌军击中,忍着剧痛,姬红绫将徐获带了回去,徐获得救了。但姬红绫却昏迷了月余。   醒来的姬红绫虽捡回半条命,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长久的战斗了。尽管身为徐获豢养的私卫,这就是他们的宿命。可徐获仍允了她三个请求。无论是什么,徐获不问,不究。   今日,姬红绫向徐获提出了第一个请求。   徐获将白子落定,手一挥说了声:“去吧。”   “是。”姬红绫离开了。   这些年,姬红绫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战斗,但徐获并没有将她弃如敝履。而是留姬红绫在身边差遣,只是那落满灰尘的铁剑早就锈迹斑驳了。   姬红绫不再想到战场去了,每每见到他人拼搏厮杀,看着自己那双再也举不起剑的手,她就觉得自己快像是疯了。她觉得遇见张邯茵,就是如一和尚口中所说的缘分。   如今,留在张邯茵的身边,是她自己的选择。   回到长川阁的姬红绫,站在张邯茵床前,双手环臂站着。张邯茵睡的正香,翻了个身,迷迷糊糊瞧见有人站在床旁。   “啊——”张邯茵被姬红绫吓得一激灵,瞬间清醒,睁大了双眼。姬红绫瞧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起来。   “你还笑!!!”张邯茵从床上坐起,有些生气:“你不是走了吗?回来干嘛?”   “我不走了。”姬红绫靠床站着。张邯茵以为自己没睡醒,于是又问:“不走了?”   “我以后就跟着你了。”姬红绫郑重其事的宣布。张邯茵被姬红绫的这些话,搞得有些糊涂:“跟着我?你这么好身手,不去打仗,跟着我做什么?”   “我其实,早就打不了仗了,留在将军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。”绫说出这句话时,显然有些失落。张邯茵看着她,不知所云。可姬红绫也并没有给她一个解释,而是沉默了。   张邯茵看着姬红绫半天,也不见她答。她便知道她是真的不想说。张邯茵也不再追问,那不愿说出口的话。   “那便留下吧。你在我身边,我也安心。”张邯茵笑起来,这么长时间的相处,她并不讨厌姬红绫。是真的觉得安心。   “现在怎么不说我与将军是一伙的?”姬红绫打趣道。   “行了,奔波了这么久。你也累了,就早些休息吧。”张邯茵困的没心思接茬。她将姬红绫安置在了长川阁东侧的小屋之后,便各自休息去了。   这一觉,张邯茵睡到了晌午。   睁眼时,听见院子里有动静,张邯茵迷迷糊糊的起了身,静静坐在床边醒神。姬红绫推了门,以为张邯茵还没醒,轻手轻脚的进了屋。   没想到张邯茵醒着。   “醒了?”姬红绫把端来的羹汤搁在一边,走去窗边,把窗子支了起来。   张邯茵揉了揉眼睛问:“几时了?”   “巳时了,这汤我都热了三遍了。”姬红绫早起来看过一回,见张邯茵睡得正香就没叫她。   洗漱罢,用完膳已近午时。   张邯茵刚推开门,伸了个懒腰。就瞧见五六个婢女站在屋外,齐齐冲她叫了声:“张姨娘——”这可把张邯茵吓坏了,赶忙转身进去,又将门关了上。   还在屋内收拾的姬红绫见状问起:“怎么又回来了?”   “外头的人都是哪来的?徐获安排的?”张邯茵死死用背抵着门。   “夫人安排的。”姬红绫端起托盘就要往外走,“你别走。”张邯茵顺势拽住姬红绫的手臂。姬红绫站在原地没动,笑了笑说:“张姨娘有何吩咐?”   “你叫我什么?”张邯茵不可置信的看着她。于是,姬红绫便又喊了一遍:“张姨娘。”   忽然之间,张邯茵从富贵显赫的豫王妃,变成了一个将军府的小妾。   这样的落差,让张邯茵一时改变不过来。听见有人叫她姨娘,张邯茵就浑身难受。邺城张氏的女儿给他人做妾,这要是传到张横的耳朵里,岂不是要扒了张邯茵的皮。   姬红绫拨开张邯茵,推门出去了。   张邯茵站在屋里头,出也不是,不出也不是。巴巴的透过门缝往外看,院子里那几个是一动也不动的站着。 第9章 姨娘   夫人身边的平华来了,敲了敲张邯茵的门,唤了声:“张姨娘——”她这才硬着头皮,开了门。   平华笑着问好:“您昨睡的可好?”张邯茵点点头,平华又朝向院子里的婢女们说起:“这些个都是夫人挑的,用来伺候您的婢子。您挑挑,留下哪几个?”   张邯茵颔首谢恩,虽不情愿,还是走了去。   平华为张邯茵一一介绍:“这是春绿,秋红,这是君眉,那是玉芜,小楚。”张邯茵看着那个叫君眉的稳重些,便留了她,另一个张邯茵就随手一指选中了玉芜。   “就她俩吧,我这儿用不了这么多人。替我谢过夫人好意。”她从前在豫王府身边也只两个婢子,算起来加上姬红绫,倒还多一个。   “那奴回去给夫人复命,不打扰了。”平华颔首,领了婢女们离开。   院子里,张邯茵有模有样端起姨娘的架子,刚想说话。就瞧见姬红绫从前屋出来,便叫住了她:“红绫,快来。”   姬红绫走来,看了看院子里的两个婢女,问道:“选好了?”   “嗯。这个是君眉,这个是玉芜。”张邯茵顺势坐在了院子里的藤椅上,接着朝她俩说道:“从今往后,你们都听她的。咱们这儿,只要不逾矩,没有旁的杂事。”她碰了碰姬红绫,“红绫姑姑,你也讲两句?”   姬红绫不理张邯茵,只是看着君眉和玉芜说道:“都去忙吧。”她俩见状行礼退下。   张邯茵觉得无趣,撇了撇嘴,问起姬红绫:“咱中午吃什么?”她想起昨晚那顿尴尬的饭,又问:“这饭还要去相和轩吃吗?”   “平日将军不常在府里,所以都是大厨房送到各屋。”姬红绫剥了个橘子递给张邯茵。张邯茵接过橘子,将橘子一分为二,与姬红绫一人一半。   “那平日徐获都在哪?”张邯茵掰了一瓣橘子放进口中,很酸,酸的她一激灵。   “后骁营。”姬红绫看见张邯茵被酸到的样子,就将张邯茵的橘子收了去。接着起身,拿着那酸掉牙的橘子走了,只剩下张邯茵懒懒的靠在藤椅上发呆。   不一会儿,厨房的人来了。   只见两三个小厮提着食盒站在长川阁外,为首的叫许贵生,是厨房的主管,府里的人都爱叫他贵子。贵子走过去给张邯茵问安:“张姨娘安。”   张邯茵坐在藤椅上抬抬眼,贵子赶忙让人打开食盒,介绍到:“今日厨房做了西湖醋鱼,龙井虾仁,金汤玉笋。另夫人吩咐,多给您加了道牡丹燕菜。”   “端进去吧。”张邯茵摸了摸肚子,尽管早起的羹汤才未用过几时,可她便又饿了。   贵子陪着笑,带人往长川阁里去了。过了会儿,贵子布过菜出来,走到张邯茵身边说道:“您慢用,奴告退。”   “多谢。”张邯茵起身,看着厨房的人走远。她转身刚想进屋,就盯上了本想去趟库房领长川阁用度的姬红绫。   “快来,陪我吃饭。”张邯茵看着姬红绫。姬红绫却拒绝的说了句:“尊卑有别。”   “少废话——”张邯茵走去,硬是拉着姬红绫进了屋。   饭桌前,张邯茵拿起筷子,边递给姬红绫,边嘟囔着:“从前在豫王府,总让春和跟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。也不知春和怎么样了?你说,要是那丫头知道,以后都见不到我了。该会哭成什么样?”   说着说着,张邯茵想起了自己的陪嫁婢子春和,有些难过。姬红绫看见她这副伤怀模样,夹起虾仁就往她碗里放,想要抑制住她的情绪,“吃饭。”张邯茵见姬红绫不接茬,夹起虾仁,“哦。”了一声,便不再说话了。   吃过饭,张邯茵坐在庭后的木阶上发呆。望着古树发新芽,二月末了,她翘首以盼的春来了。   张邯茵没注意到,一只小狸猫爬上了墙,正高傲的驻足,俯视着院内的她。抬头去看,那小狸猫竟跳下了墙,一步一步向她走来,它好像不怕人。   只是那猫的眼神吓人,一时威慑住张邯茵不敢动。可没想到的是,这只小狸猫走到张邯茵脚边停下,躺在她的裙子上开始呼呼大睡。这猫真让张邯茵哭笑不得。她温柔抱起身边的小狸猫,放在了腿上,小狸猫没有反抗。   “你是谁家的小猫啊?”小狸猫沉沉的睡去,张邯茵摸着它的小爪子,揉来揉去。细细的闻,小狸猫身上隐约有杏花的香气。这么干净,定不是流浪的野猫。   揉了一会儿,张邯茵抱着小狸猫,去了前院。   发现姬红绫和他们都不在,张邯茵只能自己抱着小狸猫出了长川阁,谁知转了半天,竟在一处院子前迷了路,抬眼一看是宁梧的如意堂。可张邯茵记得云依说过,宁梧平日不愿见人,她怕叨扰,转身准备离开。   “张姨娘?”没想到院子里出来一个人,是宁梧身边的沉香。沉香看见张邯茵怀中抱着的小狸猫,惊讶道:“小蝉,你怎么在这?”   张邯茵瞧着沉香似乎认得这只狸猫,便问沉香:“这猫你认得?”沉香点了点头,回道:“这是我们姨娘的猫。它叫小蝉。”   “它跑进长川阁的后院,我以为它是迷了路。既然是宁姨娘的猫,我也算是物归原主了。”张邯茵将小狸猫归还给了沉香。   “多谢张姨娘,小蝉常常乱跑。也怪我没看住它,给您添麻烦了。”沉香接过小蝉,连连致谢。小狸猫在沉香怀中醒来,看着张邯茵软软的叫了一声,她不舍的摸了摸小狸猫的头。   张邯茵笑着向沉香告别,却被从屋里出来的宁梧叫住:“是你。”   回头去看,宁梧穿了件青色没有太多绣花的裙子,连发髻梳的也简单。她想起头一次见宁梧,在将军府的大门外,所有人都是精心打扮过的,只有宁梧一个人素衣玉钗。一句话也不讲,徐获甚至都没怎么正眼看过她。只是这宁梧温和有礼,所幸张邯茵对她的印象并不算差。   沉香抱着小蝉跑去,跟宁梧说:“姨娘,这小蝉又乱跑。还是张姨娘好心给咱们送回来的。”宁梧接过小蝉,对张邯茵说:“多谢,进来喝盏茶吧。”   “叨扰了。”张邯茵未推脱,跟着宁梧就进了如意堂。   张邯茵本以为一个不得宠的姨娘,在将军府的日子,应是不会太好过。可没想到进到如意堂里,看似陈设低调雅致,仔细观察后,她发现那张长案用的竟是黄花梨,那双耳陶瓷香炉里熏的也是明庭香。   宁梧揉了揉小蝉,将小蝉放进后院,一落地小蝉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。   “坐吧。”张邯茵望见后院有一棵开的正盛的杏花树,随口一句:“这棵杏花树开的真好。”宁梧坐下洗茶具,回了句:“是啊,今年开的格外好些。”   张邯茵坐在几桌前,瞧着宁梧的这套御贡青瓷,陷入沉思,这宁梧到底是什么人。   “请用。”宁梧将茶递给张邯茵,张邯茵笑着接下,只闻香气张邯茵便可断这茶是庐山云雾。   “好喝。”张邯茵装的一副没喝过的样子,一饮而尽。宁梧没有任何鄙夷,而是又为她添了一杯。   张邯茵问起:“宁姨娘的茶,是从哪得的?真香。”宁梧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,回了句:“父亲叫人送的,你喜欢就带走些。”   张邯茵端着杯,下意识问了句:“父亲?”   “家父在宫里当差。”宁梧直言不讳,没有回避。   张邯茵以为宁梧的父亲是宫里的侍卫,想着难怪宁梧的吃穿用度并没有随着徐获的宠爱而缩减。看来这宫里头的赏赐当真贵重。这让她又不禁感叹,将军府的妾室们,真是个顶个的富贵。   张邯茵与宁梧也没什么聊的。坐了半晌,张邯茵约摸着也该走了。   “今儿就到这吧,我也该回去了。”张邯茵起身,理了理裙摆。   “我送送你。”宁梧相送,不忘让沉香包些刚才喝的茶给张邯茵。张邯茵连忙致谢。临走前小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,站在宁梧的身边,像是跟张邯茵道别。   张邯茵挥了挥手,就匆匆离去了。   刚出了如意堂,走到门口,张邯茵想起来忘记了问回去的路。可已经出了如意堂的张邯茵,不想再回去打扰。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她住的长川阁。   幸好,张邯茵绕过如意堂就看见玉芜从前经过。   “玉芜——”玉芜听见有人叫她,抬头看见张邯茵,模样有些焦急,“姨娘,您去哪了?”张邯茵走近后问:“怎么?是来找我的吗?”   “大家找遍阁里都找不见您,您要是再不回,红绫姑娘怕是要去禀报将军了。”玉芜说起。   张邯茵一听见玉芜提起徐获,就气不打一处来:“找将军?让她去!”玉芜不明所以的“啊?”了一声。   张邯茵摇摇头,觉得这是她与徐获之间的恩怨,与眼前这个小丫头也无关,于是说了句:“没什么,回吧。”   回到长川阁,姬红绫站在院子里,瞧见张邯茵便问:“去哪了?”听见姬红绫问话,她倒是不紧不慢的坐在藤椅上,回了句:“送走失的小猫回家。”   “走失的怕不是你吧?”姬红绫嘲笑起她来。张邯茵躺在藤椅上,看着院子里的天,好奇的问姬红绫:“你了解那个宁姨娘吗?”   院内无人,姬红绫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,拿起张邯茵带回来的茶包,看了看说:“你去如意堂了?”张邯茵躺着没动,就嗯了一声。   “你说她爹一个宫里的侍卫,怎么这么有钱。”张邯茵无心,只是随口一说。姬红绫听完看了看周遭,君眉和玉芜都不在,“你听谁说她爹是宫里的侍卫的?”   张邯茵歪着头看姬红绫说:“她自己说的,她爹在宫里当差。”   “她爹可不是什么侍卫,是大长秋。”姬红绫解释道。张邯茵反应了好一会儿,大长秋.....这不是宦官的职位吗?难不成?宁梧的爹是个太监!   “真的?那他哪来的女儿?”张邯茵猛地坐起身,眼睛瞪着圆圆的,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。姬红绫回答道:“宁姨娘是养女,自小跟着大长秋在宫里长大。”   张邯茵不解:“明德立后了吗?哪来的大长秋?”姬红绫靠着身边的小桌,看向庭中的青松,说道:“郑妃住在长秋宫。”   “郑妃?”张邯茵不识郑妃,只觉得奇怪,什么人未封后就敢住在长秋宫。   “将军的母亲。”这种重磅的消息,从姬红绫口中平淡的说出,再看看对面的张邯茵,已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。   “什么——你说徐获是明德皇帝吕弗江的儿子?他是个皇子?”张邯茵一掌拍在桌前,就差将桌子一分为二了。对于徐获知之甚少的张邯茵,在听到这些事后,显得有些无措。   她实在不敢相信,自己才被东平的皇子抛弃,这边转头又落进明德皇子的府邸。这天下的皇子难不成都被她碰着了。   “可——徐获为何姓徐,不姓吕?”张邯茵终于发现事情不对。姬红绫等她冷静下来,这才开口:“将军是陛下继子。”   “那......”张邯茵再想开口,姬红绫却只说:“剩下的,你自己去问将军。”   张邯茵抬头,傍晚的天,昏黄。斜阳渐渐消失在庭前,白昼交替。   姬红绫不再继续讲下去,她起身离开了。剩下张邯茵将腿蜷在藤椅上,微风拂过她的脸颊。她抬头望去,自己好像迷失在了苍穹。   张邯茵不知道自己眼下,所做出的选择,将是对,还是错。 第10章 不夜   春来,万物生。   张邯茵在将军府住的习惯。自月前与徐获分开,她就整整半月再没见过徐获。   徐获独来独往,平日里常驻后骁营,偶尔回府,也是住在北苑的昆山筑,有时会去东苑看看云依,也从不过夜。西苑更是未曾踏足。   张邯茵倒是无所谓,可西苑的某些人早就急了眼。   不知曹生娇从哪听说,徐获今日要归,早早地就出去截徐获回府。可左等右等,姿势换了好几回,也没等到人。眼瞧着夜色将近,曹生娇想着自己怕是扑了空。沮丧而归。   这刚进西苑的门,曹生娇就碰见准备出门的张邯茵。迎面走来,她挡住张邯茵的去路,问了句:“张姨娘,这是去哪?”   “侧夫人。”张邯茵老老实实的问了安,“出去转转,您去哪?”   曹生娇撇了眼张邯茵,想着总不能说自己方才去截将军,没截着。于是装作无事回道:“没什么事,回漪澜斋。”   “那您慢走。”张邯茵不想与曹生娇纠缠,于是行礼离开。   曹生娇看着绕过自己匆匆而去的张邯茵,觉得奇怪。却也说不上来哪奇怪,便没多想。转身朝着漪澜斋去了。   她不知道。   半个时辰前的长川阁,张邯茵正坐在庭后跟君眉下棋,姬红绫得了将军的令,匆匆赶来。   张邯茵瞧见姬红绫这个样子,开口问道:“怎么了?急匆匆的。”姬红绫回禀道:“将军邀你酉时出府。”   “去哪?”张邯茵举棋不定,只差一步便满盘皆输。这君眉确实厉害。   “将军没说。”姬红绫摇摇头。张邯茵握着黑子迟迟不肯落下,却坚定的回答:“不去。”   “那你自己跟将军说。”姬红绫不理,转身走了。张邯茵回过头去往屋里去看,“我又不知道他在哪?”可姬红绫已经走远。   君眉瞧着张邯茵劝道:“您还是去吧,这棋局我等您回来,接着下。”张邯茵想了想将手中黑子投进棋盒,说了声:“好。”   ...   酉时的府门外,张邯茵独自一人上了徐获派来的马车。马车出街,这么久了,张邯茵还是第一次离开将军府。当再见到临安美丽的夜晚时,她仍然对一切都充满好奇。   小厮掀开帘子跟张邯茵说:“到了,您请下车——”小厮将张邯茵扶下车后,便离开了。   站在街口,张邯茵望见灯火通明的街道,人头攒动。她离开喧嚣太久了,觉得一切都不真实,烟火气弥漫。她很高兴自己尚活在人间。   “张邯茵。”张邯茵不知是谁在叫她,转身回看,人群中,徐获负手而立。张邯茵今日心情不错,笑着挥了挥手,回了声:徐获——”   “为什么叫我来这?”张邯茵快步走去。   “随便逛逛。”徐获嘴硬,他明明一直记得张邯茵第一次来时,想要逛逛夜集,被他拒绝了。之后他倒是想着补偿,却怎么也脱不开身。如今总算闲了下来。   “将军大人,竟还有雅致逛街?”张邯茵玩笑起来。   “走吧。”徐获没接话,还没等她回过神就已经走远。张邯茵赶忙跟上去,随徐获融进了热闹的人群。   一路东边的商贩叫卖着葱包桧,西边的小摊卖着小鸡酥。   张邯茵馋的要命,拉了拉徐获的袖子,请求起徐获:“这些我能买吗?”徐获看了看摊位,又看了看满眼渴求的张邯茵,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张邯茵高兴地来到葱包桧的摊位前。卖葱包桧的老伯热情的接待了他们,笑着相问:“您二位要多少?”张邯茵伸出手刚想比个二,却被徐获制止。   张邯茵疑惑着回头问:“你不吃?”徐获从荷包里掏出银两递给老伯后,回了张邯茵一句:“不吃。”张邯茵哦了一声,便转头盯着锅里的葱包桧不作声。   “葱包桧好了,您慢用。”张邯茵接过刚出锅的葱包桧,咬了一口,热气腾腾,“多..谢,老...”可葱包桧太烫,她被烫的语无伦次。老伯被逗的是连连发笑。   离开摊位,她二人一前一后的走。   徐获第一次陪人逛街,他不清楚应该如何做。就只自顾自的走,留张邯茵在后,边吃边追,终于她终于忍不住停下:“徐获——,你到底是不是来逛集市的?”   张邯茵方才停下。人群,叫喊声却响起。突然有一路追看演耍的人冲着她的方向跑来。   徐获不见了,张邯茵有些害怕,她想起了初到柳南关时被流民抢夺的经历,也是这样多的人,哄抢声,和不见的赵兖。   于是,她下意识蹲在了原地。   徐获没听见张邯茵刚才说的话,在拥挤的人群里越走越远,再转身发现人早就不见。   徐获清楚看似热闹太平的临安,实则暗潮涌动。天子脚下,有着太多藐视王权的人。他既然救了张邯茵,就不能让她从自己手中消失。   “张邯茵。”徐获逆着人群寻找,却怎么也得不到回应。   “徐获,你在哪——”张邯茵的声音被埋没在喧嚣里,不知过了多久,她想先站起身,却发现根本没有勇气。等到人群散去,徐获终于发现了远处的张邯茵。   “还好吗?”徐获快步走去她的身边。张邯茵抬头与徐获四目相对,泪水夺眶而出,“不好。”她的这副模样让徐获有些不知所措。   张邯茵蹲在地上擦了擦泪,委屈的看向徐获:“能把我扶起来吗?”徐获这才反应过来,伸手将张邯茵扶起。   起身后,她给徐获指了指地上被碰掉的葱包桧,说道:“掉了,怎么办?”徐获没想到,这种时候张邯茵最先关心的竟是葱包桧。   徐获看着她回道:“再买一个。”,张邯茵却摇摇头,“吃点别的吧。”徐获也没再多说什么。接下来一路,他不敢再快步行走,放缓了脚步,让张邯茵始终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。   行至街角,无人问津的小摊。   一个老妪却在卖力的吆喝着:“片儿川,片儿川,好吃的片儿川——”   “咱们吃这个吧?”张邯茵被吸引过去,徐获没有反对,跟着她坐在了位子上。   “夫人,您要几碗?”老妪走来。张邯茵依旧是用手指比了个二,这次徐获刚想阻拦,就被张邯茵一个眼神噎住。转脸她微笑着对老妪说:“婆婆,两碗片儿川。”   再看向对面徐获,张邯茵撇了撇嘴:“你怎么跟红绫一样,吃个饭这么难。难不成你们都是神仙,不吃东西也不会饿?”徐获没有接话,瞧着徐获这个态度,张邯茵的嘴快撇上了天。   不大会儿,老妪端着片儿川搁在了他俩的面前,张邯茵摆上筷子,将碗推去开口:“逛了这么久,你真的不饿吗?就权当陪我,行吗?”徐获见状不再推脱。   吃饭的时候,他俩什么话也没说,都只是自顾自的。   片儿川的汤,香味浓郁,张邯茵在喝下最后一口后,满足的笑了。虽然简单,但她确实感受到了温暖,她从没有这么真实过。市井,果然才是这人间最繁华处。   徐获看张邯茵将碗底的汤都喝光了,想着这是平日将军府的饭不合她的胃口?可他不知道的是,张邯茵能在将军府稳稳当当住这么久,一半的原因,都是因为府中的饭菜好吃。   “吃好了?”徐获问道。张邯茵点头,他起身去付了钱。   告别老妪,徐获领着张邯茵出了市集。   和徐获并肩走着,张邯茵没什么话说,显得有些尴尬。她忍不住打破这种气氛,问起徐获:“还要去哪?”徐获看了张邯茵一眼说道:“到了就知道。”   张邯茵垂着头,不知再接什么,就没再说话。   春寒料峭,晚风仍有些凛冽。一条路的尽头,听的到远处传来江潮翻浪的声音,再看去江岸上的灯火星星点点。   张邯茵兴奋地跑去江边,扒着岸边的石栏往远处看,不由赞叹:“这地方真好。”徐获走来站在了张邯茵身边,她回头去问:“这是哪?”徐获看向江水,回道:“钱塘江。”   “这便是钱塘江,只在书中见过。”张邯茵深吸了口气,空气中有江水混合着泥沙的味道,潮湿又清新。她闭上了眼,细细去听,去感受钱塘江的风浪。   往前她从没想过,自己能踏出邺城那方天地。她明白,时时刻刻在赵家注视下的张氏,看似兴盛,却处处受制。张邯茵安慰自己,如此这般,又算不算因祸得福...   徐获在旁负手沉默,一言不发。许久,张邯茵睁开眼,凝望着远方的风景,轻轻叫了声:“徐获。”徐获站在那“嗯”了一声作答。   张邯茵眼眸低垂,昔日的光熄灭了,就再也难燃,她问道:“你为什么帮我?”矛盾了这么久,她终于开了口,虽然徐获不一定需要给她一个解释。可她终究还是问了。   徐获不觉地看向她的侧脸,晚风吹过,她耳边碎发随着风摇晃。他该如何作答,要真诚的说出,自己动了恻隐之心,可怜她的这些话吗——   显然,徐获不会这样回答,而是反问起她:“重要吗?”张邯茵没想到他会这样答,半晌,她笑起来回了句:“不重要。”   “我们走吧,时候不早了。”张邯茵转过身想要回去了。可站在一旁的徐获却迟迟没有动身,他开口:“有件事,我觉得你应该知道。”   听见徐获开口。张邯茵停下脚步没有回头,他知道她在听。   “赵兖,逃回邺城了。”徐获看着张邯茵的背影,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开口。可有些事她迟早会知道。徐获或许觉得,在这种氛围之下,才不会显得太痛。不然今日,他也不会这般相邀。   徐获开了口:“赵兖报了豫王妃殉国。月前,已立衣冠冢下葬,东平也因此赐了侯爵位于张家。但对于赵兖脱逃的事,赵肆远只是将其削位思过。”   起风了,张邯茵逆光站着,徐获望去她单薄身影矗立在风中,不曾动摇。她相信徐获的话。因为,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赵兖,更了解张家。   一切都已明了,难怪那时,无人问津关于她的一切,甚至连张家也没有。   张文忠死后,襄贵嫔的宠爱已大不如前。张家需要这样的虚荣去维系,所以,只一个兴阳侯的位子,张横便能将她的死当做默认。但是他们总不该,靠吸食她的骨血而活。   此刻,张邯茵不敢去想,越想越觉得遍体生寒。   只是,邺城...   真如赵兖所说,她再也回不去了。   可张邯茵硬要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,转身仍笑着对徐获说:“走吧,回去吧——”但徐获看的真切,张邯茵的眼里分明是有泪。 第11章 月光   一路上,张邯茵都是沉默的。徐获也不知该如何开口,便什么也没说。   子时人潮散却,昏黄的街口已经不再像来时那么喧嚣,一切归于平静。原来不夜的临安仍有尽的时候。将军府的小厮牵着马车,等待着主人们的到来。   远远地小厮瞧见徐获后,唤了声:“将军——”徐获与张邯茵走来,小厮麻利的将马凳搁好。张邯茵扶着徐获上了车。   车厢内,光线昏暗,偶然有斑驳的灯火照进,映在张邯茵脸上。坐在对面的徐获,仔细去看,却依旧看不清她的脸。   马车停在府门外头,小厮与他们道别。张邯茵下车后,站在将军府的门外,与徐获匆匆道别:“今日多谢将军。我累了,就先走了。”   张邯茵故作镇静,可她的那双眼,骗不了人。徐获想要叫住她:“张邯茵。”可张邯茵似乎并不想和他多说,只是在俯身行礼后,便转身离去。   看着张邯茵离去的背影,徐获竟有一瞬的心疼。他好像看见了,十年前的自己。再回首,人早已走远,徐获无言,抬脚往府中去了。   张邯茵拖着疲惫的身体,回到长川阁,所有人都睡了,只剩下姬红绫坐在廊下等她。姬红绫看到张邯茵回来,起身开口说了句:“回来了。”张邯茵点了点头,什么话也没说。   姬红绫看着她疲惫的样子,什么也没问,只是说:“需要给你烧水沐浴吗?”张邯茵挥了挥手,轻轻推开了屋子的门。   转身进屋,在将要关门时,张邯茵看着姬红绫,从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,朝她说了句:“早些休息。”便立刻关上了门。   姬红绫看着关上的门,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。可就像那时张邯茵没问自己,为什么打不了仗一样,姬红绫也没问她。   “有事叫我,我随时在。”姬红绫冲着关上的门说完话后,转身离开。   关上门的张邯茵,背靠着门没动,她撑了很久,泪还是忍不住的顺着脸颊往下淌。   赵兖还是摧毁了,她自以为已经平静下来的心。原到头来,似乎彻夜悲痛的只有她。赋园的春不春,满塘失夏,故园的枝头落满寒鸦。她会被这样的噩梦吞噬。   张邯茵蹒跚走去,推开庭后的门,蜷缩在了庭后的廊下。她将脸埋进膝间,一个人静静的抽泣,髻上的珠钗不经意间,掉落在地板上,敲碎了夜的寂静。   那头回到昆山筑的徐获,坐在案前,忘记燃灯。在一片漆黑里,不知想些什么。无庸推门,瞧见徐获坐在正中便问:“将军为何不燃灯?”徐获不答。   无庸走去,打开火折子,吹了两下,火星四散。将灯引燃后,昆山筑璀璨依旧。   “将军在想什么?”无庸跟了徐获九年,徐获总逃不过他的眼睛。徐获开口说道:“有些真相,是不是也不必知道...”   无庸在灯旁,缓缓落下灯罩,语重心长:“并非,有时真相能让人成长。如果是痛苦的,在悲痛后就会释然,如果不知,那将永远活在未知的悲痛里。可如果...”   无庸话音未落,徐获起身向门外走去,他还是不放心,想要去那长川阁。“将军...去哪——”无庸朝着徐获的背影高声问起,却被他抛在了身后。   徐获一路走去,袍角随风,走的急。却在将至长川阁时,放缓了脚步。徐获并不知道,此刻的张邯茵是否想要见到他。   望着静谧的院落,徐获旧时记忆翻涌。   十岁,徐获清楚地记得,父亲那张决绝的脸,怒吼着将他推出门外。他哀求着父亲不要抛下自己,可门外的母亲却捧着他的脸,冷冰冰的说:“他不要你了,你现在没有家了。”字字句句刻在徐获的心里,成了无法愈合的伤疤。   时至今日,徐获仍旧没能得到,对于当年那件事的解答。真相,就像一把随时能够置他于死地的利刃。所以他才会在遇见,落到这般境遇的张邯茵时,动了恻隐之心。   再回过神,徐获的手还是推了长川阁的门。他在长川阁的后头,找到了张邯茵。   徐获俯身拾起地上的珠钗,悄悄握在手中。张邯茵听见动静抬起头,哭红的双眼,与徐获的目光正好相对,她没想到徐获会来。   徐获凝望着她那双哭红的眼眸,轻轻叫了声:“张邯茵。”没想到,接下来的话还未说出口,他就被张邯茵一把抱住。   一瞬间,积怨已久的悲痛涌出,本想要一个人消化掉这份悲痛的张邯茵,却发觉自己并不够强大。她失声痛哭,紧紧抓着徐获不松。就好像抓住了黑暗中最后一缕光。   徐获有些不知所措,可抱着张邯茵的手却没松。不知过了多久,张邯茵累了,脸抵靠在徐获的肩上说道:“就这么抱会儿,好吗?”现下她只想这么安静的呆着。   徐获将她紧紧抱在怀中,轻轻应了声:“好。”张邯茵紧绷的神经,终于松懈下来,她竟渐渐在徐获怀中睡着。徐获怕吵醒她,就顺势靠着门坐下,让她靠着自己怀里。   就这么徐获抱着张邯茵一夜没动,月光下的两个人,像是卸下了防备,相互依偎。   破晓时日出,徐获在廊下醒来。   张邯茵依旧沉稳的睡着,徐获酸痛麻木的手臂,仍是不敢妄动。清晨的寒意袭来。张邯茵在徐获怀里蜷了蜷身子,徐获将她抱起,走进了长川阁。   张邯茵被弄醒了,却没出声。徐获慢慢的将她放在床榻上,为她盖了被子。   张邯茵裹着被子翻了身,背对着徐获,在被子里开口:“要走了?”只见徐获悬在半空,准备为她掖一掖被角的手落下。   “嗯。”徐获站在榻边,将珠钗轻轻搁在了床头,准备离开了。“谢谢。”张邯茵把头埋进了被子里,不再说话。徐获没多说什么,向外走去。   走出长川阁,他在门外揉了揉酸痛的手臂,没瞧见前院站着的君眉和玉芜。大早起徐获从张邯茵的屋子出来,还这副模样,不由得让人多想。   玉芜看着徐获,惊讶的叫了声将军:“将军!?”   听见声音,他这才瞧见前院站着的人。徐获没看出君眉与玉芜的惊讶,走下台阶,对她二人吩咐道:“早上让厨房炖汤给她。”   徐获想的是怕将军府饭菜不合张邯茵胃口,想着吃点好的补补。可话到了君眉和玉芜这里,就变了味。二人相视一笑,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。徐获没在意,说完就离开了。   张邯茵醒时,已是晌午。睁开眼就瞧见姬红绫端着托盘走进来,朝她问了句:“醒了。”她坐起来,看着姬红绫端来的砂锅问:“这是什么?”   姬红绫搁下托盘,去为她开了窗,阳光落进长川阁。张邯茵望着后院新枝发芽,想起昨夜自己那个样子,竟然有些羞涩。   “将军让厨房给您炖的参鸡汤。”张邯茵看着满满一锅参鸡汤,想着该不会是徐获的报复吧?谁大早起喝这么补!   姬红绫服侍张邯茵洗漱过后,为张邯茵盛了一碗参鸡汤,就坐在对面盯着她,眼神里像是藏了把刀。张邯茵有些发毛,就问:“盯着我做什么?”   “你昨晚和将军…睡了?”张邯茵差点没把参鸡汤喷了姬红绫一脸。睡了?虽然是和徐获在后院睡了一夜,可绝不是姬红绫说的那种。   “你听谁说的?”张邯茵诧异的看着姬红绫。姬红绫一本正经的回答:“君眉她们早起看见的。将军从你房里出来,浑身酸痛,还特地吩咐她们给你炖鸡汤。”   姬红绫追问:“到底有没有?”张邯茵拿起碗重新盛了一碗,慢悠悠的喝了一口,答道:“没有。”   张邯茵却突然转念,调侃起来,只见她正声道:“再说,我现在是将军的小妾,将军和我有什么不妥吗?”   “你没事吧。”姬红绫双手环抱在胸前,觉得她是吃错药了。   “没事啊。”张邯茵抬头去看姬红绫,两个眼睛笑的弯弯的。就好像昨日的事没发生过一样。姬红绫摇摇头,懒得搭理,将收拾好碗筷后,就出去了。   姬红绫走后,张邯茵的笑容缓缓下落,叹了口气,转头望向窗外沉默了。   ...   封凌的琦玉轩,婢女绢儿推开了主子的门。   “姨娘,昨儿...”绢儿走到封凌身边,说话说一半。   “整日吞吞吐吐,不想说就别说。”封凌有些不耐烦。绢儿见状赶忙贴着封凌的耳朵,说道:“奴婢昨儿夜里,瞧见将军去了张姨娘的长川阁。”   她撇了眼绢儿,半信半疑:“真的?不是说将军不回来了?”以封凌的脾气,绢儿不敢妄言,“真的,奴婢看的真切。不会错。”   绢儿顿了顿,又说:“奴婢还听说,昨儿张姨娘坐着马车出府,回来时,您猜怎么着?”   “快说!”封凌掐了绢儿一下,也不知她这一套是跟谁学的。绢儿揉了揉手臂,回道:“将军跟张姨娘一起回的府!”   “什么?还有这事。”她听后冷笑了一声,靠在椅子上,“这可有好戏看了。将军府旁的事传的慢,偏就是这种事传的快。”   她心里又打起了歪主意,想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去漪澜斋吹吹风。倦春芳的主儿不管闲事,这漪澜斋的主儿可不一定。她拍案起身,高声道:“走,咱们去漪澜斋。”   绢儿在旁想问,却不敢问。只能跟着主子去了漪澜斋。   刚进院,曹生娇的婢女芍春瞧见封凌来了,便知道这位封姨娘来者不善。   芍春笑着迎去,“封姨娘,怎么来了?”封凌看见芍春,也装模作样的笑了笑,“我来给侧夫人请安,劳烦芍春姑娘通禀一声。”   芍春听后,纵使有千般万般的不愿意,却也只能应下:“您稍等片刻。”封凌点点头,目送着她进了屋。   芍春推门进了屋,曹生娇正闭眼侧躺在榻上,瞧见人进了屋,开口问:“什么事?”芍春近前来,说道:“封姨娘来给您请安。”   曹生娇睁开眼,觉得好笑:“她来请哪门子安?我看她那是又憋什么坏。”芍春听了曹生娇这么说,“那奴婢回了她。”芍春刚想走,便被曹生娇拦下,“算了,叫她进来。我倒要瞧瞧她能说些什么来。”芍春得了令,出门请人去了。   刚出屋,封凌立马贴过去问:“芍春姑娘,侧夫人怎么说?”芍春顺势为她开了门,说了句:“侧夫人让您进去。”封凌笑着进了屋。   这刚进屋封凌就瞧见曹生娇倚在小榻上,瞧着曹生娇这副模样,她心里头狠狠啐了口口水。在这将军府里,她最看不惯的就是曹生娇那副卖弄风骚的样子。   虽是如此,曹生娇仍是实打实压了自己一头。她还是得老老实实给曹生娇问一声安:“妾请侧夫人安。”封凌俯身行礼。   “真是难得,封姨娘还会给我请安。莫不是今儿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?”曹生娇嗔笑着,指了指旁边的凳子,叫封凌坐下。再如何不对付,曹生娇还是要给封家面子。   封凌坐下后,笑着说:“您哪的话,妾这不是来陪您说说话。”曹生娇不接她的话。她倒也不尴尬,自顾自的说起来:“您可知昨儿将军回府了?”   说着芍春端着茶壶进来,为封凌倒了一杯奉上。封凌笑着接过茶。雾气里,轻轻撇见曹生娇的脸色,不怎么好看。   曹生娇坐在榻上,回府?昨日明明自己等了那么久将军也没有回。她是什么意思,曹生娇不由得在心里嘀咕。可面上仍是说:“那又如何?这里可是将军府。”   封凌搁下茶盏,回了句:“您这话是不假。可您是不知道将军跟谁一块回的府!”她说这话的样子,一旁的绢儿听了都要白白眼。   曹生娇却不紧不慢,“谁啊。”封凌贴近曹生娇,轻轻说了句:“新来的,张姨娘。”   曹生娇一听到这个名字,就明白了,昨日张邯茵碰见她时为何会那般行色匆匆,原是要与将军私会。曹生娇有些生气,自己巴巴的等那么久,竟被别人捷足先登了。   “不止呢,将军昨日还留宿了长川阁!说起来,将军可是已经很久没来过西苑了。这张姨娘才进府多久,就得了将军这样的宠爱。”封凌见曹生娇听进去了,便又添了把火。   以为曹生娇会怒不可竭,得意的端起了茶杯,正准备欣赏曹生娇的愤怒。可没想到曹生娇,只是回了一句:“没了?”封凌看着曹生娇,点点头:“没了。”   曹生娇平日里是娇纵做作了些,但不是傻,不会不明白封凌来告诉她这些,只不过是来看笑话。   这回换曹生娇端起茶盏,问:“还有事吗?”曹生娇这话,摆明的撵人。她再赖着也没意思,于是起身,“那妾便不多叨扰了。”   就这么绢儿跟着封凌出了门,才出了漪澜斋,绢儿就忍不住问:“主子,她就这么算了?咱们岂不是白来了?”她忍不住敲了敲绢儿的头,想着自己怎么会有个这么笨的侍女。   绢儿揉了揉自己被敲疼的脑门,不解的看着她。   “等着瞧,曹氏那个贱人肯定憋着坏呢——”封凌说着,得意起来。“啊?”绢儿还是听不懂。“啊什么啊,回琦玉轩。”封凌不愿再理睬绢儿,快步朝琦玉轩走去。   漪澜斋这头。   封凌前脚刚走,后脚曹生娇就将手中的茶盏丢在了地上。早就习以为常的芍春,不慌不忙的拾起曹生娇脚边的碎片。   “主子跟她们较什么劲,您别忘了,老爷让您来这将军府是做什么的。”芍春提醒起曹生娇。曹生娇听见这些话,怒视起芍春:“如今你竟也敢教训我?”   芍春站在曹生娇面前,不卑不亢:“奴婢不敢,奴婢只是想提醒您,别陷得太深。到头来一场空。也别辜负了——陈姨娘。”   一提起曹生娇的娘,曹生娇又是一个茶盏落了地。这回,芍春不再理会端着托盘退出了屋。   屋外头,只听见屋内又传来一阵混乱。   芍春无奈转身,看向院中的两个人:“荷夏,菊秋。等侧夫人没动静了,你们再进去收拾。”吩咐过后,芍春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  院中,只留了荷夏与菊秋,两个等候着屋内的风波停歇。 第12章 唱堂会   宁梧生辰,云依请了青山馆的伶人唱堂会。   张邯茵特意起了个大早,就怕误了事。君眉来梳妆,给张邯茵特意挑了一套小冠。她摇摇头,拿起手边那只梨花钗,看了许久,说道:“就这支吧,不必太过华丽。又不是我的生辰。”   “是,奴考虑不周。”君眉赶紧俯身。张邯茵挥了挥手,说了句 :“没事。”   梳洗过,君眉为张邯茵推门,姬红绫站在院里等了多时。   “好看吗?”张邯茵笑着问姬红绫。姬红绫望去,到底她曾经是那样的身份,身上的气质是这府中许多人比不了的。   “好看。”姬红绫笑着答道。   张邯茵跟姬红绫刚出门,就碰见了宁梧与沉香。   “宁姨娘——”难得张邯茵主动开口,想来是那一顿茶吃的关系近了。   宁梧转身,瞧见她笑了笑,哪怕今日是宁梧的生辰,作为主角的她,依旧没有华贵的珠钗玉冠。张邯茵闻出,宁梧身上有淡淡的木香味。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素雅。   张邯茵走近去,对着宁梧道了句:“生辰安康。”宁梧开口言谢,邀了她一起:“多谢,一道去如兰厅吧。”   张邯茵点头应了下。   二人并肩走着,她转头问起宁梧:“这宴将军会来吗?”   宁梧不确定,摇摇头答道:“应是不来。宴是夫人亲自操办的,夫人体贴咱们这些做妾的,每至这生辰日,夫人都会变着法的办宴。将军平日公务繁忙,不插手府中事务,所以也来得极少。”   听了宁梧的话,张邯茵心想哪家主母会给妾们过生辰,可转念又有哪家的妾如将军府的这么金贵。  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回话。宁梧身后的沉香忍不住插话:“是呢!临安城怕是再找不出这样的主母了。”宁梧撇了眼沉香,斥责道:“没规矩。”   “奴婢错了。”沉香知道自己犯了错,垂着头不敢看宁梧。张邯茵替沉香解围:“无妨,沉香姑娘也是个爽性人。”   “说起,将军府能有这样的夫人,真是将军与咱们的福气。”说过这话,张邯茵自己都笑了,没想到如今,她也学着她们说起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来。   “是啊。”宁梧笑了笑,也没再多说什么。走上光滑的白玉石桥,宁梧扶了她一下,说了句:“慢些。”   如兰厅不远,到时只有曹生娇已经坐在上坐。宁梧与张邯茵向曹生娇行了礼:“侧夫人。”   曹生娇坐在位子上,看都没看宁梧一眼。其实,看起来虽积玉堆金的宁梧,却在这将军府里受了太多的委屈。一个宦官的女儿,尽管父亲已是官居三品,可在那些正儿八家的官家女子看来,她宁梧的爹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奴才。   宁梧行了礼便与张邯茵分别,坐去了下首的位置。   张邯茵还没顾得上去找自己的位置,便听见曹生娇叫她:“张姨娘,来 ~”这一叫,听的她像是百爪挠心一般。   “侧夫人,有何吩咐?”张邯茵走了去,站在曹生娇的面前。   曹生娇看了看她,拍了拍了身边的位子说道:“坐呀 ~”   “这位子,妾坐不得。”她看着曹生娇,觉得不对劲。   曹生娇拉着张邯茵,“我让你坐,你就坐。”   张邯茵拧不过,只好坐下了。刚坐下,曹生娇靠在腰枕上,瞧着她说道:“张姨娘,好福气。才进府就能得将军的青睐,真叫我们这些旧人羡慕。”   坐在对面的张邯茵不吭声,满脸的疑惑,看来这位美娇娘,是要出什么幺蛾子。   曹生娇见她不接腔,拿起一把桌上没开皮的榛子,搁在张邯茵面前说:“宫里头新赏的榛子,听说味道极好,劳烦张姨娘亲手剥给我尝尝。”   张邯茵坐着没动,瞧着搁在面前的榛子,犯了难。周遭没有工具,徒手就算是将手剥烂了,也很难剥的开。摆明了曹生娇这是故意为难她。   刚想拿起桌上的榛子,却被姬红绫按下。姬红绫凝视着曹生娇,说道:“侧夫人,想吃我剥给您吃。”   曹生娇起身将半个身子倚在案前,挑着眉问:“你?配吗?我就让她剥。”   可姬红绫并不吃她那一套,曹生娇的话音刚落,一掌奉上,案上的榛子便碎了开。曹生娇被眼前的景象惊着了,抬头看了看姬红绫,又看了看那把榛子。   分明就是碎了,可曹生娇怎么也不敢信是眼前人拍碎的。   “侧夫人,慢用。”张邯茵见状站起身,对着还没缓过神的曹生娇说:“妾还是回去坐吧。”张邯茵拉着姬红绫走了。   只见她一脸崇拜的看着姬红绫,夸奖道:“真厉害!”   “还行。”姬红绫与张邯茵相视一笑,二人回到了本该坐的位子上。   张邯茵在位子上刚坐稳。   那头封凌来了,看着曹生娇那副吃瘪的样子就好笑,却不知发生了什么,于是喊了张邯茵:“张姨娘,你知她这是怎么了吗?”   张邯茵看着封凌,摇了摇头。   封凌有些失望,恨自己没有早些来。都怪绢儿这丫头磨磨蹭蹭,误了事。身边的绢儿呢?不自觉的打了个喷嚏,揉了揉鼻子,想着这都三月了,怎的还能着了凉。   半刻后,云依也到了,却是跟徐获一起来的。   张邯茵看去,心想不是说他不来,怎的又来了。她眼神躲了躲,发现徐获并没有注意到她,这才松了口气。   “将军怎么来了?妾可是许久都未见过将军了。想念的紧呢~”这会儿瞧见徐获的曹生娇,又恢复了精神,厚着脸皮坐去徐获身边,撒起了娇:“将军偏心,有了新妇便忘旧人。”   张邯茵听了曹生娇的话直作呕。   再瞧瞧身边的人,除了封凌一脸鄙夷的看着曹生娇,其他人好像早就见怪不怪了。   可惜徐获没领美人好意。而是拿起桌子上的榛子捏开来,递了一颗给曹生娇,想用颗榛子堵住她的嘴。徐获无辜,他可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。   再瞧曹生娇脸色有些难看,但还是没搏了徐获的面子,接过榛子后,在一旁不再吭声。   听到这儿,张邯茵跟姬红绫都笑出了声。接着,她不怀好意的看了看姬红绫说:“红绫,我也要吃。”   姬红绫听后二话没说,在案上拍了俩榛子给她。徐获看着那边的俩人,不明所以。不知道的人,还以为张邯茵是吃了醋。   云依在堂下坐了半晌,瞧的清清楚楚,大概明了发生了什么。抬手拿起桌角的戏折,说道:“侧夫人,坐回去吧。莫要耽误好戏开场。”   “夫人催什么?将军可还没说什么。”曹生娇不服气,呛起云依来。   徐获对曹生娇的以上犯下,似有不悦:“坐回去。”   “将军~”曹生娇的娇嗔,也没换来徐获的好脸色。自知无趣,她便悻悻坐了回去。吃着榛子的张邯茵,没在意她身边的封凌已是憋了半天的笑。   云依将手中戏折递给徐获说道:“将军。这戏您来点吗?”   “宁梧的生辰,叫她点吧。”徐获的手没接那戏折。云依悬在半空的手,又转递给了宁梧。   宁梧听见徐获这么说,赶忙起身接去云依手中的戏折子,“多谢将军。”她拿起翻了翻,便朝着徐获回了句:“那便来曲《钗头凤》吧。”   徐获应了。   封凌跟张邯茵坐得近,跟张邯茵嚼起了舌根:“这陆游与唐琬的结局终是散。生辰日宁姨娘偏要听这些,真没趣,你说是不是?”   张邯茵不敢苟同,便装作没听见。封凌见她没听到,又看了看绢儿说:“你说是不是?”绢儿忙的点头附和。   锣鼓声开场,台上戏已开了腔,台下人兴致正浓。   戏唱到动情处,台下人也跟着落泪,方才那般不屑一顾的封凌,现在哭的也是梨花带雨。   封凌手中的帕子沾着眼泪,嘴里咒骂:“绢儿,你说这陆游的母亲可真不是个东西。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呐!”   绢儿在一边顾不上跟封凌说话。哭的竟比封凌还要狠些,哭的声音大了,引的周边人都往封凌这儿看。   封凌发觉不对劲,转头瞧着绢儿,厉色道:“不许哭,闭嘴。”   绢儿这才反应过来,闭上嘴,连大气都不敢出了。   《别盟》落幕,《园逢》又起。   张邯茵坐在台下,瞧着台上那样动人的爱情。哪怕是分别时,仍能这样爱着。她想起了与赵兖的分别,便只剩下了对彼此的怨恨。   柳南关的那场大雪,困住了张邯茵,也困住了赵兖。只怕再见面时,他们谁都不会放过对方。   张邯茵的脸颊,只有两行泪落下,泛红的眼眸,看尽戏中的悲欢与离合。   都说人生如戏,可戏又怎如人生呢...张邯茵并不相信,徐获能够成为赵士程。因为张邯茵自己也本就不是那唐琬。   繁花满堂,朵朵动人。   周遭的人都沉浸戏中,只有徐获若有所思的望着张邯茵。   临近午时,云依开了口:“将军,可以开宴了吗?”   “开宴吧。”云依身边的平华听后,麻利地领着人去厨房宣菜了。 第13章 梨芳   宴开,戏却没停。   仆役们,给每位主子面前加了张小桌,一人六道菜,一道汤。唯宁梧的桌上,多加了一碗面。终于熬到了张邯茵最高兴的时候,可徐获那头迟迟没动,这让她着急的一直往徐获那里看。   徐获发觉张邯茵在看,却不紧不慢举起酒杯,朝着宁梧说了句:“生辰安康。”有些受宠若惊的宁梧,忙的起身行礼。众人跟着举了杯,饮下后,这宴才真正的开了。   张邯茵夹菜放入口中,细细品尝。咽下后,她不由得再次赞叹,将军府的厨子当真绝世,真没叫人失望,好想知道是从哪挖来的高人。   她侧了身,小声叫了姬红绫: “红绫...”姬红绫俯下身想要听她说话。   张邯茵便拿起小鸡酥塞给姬红绫:“快尝尝。”   “不妥。”姬红绫嘴上拒绝,却下意识接过小鸡酥。   张邯茵依旧小声的嘀咕:“快吃,快吃!”姬红绫趁着无人,尝了一口。   “好吃吧!”她满眼期待的看着姬红绫,姬红绫点了点头。就这么来来回回好几趟,张邯茵愣是让姬红绫把桌上的菜都尝了个遍。   她刚端着碗想要喂姬红绫喝汤,却被拦下,姬红绫催促她:“你快些吃,别管我。”张邯茵歪着头问道:“站了一上午,就不饿吗?”   姬红绫摇摇头。她也就没再强求,自己把汤喝了。   座上云依关心起徐获:“今日的饭菜,可还合将军的胃口?”   “嗯。”徐获一如既往的寡淡。   云依笑了笑,夫妻这么多年,他们之间就一直默契的保持着这种不算疏离,也不亲近的距离。眼见徐获没有要聊下去的意思,云依便回过头,继续看起了戏。   到了日央。戏唱完了,该道是散场。   却听见如兰厅外,有人高声道:“郑妃娘娘口谕——”   那传旨的人还未进来,厅内的人已是跪了一地。张邯茵也顺着众人跪去。   “值三月,宁梧生辰。本宫甚喜,特赐白玉玲珑簪一支,金镶玉手镯一对,云锦两匹。以贺寿喜。”传旨的人说完,眼神示意身边的小宦官将东西呈给宁梧。   宁梧接过东西,俯身再拜:“谢郑妃娘娘恩典。”   “好了好了,徐将军,将军夫人快起来吧。”宁诚空笑着,赶忙上前虚扶起徐获。   徐获没说什么。宁诚空手中拂尘一挥,站正了身,眼神将周遭的人都扫视了一遍。   徐获看向宁梧开口:“既然大长秋来了,你们父女难得相见。就好好叙叙旧吧。我还有事,失陪。”   “谢过将军。”宁梧俯身,宁诚空颔首目送徐获离开,道了句:“将军大人,慢走。”   徐获走后,宁梧走去宁诚空身边说:“阿爹,随我去如意堂吧。”   宁诚空点头应了,他抬眼礼貌的看向云依,她颔首笑了笑。宁梧行了礼,与宁诚空离了如兰厅。   “嘁——”曹生娇瞧着这场面,满脸的不屑,抬脚一声招呼没打就走了。封凌这会儿觉得没趣了,跟云依问了安,也走了。   这下,又是只剩下了张邯茵与云依。   张邯茵正还在想一个将军府的姨娘,怎会有如此的排场时,云依坐在上座往她那里看:“可有别的事,要不要去我那坐坐?”   “好。”张邯茵回过神,想着也没事做,起身应了声。   出了如兰厅,日光偏西,不胜午时那般烈。到东苑还有些距离,云依走在前头,开口问张邯茵:“长川阁,可还住得惯?”   张邯茵听见云依问,便抬头去看,回了句:“住得惯。”   “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?”云依放慢脚步与她并肩。   “五月十三。”张邯茵再看到云依的这张脸,与初见时不同。   那晚的灯火昏黄,朦胧中,她也只是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张脸。如今再看云依的脸,愈渐清晰,她觉得云依当是德容两全。   一路行去,张邯茵跟着刚进了东苑,云依便开口说起:“东边是我住的倦春芳,西边是红豆小院这么多年一直空着。”   东苑不大,往前再走,到了倦春芳的门口。平华推了门,花瓣顺着门缝流淌出来。   张邯茵抬头去看,倦春芳的梨花开遍,风吹花落,风中夹杂着淡淡的梨花香。角落里,还有一树孤独的海棠,不胜梨芳。像是被遗忘。   “夫人,张姨娘。”平英从院里走来,引了她们入内。   云依笑着吩咐起平英:“去沏茶。”平英与平华得了令,退下准备去了。   云依站在院子里,一身牙白色衣裙,和着纤细的身躯裹在风中,梨花攀上了她的肩胛。她伸手去折了枝头垂落的梨花。   张邯茵就站在云依的身后,不声不响。   云依转身,欲将梨花簪上她的发,却又觉得冒犯。所以,只是将梨花赠给了张邯茵:“送你,跟你的梨花钗很配。”   张邯茵接过那枝梨花,说道:“夫人这儿的梨花开的真好。”   云依微微笑着,梨花纷扬在她的脸庞。   “年年开的这样好,却没人来赏。你若喜欢可常来,如此,也不枉它花开一世了。”云依负手望去,把落寞都抛进了风中。   说着平英从前屋走来,唤了声:“夫人。”   云依转头请张邯茵坐在了廊下。   春风拂面,小案烹茶。张邯茵将云依折下的那枝梨花搁在桌角,不想又抖落了几瓣在廊上。   “尝尝。”云依将茶壶拿起,为张邯茵斟上。   “好香的茉莉花。”张邯茵举盏赞叹。茉莉花芬芳,让她忍不住的尝,“里头是搁了蜜?好甜。”   云依笑着说:“我平日不爱喝茶,也只能喝些茉莉花。加些蜜在里头倒是别有滋味。”   她二人相视一笑,就这么静静的坐着不言,廊外飞舞的梨花,镌刻着春的模样。   幽禽底事倦春芳,相与栖迟宿野棠。张邯茵望向院落,想到写诗的张玉娘结局可悲,那这倦春芳里困着的云依呢?结局可会圆满...   “邺城远吗?”云依望着张邯茵。   张邯茵的眼神不曾躲避,答道:“远。千余里之遥。”   “好远。”云依眼神变得黯淡。   她三岁时生了一场大病,自此便身子羸弱,云忠君爱女,向来不准她出门。所以邺城对于云依来说,就像九天星斗一样,是那么的遥不可及。   突然沉默的氛围,并没有显得太过尴尬。   张邯茵坐在案前,周下静谧,只有风拂过万物发出的合响,看着沸腾茶炉升起的烟雾,她发起了呆。   云依侧过身,屈膝靠在了门前。凝望着眼前的庭院,她开口问:“你觉不觉得咱们这将军府,太安静了。”   张邯茵看向云依,想起那段豫王府晦暗的岁月。她常常在赋园的木亭下枯坐至天明。而这将军府,若不是今日云依热情办宴,平日里也如一潭死水般寂静。偌大的将军府,每个人就像是借居在此的客。哪怕徐获也是一样。   “嗯。”张邯茵点头表示认同。   “或许,是欠缺新生。才会显得这么冷清吧。”云依突然这么讲,张邯茵一时不知这话该如何接。   只见,云依话锋直转,似开玩笑般:“若将来是你能给将军诞下一儿半女,就好了——”   “我,我吗?”此话一出,张邯茵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。   云依点头,张邯茵可是她见徐获,破天荒头一个亲自带回来的人。自然觉得她与西苑,那几个因为各种各样奇怪理由,塞进来的人要强上许多。更何况,徐获夜宿长川阁的事,早就在府中传开了。   张邯茵见状,心里立刻想出了,一千个辩解的理由。可在开口时,她抬头挺直了身子,却只说出一句:“妾尽力。”   “好了,好了。我也只是随便聊聊,你别紧张。这种事不急,随缘就好。”云依看着她这个样子,不由笑了起来。   张邯茵赶忙回了句:“妾不急!不急!”   旁边憋笑的姬红绫,早已憋出了内伤。只能假装咳嗽两声,来舒缓。张邯茵回头撇了眼她,那眼神就好像是说:“别装了,我知道你笑了。”   眼见昼更夜替之间,将军府的灯火燃起。张邯茵看天色渐晚,起身道别:“今日叨扰了,妾该回了。”   “路上慢些。”云依起身相送时,不忘将摘下的梨花递给她。   张邯茵告别云依,带着姬红绫出了倦春芳,却没回长川阁。而在将军府里兜兜转转,姬红绫不问就只是跟着她。   终于,她在游廊的小池边停下。   张邯茵走去,将手中梨花搁下,顺势坐在小池边的巨石上。捡起脚边的石子,用力的投向池塘,激起阵阵涟漪。   姬红绫靠在一旁的石上,想起方才的事,明目张胆的笑起来。   “不许笑!”张邯茵大声呵斥,却还是挡不住姬红绫的笑。   她弯着腰,两只胳膊肘抵在腿上,托起腮委屈巴巴说道:“红绫,你说——我真的会给徐获当一辈子的妾吗?还要再给他生个孩子?”   虽说徐获是救了她,她也很是感激。可怎么想,张邯茵都觉得不太对。至少,不能像现在这么糊里糊涂。   “跟将军过一辈子不好吗?”姬红绫听了她的话,望着小池上的波澜。   张邯茵撇了撇嘴,回道:“不好...吧。”   “谁要给我生孩子。”身后忽然传来徐获的声音。张邯茵心下一惊,她觉得徐获肯定跟自己犯冲,偏每次的窘态,都会被他碰上。   在长川阁整整等了半个多时辰的徐获,刚从西苑出来,就在小池边碰上张邯茵。徐获俯身靠近,在她耳畔轻轻问了声:“你吗?”   张邯茵的脸开始发烫,心想着完了,本来那晚的事尚能说得过去。这下生孩子的事更说不清了。   她求助于一旁的姬红绫,可却被徐获抢了先:“红绫,你先回去。”   “将军?这是...”姬红绫相问,可他并没有答。姬红绫也没有办法,“属下告退。”   “别走啊,我也要回去。”张邯茵拽住了姬红绫的袖口。徐获抓起她拉着姬红绫的那只手,看着她说道:“你跟我走。”   张邯茵被他紧紧的牵着,挣脱不开,只能大声质问:“你要带我去哪?”   徐获没回头,在前说了句:“生孩子去。\"   这话一出,可把张邯茵吓得不轻。顺势就把另一只手,抓上了徐获的手臂,吓唬起徐获来:“徐获!你再不放手,我可要喊人了——”   徐获依旧不松手,竟有些得意:“张邯茵。你别忘了,你在哪,你现在又是谁?”   这是哪?徐获的将军府。她又是谁?徐获的小妾。他做一切都是理所当然。想到这张邯茵欲哭无泪,悲伤着自己将要失去的清白身。   “我错了,徐大将军。一定是你听错了,饶了我吧!你府里美人那么多,就别祸祸我了...”到了这般,她才想起服软。   可徐获只回了句:“晚了。”便不再去理会,身后那喋喋不休的张邯茵了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小碑来啦~   我解释一下,为什么云依的住处和文章名一样。   以下引用我给读者的回复:这个名字我想表达的是一种归属感。倦春芳其实并不是专属于云依,倦春芳属于的是将军府的主母,徐获的妻子。所以来去这里的人,无论怎样流转,倦春芳的故事一直在继续。缘聚缘散,一定会有人真的适合这里。   文中“幽禽底事倦春芳,相与栖迟宿野棠。”出自宋代张玉娘《海棠宿鸟·幽禽底事倦春芳》 第14章 妾书   园子里的光线昏暗,婆娑的树影斑驳着,张邯茵跟不上徐获急促的脚步。   灯火通明的昆山筑就在不远处。张邯茵强拽着徐获停下不动,徐获回头去看,她那满脸的不情愿。   “怎么不走了?”徐获停下问道。   “我累了!走不动了。”张邯茵耍起了赖,想要拖延时间,伺机逃跑。却没想被徐获一把横抱起来,还没等她缓过神,徐获就已经大步迈进了昆山筑。   进到屋里头里,徐获把张邯茵轻轻搁在了案前的那把圈椅上。他双手撑在扶手两边,挡住了她张邯茵的去处。就这么徐获慢慢俯下身,一句话也不说,只盯着她看。   躲无可躲的张邯茵,脸红到了脖子根。无奈只能将头侧了过去,她想着自己今夜怕是羊落虎口,在劫难逃了。   半晌,空气都好像是凝固了。周遭很静,静的只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。   “行了,我认栽。”她忍不下去了,反正也逃不掉,干脆放弃挣扎,来个痛快,遂了徐获的愿。   可徐获不解的看着她。张邯茵接着开口:“就在这吗?总要到床上去吧!”她说话的声音很大,一字一句被徐获听得清清楚楚。   徐获直起身,不再挡在张邯茵面前,而是抱着手臂半靠在了案边。   他望着张邯茵,笑出了声:“床上?张姨娘在想些什么?”那晚他没有趁人之危,今日又怎么会呢?   张邯茵被徐获耍了,气呼呼的坐起身来,大呼:“骗子!”   “骗你什么?生孩子?”听了这话,张邯茵的脸又红了几分。她往椅背上一靠,不再看徐获。   徐获从桌子上拿起个木匣,说道:“生孩子的事回头再说。”   “谁跟你生...”她的话还没说完,便被徐获拉去庭后的莲池边。   刚坐了下,就着昏黄的烛火,徐获打开木匣。张邯茵瞧去,里面搁着的是几张,叠起来的厚厚纸张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张邯茵发问。   “卖身契。” 徐获想起张邯茵刚才那副样子,就忍不住逗她。   张邯茵听了这话,将头偏向一边,“那你别给我,我可不签。”   徐获不再接腔,而是将木匣打开递到她面前,说道:“这件事,你想好了,再回答。”   “什么?”张邯茵接过匣子,展开来,一张假户籍,三四张房契,七八张地契。她伸手在匣子的最下头掏出来一个信封,打开后,清清楚楚看见“纳妾文书”几个字。   拿着纳妾书,张邯茵沉默了。   小池里的荷花还没开,波光粼粼的水面乘着温柔的月。徐获凝望着池水,问了句:“你会留下吗?”   张邯茵却回问道:“你会放我走吗?”   “会。”徐获不看她,张邯茵怎么做都是她的选择,他不会干涉。   张邯茵将纳妾书搁上了桌,朝徐获说道:“你该不会...是喜欢我吧?”说过这话,她就后悔了,显然是自作多情。但除了这个理由,她也实在是不知道,还会是什么原因。   “不是。”徐获无奈看向张邯茵,他是真不知道,张邯茵整日都在想些什么。   张邯茵犯了难,与其自己琢磨,还不如直截了当的问:“既然不喜欢我,那你为什么会想我留下?”   徐获望着眼前的人,许久才蹦出两个字:“孤独。”   张邯茵笑了,她觉得不可思议,但徐获却又不像是在撒谎,可他看起来不是个会无病呻吟的人。张邯茵下意识将手摸上了徐获的额头。冰冷的触感,很真实,“徐获,你没事吧。府中那么多如花美眷,你说你...”   徐获一把抓住张邯茵,打断了她的话。他看着张邯茵欲言又止,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将她留下,慢慢地徐获松开了张邯茵的手,说了句:“你要是想好了,便离开吧。”徐获又重新换回往日那副冷峻模样,他终究还是将自己包裹了起来。   张邯茵的手缓缓下落,她坐在桌前,垂眸凝望那份纳妾书,说道:“不,我愿意留下。”   张邯茵的话出乎徐获的意料。可事实上,张邯茵也不会离开。她要活下去,要去金陵,要去完成祖君的遗愿。至于徐获,她感恩,但又不得不利用。   张邯茵打开印泥朱砂按下,抬手将要落在纳妾书上时,却被徐获挡住,他问道:“你真的想好了?”   “真啰嗦。”张邯茵挪开徐获的手,将指纹深深印在了自己的名字上。   规规矩矩拿起纳妾书,她念起纸上名姓,却并不是徐获二字:“徐白安——是谁?你不会把我给卖了吧?”可契约礼成,她是跑不掉了。   “徐获这个名字是陛下赐,徐白安才是我的本名。”说起来,徐获已八年没再听过这个名字了。   张邯茵好奇便问道:“为什么叫这个名字?”   “起名字的人,希望我能黑白分明,安身立命。”徐获说完冷笑一声,他如今倒是全然辜负了。可这一切不都是败那人所赐...   “那?陛下又为什么单单赐你个获字?”张邯茵瞧着眼前人,总觉得他跟自己一样有太多的秘密。   “如获至宝。”徐获似乎对吕弗江起的这个名字,并没有太多不满。   张邯茵忍不住调侃起来:“那为何不叫你,徐至宝?!”说着她顺势躺了下去。举起这份纳妾书,看见光透过纸张,墨色的字融进月色里。张邯茵觉得好笑。   “笑什么?”徐获问起,她将纳妾书放下,看着夜空。   “笑我自己。我的命运,就像往前那道富贵的御旨婚书,变成了现在这张单薄的纳妾书文。徐获,你可欠我个仪式。”张邯茵前半句是真话,这后半句便是玩笑。   一张纳妾书,换来一堆房契地契,她想还真被徐获说对了,这纸文书倒真像是张卖身契。   徐获躺在了几桌的另一边没说话,双手环抱,跟她看的是同一片星空。   张邯茵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。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,就算烛火昏黄,也依旧挡不住他的俊朗。徐获转头对上她的目光。   在望进徐获眼眸时,张邯茵问:“徐获,你去过金陵吗?”   “嗯。”徐获却将头转了回去。张邯茵仍凝望着徐获的侧脸,只听他接着说了句:“教我的夫子是金陵人,我偶尔会去拜见。”   张邯茵眼睛一亮,有意说起: “那你再去金陵时,能带我去吗?听说金陵的梅花,开的极好。”   徐获并未在意,只是回了句:“好。”   夜色愈渐深沉,张邯茵困意袭来,不觉打了个哈欠,枕着手背在廊下轻轻睡去。徐获见她睡着,起身回屋拿了毯子为她盖上后,便离开了。   清晨,张邯茵醒来时,依旧是在廊下,只那身上多了条毯子。   张邯茵往四周望,不见盖毯子的人。   “徐获——”她朝屋子里叫了声徐获的名,却无人应答。   张邯茵只好起身将毯子收整,转头进了屋。刚进去就瞧见徐获从屋子外头进来,他看见张邯茵问了句:“起了?”张邯茵笑着点了点头。   “那回去吧,我还有别的事要忙。”徐获说着将昨晚的那个木匣从桌上拿起,交给张邯茵,没有挽留。   “好。”张邯茵将毯子搭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后,便出去了。   徐获目送着她离开的身影,什么话也没说。只是,叫来无庸,似乎吩咐了些什么。   推开长川阁的门,张邯茵一头倒在床上。趴在那里,屋后的门敞开着,她没有力气起身去关,便任由风吹进她的梦里。   小蝉越墙而入,从敞开的门外跑进来,爬上床贴着她的脸蹭了蹭。张邯茵并没有被吵醒,只是在挠了挠被小蝉蹭过的侧脸后,翻了个身,继续睡去。   小蝉顺势卧在了张邯茵的身上,同着她一起睡下。   张邯茵睡着睡着,只觉得胸口憋闷。一睁眼,发现一只小猫睡着自己的身上,她揉了揉小蝉的头,说道:“小蝉,你怎么又跑这儿来睡觉呢?”   小蝉睁开眼看着她,张邯茵躺在那,抱着小蝉狠狠亲了一口。   长川阁的门被推了开,姬红绫以为张邯茵未归,本想到南苑去寻,路过长川阁的门前,听见动静便进了来。   “回来怎么不说一声?”张邯茵侧过头,说了句:“红绫,你看小猫——”   “哪来的猫?”姬红绫替她关上了庭后的门。   张邯茵抱着小蝉坐起身,手不安分的揉搓着小蝉的头,说道:“如意堂的。”可小蝉似乎对姬红绫并不友好,哼唧个不停。   她将小蝉搂在怀里,顺了顺毛:“可爱吗?咱们也养一只吧!”   姬红绫瞧着小蝉,回道:“不可爱。给我,我去给宁姨娘送回去。”张邯茵躲过姬红绫,“不给!让它再待会,沉香会来找的。”   “你自己看着办,快开饭了。”姬红绫拗不过张邯茵,便妥协了。张邯茵赶忙点了点头。   姬红绫虽这么说,但饭时还是给小蝉准备了一份。   用过午饭,玉芜跑来檐下跟张邯茵一起逗猫。   “姨娘,我们要是也养一只多好!这小猫多可爱啊!毛软软的,还香香的。”玉芜的手轻轻戳了戳小蝉。   “是啊,多好。”张邯茵故意抬头去看姬红绫。   姬红绫不答,偏看向一旁的君眉。   “你觉得呢?”君眉笑了笑,“奴婢,有些怕猫。但一切都听姨娘安排。”主仆四人,二比二。张邯茵没办法,只好作了罢。   申时,有人来寻猫,不过来的人不是沉香,是宁梧。   “小蝉,果然在你这儿。”宁梧竟亲自来寻,张邯茵虽觉得奇怪。但还是将她引进了屋里头。   “您请坐。”张邯茵将小蝉归还给她,宁梧接过小蝉坐下。   “给你添麻烦了。”宁梧不再像与张邯茵第一次见面时,那样冷淡,说话温和起来。   “小蝉很乖,我们都很喜欢。”张邯茵笑了笑,又问:“这小蝉是哪来的?”   宁梧抱着小蝉说起:“去年,它不知怎么跑进如意堂的,身上带着伤。我将它养好后,它就再没离开过。就是爱乱跑了些。”说着小蝉好似听懂了一般,接着宁梧的话,喵了一声。   “你们很有缘。”张邯茵看着眼前的宁梧,感觉得出她的孤独。其实,不止是宁梧救了小蝉,而小蝉也将宁梧从冰冷的岁月中救赎。   还未坐多久。   宁梧就向张邯茵道了别,张邯茵刚把她送到门外,就见徐获领着几个人进了院。宁梧对徐获的到来感到惊讶,却还是选择闭口不言。   “你怎么来了?”张邯茵看见徐获开口就问。   徐获走来,看见张邯茵身边的宁梧,说了句:“你也在。”   宁梧抬头看着他笑了笑,回道:“妾要走了。”   徐获没再说话,宁梧转头同张邯茵告了别,绕过徐获身边,匆匆去了。   院子外沉香候着,瞧见宁梧就问:“主子,将军来做什么?”   宁梧摇摇头,没什么表情,只是将小蝉递给沉香后,说了句:“别问,也别乱传。”沉香听话的点点头。   宁梧认识徐获八年了。她想起从前,晟宫那么大,他们仍能常相见,见了面也不会尴尬。如今这将军府哪有晟宫大,却总也见不到,说不上话了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大家四月安康~ 第15章 烛红   “她来做什么?”长川阁里,徐获在台阶下头,似乎对宁梧的到来表示不悦。   张邯茵在台阶上头背着手,看着徐获这个不速之客,毫不示弱: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徐获这才想起正事来,只见他摆摆手,身后的几个仆役抬着箱子,没经过张邯茵同意就往屋里进。   仆役们进了屋,还将门给反锁了。张邯茵搞不清楚徐获又在耍什么花招,于是问道:“你这是又要做什么?到底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,竟还要锁门?”   徐获不说话。张邯茵更加恼火,怒气冲冲走下台阶。却不小心跌向了他。   徐获一把接住张邯茵,却没有过多停留,将她扶稳便撒了手。看戏的玉芜在一旁急得直跺脚,被君眉发现后,立马拎去了前屋。   张邯茵的气被刚才的惊吓消了一半,转身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不再理他。   酉时日入,当燃灯。仆役们终于打开了长川阁的门。   “将军,都布置好了。”为首的仆役近前禀告。   “你们都下去吧。”徐获站在那里,不动声色。   “布置什么?”张邯茵歪着头看他。徐获没有应答,转身拉起坐在藤椅上的张邯茵,便说:“进去就知道。”   “什么啊——”张邯茵还没来得及问清楚,就被徐获拉进了长川阁。   刚进去,张邯茵被眼前的场景惊着了。烛影摇红,剪影成双。妆台上搁着喜服珠冠,檐廊下摆着莲子花生。这分明就是要拜天地啊——   “徐获,你这是...要做什么?”张邯茵呆呆的站在屋子中间,有些不知所措。   徐获将门关上,转身走过她身旁,一句话也没说,朝桌边走去。只见他俯身为张邯茵端起装有喜服的托盘,零星珠宝点缀的喜冠就搁在喜服上头。因着是纳妾,那身喜服只能用了绯红。   徐获将托盘递去,张邯茵下意识接过喜服。她没想到昨日一句玩笑话,他竟也当了真。   “换好了叫我。”徐获转身退出了屋外。留张邯茵站在原地,她不由地深吸了口气,愣了半晌,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将喜服换了上。   坐在了妆台前,看着镜子中的自己。张邯茵沉默了。   想起三年前,嫁给赵兖时的样子,凤冠霞帔,十里红妆,御赐的金玉良缘。那时她是多么满心欢喜,最后却这样惨淡的收场。她觉得嫁给赵兖的那三年,就像是被偷走了一样。   而今,她却异常平静。将珠冠戴上后,轻轻叫了声:“徐获——”   徐获推门进时,看见穿着嫁衣的张邯茵。恍惚间,就好似柳南关初见,也是绯红色的衣裙,只不过那时张邯茵手中,还举着与她不相符的长刀。   “只叫我穿,你的喜服呢?”张邯茵低着头顺了顺裙边,自顾自的说:“衣服有些大了,但还能凑合。”   话正说着,只见徐获走来,解下外衣的扣子。张邯茵抬头发现,迅速捂住了眼,说道:“你做什么?!礼还未成,不能逾矩。”   徐获继续将外衣脱下,里头的喜服露了出来。将外衣放在一边后,他拿开张邯茵的手说道:“你以为我要做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张邯茵不承认,徐获看着她问起:“紧张?”   “小瞧谁?再大的场面,我也见过。”张邯茵不屑的回看。徐获笑了笑,将手伸到她面前,说了句:“走吧。”   可不知为何,张邯茵抬起头叫了声:“徐获...”   “嗯?”徐获凝望着张邯茵的那双眼,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,可他却读不出,也看不透。许久,张邯茵还是什么也没说,只是将冰冷的手放在了,徐获温暖的掌心里头。   徐获牵起张邯茵,一起去了庭后。   月朗风清,一条长长的红绸,二人相握在两端。   他们不拜高堂,拜乾坤。星河作证,清风贺答。对拜时,不曾许诺,只郑重的拜下。两个残破的灵魂,不知从此,能不能拼凑出个完整的一生...   纳妾,不是娶妻。仪式从简,所以结束的很快。没有高朋满座的宾客,没有锣鼓喧天的热闹。礼成后,只有他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廊下。   徐获举起桌上的合卺酒,无言相望。张邯茵倒没看他,端着酒一饮而下。   这天地拜了,合卺酒也喝了。张邯茵悠闲的抓起桌上莲子,吃了一口,苦味在口中蔓延。   她却猛地想起,接下来该是——洞房!!!   于是,张邯茵偷偷瞄了眼一旁的徐获,可他似乎并没有什么要入洞房的意思,张邯茵这才算是舒了口气。说实话,她倒也不是想逃避,她逃不到哪去。但总归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。   没想到这口气还没舒完,徐获就起身开口:“既然礼成了,那我就...”他的话说了一半,却被张邯茵打断。   “你等等。我还没准备好!!”   ....   “我知道,我们成了亲,做那种事也无可厚非,但我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。”   ...   “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...要不咱们先把灯吹了...”   张邯茵一个人说了半天,徐获话都插不上。只好俯下身,蹲在张邯茵身边听她说完再开口。   她回了头,身边徐获装作不怀好意的说道:“你与赵兖,该不会——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的张邯茵,羞愧的捂上了脸。   徐获轻轻抓起她那掩面的手。慢慢靠近,张邯茵闭着眼不敢睁开,以为徐获会去吻她。   没想到徐获停止不动了,咫尺之间他开了口:“我刚才想说,既然礼成,那我就先回了。”他松开了张邯茵的手,退回到了原本的距离,“我不会勉强你。”   “你好好休息。”徐获见她不说话,便准备动身。   张邯茵愣住,是她再一次低估了徐获。她的心在某一刻,动摇了。   张邯茵一把拉住了将要离去的徐获,徐获回身看去,她低着头,发上的珠冠摇摇欲坠。   昏黄的廊下,有风吹过,张邯茵拽紧了他。徐获再次俯身,为她卸掉沉重的珠冠,搁在廊下。青丝瞬间如瀑散落,张邯茵抬眼看他,还没等徐获开口。   就被张邯茵吻上了去。月色低沉,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。   悲伤在夜里燃烧。燃尽她对故乡最后一丝希望,就此沉沦了,她跟过去的自己告了别。和着夜晚的潮湿,临安的月色如旧。命运也该就此牵连。   红烛燃尽,漆黑的夜里,只听得见风的声音。   一切都归于平静。   张邯茵躺在徐获怀里睡不着,索性翻了个身,把脸朝向了庭后。   徐获醒了,从背后抱住了张邯茵,将头埋进了她的发间,嗅着她发间的香气,低声问:“睡不着?要不要抱你到榻上去?”   张邯茵默然看向门外,若有所思。徐获见她不答,于是又抱紧了些,张邯茵能够感受到身后,徐获均匀吐出的呼吸。她开了口:“徐获,你一直生活在临安吗?”   “没有。十岁之前,我生活在叶榆。”徐获认真回答了她的话。   “想过回去吗?”张邯茵说着轻轻摸了摸他手臂上的线条,那是能提剑捍万军的手臂。   夜再次沉寂下去。   徐获不说话,想起在临安的十年,不喜也无悲。自己如今二十了。其实,从被父亲抛弃,离开叶榆的那天,他就没想过再回去。   许久,他慢慢将手收了出去,坐起身说道:“回不去了。”   从徐获无奈的话语中,张邯茵感同身受着。她转过身去,虽然夜很深,但她还是隐约能描摹出徐获那有力的背影。   “我抱你去榻上吧,这儿容易着凉。”刚说完,她就被徐获横抱而起,慢慢走向了榻边。   徐获将张邯茵轻轻放在榻的内侧,自己侧身躺在外头,背对着张邯茵。   月光撒进长川阁,张邯茵望着徐获身上,那因为战争所留下的一道道的伤疤,五味杂陈,她伸手轻轻的碰了下,徐获并没有反应。   “很痛吧。”张邯茵的话落进安静的夜里,得不到回响。徐获闭着眼睛不说话。   当再睁开眼凝望着地板时,徐获回了句:“习惯了。”   张邯茵翻身躺平,望着帷幔的顶。   柳南关一战,不止让她看清了赵兖,更让她看清了这个世道,帝王自欺欺人,百姓流离失所。邺城的锦绣,原都是用百姓的苦难堆砌出的太平。   天下早就大乱了。   可她想,只是东平...如此吗——又或者,临安、蜀中、叶榆也如邺城一样吧。她都已然飘零至此,那些孤苦的百姓又是如何活下去的。   张邯茵不敢想,越想便越觉得无力。   “你说...这天下何日才能太平?”张邯茵叹了口气。   徐获转身平躺在她的身边,跟张邯茵一样望着帷幔的顶,回了句:“早晚会的。”张邯茵慢慢的将头侧去,看着枕边人。   他有能力改变什么吗?他能让帝王俯身看人间吗...张邯茵不懂。   徐获不再说话,就这么悄悄的睡去。张邯茵静静的看,等到四下寂静,她也悄然进入了梦乡。 第16章 普济寺   一觉醒来天刚亮,张邯茵迷迷糊糊睁开眼。好像全然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事,看见身边的徐获,她先是吓了一跳,紧接着将头埋进了被子里。   躲在被子里,张邯茵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。怪自己被昨天夜里的氛围冲昏了头。   身侧的徐获察觉到动静,睁开眼看到她埋在被子里。伸手想要去掀,没想到被子里的张邯茵紧紧拽着不撒手。   见被子掀不开,徐获使了坏,翻身撑在张邯茵身/上。张邯茵感觉到徐获压了上来,忙的掀起被子,她在被子里脸被憋的红彤彤,看着徐获,不知是不是紧张,竟然憋出了一句:“早。”   徐获假装俯身吻去,张邯茵紧闭着双眼,神经紧绷了起来。可他并没有真的那么做,而是起身,下了床朝张邯茵说道:“快起来。”   张邯茵感觉到被戏耍了,从床上坐起来,却又是敢怒不敢言。眼见徐获穿戴整齐,洗漱妥当,朝她说道: 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   “我不去。”张邯茵不想去,耍赖的躺了下去。   “好,那本将军接着陪你就是。”说着徐获装模作样的吓唬起她来,张邯茵见状赶忙:“我去,我去还不行!!”   张邯茵坐起身,手指着后院说道:“你到外面去——”   徐获站在一旁看着她,不解的问:“为何?”   “我要换衣裳。”张邯茵不耐烦地解释道。   “不能看吗?”说这话的徐获倒是一脸无辜,听这话的张邯茵却被气的不轻:“不能!!”徐获无奈只好将门关上,退去了院后。   张邯茵坐在榻上算是松了口气,麻利将常服换上,坐在妆台前整理好妆容之后,推开了庭后的门。   清晨的微风,吹着徐获的脸,是那样温柔。张邯茵站在他身后望去,如意堂的杏花翻墙而过,随风落进了长川阁。徐获也在看。   张邯茵随口问了句:“你跟宁梧认识很久了吗?”昨天两人虽看似匆匆无言,可她感觉得出,他们之间像是被什么恩怨牵扯着,才会疏离。   “嗯。”徐获没有逃避,“她入府前,就认识了。”   “你们...”张邯茵看着没有表情变化的徐获。徐获却明白她想问什么,他回头只是看着张邯茵,避开话题说了句:“走吧。”   张邯茵见他不想说,便不再追问。她刚想转身去前院,却被徐获拦下:“从这走。”张邯茵疑惑:“后院?”   徐获没回答她的话,领着她向院墙走去。站在墙下时徐获问道:“还记得怎么爬吗?”张邯茵当然记得。那是在柳南关,她看的最美的一次晚霞。   “爬墙?我们为什么不走门?”张邯茵还没问完,就见徐获已经将手伸出让自己踩。   “上去。”徐获发话。她虽是一脸的不情愿,却还是听了。   张邯茵踩着徐获爬上了墙,坐在墙上向外望,她还不知道,长川阁的后院有道墙是临着街的。紧接着,徐获两三下就爬上了墙。   辰时的临安,百姓早早就开始了奔波忙碌,从前的张邯茵都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。她向来不知忧愁,也不识生活疾苦。   “我怎么下去?”张邯茵看着高高的墙犯了难。   徐获在旁,搂紧了她的腰,还没等张邯茵反应过来,就被徐获带着从墙上一跃而下。落了地,刚站稳,徐获牵起张邯茵的手就向巷口走去。   穿过将军府后的那条街,东元市的早餐摊人声鼎沸。   张邯茵望去,队伍排的长长的问:“那是卖什么的这么多人?”徐获顺着方向去看,回了句:“葱油饼。”   “肯定很好吃吧!”她努力暗示徐获,徐获看了看排队的人,说了句:“人太多了。”   张邯茵不太甘心的追问起:“我饿了,你不饿吗?一大早出来,连顿饭都不请吗?将军大人!”只见张邯茵便说着,便拽着徐获往那里去。   绕过人群,张邯茵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。徐获拗不过,只好跟在了她身后排着。   站在队伍里,葱油饼的香气扑来,她问徐获:“你有吃过吗?他家生意可真好。”徐获摇摇头,他还不是与张邯茵一样,一直以来过着远离市井的人生,又怎会尝过。   队伍并没有排的太久,很快张邯茵与徐获就到了跟前。   摊位前的老伯,不怕烫似的迅速翻转了锅上的饼张,麻利洒下葱花。霎时,香气四溢,扑鼻而来,张邯茵目不转睛的看。   直到,老伯将用油皮纸包裹的葱油饼,递到她手里时,她这才将目光移向徐获:“付钱。”徐获自觉地拿出银两递给了老伯。   “您二位慢走——”徐获收起佩囊,同老伯点头示意。   走出摊子,张邯茵掰了一块递给徐获,八卦起来:“佩囊谁绣的?”   “宁梧。”徐获接过张邯茵递来的饼,尝了尝,市井的美味,不比珍馐玉食差。   张邯茵听见宁梧的名字,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样,速速追问起:“为什么偏是戴着她给你绣的?府中那么多人没人给你绣吗?”她吹了吹热气腾腾的葱油饼,看着徐获。   “这个好看些。”徐获说的是真话,他也不明白为什么,家中的妾室,明明一个个都出自名门。绣出的佩囊却歪歪扭扭。宁梧的这个确实是最好的一个。   “骗人。”张邯茵不信,狠狠咬了几口葱油饼。   “你可会绣?”徐获问她。这么仔细一看,张邯茵觉得徐获的佩囊确实有些旧了。   “当然会了。”张邯茵说起这些女儿家的技艺,还是有些骄傲的。   出自邺城张氏的张邯茵,八雅、礼仪、女工,样样不差。她自幼就是被培养出像她姑姑一样,要嫁进天家的女儿。   “那你改日给我绣一个换上。”张邯茵听了徐获的话,撇了撇嘴:“我有什么好处吗?”   徐获自知有什么办法吸引她,便开口说道:“听说西闻市里有家不错的徽菜,叫庆亭斋。”   张邯茵听见下馆子,咽下最后一口葱油饼,将油皮纸投进路边的竹筐,满意的笑:“一言为定,包你满意就是。”   徐获习惯性的牵起她的手,张邯茵也并没有觉得不妥。好像是约定俗成的事,契约签下。他俩就不再是两个陌生的人。   忽然,只听张邯茵啊的一声叫。   徐获为她挡下飞奔而过的马车,他认出那是曹家长子曹其光的马车。徐获知道,自陛下将大司农一职许给曹谓安之后,曹家是愈发猖狂了。   大司农掌田地,赋税,财政...如此的命脉,竟只是因为曹谓安给郑媛媛进贡了一整株东海珊瑚。如今,郑媛媛把手伸向前朝。徐获多次进谏无果,只好暂时隐忍。看着千里朝堂,他不知会在何日溃于蚁穴。临安岌岌可危了。   张邯茵抬头问:“谁家的马车,这么的狂?”徐获低头看着怀中的张邯茵说道:“曹家。”   曹家?张邯茵脱口而出:“侧夫人?”   “她父亲高升了。”徐获将张邯茵的身子扶正。   “平日,少与她来往。”徐获牵着她继续走,张邯茵跟在后头没说话。   走出东元市,鼓楼之下热闹非凡。张邯茵忍不住问:“我们是要去哪?”徐获回头说了句:“普济寺。”   与徐获绕过高高的鼓楼,张邯茵瞧见城门剩下百十米远。   至城门跟,按例盘查。   守备见到徐获抱拳行礼,叫了声:“将军。”他掏出籍册递给守备。   “将军要出就不必了,放行。”徐获没有说话,收回了册子。就这么徐获与张邯茵一起出了城。   身后守备看着这两个人离开,没说话。倒是身边的人忍不住凑过去问:“这将军府是又添一房?可真叫人羡慕哟~我要是也有个那么个娘就好喽——”   “你是不是嫌活的不够长?去去去,你不要命,我还要呢!”守备讽刺起身边的人。   “嘁——”身别的人听了这话,扭头走了。   ...   普济寺在城郊不远处,虽然位置有些偏僻,却是临安香火最旺的寺庙。来往香客络绎不绝。站在普济寺外头,徐获松开了张邯茵的手。   张邯茵还没反应过来,徐获早是一声不响的朝寺内走去。   “徐获——”张邯茵提裙走上高高的台阶,追他去了。   一路绕行到大雄宝殿后的禅房前,徐获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他走去唤了声:“殿下。”只见一位比丘尼朝徐获走来,双手合十。   “阿弥陀佛,小获。我既搬出长秋殿,何来的殿下?如今该称我弃思师父。”赵居云看着徐获,满眼都是慈悲与仁爱。   再看向徐获身边气喘吁吁的张邯茵时,赵居云问:“小获,这位是——”   “张邯茵。”徐获说完。张邯茵站在一旁,双掌合十,朝赵居云拜了拜。   赵居云回礼后,转头问徐获:“一切都好?”徐获点头,回了句:“一切都好。”   还没等聊上两句,前院便有人来请赵居云看香。赵居云开了口:“小获,你带着张姑娘先在寺中转转。我失陪一下。”   徐获恭恭敬敬的目送着赵居云离开。气质是藏不住的,张邯茵看着赵居云离去的背影,她想就算剃度出家,仍是挡不住那张雍容贵气的脸。   徐获知道她会问,先开了口:“她是皇后殿下。”张邯茵猜想过她的身份,但没想过她会是皇后。   “哪朝的?”张邯茵不解,她从没见过哪朝的皇后是住在寺院里的。   “当朝的。”徐获的话让张邯茵大吃一惊。   张邯茵想起姬红绫曾说过,皇后的长秋宫住的是郑妃,她一直以为明德皇帝无后,没想到真正的结发妻竟在这普济寺里削发为尼。真是讽刺。   “为什么皇后会在这?”徐获不答,而是领着她坐在了院中的菩提树后头,红绸高束。来求姻缘的男女,都会将一份份期许写进红绸,讲给神佛听。   “是殿下她自请出宫修行。”菩提树百年,参天蔽日,徐获坐在树荫下望向大雄宝殿。   他想起九年前,第一次见到赵皇后时的样子。沉重的凤冠下,一双温柔目,悲悯的看向众生。   赵居云并没有因为徐获是郑媛媛的孩子,而苛待于徐获。之后的五年,赵居云对徐获甚至要比郑媛媛那个亲妈还要好。所以,徐获便常常躲在长秋宫里,不肯回郑媛媛的清辉殿。  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贤德明理的赵居云,与吕弗江结发了数十载。还是败给了那个比明德皇帝吕弗江大上五岁,为人自私刻薄的郑媛媛。   “晟宫污秽。殿下在这儿,才是最好的选择。”徐获感叹,张邯茵都看在眼里。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,但张邯茵不敢去问,只怕有些话,不知是不是她能听的。 第17章 放下   四年前,就是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晌午。   赵居云卸下了她戴了很多年的凤冠,一步步走出长秋宫。来到德曜殿前,叩别了昔日里,她最敬重爱护的丈夫。   吕弗江站在长阶之上,甚至不愿再多看她一眼。他对郑媛媛的深情,却用赵居云做嫁。可走的那天,赵居云竟没有不甘与怨恨,她全都放得下。   她想,慈悲的佛陀会给她一个家。吕弗江种下的因,合该有他的果。   十五岁的徐获,牵着送行的马车,站在兆元门外。   赵居云优雅且从容的走来,轻轻的叫了声:“小获——”徐获愧疚,却又无力改变,是郑媛媛害的赵居云沦落,可郑媛媛是他的母亲。   “殿下...”徐获攥紧手中的缰绳,道了句:“对不起。”赵居云揉了揉徐获的头,温柔的目光如旧,轻声安慰起他来:“这是我们的恩怨,与你有何关系,你不必抱歉小获。”   赵居云看着徐获身上厚重的铠甲,细细摸去上头的纹路,说道:“这次出征,娘娘不能再送你了。还望你万事周全。”   徐获再一次看向赵居云,她好像一只脱困的凰鸟,挣扎着远去。   “小获。照顾好陛下,吕家的江山太平,靠你了。”朝堂混沌,吕弗江无人可用。赵居云知道吕弗江把希望压在了,徐获这样一个外人身上。   赵居云虽对徐获关照爱护,却仍要提醒徐获,这江山,是吕家的江山。不可逾矩。   徐获郑重应下:“是,殿下。”像是被授予了某种使命,赵居云的话他一直记得。   这么多年,后骁营制衡在云曹两家与百官之间,不敢妄想。尽管,徐获想要天下太平,海晏河清。可天子愚昧,他全然掣肘无力。   少年时对天子的仰望与期许,也在岁月中慢慢消磨殆尽。   若弑杀天子,徐获不怕史家刀笔,抨击他的功与名,他只要太平。可那句承诺太贵,徐获不想辜负他最敬重的皇后殿下。   张邯茵的掌心握上徐获的手背,想说出些安慰的话来:“少时,在宫里给九公主当伴读。总到姑姑的殊华宫看她,就连盛宠极荣的姑姑,也会说出后悔这两个字来。”   “那时,我就知道,宫里的墙是不透风的,连呼吸都不自由。弃思师父的选择或许是对的。”张邯茵望向身边的徐获,他依旧是沉默的。   就算徐获不说,她也感觉得出,这位皇后殿下对于他来说有多么重要。   可其实,往事既然已经过去,徐获早就释怀了。他只是在回忆过往时,感到忧伤。   徐获抬起头,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张邯茵提起从前的事,他开了口:“所以,你就是在那遇见赵兖的?”   “少给我提他。”张邯茵反应过来,一拳重重捶在他的腿上。徐获笑了笑便没再说话。   两个人坐在树后,静静看着来往的男女,在树下虔诚许愿。   张邯茵不由的发问:“你说他们许的什么愿?”她不懂这世间真的会有如歌如泣的爱情吗——那命定的姻缘在她眼中也是会消散的。   徐获看着那些男女将红绸掷向枝桠,说道:“无非是愿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离的话。你可信这些话?”   “不信。”张邯茵坚定的摇摇头,又反问徐获:“你呢?”   “一样。”看遍身边那些折磨纷飞的比翼鸟,徐获早就不再相信虚假的情话。纵使这些话只是对未来美好的希冀,他也不愿意去说。   张邯茵笑了,没想到在这点上,他俩倒是出奇的一致。   赵居云看完香回来,朝树下的两个人走来后,说道:“今日留下吃斋吧。”张邯茵听见斋饭,表现出很想尝尝的样子。徐获看见状,便没有推辞,应下了。   赵居云邀他们去禅房喝茶。   张邯茵怕耽误赵居云与徐获叙旧,赶忙:“你们聊,我想去厨房帮忙。”   赵居云本想出言劝阻,可徐获却开口:“让她去吧。”赵居云就没再多说,叫来小和尚领着张邯茵去了厨房。   往厨房去的路上,张邯茵在小和尚身后,看着他圆圆的小脑袋开口:“小师父,那个人经常来找弃思师父吗?”   小和尚挠挠头,想了想:“那位施主不常来,每年只有今天才会来。”   “为什么啊?”张邯茵真的想摸摸他的小脑袋,可还是克制住了。小和尚回道: “小僧也不知。”   转了个弯,张邯茵就闻到厨房里传出的饭菜香,小和尚用手掌指了指:“姑娘,厨房到了。”   厨房里有人闻声出来,小和尚合掌问安:“妙新师兄,这位姑娘是来厨房帮忙的。”张邯茵跟着小和尚合掌拜了拜,妙新恭敬回礼。   “您跟我来。”张邯茵拜别小和尚,跟着妙新进了厨房。   禅房这边,赵居云为徐获斟好茶,便问:“谁家的姑娘?”   徐获端起茶盏,闻了闻,这么多年赵居云的茶艺依旧如初。饮下后才开口说道:“东平的豫王妃。”对于赵居云,徐获向来没有丝毫隐瞒。   赵居云也并没有表现出惊讶,只是重复了一句:“东平?”   “您不必担心,一切安排妥当。”徐获明白赵居云的意思。   “有些事我不问,我知你心里有数。只是,她毕竟是东平人,又跟皇室扯上关系,我还是要提醒你,谨慎些为好。”徐获点点头,不再作答。   赵居云看着徐获,问道:“喜欢她?”   徐获搁下茶盏摇了摇头。赵居云满眼的慈悲,笑着说道:“能有人陪陪你,也好。你一个人确实孤独了些。”   赵居云心疼徐获,他本就自小孤僻。将军府这些年的情况,她也心知肚明,徐获身边没个能信的人。她倒是一直希望有人能温暖这孩子。   说话间,门外传来张邯茵的声音。   “徐获——”徐获听见,便从座上起身向门外去寻。只见张邯茵一人提着大大的食盒,艰难走来,催促道:“快,快来接一下。”   “怎么自己提过来?”徐获接过饭盒,是有些重的,不知她怎么提过来的。   张邯茵大口大口的喘着气,回道:“师父们,还要给香客备饭。我自己来就行...”张邯茵说着帮推开门,“进去吧,我都饿了。”   “又饿了?”徐获不明白,怎么会有人胃口这样的好。张邯茵看着他理直气壮的回道:“我可是忙了大半天呢!”   徐获提着饭盒进了去,张邯茵跟在后头,瞧见赵居云俯身行礼。赵居云摆摆手,说道:“阿弥陀佛,不必多礼。张姑娘,快坐下喝口茶。”   张邯茵走去案边,接过赵居云递来的茶杯回了句:“多谢师父。”她是真的渴了,将茶一饮而尽。徐获将食盒搁在饭桌上,张邯茵喝过茶,识相地走去帮忙布菜。   “香吧?”张邯茵将菜搁上桌前,在徐获面前晃了晃。   “你别说,妙新师父的手艺真好,素菜都能做的这般美味。”张邯茵自顾自说个不停,“我是不会做饭,不然肯要同妙新师父学上两招。徐获,你会做饭吗?”说完,她戳了戳身边的徐获。   徐获没应,将筷子摆齐,说了句:“开饭吧。”张邯茵点点头,转身走去邀请赵居云:“师父,您请上坐。”   就这么三人吃完饭,已过午时。张邯茵收起碗碟,刚要提起食盒想要送回厨房,却被徐获拦住:“我来。”   徐获提着饭盒转身对赵居云说:“殿下,我们回了。”赵居云点点头,说了句:“去吧。”   拜别赵居云,徐获与张邯茵去到厨房将食盒归还给妙新。出了厨房,刚过菩提树。张邯茵又碰见了那个可爱的小和尚。   “阿弥陀佛,施主要走了?”小和尚一本正经的样子,让张邯茵忍不住的笑。她高兴地挥手告别:“再见了,小师父。有空再来看你——”   小和尚走远,张邯茵才转身问徐获:“就这么走了?不多待会了吗?”   “我只是来看看殿下,她好就够了。”徐获摇头,张邯茵望着大雄宝殿追问道:“那既然来了,我们去拜拜菩萨再走吧?”   “不拜。”徐获不奉神佛,战场里生杀,他早就做了自己的佛。   徐获说完快步离去,张邯茵跟在他身后,穿过寺门,走下普济寺的长阶,来往的香客依旧是络绎不绝。张邯茵回首望去,佛门清净,前后一步便是红尘滚烫。赵皇后当真是放下了吗——   离开普济寺,张邯茵与徐获并肩而行,正朝着临安城走去,她忽然叫了声:“徐获。”   徐获并没有看她,只是应了声:“嗯?”   “你为什么每年只有今天才来看皇后殿下?”她的问题,并没有让徐获停顿,他答:“今天是殿下离宫的那天。”   “是这样。”张邯茵突然就感受到了,徐获的细腻。她觉得他也不像是完全无情无义的那种人。她追问起:“那...皇帝可曾废后?”   “不曾,只是此后无人再敢提及殿下。”将至城门口,徐获停下。   临安赵氏,虽已落败,却乘着赵氏百年名望,明德皇帝是不敢轻易废后的。赵居云就像扎在郑媛媛心头的刺,她觊觎后位很久了。虽然搬进了长秋宫,却仍旧名不正言不顺。   “记住,入城之后,不可再提。”徐获回头看张邯茵,她轻轻回了句:“我明白。”   张邯茵跟着徐获顺利通过了城门。眼看时间尚早,她便拉住徐获:“徐获,我们去逛逛吧!这么难得的时间,我可不想那么早回去。你的将军府,太无聊。”   “想去哪?”徐获竟答应了她的请求。今日张邯茵陪了他,徐获想也该陪陪她。   张邯茵站在临安城门下头,拿手挡了挡太阳,望向西边的长街时,高声道:“西闻市!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文中“愿得一人心,白首不相离。”出自汉代卓文君《白头吟》。 第18章 路遇   西闻市,临近钱塘江,横竖六条巷子交汇在一起。要比东元市的规模大些,张邯茵拉着徐获在西闻市里东瞧西看。   一路张邯茵只顾着买,与徐获最多的交流,就是付钱二字。最后一笔糖炒栗子交易的成功,她终于停止了购买。   转弯的巷口,隐约还听得见钱塘江翻滚的江潮,“歇会儿。”张邯茵拉着徐获,想要坐在人来人往的街角。   “换个地,那有个茶摊。”徐获看着落满灰尘的台阶不情愿,张邯茵看了看,不好意思笑了笑,只顾着好风景,竟也忘了脏。   “好。”她如今真是愈发没有架子了。   茶摊老板热情迎接了他们,“您二位,喝点什么茶?”张邯茵看看徐获,似乎没有想要点茶的意思,只好自己开口:“瓜片吧,麻烦老板。”   茶摊老板笑脸相对,高声吆喝:“外桌,瓜片一壶。”   张邯茵剥开热气腾腾的栗子,先递给徐获一颗。在眼看着他接过吃下后,相问:“好吃吗?”   徐获嗯了一声,她这才又从纸袋子里掏出一个,剥开吃下。   “徐获,钱塘江什么时候能观潮?”茶水上桌,张邯茵端着茶望向江边。只见白日里的江水,波涛汹涌。不似夜里见时,那般神秘。   “中秋。”,张邯茵叹了口气,说道:“这么久。”   “到时带你去。”徐获转了转茶杯。张邯茵掏出几颗栗子摆在桌上,“嗯!”了一声。  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在着,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。   忽然,巷口传来打斗声。   张邯茵循声去看,四五个乞丐围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小乞丐,口中吵嚷着,还时不时用脚去踹小乞丐。她想这个小乞丐肯定得罪了什么人,这下惨了。   可没想到,小乞丐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。   站起身,就朝着为首的乞丐去了,其他的乞丐见状扑上去。这几个人瞬间打成一团,周遭的人纷纷开始议论,却没有人愿意去帮,更何况是帮一个乞丐。   张邯茵回头求助于徐获,却被他拉住。她无奈只好又转头看去,就在此时,惊人的一幕出现了。   只见小乞丐拔山扛鼎似的,将眼前的几个乞丐重重摔在地上。那几个乞丐溃败,躺在地上连连惨叫,求饶。看戏的人也被小乞丐惊到,竟还有人鼓起掌来。   吃了亏的乞丐们,见状纷纷趁乱逃走。   人跑了,戏看完了,看戏的人觉得无聊,就也跟着散去。剩下小乞丐坐在路边,捡起方才从怀里掉出的那个落满灰尘的馒头啃了起来。   张邯茵再看徐获,他倒是淡定的喝了口茶,开口问道:“喝好了吗?”张邯茵点点头。徐获将钱交给茶摊老板,便带着她从摊上离开。   离开茶摊的徐获,径直向巷口走去,居高临下的看着刚才那个小乞丐:“叫什么名字?”张邯茵跟在他身后,不明所以。   小乞丐抬头看着徐获,努力的咽下干噎的馒头,回了句:“小的叫林二狗。”   林二狗一抬头,张邯茵这才看清楚小乞丐的模样,虽是脏兮兮的,却还是能看出是个俊朗的少年模样。   “多大了?”徐获像是在盘问什么,林二狗被徐获的气势压得不敢不答:“十六。”   “想不想当兵?”徐获是看中林二狗身上的那股子力气了。林二狗脱口而出:“管饭吗!”   “管吃管住,每月二两银子。”徐获回答道。   这么好的待遇,林二狗听了想都不想就应下:“当,别说当兵,给你当牛做马都行。”   “明天去后骁营报道。我不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,犯过什么事,进了后骁营就给我好好当兵。”听了徐获的林二狗话连忙点头,其实徐获说什么,他根本就没在意。   林二狗心里只盘算着,每月二两银子,一年就是二十四两银子。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娶上媳妇了。一想到这林二狗就忍不住的笑。   站在一边的张邯茵,终于明白了徐获的意思,就没有参言。她想像这样的奇才,确实应该去当兵,是不该臭烘烘的过一辈子。   “还剩下些,你拿去吃。”张邯茵俯身将半包板栗递给林二狗,林二狗接过板栗,看向张邯茵说道:“姐姐,真是人美心善 ~ ”   “真会说话。”张邯茵笑起来。   徐获看着二人对话有来有回,拉起张邯茵就要走。   “徐获,你干嘛!”张邯茵被他拉着走,却不忘叮嘱林二狗:“千万记得,去报道——”   握着半包板栗目送着他们离开,林二狗后知后觉,突然意识到:“后骁营...后骁...后!!!徐获——”   “他不会就是...小将军!”林二狗终于反应过来。   临安军队战力,后骁军占了近一半。明德无人不知他徐获,虽然因为身份的问题,遭了不少的诟病,但后骁军为明德做出的贡献,百姓们可是有目共睹。   林二狗做梦都没想到,自己会有一天因为在街头打架,被徐获相中,而加入后骁军。林二狗只怕这一次,便将这辈子的好运都用尽了。   他正美美的躺在车来人往的巷口,幻想未来的美好。却在掏出一颗板栗时,犯了难:“这玩意到底带不带皮吃哇???”   那边张邯茵跟在徐获身后叫他:“徐获——”可徐获似乎没有要理会的意思。   张邯茵忍不住追问:“要回去了吗?不请我吃庆亭斋了?”   徐获却说:“不吃。”,张邯茵拉住徐获,不解:“为什么!?”她不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他。   “你的佩囊绣好了再说。”徐获刚才是想过带她去,可这会儿他又改主意了。   “行!!”张邯茵说完丢下徐获,自己一个人向前走去。她知道徐获肯定是因为刚刚自己给了林二狗半袋板栗,所以才不领她去吃庆亭斋的。   “真小气!”张邯茵一个人嘟嘟囔囔,徐获跟在她后,听得清清楚楚:“我可全都听得见。”张邯茵撇了撇嘴,“听见又如何!”   徐获突然用力拽住张邯茵,她一转身与他四目相对。   僻静的街角,他们的存在并不算突兀,徐获本只打算逗一逗她,没想到张邯茵反应机敏,蜻蜓点水般的亲了徐获一口。破了徐获的招,打得他措手不及。   “你干什么?”这一来,徐获倒慌了,一掌推开张邯茵的手臂。   “嘁——,我竟不知威武不屈的徐主帅,还会脸红。” 张邯茵的笑就像是阴谋得逞一般。她笑徐获妻妾成群,却仍像少年般一个吻便能羞红了脸。   “徐大将军,我们好像已经成亲了吧?”她靠近徐获,有恃无恐。张邯茵这泼皮性子,是自小就养成的,只是在嫁给赵兖后,她就失去了自我。而今张邯茵好像又找回了几分。   接下来,按照故事的发展,徐获应该深情的予以回应。但他并没有这么做。   徐获收起刚才露出的那副惊慌相,说了句:“回家。”便快步远走。   “真的不请我吃饭吗?不吃庆亭斋也行啊,徐获——”张邯茵在身后说着。   可这人越走越远,她只得赶忙去追,好不容易追上了徐获。跟着到了将军府的墙外头,张邯茵还是没憋住说了句:“你到底生的是哪门子气!”   徐获没搭理张邯茵,抱起她就往墙头扔去。只听张邯茵哎呦了一声,趴在了墙头上,抱怨道:“徐获,你报复我——”   徐获倒也没扔下她不管,还是带她平稳的落了地。寂静的长川阁无人打扰,徐获松开手,朝长川阁走去。   刚走到廊下,他就停了脚步,转身对张邯茵说道:“要打仗了。”说这话时,徐获没有一丝波澜,征战俨然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。当血染浊他冰冷的双目,便也不觉得滚烫了。   此刻,张邯茵忽然感觉到眼前站着的不再是徐获,而是世人口中的“小将军”。   “要去多久?”张邯茵抬头望去。徐获回道:“不知道。少则数月,多则一年半载。”   “是和东平吗...”张邯茵问的声音很小,徐获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,“嗯。还有太歌。”张邯茵惊讶着,问道:“太歌不是从不对外宣战吗?”   “太歌庄王死了。新王继位,朝堂不稳。东平便要挟太歌与其联合,以此对抗明德。”徐获说的云淡风轻,可张邯茵知道这又是一场恶战。   本是四国之首的东平,自好战的赵肆远登基后,就一直在走下坡路。赵肆远在位十几年的时间里,从未停止过征战,搅的天下不得安宁。   东平也因缺少休养生息的机会,而变的破败不堪。若不是靠着先祖积攒下的国本,东平怕是早就亡了。赵肆远再不止战,东平灭国,只是时间问题。   许多边境的流民都被迫离开东平。战争伤亡,人口流失也成了东平亏损的最主要原因。   王失去子民,他又该去做谁的王呢?直至今日,张邯茵才明白,英勇善战的皇帝陛下,并不是像他义正严词的那样,为了他的子民,他为的是自己的私欲。   东平会亡的。可放眼望去,又有哪个能担得起这天下...   “活着回来。”张邯茵的话真心实意,不是玩笑。徐获回看去,应了句:“我会的。”   “先走了。”他动身要离开了,张邯茵没有挽留,只是轻轻应了句:“好。”   徐获推门,刚好撞上从院前出来的姬红绫:“将军。”徐获点头,临走时嘱咐了句:“照顾好她。”   “属下遵命。”姬红绫不问也不好奇徐获与张邯茵之间,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。她只管遵从徐获的命令。   姬红绫走进屋内,穿过挂红的门廊,来到张邯茵身边说了句:“是该称你一声姨娘吗?”张邯茵扭头看着姬红绫:“还跟以前一样吧,我不喜欢姨娘这个称呼。”   “好。”姬红绫回望,她不明白张邯茵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,是否觉得命数不公,是否是在委曲求全。她猜不透,却也问不出口。   张邯茵走去案前倒了杯酒,递向姬红绫,“喜酒,请你喝。”姬红绫犹豫着接下了喜酒,道了句:“祝贺你。”   张邯茵抬头问她:“祝贺我什么?”姬红绫饮下后,将酒杯搁下,回道:“将军是个很好的人。”   “你很了解他?”张邯茵笑了。   “不了解,可我相信将军是个很好的人。”姬红绫却摇头。   “我曾以为赵兖也是很好的人...”张邯茵小声说着,姬红绫听不清楚,“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张邯茵挥挥手,又指了指桌子上的花生、莲子还有红枣说:“一会儿拿去给她们分了吧,我有些累了。”   “那你好生休息,有事叫我。”张邯茵微笑着看姬红绫,她早就将姬红绫视作挚友,看似冷漠的姬红绫,却是最真诚的人。   从前,邺城王都之下,虚情假意的人太多。张邯茵身份高贵,总容易被哄骗,如今从高处跌落,她才能将人心看遍。   张邯茵看着姬红绫远去的身影,她很感谢姬红绫总能像个友人一般,安心的陪在自己身边。   困倦的张邯茵走向床边,躺在床上。回想起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,一切都好像不那么真实,却又实实在在发生。可行路至此,便不必回望。 第19章 参军   热火朝天的后骁营,林二狗探着头张望着,却被门口的看守厉声呵斥。   “你干什么,臭要饭的。找死吗——”林二狗不但没有生气,还笑脸相迎,“军爷,我来当兵啊!”   另一旁的看守听后捧腹大笑:“就你?饭都吃不饱,瘦瘦巴巴的。你以为后骁营是积善堂啊!”林二狗微微一笑:“小的力气可大了,不信您试试!”   “试试?”看守不屑,却对林二狗有些不服。没想到真的要跟自己比试比试,林二狗点点头。   看守立马扔下手中的长矛,朝着双手呸了一下,做出攻击的姿势。朝他冲去。   林二狗并没有闪躲,而是伸手抓住看守的腰带,将其抬起,三两下便将看守放倒在地。倒地的看守,先是震惊,又是放声大笑,可这一次并不是对他的嘲笑,是心服口服。   “小兄弟,是我以貌取人。刚才多有冒犯,还望见谅啊。”林二狗拾起地上的长矛递给他,看守起身,抱拳赔礼。   林二狗并不在意,“习惯了,小的怎么会跟军爷计较。”看守掸了掸身上的尘土,问道:“我叫李继,小兄弟叫什么?”林二狗抱拳回礼,“林二狗。”   李继笑着:“林小兄弟的名字听着就好养活。唉,我说小兄弟是怎么想起到后骁军当兵的,参加咱们这后骁军可是要推荐手书的?”林二狗听见手书傻眼了,昨天徐获让他来这儿可没说什么手书的事。   “李兄,实不相瞒叫我来的人,可没提手书的事。”这也叫李继犯了难,虽然他非常欣赏他,但自己并没有资格写推荐他的手书。   “小兄弟,那这就不好办了,方便问一下介绍你来的人是哪位大人?”林二狗挠挠头,正犯难想着要不要提遇见徐获的事,徐获就骑着马出现了。   林二狗碰了碰李继,说道:“人来了,就是他!”李继顺着方向去看,一看见徐获,李继条件反射的持矛立正。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推荐林二狗来的会是徐获。   徐获离近后勒马停下,叫了声:“林二狗。”,林二狗听见徐获叫他的名字,立马站直。   “来的准时。”林二狗正经不过一秒,又嬉皮笑脸起来:“这么好的机会,小的怎么会错过。”   “无庸,带他去步兵营,找何有道。”无庸领命,欲带林二狗离开。林二狗不忘跟李继告别,“李兄,我去了。”再看看李继一动也不敢动。   徐获驾马临走前,撇了眼李继,厉色道:“玩忽职守,去军刑司领十军棍。”他早就在不远处看了林二狗和李继半天,可他们二人打激烈谁也没有注意到。   李继还能说什么,只能站在着高声回应,“是!”   徐获骑马离开了。李继站在原地并没有对这十军棍感到畏惧,反倒挺高兴的。身边的看守兄弟看不下去,开了口:“因为个臭要饭的,被罚了十军棍。你倒还高兴起来?你是不是被摔傻了?”   李继听后摇摇头,“你不懂,我瞧这个林二狗能成事。”身边人咂咂嘴,觉得李继肯定是糊涂了,“傻了,真的傻了。”   李继不再同他说话,将长矛扔给对方,大步向营内走去。   “你去哪——”那人在身后相问,李继没回头,高声道:“领军棍去。”   这边无庸领着林二狗去了步兵营,将他交给了都统何有道。   “何都统,将军安排此人入您的步兵营。”何有道瞧了瞧林二狗,“既然是将军的安排。属下遵命。”无庸笑着与何有道寒暄了几句,便匆匆离去。   何有道送走无庸,上下打量起林二狗。任谁都不会明白,将军安排一个乞丐来当兵做什么?可命令就是命令。何有道也不多问,他开口叫了声:“沈钦元——”   只见沈钦元从远处跑来,自与张邯茵分别后,沈钦元也被徐获分来了何有道的步兵营。因作战经验丰富,得到了何有道的欣赏,很快就升了什长。   “都统。”沈钦元近前,何有道指了指林二狗,说道:“往后让他跟着你,将他带下去洗洗澡。”沈钦元转头看看林二狗,确实脏兮兮,臭烘烘的,“是!都统,还有何吩咐?”   “没了。”何有道摆摆手。   “那属下带他下去了。”沈钦元抱拳行礼。   离开步兵营的训练场,沈钦元将林二狗带到宿舍,吩咐人给他烧水洗澡。   沈钦元站在屋里头,看着林二狗乱糟糟且时不时跳出跳蚤的头发,问道:“要不要将头发剃了?”林二狗抓了抓缠在一起打结严重的头发,应了句:“行!”   水烧开,林二狗脱去上衣,坐在木桶边的板凳上。徐徐升起的热气,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。沈钦元拿起手中的剃刀,仔细削下林二狗的头发。 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一缕缕干枯的头发落地,就像斩去林二狗的曾经一样,“林二狗。”沈钦元听后,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嘲笑,只是问:“这是谁给你起的名?”   “没有谁。他们总叫我二狗,久而久之,我就是林二狗了。”林二狗笑了笑,接着说道:“名字,也不是很重要。”无人能读懂他眼中的失落,说不重要,就真的不重要吗?   “我叫沈钦元,往后你跟着我。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就是!”别人听到沈钦元这么说,一定觉得是普通的关照。可对于十六年,从未听过类似这样的话的林二狗来说,却是十分温暖感激。   “我能叫你哥哥吗?”沈钦元二十八了,林二狗叫一声哥哥也不为过。   “嗯。”沈钦元应下了,他低声询问:“还有家人吗?”   “没有。我是孤儿,从出生起就一个人了。”沈钦元一时无言,他在这世上同样孤身漂泊,家人也早就成了最陌生的词汇。   “沈哥哥是哪里人?”林二狗听出沈钦元并不是临安口音。   “南达大研。”林二狗没出过临安,对于沈钦元口中他的故乡,他也没听过,于是问道:“这是哪?”   沈钦元笑了笑说:“一个很远,但四季如春的地方。”林二狗想象不出,“我有机会去看看吗?”沈钦元点点头,说了句:“或许吧。”   沈钦元不敢保证,他也不知这样混乱的世道会到几时。那遥远的故乡,会不会真的变成奢望...   散落一地的头发,只剩下些短短细碎的在林二狗的头上,沈钦元问林二狗:“都剃光吗?”   “剃光吧。”林二狗没有犹豫。   当林二狗顶着光光的脑袋站在木桶边,水中倒影出他清瘦的少年模样。他仍不忘玩笑:“阿弥陀佛,我不该来后骁营,应当到普济寺去。”   “行了,好好洗洗吧。”沈钦元没说什么,退出门去了。   林二狗在沈钦元关上门后,跳进木桶,好好开始享受沐浴。   过了会儿,沈钦元取来皮甲,敲了敲门,开口问:“二狗兄弟,洗好了吗?”林二狗刚从木桶里跨出来站在外边,忙回了声:“好了。”   沈钦元推门,林二狗光/溜/的站在屋里头,风吹进来,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。   “二狗兄弟,快穿上别冻着。”沈钦元将新衣与皮甲递给林二狗。   林二狗接过新衣迅速套上,可皮甲拿在手上迟迟没有穿,他拿着皮甲问:“沈哥哥,这个怎么穿?”   在一旁收拾东西的沈钦元抬头看他,说了句:“我来。”沈钦元走去,将皮甲套在林二狗身上,   穿戴好,沈钦元上下扫视,说了句:“好了。还挺精神,你就是太瘦弱了些。”看着眼前的林二狗,他不由得叹气。   这年头富贵的人,太富贵。穷困的人,太穷困。尽是些不平事。沈钦元如今一心想着搏些功名来,只有那样他才能救渡更多的人。   “好好干,往后就不用再流浪了。”沈钦元笑了,林二狗也跟着笑了,“是!属下遵命。”   沈钦元接着拍了拍他的背,说道:“走,跟我去校场。”林二狗点点头,跟着沈钦元去了校场。   校场上的训练,如火如荼。   林二狗勾着头看,他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,王都之下的乞丐虽然困匮,却也不知塞外的苦寒,战争的艰难。   “沈什长,这位是新来的小兄弟?”一个手持长戈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朝沈钦元走来,沈钦元见状为林二狗介绍道:“二狗,这是秋山大哥。”   “秋山大哥好!我叫林二狗。”林二狗赶忙回应。   秋山握着手中的长戈点头示意,接着说道:“二狗兄弟,要不要来一起练练!也叫大伙瞧瞧,你的本事!”   后骁营制度规定,等级分明,末尾淘汰。就连人数最多的步兵也分甲乙丙三等,周浒的步兵营是丙等,齐鸣的步兵营是甲等,何有道麾下的步兵营便是乙等。   徐获规定这样的制度虽然残酷,却是最公平。曾有人反对徐获,宣扬如此执行会扰乱军心,影响团结。可在利弊权衡后力排众议,徐获将此制度实行下去。   所有事皆是两面,并非绝对。其中虽有诸多艰难,但效果还是有目共睹。后骁军成为明德主力军后,那些曾经反对的人便也不再吭声了。   这校场上的大多数士兵,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进到这来的。秋山也不例外,他曾一战八十四杀,才从丙等提上来。   他自然有他的骄傲,秋山倒要看看这个瘦弱的小子,到底有什么本事一来就稳坐乙等。大家也同样默许着秋山的做法。   沈钦元在一旁没有吱声。当初他被徐获安排进乙等时,也是如此过来的。沈钦元知道不经历此番,林二狗在这里很难立足。他知道徐获不会平白无故,安排这样一个瘦弱的乞丐到乙等的步兵营来。沈钦元也期待着林二狗的过人之处。   林二狗瞧了瞧身边的沈钦元,他只是说了声:“去吧。”   校场中间,许多人将秋山与林二狗围起来。秋山先开了口:“小兄弟,练什么你说。哥哥奉陪——”   林二狗眼睛一转,说道:“举重。”   周遭的人都笑起,多是嘲笑林二狗的不自量力。有人起哄说了句:“你可知这校场上,还无人能举重过秋山。我劝你呐,早些去周浒的乙等营报道吧!”   林二狗什么也没说,走向掇石边。举起那二百斤的掇石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   校场上炸了锅,有人叫好,有人惊诧。秋山笑着走向林二狗:“小兄弟,果然有一手。那哥哥就献丑了。”只见秋山抬手举起二百五十斤的掇石。   林二狗好胜心涌出,不甘示弱跟着就举起二百五十斤的掇石。众人拍手叫好,只是这二百五斤林二狗举得还是有些吃力。但也早已是远远超越了其他人。   在场的可能也只就有林二狗与秋山能如此较量,旁的恐怕二百斤就已是到了极限。更何况林二狗还如此瘦弱。林二狗气喘吁吁的放下掇石,秋山却轻轻松松。   秋山嚷着: “小兄弟,再来!”秋山说着举起三百斤的掇石,只见脸上的青筋暴起,秋山还是用了些力气的。林二狗上前刚想抱起三百斤的掇石,却被沈钦元拦下。   “行了,秋山。二狗兄弟的本事你已经见识过了,今儿就到这吧。将来你教教二狗兄弟,再让他好好陪着你练。”点到为止,林二狗得到了校场上人的认可,大家不再像刚才嗤之以鼻。   “那是一定!既然沈什长发话了,那今儿就到这吧。”秋山笑了笑,爽快的应下。   “大家散了吧,继续操练。”沈钦元解散人群,秋山抱拳退去。   林二狗从前的力气都用来争抢夺取,不在正途,却是因从未有人引他入过正途。看着热火朝天的军营,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归处,有了用途。不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臭乞丐了。   “往后,人前称我什长,人后你可叫我沈哥哥。记住了吗?”沈钦元发话,他怕军中人员混杂,恐生嫌隙。林二狗点头应下。   沈钦元看着校场上操练的士兵,说道:“你可知马上要打仗了。”   “什么时候?”林二狗惊讶不已,沈钦元看着他像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。   “三日后,便要启程了。”林二狗震惊的看着沈钦元,他可不曾听徐获说过这些。他虽做好参军的准备,也知仗迟早是要打的,却不敢相信是这样的快。   “三天?我滴个亲娘。”他开始幻想着自己如何惨烈的死在战场上,这个月二两的银子还没有到手,媳妇也没娶上。就这么一命呜呼了。   “怎么?害怕了?”沈钦元见林二狗愣了神,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。林二狗却逞强的回答道:“怎么可能,我就一个人有什么好怕。”   沈钦元没再说什么,反倒是林二狗追问起来:“沈什长,这仗在哪打?”   “南郡。”林二狗假装知道的点点头。   他自然不明白沈钦元口中的南郡是什么地方,但从未出过临安的林二狗,也想到更远的地方看一看,想来这样也算死而无憾吧。   照常巡视的徐获站在校场边,看着发生的一切。   无庸知道,这已经不是徐获第一次捡人回来。他常常从战场上、市井街边、乡间小道,捡回形形色色且有才能的人,并任用他们。知人善用,是无庸最佩服徐获的一点。   可在张邯茵这件事上,无庸觉得是徐获冲动了。或许,无庸不懂,冲动与冲动之间仍有很多不同。只是他参不透罢了。   “将军,这几日可还回府去?”无庸站在徐获的身边问。徐获没回头,答道:“不回了。”   徐获盯着远处若有所思,交代起无庸:“叫无为盯紧漪澜斋,曹谓安最近风头正盛。”   “是。”无庸清楚曹家是比云家更危险的存在,云忠君只是想拉拢徐获,稳固势力。但曹谓安贪心不足,他恐怕想要的不止是后骁营,更是吕家的江山。   徐获会守好吕氏的江山,这是他对赵居云的承诺,但他并不想用自己的手除掉曹家。   云曹两家利益牵绊。他在等,等一个时机,一个足够让两家翻脸的时机。   “走吧。”校场上人群散去,无庸跟着徐获离开。 第20章 送行   三日后,倦春芳里依旧宁静。云依起了个大早,叫平华去了趟长川阁。   可吵醒张邯茵的不是平华的问候,而是扶桑树上做窝的禽鸟。不知为何她昨晚会睡的那样浅,早起来更是昏沉。眼下,她正孤坐在妆台无言,半晌发着呆。   “平华来了。”姬红绫早起练功不曾懈怠,在门外碰见平华,于是引了她进院。   张邯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说了句:“这么早?叫她进来吧。”   姬红绫去叫了平华进来,平华跨过门槛,却没往屋子深处走,而是站在屏风后,问安:“给姨娘请安。”张邯茵手撑着头嗯了一声作答。   平华不紧不慢:“夫人让奴来问。她去送将军出征,您可一同前往?”   “将军出征?今日吗?”张邯茵坐正了身子。日子过的舒坦,她早就将徐获出征的事抛在脑后。   “辰时便出发了。”平华回道。张邯茵望着卯时的天问:“大家都去吗?”   平华明白她的意思,答道:“夫人只邀了您一人。”张邯茵想了想,回了句:“麻烦转告夫人,我同去。”   “那奴便回去复命了,劳请您三刻后到府门外。”平华得了回应,准备回去交差了。   “我容态不佳,就不送你了。”张邯茵瞧了瞧黄铜镜中的自己,有些疲惫。   “不必劳烦,奴告退。”姬红绫将平华送出长川阁后,二人相视一笑再无过多交流。   “红绫姑娘。”平华走了,君眉从前屋出来叫她,姬红绫站在院子里,开口吩咐道:“去给姨娘梳头吧,她一会儿要跟夫人出去。”君眉点头应下,跟着她进了屋。   “简单些,不必复杂。”张邯茵坐着,君眉用梳子抚上她的发。姬红绫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张邯茵发问:“我还要与你同去吗?”   黄铜镜里,张邯茵瞧得见姬红绫的神情,她回问:“你不想去?”   姬红绫沉默了,她并不是不想去,她只是怕触景情伤。这是她第一次留在临安,未随军。   “不想去便不去。”张邯茵看出姬红绫的顾虑,她并不会强求她做什么。   “去。”张邯茵猛地回头去看,姬红绫起了身:“我在外头等你。”还未等她开口姬红绫就已经消失在视线里。   君眉看着手中从张邯茵发间扯下的一缕秀发,立刻跪在地了上,有些惶恐的说道:“奴该死。”张邯茵却摇摇头,“不是你的错,快起来。”   君眉松了口气,颤颤地站起继续为她梳髻。   曾在封凌的琦玉轩当过差的君眉,也是同样的境遇,封凌二话不说便给了她一巴掌。那一掌让她恐惧了很久,后来被发配到浣洗房,再苦再累她也再不愿回到主子跟前儿。可在长川阁的这些日子,君眉觉得自己倒是三生有幸了。   头梳好,张邯茵挑了套青绿色的衣裙换上。此时已过两刻,她走出长川阁,朝门外的姬红绫说:“走吧。早些去府门候着夫人。”   姬红绫只是点点头,便随着张邯茵出了院。   卯时末,将军府的下人们早就忙碌起来。只有各屋的主子仍在梦乡,云依体恤免去众人的晨参暮礼,所以她们的日子才能如此安稳。   府门外,张邯茵没想到云依已经到了。她恭恭敬敬叫了声:“夫人。”走下台阶去,笑着说了句:“让您久等。”   “无妨,是我来早了。”云依旧笑的温柔,言语中没有任何苛责,“上车吧。”她拍了拍张邯茵的手背,先行上了马车。   张邯茵颔首静待云依上车后,自己跟着也上了车。平华则与姬红绫跟在马车的两侧。   马车行进,张邯茵坐稳后叫了声:“夫人。”云依是看出了张邯茵的心思,看着她开口:“想问什么便问吧。”   “为何您独独邀了我?”张邯茵不解。云依笑着回了句:“你是觉得人少?”张邯茵点头,云依开口答:“将军不是第一次出征。”   说着她不再侧着头去看张邯茵,而是垂眸理了理裙摆说道:“将军不许曹氏去。至于其他两个,封姨娘嫌麻烦,宁姨娘呢?是怕将军不想见。”   “我想着你,将军应是想见的。”张邯茵听见云依这么说,竟有些不好意思,忙的转移话题:“那您每次都会去送将军吗?”   “是啊。”云依笑着,心想谁叫自己是徐获的妻。   话题却戛然而止,没人再接着说下去。   张邯茵望着云依的侧脸,张邯茵羡慕她的万般周全,她的付出换来了徐获的敬爱。人与人从不是一味索取,张邯茵发觉从前自己,或许给赵兖的并不多。   城外的官道旁,马车停住。   云依轻轻扶着张邯茵下了车,说道:“咱们就在这儿等吧,这是将军出征的必经之路。”   “是。”张邯茵了望四野,春发草生,再无她头一次来时的荒凉。赶路的旅人,依旧是匆匆忙忙。   寂静的官道上,霎时,尘土飞扬。浩浩荡荡的队伍走来,后骁军的旗飘扬,张邯茵抬眼望去徐获骑着高大的战马,重重的盔甲套在了身上。他的眼神坚定而无所畏惧。   徐获瞧见官道旁的她们,便从队伍脱离出来。   翻身下马,徐获牵起缰绳走去,目光并没有为张邯茵停留。官道上的风吹乱了她的发,张邯茵觉察不到自己的失落,什么也没说。   “将军,我们等你平安归来。一定要保重。”云依笑着,这样的话她记得自己曾说了无数遍。   “府中诸事,拜托夫人。”徐获握紧了缰绳,不知还要说些什么。   “将军放心。”云依应下。   “走了。”徐获说完,下意识望向张邯茵,却只有一瞬的停留。短暂的告别后,他上马而去,孤独远走。   马蹄声踏碎了繁华美梦,山河无恙,是用这些士兵们的壮志与血肉堆砌出的。张邯茵抬眼望去,翠绿色的原野上,有人哼起了旧时的歌谣。   云依转身上了马车。   张邯茵却向前走去,步伐愈发急促。和着行军踏出的旋律,她站在坡上,远远地喊了声:“徐获——”   只见她奋力挥着手臂。徐获回首时,却只意味深长看了一眼,没做回应,转身便策马远去。   张邯茵缓缓落下手臂,望着徐获离去的身影,她表现出的炽热,不知真假。   姬红绫来寻,站在她的身边问:“跟将军说什么?”张邯茵瞥了眼姬红绫,说道:“不告诉你。”   姬红绫笑了笑,静静的站在坡上陪她看队伍的远行。她本以为再见到这样的场景自己会悲痛,会不甘,没想到她却如释重负一般。   “遗憾吗?”张邯茵问姬红绫,姬红绫回答道:“遗憾总会有,可至少不是太难过。”   “不难过便好。”张邯茵转头笑起来问:“夫人呢?”   “在车上等你。”姬红绫回道。   “回去吧,不能让夫人等急了。”张邯茵说完,拉起姬红绫向坡下走去,和煦的春风,在辰时末的阳光下温柔着她,她从未这般自由过。   马车边,云依掀起帘子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张邯茵点头,姬红绫准备扶她上车。却听见身后有人喊了声:“漂亮姐姐——”   张邯茵回身去看,林二狗跟在队伍的尾部朝这边挥了挥手,接着又开了口:“我们又见面了,上次你给我的板栗很好吃...就是...就是有点硬!!”   张邯茵站在车跟被林二狗逗笑,她回道:“好好干,回来我还给你买板栗吃。”听见张邯茵的话,林二狗高兴地点了点头。   队伍里,沈钦元瞧不见林二狗的身影,忙的去寻。却在见到张邯茵时,怔住不前,故人依在,只是沈钦元再不能叫上一声豫王妃了。   沈钦元揪起掉队的林二狗,对着张邯茵颔首示意,匆匆离去。张邯茵微微笑着,故友安好重逢,不必多言,便也放心。   回归到队伍的林二狗,察觉到了什么。   “什长与漂亮姐姐认识?”沈钦元自然不会承认,他不想给张邯茵带来麻烦,也不想打搅张邯茵如今安稳的生活。   “不认识。”沈钦元故意岔开话题,说道:“我看你小子,倒是与她很熟?”林二狗笑了笑,甚至还有些炫耀的意思:“那是,她可是送我糖炒栗子的漂亮姐姐。”   沈钦元不再搭理林二狗,叫住秋山:“秋山,给我看好这小子!别让他再乱跑。”秋山得了命令,揽起林二狗的脖子,笑道:“小兄弟,听到没。沈什长叫我看好你。”   林二狗被秋山勒的喘不过气,连连求饶:“秋山大哥,我错了。你放了我,我保证不乱跑了!你要是再这样,还没上战场,就先有伤亡了呀——”   秋山笑起来,旁边的人也笑了。   大战来临前的欢愉,沈钦元看着他的这些兵,有些难以言喻的伤感。他不知道,这些并肩而战的人还能不能一起回家。   军队渐行渐远。姬红绫扶着张邯茵问:“他是谁?”   张邯茵前脚刚踩上马凳,玩笑的回道:“怎么?想认识吗?等他回来介绍给你认识。年纪比你小点,但这都不是问题!”姬红绫听了突然将手松开,张邯茵一个踉跄,跌在了马车上。   她不禁抱怨道:“你故意的!”姬红绫突然想起云依还在车上,便又匆匆将她扶起,往马车里送,“快进去吧,张姨娘。”   张邯茵哼了一声,不再理她。进到马车坐稳,云依便对车外的平华,高声道:“出发吧。”   马车终于缓缓启动,朝着临安城去了。 第21章 再叙   一路行进,摇晃的马车让张邯茵昏沉,在她将要昏睡过去时,突然一阵急促奔腾的马蹄声,吵得她清醒起来。   只听见有人叫了一声,张邯茵还未来得及向外看,马车便倾斜倒在了一个小摊上。幸好有这个摊子做支撑,马车才没有侧翻。   “夫人,你没事吧。”张邯茵惊魂未定,在慌乱之中她将云依紧紧护在了怀里。云依却实打实的被吓到了,声音颤颤的回应道:“没...没事。”   马车的帘子被掀开,平华将身子探进来将云依拉了出去。张邯茵跟在云依身后。   刚从马车钻出来,她就瞧见一个骑在马上,手中持鞭的男人停在翻着的马车旁,他的张扬与骄傲全都写在脸上。   姬红绫拉起张邯茵,轻轻在她耳边说:“是他骑马惊着的马车。你可还好?”张邯茵点点头,扶着姬红绫站在了一旁,静观其变。   此时,有云依在,就还轮不到她强出头。   “依依,别来无恙。”没想到,倒是这肇事的人先开的口,一开口竟还叫的这样亲昵。云依看着眼前的男人,似有不悦,“你真是一点没变。”   “可我瞧,你如今倒是变得更有韵味了——”男人饶有趣味的打量着云依。云依对他的无礼,表示愤怒:“你给我放尊重些。”   男人却不以为然,继续说起:“要知道当初云老头把你嫁给徐获那野种,我无论如何也不会...”   云依抬头怒目而视,打断了曹其钰的话:“曹其钰!你不要忘了,是你曹家毁婚在先。我倒是庆幸,当初嫁的不是你这等卑鄙小人。”   张邯茵把一切都看在眼里,认识云依这么久,她还从没见过云依生气的样子。看起来,云依与这个曹其钰的积怨已久。   云依的话正中他的下怀,曹其钰气急败坏的对着云依:“你个不会开花的铁树。我曹家怎么容得下这样的女人,他徐获也不过是捡我剩下的。”曹其钰的话说的难听,云依气的有些发抖。   张邯茵看不下去,还是出了头。   她上前一步搂住云依的肩,想要给她支持与依靠。张邯茵一个眼神,姬红绫便心领神会。只见姬红绫冲上前去,将曹其钰重重拉下了马。   曹其钰的三脚猫功夫哪里打得过身经百战的姬红绫,三两下就被姬红绫按倒在地。姬红绫刚想下拳欧打曹其钰,却被张邯茵拦住。   她走去,俯身怒视揪起曹其钰的衣领:“今日,我本该给你三拳。可将军出征,我不想因为打你,脏了我的手,那可不吉利。”   “但我要告诉你,你辱骂朝廷命官,我要打你无视律例;你羞辱良家妇女,我要打你不遵礼法;至于最后一条,是你狂妄自大,我看不惯你。你可给我记住了。”张邯茵看得见曹其钰的眼神狠绝,像是要将她撕碎,可曹其钰狠,张邯茵只会比他更狠。   “你算个什么东西!!徐获得意不了多久,这朝堂迟早是我爹的天下。”张邯茵不会被曹其钰激怒,她只是淡淡的说:“那我也劝你闭嘴。祸从口出,曹公子。”   张邯茵起身,说道:“红绫,放了他。”姬红绫刚放开曹其钰,他就想要攻击张邯茵,可惜姬红绫根本不会给他机会。姬红绫挡着,欺软怕硬的曹其钰,还是退缩了。   可曹其钰仍不忘叫嚣:“你等着。”说着立刻上马仓皇逃走。张邯茵微微一笑,高声道:“不送——”   “呸——”张邯茵朝着曹其钰离去的方向狠狠啐了口。再扭过头她与姬红绫相视一笑说道:“干得不错。”姬红绫双手环臂站着,“要我说就该揍他。”   “非也。对这种人最好的办法,就是羞辱他。这比打他更痛。”姬红绫似懂非懂,但她觉得张邯茵做的也对。   “再者,我不想给徐获添麻烦。真是打了他,一定会落人口实。看他那副猖狂样,想必正得势。”她的谨慎小心并不是与生俱来的,只是在时过境迁后的不得已罢了。   “可一切有将军。你应该学会相信将军。毕竟你们...”张邯茵将手放在姬红绫肩上,她知道她想说什么,却没让她说完,“好了,刚才谢谢了。”   张邯茵说完离开姬红绫的身边,向云依走去,看起来她的状态不是太好。   “夫人。”她轻轻的叫了声云依,云依这才回过神来看她,说道:“平华,回去叫人了。”张邯茵点点头,搀扶起云依的手臂。等待着平华的归来。   没多久,平华带人架着新的马车赶来。   张邯茵亲自将云依扶上马车,两个人坐在车内,一路无言。   张邯茵知道,方才曹其钰那小人说的话,应是戳到了她最痛处。如今再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多余,不如让云依好好静一静。   下车后,张邯茵扶着云依跨过府门。   云依这才开了口:“今日的事,多谢。”张邯茵望着云依回了句:“夫人不必客气,是您说的,我们是一家人。”她的话云依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,“那中午到倦春芳吃饭吧。”   张邯茵没有理由拒绝,便点头应下了。   与云依道别后,张邯茵回到长川阁。半躺在床上,真想好好睡上一觉。张邯茵侧着头问姬红绫:“一会儿你去吗?”   姬红绫坐在一旁倒了杯茶回道:“想我去吗?”张邯茵想了想说:“要不你别去了,吃也吃不好,还得站着。你就好好休息吧。”   “一个人能行吗?”姬红绫端着茶杯走向床边。   “能行。”张邯茵坐起身接过了茶杯,“夫人看起来不像是坏人,没什么问题。”姬红绫靠着床框,冷不丁说了句:“夫人是很好的人。”   “你又知道了?”张邯茵玩笑起来。   姬红绫不以为意:“我什么都知道。”说完朝着门外去了。   “去哪?”张邯茵探着头去看,姬红绫挥挥手,回了句:“休息去。”   ...   张邯茵到倦春芳,刚过午时。院子里的梨花不再像那日一般旺盛了。   平英见到张邯茵便将她迎了进去,一张镶着大理石的梨木桌搁在倦春芳的堂下。她睁大了眼看去,满桌珍馐玉食,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饭菜香。   “张姨娘,请在此等候。奴去请夫人。”平英俯身相告,张邯茵笑了笑说:“麻烦姑娘。”   平华走了,张邯茵坐在饭桌前,忍耐着香味带来的喜悦。静静等候着。   “久等了。”云依从屏风后走进来,张邯茵起身行礼,叫了声:“夫人。”   “不必多礼了,今日这宴算是我谢你的礼。”云依摆了摆手   “快坐。”张邯茵听话坐下,云依禀退了侍奉的人,拿起筷子为她夹了个鸡腿。张邯茵回了句:“多谢夫人。”可云依没动筷,张邯茵也不敢妄动。   “现下没旁人。你不必这么紧张,放松些,快尝尝这倦春芳的私厨好不好吃?”云依说话的语气与态度轻松,想来是缓和不少。   鸡腿诱人,张邯茵顾不上别的。一口下去,外皮酥脆,肉嫩多汁。她忍不住夸了句:“好吃!”   “多吃些,李嬷嬷的手艺不比大厨房差。”张邯茵看着云依笑了笑说:“您也吃。”   饭后,平华她们在里头收拾。云依还像上次一样,邀了张邯茵坐在廊下。只是,这一回云依不再奉茶,而是拿出了一壶梨花白。   “这酒是我自己酿的,里头加了院子里那棵梨树上的梨花。这酒将军最喜欢。”云依举着酒壶问:“你可能饮酒?”张邯茵点点头。   “你有口福。这酒除了将军,我可还没叫旁人尝过。”云依为张邯茵斟酒,却没给自己倒。   张邯茵双手接过酒杯,“多谢夫人。”端着盛满酒的酒杯,她问起:“您不喝吗?”云依坐在对面笑了笑说:“我不会喝酒,你快尝尝。”   云依的梨花白,回味甘甜,张邯茵饮下并没有觉得灼烧,而是暖暖的。   云依撑着脸看向院中的梨树说起:“前年埋在树下的那坛,还没来得及给将军喝。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...”   “将军也是人,可陛下偏这般倚重。将军真的太累。”云依说着叹了口气。   她总在细节上无微不至的爱护着徐获,这让张邯茵以为云依是深爱徐获的,搁下酒杯后,她有感而发,说了句:“夫人对将军真好,您真的很爱将军。”   “是吗?你也这么觉得?”云依笑的云淡风轻,言语中却否认了张邯茵的话。   张邯茵不解,只见云依摇了摇头,紧接着又开口:“其实,我只是很敬重将军罢了。联姻对于我们来说,本身就是一场交易。”   云依手搁在面前的杯子上,温度上升到了指尖。她忽然向张邯茵说起,关于今天发生的事:“今日的事,你一定有很多疑问吧?”   “夫人若是不想说,就…”张邯茵抬头,望向她。   还未等张邯茵说完,云依就开了口:“我不瞒你。那曹其钰,就是侧夫人曹生娇嫡出的二哥,他曾与我有过婚约。但曹家在得知我隐疾的事后,当即就退了婚。其实,与曹其钰订婚之前,我就已经想坦白关于自己的隐疾,却被阿爹拦下了。”   张邯茵下意识问了句:“隐疾?”云依没有介意,回答起:“我不会生养。”   张邯茵觉得自己提及了不该提的,忙的抱歉:“妾冒昧了。”   “无妨,这些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。”云依想起三年发生的事,仍觉得难过。却也只剩下难过,不再是痛彻心扉。   云依顿了顿说:“我本并不怪曹家退婚,这件事确实是我的错。可没想到,曹其钰醉酒将我的事泄露出去。事后,那个小人也并没有丝毫的悔过,甚至时不时还把这件事,拿来调侃。就是因为他,我成了临安最大的笑话。”   很久,云依都不再开口,而是望着角落里的海棠花。   当年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,可毕竟是云家理亏,云忠君碍于两家情面,便作了罢。虽明面上两家仍是和睦,可暗地里早是生了嫌隙。   云依再开口,说出的话,早就积压在心里许多年,如今只想与人说一说: “从前被踩破门槛的云家,也再无人敢来提亲。有的嫌弃我的隐疾,有的就算不嫌弃,但贪恋云家富贵的,却因畏惧曹家权势,依旧不敢登门。那时在曹家退婚后,整个临安愿意娶我,又不怕曹家的也只有将军了。这么多年,我一直很感恩将军。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,所以,我只能尽心打理这将军府。”   云依默然。无论那时徐获出于何种目娶她,她都是感谢徐获的。这也是她为何这么多年,作为主母却能这般隐忍求和。是她始终觉得亏欠。   嫉恶如仇的张邯茵,听了云依的话气的不行,怒斥起:“这个曹其钰,真不是个东西!要知道是这般,今日说什么也要揍他一顿。替夫人出口恶气!”   可让张邯茵不敢置信的是,曹谓安一介中书令竟狂妄至此,更何况得罪的是明德皇帝吕弗江的老师云忠君:“只是…这曹家,竟真有这样的本事?”   “曹谓安掌管密疏、奏呈,只手遮天,颠倒黑白的事干的不少。皇帝是看在怀安长公主吕素娘的面子上,总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的默认,所以朝中大半,多少对他都是曲意逢迎。”   说到这,张邯茵终于明白。难怪曹家的人,都是一样的张狂。原是靠怀安长公主这样的主母撑着。她望着云依,看得出她有许多的愁肠。压抑在心里太久。   云依不再说话。忽然,张邯茵握去云依的手,就像老友给予温暖。她轻轻对云依说了句:“好事多磨。夫人不必给自己太多压力,您做的已经很好了。”   张邯茵的话吹散了云依所有的不愉快,她轻轻地笑了,回握起张邯茵的手,想起今日张邯茵为她出头的样子。云依再次道了声:“多谢。”   晚近黄昏时,张邯茵才归去。   今天,云依跟她聊了很多从前的事,故事中没有徐获,只要有曾经的云依而已。张邯茵只做倾听者,偶尔给予真诚的赞叹。   临走前,张邯茵回身望去,倦春芳的梨花好似不曾开败。 第22章 郑妃   徐获走了已有月余,将军府内安稳,无事发生。除了张邯茵近来,时不时去倦春芳看望云依外,其余各屋之间,仍跟从前一样鲜有往来。   如意堂里,宁梧抱着小蝉站在开败的杏花下,天光大好。她今日熏了檀香。   沉香掀帘传话说:“姨娘,宫里叫您去一趟。”宁梧垂眸,冷淡地回了句:“知道了。”   沉香传过话退了出去。俯身将小蝉放走,看着它一溜烟爬上枯树,宁梧感慨了句:“我若能像你这般自由自在的该多好。”   未时初,宁梧坐上了去往晟宫的马车。   她早就习以为常,晟宫与将军府之间的路,宁梧不知来去了多少回。每一次,归去,就意味着徐获对自己的猜忌又多了一分。说实话,她有些厌倦了。   将帘子掀起,看见城隍庙外的豆槐参天,二三孩童围坐在树下,庙里钟鸣了三声。她一抬头,瞧见有只鸿雁划过长空。   马车照例停在了兆元门外。   眼前晟宫巍峨堂皇,宁梧无数次抬眼去看,这个她曾与徐获共同生活过的地方,都会觉得既熟悉又陌生。他们终究都只是王权富贵下的过客,拥有这里的只能是高殿王座上的君王。   宫门、甬道、廊桥、还有二十四宫舍,宁梧一一昂首走过。她好像生来,就该属于这里。   至长秋宫时,宁诚空早就站在门外,等候着宁梧的到来,他开了口:“想着你该到了。”宁梧瞧见宁诚空,终于露出久违的笑,轻轻喊了声:“阿爹。”   可是宁诚空没接腔,只是面无表情地说: “进去吧,娘娘在后院。别让娘娘等急了。”   宁诚空领了宁梧进了去。   绕进后院,郑媛媛正修剪着她的那些,含苞待放的绣球花。“给娘娘请安。”宁梧站在郑媛媛的不远处问了声安。   郑媛媛并未搁下她手中的金剪,只是回了句:“宁丫头来了。”说罢郑媛媛指了指旁边几盆绣球花:“喏,那几盆交给你了。你小心点,本宫可宝贝着呢!”   宁梧得了令走去,拿起桌上金剪,为郑媛媛修剪起她的花。她这园林的手艺,当年还是从郑媛媛手里学来的。   宁梧站在郑媛媛身边,缄口不言。就算郑媛媛表现出亲和的样子,她也明白,一个连亲生儿子都要监视掌控的女人。对自己这样无关紧要的人,又怎么会宽容。所以,需得时时刻刻保持警惕。   “府中又添人了。”郑媛媛看似毫不经意,却话里有话。   宁梧手中的金剪不曾停顿,在剪落最高处的一支后,她不紧不慢的开了口:“是。此女姓张,叫张邯茵。到府中两月多了。妾与她接触甚少。将军对她,妾也并没有发现别的异样。”   “宁丫头还真是金口玉言。是非要本宫问,你才愿意开口?”郑媛媛将手中金剪,突然掷向桌子的另一边,宫女在旁赶忙递去净手的帕子。   “妾知错。”宁梧听后反应迅速,跪在了郑媛媛面前的石子路上。可郑媛媛似乎对儿子纳新妇,没有多大的兴趣。只是单纯想要提醒宁梧:“小获带回来的,来路不明。你还是要上点心。”   “是,妾明白。”宁梧垂着头,不敢看郑媛媛的眼睛。   “宁丫头。”郑媛媛冷不丁地喊了声,叫宁梧心里没底。   “你与小获...至今还未成事吧?”宫女为郑媛媛奉了茶,她的手指在杯口画圈,似笑非笑。   宁梧的膝盖被石子硌的生疼,却不能表现出失仪。俯身再拜,她是畏惧着:“都是妾无能。”   郑媛媛不作声,就这么看着宁梧跪在石子路上。宁诚空此刻,并不能替宁梧解围,他太了解郑媛媛,她的喜怒无常,阴晴不定。自己一旦出言,很有可能会彻底惹恼她。   只听嘭的一声,郑媛媛手中的茶盏坠落,眼见后院的人跪了一地。她高傲的开口:“无能?最好是你说的无能。”   郑媛媛看着剪落一地的残枝败叶,忽然笑起来:“优胜劣汰。你瞧瞧,抢不过别的花,只有自己开败的份。”她常以优胜者的姿态自持,她觉得赵居云输的一败涂地,可这皇后的位子,终究还是没落到她的头上。   “不中用的东西,终究会被舍弃。”这话是说给宁梧听,也是郑媛媛骄傲的宣扬。她站起身,居高临下:“宁丫头,你可要听话。”   宁梧并不赞同她,却仍要附和:“妾定当谨记娘娘教诲。”从嫁进将军府开始,她的处境就开始变得艰难,郑媛媛利用她,徐获猜忌她。宁梧的日子过的如履薄冰。   但宁诚空却让她忍。他们没有出身,没有士族,只能靠着依附权势,来获取生的机会。宁诚空能走上今天这样的位置,不知受了多少的屈辱,他不会轻易丢弃这来之不易的一切。   可这样的日子是不牢靠的。宁诚空清楚的知道,郑媛媛能随便给予自己荣耀,也能轻易毁掉。所以,把宁梧嫁进将军府,他出了不少力。   就是宁梧这副卑微顺从的样子,换得了郑媛媛的欢心。她向来喜欢顺从与臣服于她的人,凡是逾越她的人,郑媛媛都要统统毁掉。   但徐获对她的忤逆、背道而驰,都使郑媛媛抓狂。她无法毁掉自己的儿子,就将罪过强加于赵居云身上。她想,终有一日会让赵居云在自己面前俯首帖耳。   许久,郑媛媛才开口:“起来吧,石子路跪久了,大长秋该怪本宫了。”她说着朝宁诚空看了看。宁诚空陪着笑:“奴才哪敢,娘娘教训的是。”   宁梧这才敢站起来。郑媛媛让她坐下,又叫宫女给添了茶。   “姐姐,可在——”吕弗江的声音传来。宁梧起身恭迎圣驾,随众伏地而拜。   “弗江,这儿呢~”郑媛媛坐着没动,听见吕弗江的声音,就立马变了脸。   吕弗江穿着一身牙白龙纹常服,出现在众人面前。虽然郑媛媛要比吕弗江大上五岁。但郑媛媛自小就标致非凡,如今根本看不出年近四十,倒像是与吕弗江同岁。   吕弗江走来,牵起郑媛媛的手说道:“曹谓安进献了幅《海棠宿鸟图》,我带来叫姐姐瞧瞧。”那边曲襄跟着呈上。吕弗江坐下,终于看见了跪在旁的宁梧。   “宁丫头也在。”吕弗江看了眼宁梧,袖一挥,说道:“起来吧。”   曲襄将画卷张开,海棠初发,禽鸟相鸣。   郑媛媛用指腹细细描摹画中纹路,入了神。吕弗江凝望着她的眉眼,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,再惊世骇俗的画作,也不及郑媛媛的风情万种。他怎么都看不够。   “弗江,你看。弗江?”郑媛媛轻轻拍了拍吕弗江的手背。   吕弗江这才回过神来,说了句:“什么?”郑媛媛看着吕弗江魂不守舍,便失去了兴趣。   “你没事吧?”她握起吕弗江的手,温柔的眼眸里全是藏不住的爱意。吕弗江没有回答,而是问道:“喜欢吗?”,郑媛媛笑着说:“喜欢。”   宁梧站在这样的氛围之下,一句话也没说。她想是时候该离开了。   “娘娘,既然陛下来了。妾就不多打扰了。”郑媛媛没说话,吕弗江挥挥手对宁梧说:“去吧。”   宁梧行礼后准备离开,郑媛媛瞥了眼宁诚空,说道:“快去送送吧。”   “多谢娘娘。”说完宁诚空随着宁梧就出了长秋宫。   长秋宫外的甬道,宁梧与宁诚空并肩而行,遇见宁诚空的人,全都恭恭敬敬行礼问候。晟宫之内,就连得宠的世家妃嫔也要俱他三分。可宁诚空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么多。   十六岁进宫,十七年的苦熬。终于在遇见郑媛媛后,成为了今时今日的宁诚空。而今一晃,宁诚空跟了郑媛媛九年。   “丫头,最近一切都好?”宁诚空去看宁梧的脸,觉得宁梧愈发像她了。快二十多年了,如果不是宁梧,宁诚空会不会早就忘记她的那张清秀的脸了。   “都好,阿爹不必担心。”宁梧回头,笑了笑,却并非发自内心。宁诚空不再说话。他在想,他的小丫头从什么时候开始,变得这般沉闷了。   两个人并肩走了很久,如同宫闱一般死寂。   宁梧是个敏感、心事极重的人,她常常表现出的冷淡,全来自她残缺的童年。   “阿爹...”宁梧放慢脚步,宁诚空却继续向前走去。他知道宁梧想说什么,只是不想答罢了。   “还是想问那件事?”宁诚空停在连廊的台阶上,没回头,“你就那么想知道?”宁梧也不再跟去,而是站在不远处。   “二十年了,女儿已经不止一次,问过阿爹,我的身世。阿爹,到底打算何日才告诉我...”宁梧的质问,并没有让宁诚空下定决心,他有他的打算。   “到我想说的时候,我会告诉你。”宁诚空依旧用这样的话搪塞宁梧。   “您到底想隐瞒什么?”宁梧望着宁诚空的背影,无助又无力。她顺从了所有人,却没顺从过自己。她在努力克制,每每与宁诚空聊起这样的话题,都是无果而终的结局。可她从没放弃过追问。   “没有。”宁诚空走上台阶毅然远去。他越是逃避,宁梧就愈发怀疑,这一次次推脱逃避,无不意味着真相的不寻常。   宁梧纠结,却也只能妥协。宁诚空毕竟养了她十九年,她追去,像是赌气般说道:“恕女儿冒犯。这是女儿最后一次相问,往后女儿便不会再问了。”   宁诚空将她送至兆元门的时候,已是日入。斜阳洒落人间,光不再是暖的。宁诚空站在宫门里头,宁梧站在宫门外头,两两相望,一座高高的宫门隔断了他们的一生。   “回去吧。”宁诚空摆摆手。宁梧俯身而拜,什么话也说不出了。她转身上了马车,就这么远去了。   宁诚空望着消失在宫门外的马车,叹了口气,旧时的那段恩怨,宁诚空不想让宁梧用一生作陪。可她已然卷入这场母子之间的战争。这辈子,就注定不会安稳。   宁诚空无奈转身,再次走进这金做的囚笼。他还是想将那件事瞒下去。 第23章 遭祸   马车颠簸,风吹起门帘。在市井的吵嚷声中穿行,宁梧显得并不和时宜。   暮鼓长作,宁梧叫停了马车,朝小厮说道:“你先回府。”御马的小厮不放心,追问道:“您要去哪?”   宁梧下了马车,说了句:“鼓楼。”   “主子,奴才把马车停在街口。随您一起吧。”小厮不敢丢下宁梧一人回府。宁梧摇摇头,她想一个人透透气,便说:“那你在街口等我,我去去就回。”   “您快些回来。”小厮拧不过,只好应了。   宁梧转身走进熙攘的人群,一路疾行,爬上高耸的鼓楼,极目远眺。她看向霞光里的人间,璀璨、绚烂、斑斓,却又好似晦暗。她入了神,却在想起往日里种种时,都不曾释怀。她叹了口气。还不想回将军府去,在那寂寞的如意堂里,她觉得好像要望穿一生了。   忽然,莫名被人当头一棒。宁梧双目昏黑,倒在地上。合眼前,她的手拼命伸出求救。可周遭二三观景的旅人,却选择视而不见,又都匆匆离去。这就是临安,一个危机四伏的临安。不是人心冷漠,是无能为力和习以为常。   那人拔起腰间弯刀,另一只手在她的腰间摸索。   直至,将军府的令牌掉落在了地上,那人拾起令牌细细端详,在看清令牌上的花纹后,逃下鼓楼,隐匿进茫茫人海,了无踪迹。接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。   昏倒在地的宁梧,吸引了许多后来人的注意。却迟迟无人愿施以援手。人们将宁梧团团围住,高声议论起来:   “这人不会是死了吧?唉,模样多好个姑娘啊——”   ...   “喂,你别乱说话啊你。还喘气呢!”   ...   “你们看,那是不是将军府的令牌啊!?”   ...   “天呐,还真是!将军府的人都敢打,不得了,不得了!”   街口,眼瞧着天黑了。   小厮左右等不到宁梧,有些不安。索性,将马车栓在了街口,往鼓楼上去寻。穿过人群,小厮气喘吁吁爬上鼓楼,就瞧见众人议论纷纷。他心下一惊,边说着,边拨开人群走去,“让一让,大家让一让。”   走至人群前,看见宁梧倒在地上。小厮吓得双腿发软跪在地上,弄得大家一片哗然。人群中一位年长者开了口:“唉——小伙子,你怎么...难不成你认得这姑娘?”   “这是我家主子。”小厮声音里夹带着哭腔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追问:“那?这是将军府的哪位主子啊?”   小厮竟也老老实实地回答:“这是将军府的宁姨娘。”议论声又起:“宁姨娘是哪个?”,“没怎么听过啊。”,“不知道。”   年长者实在看不下去:“行了!都少说两句,这人还昏着。”说着年长者又转头看向小厮,“小伙子,你还是赶紧回去叫人来吧!”   小厮觉得年长者说的是,可将军府离这儿还有些距离,回去叫人怕是来不急,自己也走不开。   他想了想,转身央求起年长者:“大伯,这会儿回府叫人,怕是来不及。您可知这附近有什么医馆能请到大夫?”   “得了,救人要紧。你在这守着这姑娘,老夫替你到医馆请个大夫来。”年长者也是个热心肠。   小厮听了忙的磕头道谢:“多谢大伯。”年长者没多说什么,转身下了鼓楼。   不一会儿,年长者不见了,赶来的只有慈恩医馆的大夫匆匆。这会儿看热闹的人群散去了不少,却仍有些没事干的围在一旁。大夫二话没说,俯身蹲在宁梧身旁,为其诊治。   片刻后,大夫开了口:“这位夫人没什么大碍,只是被打晕了。我开个方子给你,回去按时服药。好生修养就是了。”   “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。”小厮双手合十,念叨着。   大夫开好方子,递到小厮手中。小厮连忙拜谢:“谢谢大夫,小的这出来匆忙,没带银子,但您放心将军府不会欠账,回府后,小的定叫人亲自将银两送到医馆。”   “既然是将军府,这费用就免了吧。”大夫收拾起药箱,摆摆手走了。小厮还愣在原地,想着这大夫真是菩萨心肠,治病救人还不收钱。可殊不知这慈恩医馆最大的东家,就是云家。   再回看身边的宁梧,小厮顾不得多想,便背起她下了鼓楼,在路人的注视下,向街口走去。将宁梧背到马车上后,小厮麻利的驾起马就往将军府赶。   路上,宁梧在马车颠簸中醒来,却依旧昏沉。她记不清方才发生了什么,只依稀记得倒下前的霞光万丈。再看去漆黑的车厢,她有话要说,却是有气无力。   “帅..子...”宁梧叫起小厮的名,可急促的马蹄声盖过了她。躺在马车里,伸手摸了摸颈后,有些痛。她奋力爬起,靠在一角,透过窗子瞧见这是回将军府的路,才松懈下来。   不久后,帅子将马车停在将军府的门外,掀开门帘向车厢看,瞧见宁梧醒了,终于松了口气。虽然,这顿责罚在所难免,但宁梧没事,他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。   “宁姨娘,您可算是醒了。您真是吓死小的了——”帅子鼻涕一把,泪一把。   “刚才...发生了什么...”宁梧望着小帅,没有责怪。   帅子站在车厢外,把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宁梧。听后,她在帅子的搀扶下,下了车。   “宁姨娘,这件事要不要去告诉夫人?那人竟猖狂至此,咱们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。”帅子义愤填膺,宁梧却无动于衷,说了句:“不必了,我自己会看着办。”   宁梧都这么说了,帅子又能多什么嘴。他摸了摸兜,将方才的药方交给她:“宁姨娘,这是为您诊治的慈恩医馆大夫开的方子。一日三次,连喝七日。那大夫人真好,竟不收咱们的费用。”   宁梧接过药方,攥在手中说起:“今日的事,无人问你,便不要再提......多谢。”还没等帅子应答,宁梧转身朝着府内去了。   一路匆匆,疾步穿过连廊,进了西苑。她眼中的灯火愈渐迷离,路过的奴仆低着头,不曾去看她虚弱的脸。   转个弯,宁梧撞上了从长川阁出来的张邯茵。   “宁姨娘?”张邯茵被撞了个满怀,她没想到这时候出门还能碰上宁梧。   宁梧攥在手中的药方,在碰撞后,缓缓飘落在地上。张邯茵俯身拾起,看见上头的文字觉得奇怪,竟是张药方。   “宁姨娘,你病了吗?宁姨娘...”张邯茵见她没有反应,于是又靠近了些。这才看清宁梧煞白的脸,这话还没说出口,宁梧就昏沉的靠在了张邯茵身上。   张邯茵扶着宁梧不知所措,高声喊:“红绫——快来——”   姬红绫闻讯赶来,以为是张邯茵发生了什么事。刚出来姬红绫就见张邯茵怀中抱着个人,走近后,才看清楚张邯茵怀里抱着的是宁梧。   “宁姨娘,这是?”张邯茵顾不上解释,“待会再说,我瞧她不对劲。快帮我把她送去如意堂。”   姬红绫听后,二话不说抱起宁梧就往如意堂去了。张邯茵跟在身后,手中仍握着那张药方。   刚进了如意堂的内院,沉香瞧见宁梧这副模样,吓得不知所措。姬红绫抱着宁梧先行一步进了屋,张邯茵叫住慌了神的沉香。   “沉香,你们主子为什么一个人从外面回来?”张邯茵抓着沉香的手臂,想让沉香平静下来。   沉香看着张邯茵,老老实实回答:“姨娘今日被宫里召了去。每次姨娘进宫都不准我陪着,走时还好好的,回来怎么就这样了?”   沉香看着张邯茵可怜巴巴央求:“张姨娘,你可要救救我们主子啊!”   这边正跟沉香说着话,那边姬红绫从屋里出来。她问姬红绫:“如何了?”   “醒着,没事。”姬红绫走下台阶。张邯茵提裙走去如意堂,沉香想要跟去却被姬红绫拦下:“你跟我去烧水。”沉香看看屋子,又看看姬红绫,还是跟着去了前屋。   张邯茵绕过屏风,看见宁梧半靠着床榻,沉默不语。走近了,宁梧也不曾她一眼。还是她先开了口:“发生了什么?”张邯茵说着顺手拉了把圈椅,坐在了床前。   “这张药方又是什么?”张邯茵说着把药方搁在了床边,“我听沉香说你进宫了。”说了这么多,还是不见宁梧开口,张邯茵有些着急,“你不说话,我怎么帮你?”若今日这事没叫她碰见,她可能会选择充耳不闻。可既然碰见,以她的性子就不会视若无睹。   张邯茵将身子往椅子上一靠,叹了口气:“行。你若不说,我就在这儿看着你到天亮。”   宁梧回头看着她,一如既往的冷淡。只是眼神有些疲惫,宁梧觉得自己就好像身心俱疲,很久,才愿意开口:“我被人打晕了。”   “什么?”此话一出,张邯茵惊讶着坐起身,“在哪发生的事?”   “鼓楼。”宁梧再拼凑起受伤时的片段,仍心有余悸。只是,她所表现出的平静,让人看不透,“你不是进宫去了,到那做什么?”   院后的门开了逢,小蝉一溜烟钻进来。爬上了宁梧的床,小蝉像是知道宁梧出事了一般,用脑袋蹭了蹭宁梧的手背。她抱起小蝉,揉了揉,放松了很多,“是我大意了。从宫里回来,我叫小厮带我去了趟鼓楼。也怪我,没叫他跟着... ”   “那你可知道是谁干的?你又可是得罪了什么人?”张邯茵听了半天,也没有听出异常。   “临安的人牙子猖獗,已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。这些统被称为鬼手的人,常以击打颈部致人昏厥,再将其带走售卖。被贩卖的多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。今日,袭击我的定是这些人。”宁梧掏出将军府的令牌,递给张邯茵,“你看,我的令牌被人动过,挂绳断了。我想,袭击我的人是看见了我的令牌,才没有将我带走。毕竟,将军府丢了人可不是小事。”   “你遇袭时,没人看见,上前阻拦吗?”张邯茵觉得不可思议,鼓楼那般的闹市区,还会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来。   宁梧摇摇头,无奈说道:“就算看见,也没有人会管,没人敢管。”   “不行。这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夫人,得让夫人报官才好。不能就这么算了。这些人太猖狂了。”张邯茵起身,愤怒着准备离去,却被宁梧一把拉住。   “听我的,别再管了。”宁梧恳求,张邯茵回身看,不解其意:“为什么?”她倒想想听听宁梧怎么说。   宁梧松开抓着张邯茵的手说道:“官府不会管的,官府若是会管,临安也不至于此。我虽不知鬼手,背后的人到底是谁——但我知道,一定不是我能惹得起。”   “将军也惹不起吗?”张邯茵自然不会理解宁梧,她们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。   “告诉他们又能怎样呢...也只会被府中的人当做笑话。没有人会真的在意,所以也不必去麻烦。我也没什么大碍。”宁梧叹了口气,“你答应我,别再追究了。”   看着说出这些话的宁梧,张邯茵半晌无言,心口就如同一块石头堵住一般,她有些心疼宁梧,心疼她到了这般仍是放弃追究的权利。   “好...我答应你。今日这事,我只当没听过。”话说到这份上,宁梧都不愿追剧,张邯茵还能再说些什么。   张邯茵动了身,宁梧看着她,诚恳地道了声:“谢谢。”她看着宁梧,心里五味杂陈。但还是笑了笑,回了句:“你好好休息,药方收好,我明儿再来看你。” 第24章 如一   张邯茵退出如意堂,姬红绫就站在屋外等她。   “走吗?”姬红绫看见她走了过去。张邯茵点点头,应了声:“走吧。”   临走时,张邯茵不忘嘱咐沉香:“照顾好宁姨娘,有事到长川阁找我。”沉香感激,送她与姬红绫出了如意堂的门。   回望一片死寂的如意堂,想起宁梧,张邯茵叹了口气:“如意堂,真的如意吗?”姬红绫不解:“到底怎么了?”她没回答,向前慢慢的走,不曾回头。   时值五月,西苑小径旁的芍药开着,东风吹散了花的芬芳。张邯茵眸色中的仲夏,不太漫长。她开口:“红绫,你知道鬼手吗?”   “知道。”姬红绫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,回了句:“我就是被鬼手贩卖过的人。”   张邯茵停下脚步,与姬红绫隔了数十步。姬红绫也停下,她不可置信的望着姬红绫的背影问:“徐获,知道吗...”   姬红绫回身去看张邯茵那诧异的神情,说道:“我就是将军从鬼手手中救下的。”姬红绫没有隐瞒,如实奉告给张邯茵。   “那你还有家人吗?”张邯茵走去,俩人又重新走在小径上。   姬红绫摇摇头,说起:“我是个孤儿,收养我的是个云游和尚,我自小跟着他生活。”听见她这么说,张邯茵脱口而出一句:“如一。”姬红绫没想到这么久,她还记得。   “嗯。...其实,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。”姬红绫看着她缓缓开口:“我来自东平。如一和尚在汝南捡到我时,我不过半岁。好些事我是记不得的。”   “你是东平人!”此刻,张邯茵有些欣喜,姬红绫点点头。   “不过在我五岁的时候,如一就将我带离了东平,之后我们去过太歌的蜀中,去过南达的大研。后来我们就来了临安,可...来到临安之后,一切都被改变了。”姬红绫想起过去,她还是觉得如果那时不来临安该多好。   张邯茵与姬红绫说着话,不知不觉走进了富春园。姬红绫走向园中富山亭,坐在了富山亭下。   “你与如一,是在被卖后,失散了吗?你有找过他吗?”张邯茵跟去,晚风裹着芍药花的香,钻进她了的袖口。她下意识拢了拢。   园中寂静,蝉鸣知夏。月色却冰冷如霜。   “如一...他死了。”姬红绫垂眸,她想哭却哭不出,“我们入临安,本是为秦少府的母亲超度做法而来,却被无端卷入了当年的朝堂争斗。秦少府遇刺,如一因是个会武的和尚,被当做了替死鬼,我也一并被人处理卖掉。”姬红绫麻木的叙述着,就好像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一般。   “他那双渡人的手,又怎会杀人。”记忆模糊,姬红绫很难再想起如一的那张脸。她颤抖的双手,忽然被张邯茵紧紧握住。抬眼看向一双温柔眼眸,姬红绫渐渐温暖起来。   张邯茵望着富春园的夜开口:“善恶有报,人生总不会永远惨淡,如一和尚不会白死。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那天,只是因果未报。”   “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留在你身边吗?”姬红绫看着振振有词的张邯茵笑了。   “因为,与我是同乡?”张邯茵笑了笑,她也想知道。   “不止是这样。更是因为,你无论什么时候,都能乐观、积极的活着。”姬红绫没见过张邯茵彻夜的悲伤,只觉得她总是快乐的。   张邯茵撇了撇嘴,“你莫不是在说我没脸没皮吧!”松开紧握姬红绫的手,她站起身,丝滑的衣裙垂落在地上。   “只要活着,就还有希望。不是吗——”望向亭外,张邯茵心下静谧。   “你原就叫姬红绫吗?”,姬红绫摇摇头,回了句:“阿蛮。”   “怎么改了名字?”张邯茵觉得这个名字跟姬红绫真的很配,不由得笑起来。姬红绫靠着栏杆,想了想说:“将军不喜欢。”   “呸,这个徐获。管的真宽,连别人的名字也要管。当真霸道!”姬红绫笑起来,张邯茵回头问:“笑什么?”   “我真的没见过,有人敢这般言语将军。”张邯茵的的确确如姬红绫所说,是第一个敢与徐获这般的女人。或许是,不知者无畏;又或许是,其他人太在意传闻中的徐获。根本不曾去了解,才会让她显得如此特别。   张邯茵走出富山亭,回眸笑着说了句:“那你现在见到了。走吧,阿蛮——”姬红绫起身走去,与她同行。   又想起宁梧来,姬红绫开口问:“你刚才问我鬼手的事?跟今天宁梧的事有关?”   张邯茵叹了口气:“宁梧今日进宫,回来的路上拐弯去鼓楼,没想到碰着鬼手了,她说是将军府的令牌救了她一命。”   姬红绫在一旁表情有些异样,张邯茵觉得不对就问:“有什么不对吗?”   “按说,鬼手只抓和贩流民、与普通人家的妇孺。像宁梧这样看起来穿戴华丽,行为举止不凡的女子。鬼手是不会冒险去贩的,又怎么会成为鬼手下手的目标?”姬红绫说了自己的想法。   张邯茵脱口而出:“是有人故意安排。”姬红绫点点头,表示认同。   “可宁梧平日里,深居简出。还能得罪上什么人?还是说徐获得罪的人?那也不该报复宁梧这样一个不得宠的姨娘啊?”张邯茵越说越糊涂。   “宁梧怎么说?”姬红绫想起抱宁梧进如意堂时,她沉默的神情,就觉得事情不简单。   “她叫我不要追究。”踩过石子路,二人出了富春园的门。   “看来...她也知道些什么。既然这样,那就听她的吧,这件事本就与我们无关。她们的事最好也不要管。宁姨娘,跟宫里走的太近了...”姬红绫有意提醒,张邯茵听出。   “我明白。可纸真能包得住火吗——”张邯茵想鼓楼那样的闹市街区,围观的人,真的能闭口不言吗?   “那就等火真的烧起来再说。”姬红绫对宁梧的事,毫不关心。火只要不烧在张邯茵与自己身上,姬红绫都不会在意。   回到长川阁,张邯茵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。   “红绫,一起吃夜宵吗?我饿了。”张邯茵摸了摸院子里青松的针叶,想着吃些什么好。   没想到姬红绫就回了句:“不吃。”便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,关上了门。   独留张邯茵在院子里,嘴里抱怨着:“这就走了啊,真不像话!”这下她被姬红绫弄得失去了吃夜宵的兴趣,闷闷推开长川阁的门回了。   夜里张邯茵的肚子响个不停。   直到,寅时初才睡着,一觉睡到了晌午。醒来后,张邯茵躺在床上不想起,望着窗外发呆。   不一会儿,姬红绫端着托盘进来,瞧见赖床的张邯茵就问:“看什么呢?”她躺着没动,看窗外扶桑树上有几只禽鸟飞远:“发呆呢——”   “都怪你,昨晚叫我饿的一夜未眠。”张邯茵嘟囔了一句,姬红绫将托盘上的早饭摆上桌说:“为何怪我?我不吃,又没说不让你吃。”   张邯茵撇撇嘴,翻了个身还是没起,便问:“早起吃什么?”,姬红绫将碗筷摆好回道:“大厨房送的蟹粉小笼和黄金粥。”   张邯茵仍在床榻与早饭之间做着斗争,却听姬红绫开口说了句:“火烧起来了。”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,似懂非懂的看向姬红绫:“什么意思?”   “一个早市的时间,昨晚宁梧遇袭的事,传的满城皆知。不知是谁传的消息,竟然越传越离谱了。”姬红绫说着走向门外,叫了君眉进来给张邯茵洗漱梳妆。   张邯茵下了床,坐在妆台前问:“离谱?怎么就离谱了?”   姬红绫回到屋子里,将后院的门敞开,俯身拾起飘进屋内的落叶:“有说,将军府的姨娘趁将军出征,幽会情夫,遭情夫勒索被报复的。有说,是将军得罪了什么人,对将军府报复的。总之,没有人...”   姬红绫看了看为张邯茵梳妆的君眉,只字未提鬼手的事,张邯茵明白姬红绫的意思,笑着接了腔:“确实离谱。如意堂那边现在如何?”   姬红绫回道:“夫人知道后,一大早去了如意堂。还给宁姨娘请了大夫。”   君眉为张邯茵梳洗完毕后,识相的退出了长川阁。姬红绫走到桌前,为张邯茵盛了碗黄金粥。   张邯茵坐下来,喝了两口粥问道:“漪澜斋和琦玉轩那两个,可有动静?”她好奇出了这么大的事,府中的人会是个什么反应。   “漪澜斋那位,是不会去凑这样的热闹。尤其是宁姨娘的热闹。”姬红绫坐在张邯茵的对面,将一个蟹粉小笼夹进她的碗碟之中。   “为何?我倒瞧她,不像是不爱凑热闹的人。”张邯茵说着话,还不忘夹起小笼包。   “其实,这府中能看得上宁姨娘的人不多。毕竟,将军府的个个都大有来头。宁姨娘这样的身份,在这群世家女里就显得尴尬。”姬红绫望去,如意堂的杏树虽败,但长川阁的扶桑花快开了。   听到这儿张邯茵自嘲起来:“那照你这么说,我这身份岂不是更叫她们耻笑。”   “你与她们不一样,你孤身一人,又不来自临安。”姬红绫的话不是安慰。临安世家之间,利益纠缠牵绊。看起来身世清白的张邯茵,与宁梧那贵重却不体面的身份比,自然要好上不少。   张邯茵笑了笑,岔开了话题:“我瞧着,徐获似乎对将军府的事,不怎么上心。她们几个都入府多久了?”进府这么久,她也只是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们的信息。还有许多事情,是她不曾了解的。   “曹侧夫人,是与夫人三年前同月入的府。封姨娘在前年那批新秀落了选,后来在中秋宴上,被陛下赐给了将军。宁姨娘则是去年初夏,被郑妃送进了来。我知道她们进府的时候,将军都在外打仗。将军不在,连轿子都是直接抬进府的。说起来,将军对她们也不算太熟,所以,她们的事向来不怎么过问。府中大小事务,都全权交由夫人打理。”姬红绫说道。   “难怪,徐获看见她们就像看见陌生人一样。”张邯茵听后,感慨着这府中的人全然都是身不由己。就连徐获也是一样。   吃饱将碗搁下,张邯茵上下扫视起姬红绫:“说!你为何会对府中的事如此了解?”   姬红绫慢慢将碗碟收进托盘,解释道:“无为那小子,总是给我讲些有的没的。”   “无为?是谁?”张邯茵手拖着下颌撑在桌上,看着姬红绫眨眨眼。   “北苑的掌事。你竟没见过?你那日在昆山筑可是一夜未归。”没想到,姬红绫乘胜追击,调侃起她来。   “没见过。”张邯茵听出姬红绫话里的意思,愣是没接腔。姬红绫端着托盘起身准备离开,却被张邯茵叫住:“一会儿,陪我去趟如意堂。”   “做什么?”姬红绫看了看张邯茵。张邯茵起身走向后门,懒懒的伸了个懒腰,说道:“去看看宁姨娘啊——”姬红绫没再接话,端着托盘出了长川阁。 第25章 风波   姬红绫还没走到前屋,叫玉芜碰上。   玉芜麻利的接过她手中托盘,说道:“红绫姐姐,你可听说宁姨娘的事?真是叫人出乎意料。宁姨娘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?太不像话了。”   姬红绫听见玉芜在她跟前嚼舌根,立马变了脸:“谣言止于智者,我劝你管好自己的嘴。宁姨娘怎么样我不管,别给张姨娘惹麻烦。”   姬红绫不怒自威,玉芜看着她的眼神要吃人。吓得不敢出声,端着托盘进退两难。正巧张邯茵从屋里头出来,叫了声:“红绫——”玉芜像瞧见菩萨一般,目光向张邯茵投去。   姬红绫转头吩咐玉芜跑腿:“将东西送到大厨房去。”玉芜赶忙,向张邯茵行礼告退。   “玉芜这丫头干嘛?慌慌张张。”张邯茵看着行色匆匆的玉芜,不明所以。   走下了台阶,张邯茵看着姬红绫那张,像是碰到仇家一样的臭脸,背着手站在姬红绫面前相问:“怎么了?谁惹你了?不是我吧?”   “走吧,不是要去如意堂?”姬红绫向门外走去。   张邯茵在院子里,摇摇头,不由感叹姬红绫的脾气怪,跟徐获一样。   “等等我啊!”张邯茵追去,好不容易追上姬红绫,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。   “好巧啊——张姨娘。”封凌从岔路走来,手里摇着缂丝金花团扇,头顶簪花分外妖娆。张邯茵躲又躲不开,只能硬着头皮去会一会这个“程咬金”。   “封姨娘,这是?”张邯茵靠近封凌,被那扑面厚重的蔷薇香熏的头晕。   “去瞧宁姨娘呀!张姨娘不是去看宁姨娘的吗?”封凌拿扇掩面笑了笑,好几次张邯茵都没认真看过她的脸。   这一次,张邯茵透过扇面,朦胧看见她的那张美人面。封凌与曹生娇,一个是娇,一个是媚。都是叫人瞧一眼就醉掉的存在。   张邯茵心想封凌选妃落选,定是因为宫里有人不喜欢她这娇妩的样子。她笑了笑回了句:“是。宁姨娘有恙,我正要去探望。”   封凌倒是一点也不拘谨,这只是张邯茵与她见过的第三面,就拉上张邯茵向如意堂去,“那咱们也顺路,一同去吧。”张邯茵推脱不掉,只好一同前去。   没走了几步封凌撒了手。她走起路来,总要快上张邯茵几步。像是要彰显她比张邯茵早入府的尊贵,可惜,徐获到现在连她的琦玉轩都没踏进过。   张邯茵追了几步就放弃了,一路跟在封凌的身后。   “张姨娘,你说?宁姨娘是像他们说的那般,在外头该不会...”封凌一脸幸灾乐祸的笑,张邯茵明白封凌去如意堂不是看人,是看热闹。   相反,曹生娇的漠视,就是对宁梧的不屑。就连热闹也懒得去看。   “我不知,没谱的事。封姨娘,最好也不要妄加揣测。”张邯茵言语之中,自动与封凌划分开。她虽然有时是八卦了些,但在大是大非面前,还是有分寸的。   封凌狠狠瞥了眼张邯茵,觉得她多少有些不识趣:“你懂个什么。”封凌手中的缂丝金花团扇摇的快了些,看得出她有些不悦。   “张姨娘,该不会是知道些什么吧——”封凌阴阳怪气起来,“我告诉你,跟如意堂的人不要贴的太近。她那个阴阴郁郁的样子,叫人看了晦气。小心触了霉头!”   张邯茵垂下许久的眼眸,忽然抬起,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封凌。她心里早就把这个长舌妇骂了一千遍。   “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!”封凌被张邯茵的突然转变吓到。   “我们都不过是这府中姨娘,有些话封姨娘在我这说了,我就当没听见。说多错多,封姨娘还请自重。就方才这些话要是传到将军耳朵里,封姨娘当如何啊?”张邯茵笑着,却口气严厉。   “我瞧,封姨娘有些累。需要歇一歇,那我就先行一步了。我在如意堂等您。”张邯茵不愿再多听封凌再多废话一句,抬脚领着姬红绫扬长而去。   “你——你!你!”从前府中众人,都是给封家面子,才对封凌这样一个刻薄的下等姨娘毕恭毕敬的捧着。   如今,再碰上张邯茵这个初来乍到的东平人。终于是叫封凌吃了瘪,就连一旁的绢儿,也是惊掉了下巴。久久不敢出声。   “好个张邯茵,你给我等着!”张邯茵早就远去,封凌仍喋喋不休。   “那...姨娘,咱还去如意堂吗?”身边的绢儿唯唯诺诺。   “去,凭什么不去!她去得,我就去不得?”封凌握紧手中团扇,不再像刚才那般摇曳身姿。而是快步急走远去。   这边张邯茵与姬红绫走远后,笑个不停。   “你可瞧清封凌的那张吃瘪的脸?不止一次,我不止一次想教训教训她。终于叫我逮着了。”张邯茵忍了封凌许久,就这今日,她还是克制了些的。   “这下你可彻底把封姨娘得罪了。”姬红绫在一旁事不关己般的笑。   “得罪?那就得罪。我可不怕她?再说,我不是还有你吗?她若是敢找我麻烦,咱们就给她表演徒手拍榛子。”张邯茵说着回身,拉起姬红绫,“快些,过会儿她该追来了。”   一路疾行,张邯茵前脚刚到如意堂,封凌后脚就跟着进了院。将要过门时,封凌故意挤过张邯茵,先一步进了去。   冷不丁被挤了一下的张邯茵,若不是姬红绫一把将她扶稳,不然就磕在门框上了,“没事吧?”,张邯茵无奈摇摇头,说了句:“没事,进去吧。”   进到里头,张邯茵瞧见云依坐在宁梧的床榻边上。此间济济一堂,她觉得今日,怕是如意堂最热闹的一回。   “夫人可真是体恤咱们这些姨娘。听了宁姨娘的事,早早就为宁姨娘请了大夫医治。我们真是有福气,碰着您这么慈悲的主母!”还没等张邯茵开口,封凌进去就是一通夸奖,可云依没理,只是叫人给她看了坐。   “给夫人请安。”张邯茵行了礼,问道:“宁姨娘的身子可有碍?”她看向宁梧,表示出的关切,就好像她昨日从未见过宁梧,从未踏进过如意堂一般。   “大夫说无碍,只是受了惊吓。到现在都不肯说话。”云依说着目光不由望向宁梧,只见她目光黯淡,盯着窗外一言不发。   那头沉香端着熬好的药进来,瞧见如意堂内这么多人,先是惊了一下,接着将药端到了宁梧的床榻边。那药味的苦涩蔓延,封凌不禁拿起团扇挡了挡。   “我来吧。”云依接过沉香的药碗,将药吹凉送到宁梧嘴边,宁梧轻轻抿上一口吞下。张邯茵站在旁,把云依的一举一动都刻进了眼眸。   煞风景的封凌又在一旁搭腔:“宁姨娘,这样真的是没事吗?莫不是伤着别处?心伤了可是验不出来。”没想到云依在前,封凌说话依旧是这般放肆。   只见云依难得厉色:“封姨娘,宁姨娘你也看过了,没什么事就回吧。”可那凳子还没暖热,封凌愣是没动身,于是云依又问:“你还有什么事吗?”   封凌答不出留下的理由,只能起身:“那既然宁姨娘无恙,那妾就先告退了。”封凌今儿没瞧着热闹,反倒被撵了出去。   临走封凌瞥了眼张邯茵:“你留着干什么?”张邯茵俯身不回答,只道了句:“封姨娘,慢走。”封凌气的推门,悻悻而去。   云依将药喂完后,把药碗搁回,沉香端起托盘退去。张邯茵低头对身边的姬红绫说:“你出去等我。”姬红绫识相的跟着沉香一起退出屋外。   此时,屋子里头,只余下张邯茵、云依和宁梧三人。每个人都安静的不说一句,张邯茵轻轻坐在了方才封凌坐的那把椅子上。   “你还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吗?”云依关切询问着。   “不记得了。”宁梧的开口,让屋里剩下的两个人的目光纷纷凝聚于她。只是云依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,这样的回答,云依也不知该如何帮她。   坐在一旁的张邯茵却心知肚明,宁梧的逃避,或许是她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,所以她一句话也没说。云依见状也不再追问,轻轻的掖了掖宁梧的被角。   “许是你太累了,好好休息休息,如果想起什么就叫沉香告诉我。”云依信了,她觉得是创伤带给了宁梧短暂的失忆。   宁梧不再应答。云依起身,张邯茵也起了身,封凌坐的那把椅子始终都没暖热。   “与我一道回吧。”云依邀了张邯茵,她最后再看了眼宁梧,跟着云依出了门。门外的姬红绫替他们关上了如意堂的门。   “但愿,她能想起些什么吧。”云依站在屋外,有些自责。张邯茵安慰起她来:“您不必担心,有时遗忘或许也是好事。”   云依笑了笑,道了句:“走吧。”   巳时刚过,走出如意堂的门。云依与张邯茵一前一后,不算炎热的初夏,在正午时候,太阳仍会灼烧着她们的脸庞。   “盛夏将至了。”云依接过平华递来的扇子,望向路边的芍药花,不由得感叹:“西苑的芍药,开的是旺些。前些时候,平英跟我讲时,我还不信。”   “是啊。”张邯茵与云依一路上,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。 第26章 鸳鸯枕   路过芳草丛,蝴蝶绕过她们的裙边,翩飞远走。   “我记得,你的生辰是五月十三。算起来只剩两日了。”云依突然提及张邯茵生辰的事。   “是,您还记得。”张邯茵没想到,云依记得府中每个人的生辰。   “想要怎么过?我是想着请些弹词艺人,在如兰厅摆个宴。你来自中原,定没听过江南的曲艺。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云依的用心,叫张邯茵感动。   可她似乎有自己的想法:“多谢夫人。只是...宁姨娘遇袭,将军在外出征。妾实在无心过这个生辰日。”半真半假,这是她推脱的理由。   云依思忖着,再望向张邯茵时,她开口同意了:“你说的有理。既然你不想大办,那到倦春芳来吃碗长寿面总归可以吧?”   张邯茵笑着俯身:“是,妾遵命。”   云依摇起扇子,脸上终于露出了笑,最近府中事务繁重,缠的云依疲惫。   她二人刚走上石板桥,迎面过来两个人,张邯茵打远瞧着对方的穿着打扮,像是从宫里头来的女官。   云依瞧见后,叫了声:“荷中姑姑——”只见为首的女官抬了头,朝着云依问了声:“夫人福安。”   云依客气地同李荷中言语:“荷中姑姑,这是去哪?”李荷中也不曾搏了云依的面子,笑起来说道:“宁姨娘遇袭。郑妃娘娘担心,特叫臣来送些东西探望。”   张邯茵抬眼去瞧李荷中身后,那个小宫女手中端的托盘。上头是一对白瓷鸳鸯颈枕,云依没在意,可张邯茵觉得奇怪,这看病人为何不送补品送枕头。   “原是这样,那您请——莫要耽误了您。”说着云依与张邯茵为李荷中让开了路。   “那臣就先行一步。”李荷中眼神在张邯茵的身上停留了一瞬,便拂袖离去。   张邯茵跟云依站在桥上,目送着李荷中的远去,她不由的问:“这位荷中姑姑是?”   云依为张邯茵耐心解答:“她是郑妃娘娘的亲信,女侍中——李荷中。后宫除却宁梧的爹,就是这位荷中姑姑能在郑妃娘娘面前说上话。你下次见她,记得称呼李侍中。荷中姑姑的名号,只我与将军这样叫。”   云依好意提醒,张邯茵点头应下:“多谢夫人提点。”云依轻轻拍了拍张邯茵的手背。二人走下石板桥,云依与张邯茵道别:“我去北苑查账,便在此别过吧。五月十三,别忘了。”   张邯茵颔首恭送云依:“夫人慢走。”   岔路上分别,张邯茵对那双白瓷鸳鸯颈枕仍有些在意。却选择闭口不谈。姬红绫跟在张邯茵的身后问:“为什么不想过生辰?”姬红绫不明白她的那些借口。   张邯茵瞧见路边躺着一支被折下的芍药花,于是俯身捡起,搁在了掌心,说道:“我不喜欢。”她隐瞒了什么,不想说。姬红绫见状不再问了。   张邯茵开始把玩起手中的芍药花,新鲜的泥土嵌入了她的指甲,她言语起来:“这么好看的芍药花,谁这么狠心折下,竟还丢在路边。真不像话。”   与此同时的琦玉轩,封凌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。大夏天的,封凌敢肯定,是有人在背后说她的坏话。   ...   如意堂这头,李荷中领着人叩开了门。   “李侍中。”沉香开门看见李荷中,不知缘由。李荷中开口问:“宁姨娘呢?”,沉香将门敞开来,回了句:“在里屋,您请。”沉香的话刚说完,李荷中就领着人进了屋。   “李侍中。”宁梧瞧见李荷中来,想要起身迎接,却被李荷中拦下,“不必多礼,你就躺着吧。”李荷中又扶着宁梧半躺在榻上。   她使了个眼色,小宫女将托盘放下退出门去了。   屋内只剩下李荷中与宁梧,她立在宁梧的床榻前说:“娘娘叫我来看看你,出了这么大的事,娘娘对您很是挂念。”   李荷中指尖轻轻拂过那对白瓷的颈枕,嗤笑一声。   她与宁诚空敌对了十几年,如今宁诚空的养女嫁给郑妃的儿子,宁诚空更是处处压她一头,李荷中自然咽不下这口气。   “这是娘娘特意从库里挑的赏赐。传娘娘口谕——”李荷中故意抬高的声调,这回宁梧的动身,李荷中没拦。   宁梧翻身下床,跪在地上。   只见李荷中端起托盘,说道:“宁丫头,这对白瓷鸳鸯颈枕可是本宫很喜欢的物件,今儿赏给你了,你可要好好享用。”   说完她将托盘递到宁梧手中说道:“宁姨娘,谢恩吧。”   宁梧接过托盘,俯身谢恩:“妾谢过郑妃娘娘,郑妃娘娘千岁。”   李荷中没扶宁梧起身,而是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地说:“娘娘望你,不要忘本。你可懂——还有啊,将军那头,娘娘对你可是一片苦心。你要看得清,做的明。”李荷中说完面无表情地起身。   “既然礼已经送到,您身子也无恙,那我也该回去给娘娘复命了。宁姨娘好好将养。”李荷中没再看宁梧一眼转身便离去了。   沉香在门外送走李荷中,匆忙进了屋。   瞧见宁梧还跪着,沉香慌忙上前搀扶:“姨娘,地上凉。人都走了,您快起来。”宁梧被沉香扶起,沉香接过宁梧手中的托盘。   “您伤着颈后,这郑妃娘娘送什么不好,偏要送您颈枕。奴婢且将它收了去——”沉香不明郑媛媛何意,可宁梧不可能不明白。   “放这儿吧,我想一个人静一静。”宁梧说话有气无力。   沉香不放心,将东西放下后,重新搀扶起宁梧来:“奴婢扶您,到床上去吧。”,宁梧将手臂从沉香的手中抽出说了句:“不必了。”沉香无奈,只得退出屋外。   扶着桌角,沉默的望向郑媛媛送来的鸳鸯颈枕。宁梧她心下明了,昨夜遇袭的事,跟郑媛媛脱不了干系。   郑媛媛昨日在宫里,虽没多苛责,可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,对于自己还是心存不满。宁梧的不争本是有意试探,想要反抗郑媛媛的控制,却终究不过是以卵击石。   郑媛媛向宁梧宣告了她的威严与权势。   宁梧逃不掉,只得继续做着郑媛媛手中,那只肆意摆弄的傀儡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今天小碑有事,本来想请假停更。但是想了想还是更一小章好啦~有点短请大家见谅~还有!等我们徐哥打完仗,就会开始频繁跟阿茵一起出现,请大家不要着急!没什么想说的了,就祝大家天天开心吧!!! 第27章 生辰   两天后的五月十三,张邯茵辰时不到就起了床。   姬红绫照常推开了长川阁的门,屋内无人,屋后的门敞开着。姬红绫望去张邯茵孤坐在青藤缠绕的旧秋千上,她去寻。在走至廊下时,停了脚。   张邯茵垂落下的眼眸,并没有注意到姬红绫。长川阁的扶桑树要开花了,繁茂的枝头,会在六月到来时开满花。   “生辰安康——”姬红绫开了口,遥遥看去,张邯茵在姬红绫眼中如风飘摇。   张邯茵听见姬红绫的声音,这才抬了头,道了声: “谢谢。”   “怎么起的这么早?倦春芳不是还没派人来请?”姬红绫笑着。   张邯茵双手抓起秋千的绳,轻轻荡了两下说道:“睡不着,不知是不是太累了,最近总觉得疲乏。”   “听说那日后,如意堂就将院门紧闭。不再接见任何人了...”张邯茵说着便去瞧姬红绫,今日她穿了一身橘色的衣裳。晨辉之下,她那张英气的脸,像是被岁月打磨。   “嗯。不过应是没人会在意,如意堂平日也极少有人往来。那如意堂的门关与不关都是一样。”姬红绫说着望向院墙,以及那树开败的杏花。   “有件事,我一直觉得奇怪。”张邯茵又想起了那对白瓷鸳鸯颈枕。   “什么事?”姬红绫不明所以有些疑惑。   “我那日跟夫人在回来的路上,碰见李侍中,往如意堂送了对白瓷鸳鸯颈枕。你说宁梧伤成这样,郑妃送这些是何意?”张邯茵还是向姬红绫表达了自己的疑惑。   姬红绫什么都明白,却将此事搪塞:“许是郑妃觉得这对鸳鸯枕适合宁姨娘。她们的心思,总是难猜。”关于郑媛媛,她觉得张邯茵知道的越少越好。   “帮我推推秋千吧。”张邯茵不再问了,毕竟这件事与她无关。   姬红绫走去轻轻推了两下,便说:“我叫君眉来给你梳妆。”张邯茵坐在秋千上点点头,姬红绫松开手,走出了后院,到前院去叫君眉。   风轻轻的摇,张邯茵想起如今自己,已是桃李年华了。前尘梦散,她坐秋千上,喟然长叹。   至隅中,临近正午。   君眉为张邯茵梳妆稳妥后,就听见平华来敲了门。阳光洒落在长川阁的每个角落,熠熠生辉。平华只是在将云依的邀请,传达给姬红绫后就离去了。   张邯茵地照了照镜子,听见门外的声响,转头问姬红绫:“怎么走了?平华来说什么?”   “她还有事,就是替夫人传个话。若你准备好了,随时到东苑去。”姬红绫走来,看了看张邯茵今日的妆容——明朗艳丽。   “君眉的手艺,不错。”姬红绫不由得赞叹。   张邯茵却笑了:“怎么?要不把君眉叫来,让她也给你画上一画?”   “不必。”姬红绫却一脸的拒绝。张邯茵没再搭话,起身朝门外走去,“既然夫人请了,那咱们就动身吧。”   张邯茵走出门去,门外的玉芜正在修理前院那棵油松。   “姨娘,您这要去哪?”玉芜说着还不忘手中的活。   “倦春芳——”张邯茵大步走出了长川阁的院子。身后姬红绫从台阶走下来,瞧见玉芜交代了句:“不必等我们吃饭。”   姬红绫出门追上张邯茵,从漪澜斋前走过时,发现漪澜斋的大门紧闭,张邯茵便问:“漪澜斋无人?”   姬红绫想起今早听玉芜说过的话:“我听玉芜她们说侧夫人回家省亲了,曹家的人一大早来说是她娘病了。”   张邯茵没在意,与姬红绫匆匆路过。   刚进东苑,就碰见平华从大厨房回来,手里还提着个大大的食盒。   张邯茵走近后,平华俯身问安:“张姨娘。”看着平华提的有些吃力,于是她看了眼姬红绫,姬红绫明白她的意思。   “我帮你。”姬红绫顺势接过平华的食盒。这个在平华手中提起来有些吃力的食盒,到了姬红绫手中就好像空无一物。   平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:“还是我来提吧。”却被姬红绫拦下。   “没关系,快到了。就让红绫拎会儿。怎么不叫厨房的人帮你提来?”张邯茵问起,平华笑了笑回答:“这时候厨房最忙,不好意思打扰他们。想着没多远,可谁知道这东西这么沉。”   张邯茵看去,食盒做工精致,实打实的木头雕出的东西,怎么能不沉。   “进去吧。”姬红绫瞧着二人寒暄,全然忘记自己还提着食盒,就开口打断了她们的谈话。三人这才一同去了倦春芳。   进到院内,云依一袭雾蓝锦纹凤尾裙入了张邯茵的眼。她远远叫了声:“夫人——”,云依回身去看,回道:“来了。”   这边姬红绫将食盒交还给平华,平华拎着食盒跟云依打了个招呼就急匆匆的进了屋。   张邯茵领着姬红绫走到云依身边,她发现倦春芳的梨花不再芬芳,院中海棠却依旧。一抬头,张邯茵髻上的步摇泠泠作响。   站了一会儿,平英从屋子里走来说:“夫人,张姨娘。可以用膳了。”   云依转头看向张邯茵:“请吧——”张邯茵颔首同云依一同赴宴。还是那张嵌着大理石的饭桌,只是饭菜不如故。   落座后,平华为她们斟了酒。   云依举杯恭贺:“生辰安康。”今日,她是第二个祝福张邯茵的人。   “多谢夫人。”张邯茵笑着端起了酒杯,她在这将军府,收获了太多善意,这是她从前在邺城极少感受到的。   不擅喝酒的云依,在抿下一口后咳了两声。张邯茵关切,叫平华将酒换了,“您不会喝,咱们就以水代酒吧。”   云依不好意思的说:“是想着陪你喝两口,没想到还是喝不惯。抱歉。”张邯茵安慰起云依:“没关系的,我本也不爱喝酒。”   酒被换下,云依开始为张邯茵介绍起今日的菜肴:“李嬷嬷不大懂中原的菜肴,所以,我特地叫厨房的崔师父准备了,翡翠鱼丝、芙蓉海参、锅贴豆腐、炸紫酥肉...还有这个——”   云依想了半天,一旁的平英见状,轻声提醒:“桶子鸡。”   云依恍然大悟:“对,桶子鸡。听说是汴梁的特色,崔师父就是汴梁人。手艺应是不会差。”张邯茵瞧见故乡的菜肴,会不由得伤怀。却在岁月流逝之中,渐渐学会平静。   “快尝尝——,长寿面还是在我的私厨叫李嬷嬷做。她的长寿面我吃了十五年。今日就叫你尝尝。也不知李嬷嬷做好了没?”云依与张邯茵终于动起筷来。在尝到桶子鸡时,云依被桶子鸡筋道的口感折服。她似乎很喜欢。   席间,张邯茵为云依盛了碗汤后,搁下筷子看向她:“夫人,妾能问您一个问题吗?”   云依抬眼回:“你问。”   “您为什么会为府中的每个人庆生呢?按理说...”张邯茵的欲言又止,让云依很快明白。   云依不紧不慢将汤喝下两三口,才开口:“我的阿娘,是生我时难产死的。在知道这件事后,我就不再愿意过生辰了。但阿爹告诉我说,阿娘一定是想我好好过上一个生辰。每个人的出生,都是珍贵的。我不也该让阿娘难过,你说,是也不是?”   云依话语间,没有悲伤的情绪,反而轻松自在。   “况且,一年只这一次,为大家办一次又何妨?将军常年征战,府内的情况你也见了,各屋来往极少,将军府就像一团散沙。我也想借着各种由头,让大家热闹热闹。只是...”说到此处,云依不由得叹了口气。这些年,无论她如何努力,这府中始终人心各异。   张邯茵怔怔地望着云依,她的纯粹,她的良善,无不让她动容。   “您已经做的很好了。”张邯茵愈发尊敬云依,她也突然明白无论府中姬妾再多,却也无法撼动云依这个主母的地位,不止因为她是云家的女儿,更因为她的贤德与周全。   说话间,有人在外高声道:“长寿面来喽——”只见一个发髻梳的干净利落的老妇端着托盘走进来。   平英赶忙接过老妇手中的托盘,说起:“李嬷嬷,您该叫我去端。怎么能让您亲自端来——”李馥春递过去托盘,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,麻利的动作与习惯,张邯茵一看就是多年的厨娘。   “多谢李嬷嬷了。”张邯茵转头笑眯眯的道谢。   李馥春听见张邯茵的道谢,忙答道:“这位就是张姨娘吧,长得真是俊俏。您可不必跟老奴客气,还想吃什么就跟老奴讲,中原菜不行。可江南的风味,老奴可是做了二十多年——”   “是啊,我可是从小吃李嬷嬷的菜长大的。李嬷嬷从前可是临安数一数二的厨娘。”云依夸赞起李馥春的时候,眼角眉间都带着笑。看起来,云依与这个李馥春关系十分亲昵。   “您莫要夸奖老奴,老奴会不好意思。”李馥春手里攥着围裙笑起来,“那您二位慢用,老奴就不打扰,先回了。”李馥春俯身,云依点点头。   夹起长寿面,长长的一根不间断,叫张邯茵惊叹李馥春的手艺。   酒足饭饱一顿,平英与平华撤下碗碟。   出门时,平英叫上姬红绫:“红绫姑娘,随我一同去前屋用饭吧。”姬红绫跟张邯茵说了声,就随平英去了前屋。   张邯茵有些腹胀,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转。走到云依房中西侧那张长案前,张邯茵探头看,桌上那幅还未临摹完的游园仕女图。   “夫人也喜欢仕女图?”张邯茵双眼放光,大大小小的仕女图,张邯茵在邺城画了数百张。如今,不知赵兖有没有将她的画作扔掉。   “是啊。”云依闻声走去,“只是这眉眼间总难落笔,怎么画都不真切。所以就搁置了许久。”她的这幅画,画了已有半月,正苦恼着。   “您介意...我来添两笔吗?”张邯茵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画卷。云依顿时来了兴趣说道:“不介意,我正愁着。”   云依说着,就将笔润起,递给张邯茵:“你来。”   张邯茵接过画笔,立刻变得认真起来,轻轻将仕女眼中的明媚赋予。云依在旁看的入神,就好似置身于画中一般,流连忘返。   片刻收笔,张邯茵将画中人眉眼刻画。入木三分。   “您看看。”张邯茵将画笔搁下,把画呈给云依。云依接过画,细细地看。   “真没想到,你还有这样的本事——”云依欣喜万分,张邯茵就好像帮她解开了许久的困惑一样。云依将画搁下,轻轻用镇纸封平。干透的墨迹,仍能嗅出淡淡的香。   看着张邯茵,再看看这绘画的技艺,云依愈发觉得眼前人不是徐获口中捡来的那么简单。   “你能教我画画吗?”云依难得请求,张邯茵没有拒绝的道理。   “当然可以。”张邯茵走向案边,云依端正的坐在长案前。   “你看这里...”张邯茵细心讲解着每一步的落笔与转折。云依认真的听。  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,平华推门进来:“夫人,孙大夫来了。”   云依与张邯茵几乎同时抬起头,云依开了口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   平华颔首退去。   “孙大夫?您病了吗?”张邯茵有些纳闷。   不过,很快云依就为张邯茵解答:“没有。孙大夫是奉阿爹的命,照例日常为我诊脉。我身子不好,在家就时常请大夫调理,如今出嫁阿爹把我当小孩子。”   “每天都来吗?”张邯茵追问。云依回答:“五六日一次。”   “您的父亲,很疼爱您。”张邯茵笑起来,不过在想到自己那不靠谱的爹时,她就是万般无奈。   “一起去前屋吧。”云依笑着,没接话。朝着门外走去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上午好呐,大家~今天又是快乐周五! 第28章 孕事   张邯茵随云依走到前屋时,姬红绫正坐在椅子上听平英、平华与孙籍孙大夫聊天问诊。瞧见张邯茵来了,姬红绫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平英。   平英反应迅速,唤了声:“夫人,张姨娘——”剩下的人赶忙归列整齐。   “夫人。”孙籍上前拱手行礼。   云依扶起孙籍说:“孙叔,今日没有外人。平日如何就如何吧。”   孙籍没再多言,转身走去将医箱打开,将脉枕搁好。   “夫人,请——”云依坐在了孙籍的对面,她熟练的将手放在脉枕上,孙籍拿出一方帕子搭在云依腕上。   为云依切脉间,张邯茵坐在一旁细细观察。孙籍岁数不大,约莫四十将过,浑身衣物整洁规整。一瞧就是专为富贵人家看病的大夫。   “脾气虚损,最近不可再劳累了。别的倒无妨。”孙籍收起搭在云依手上的帕子。   “是呀,最近如意堂出事,又赶着将军府的铺子查账,可把我们夫人累的不轻。”平英听到孙籍的话,急着开口。   “平英。”云依看了眼平英,“这些事本就是分内,我不做,谁来做。你就不用多说了,我自己会注意。”云依知平英的好意。却不能忘了自己的职责。   “夫人,可还有别的吩咐?”孙籍从头至尾话不多,只是做着分内的事。从不参言。   云依听了孙籍的话,看向张邯茵说道:“可要看看?叫孙叔看病可是难求。”张邯茵最近睡得不安稳,情绪低沉。既然云依开了口,她就顺势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张邯茵走去,与云依换了位置。孙籍又重新拿起那方帕子,搭在了张邯茵的腕上。为其认真号起脉来。   许久,不见孙籍出声。   众人有些焦急,张邯茵也有些慌了神:“孙大夫,我的问题很严重吗?”孙籍摇摇头。他没答,而是不紧不慢将那方帕子收起。张邯茵抽回了手,孙籍又把脉枕收回。   轻轻合上药箱,孙籍说了句:“你没事。你只是——怀孕了。”   孙籍一句话,让在场众人哗然。   姬红绫最先惊了一声:“啊?”,平英惊了一句:“怀孕!!!”平华表情露出一丝异样,好像只有云依是欢喜的,府中很久没有喜事了。   “您真的没有弄错?”张邯茵不敢置信的再次确认。   “不会错。”孙籍行医几十年,这种情景已是成百上千次。   云依赶忙起身,接话:“孙叔的医术,不会有错。”她又转头问:“张姨娘这身子有多久了?”   “不到两个月。胎像无异,好生休养就好。”孙籍说话间,提起了药箱告退:“若没有别的事,我就先告退了。”   云依颔首道了声:“孙叔,慢走。”   平华赶忙接了句:“我去送送孙大夫。”云依没有阻拦,如今她一门心思都在张邯茵身上。   平华跟着孙籍出了前屋的门,走到院口,平华突然叫了声:“孙大夫。”   孙籍看向平华,平华拱手行礼:“劳烦您到云府一趟,将这件事禀告给太傅大人。”孙籍本是不愿管这些事,但无奈受制于人,只能应了句:“好。”   送走孙籍,平华回到前屋。   只见张邯茵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,平华意味深长看了张邯茵一眼,走去了云依的身边。   “这屋子里头人多,与我去廊下坐坐。”云依轻轻牵起张邯茵的手,拉了拉她。张邯茵抬起头,望向云依。随即起身跟着她出了去。   姬红绫想要跟去,被平英拦住:“别跟去了,让主子们说说话。”,平英看见姬红绫不像是高兴的脸问道:“怎么?张姨娘有孕,你不高兴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姬红绫勉强扯出一丝笑意,她并没有对张邯茵怀孕的事感到不快,而是为即将成为众矢之的张邯茵感到担忧。   院子里,云依与张邯茵如常坐在廊下。   “恭喜你,要做娘了。府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喜事。我相信将军知道以后,一定很高兴。”云依的这句恭喜是真情实意的,张邯茵听得出。   “你怎么了?你...不高兴吗?”云依看着张邯茵情绪不高。   “没什么。只是,事发突然...妾还没准备好。”张邯茵不知自己是惊喜,还是无措。她心里有些乱。   云依握住张邯茵的手,不知要说些什么。毕竟,她永远无法感同身受。但她却仍会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感到激动。   “我看你有些累了,回去好好休息。不要想太多。”云依松开了手。   “那妾就先回了。今日,多谢夫人款待。”张邯茵站起身准备离开。姬红绫在前屋看见张邯茵起身,随即就出了屋。   在同云依告别后,姬红绫跟着张邯茵走出了倦春芳,张邯茵神情恍惚,不免让姬红绫感到担心:“还好吗?”   “走吧。”张邯茵摇摇头,一路上二人无言。   回到长川阁,张邯茵径直进屋关上了门。院子里的君眉和玉芜,瞧着张邯茵这副模样,以为是在张邯茵是在倦春芳受了气。   “红绫姑娘,张姨娘这是——”玉芜因为上回的事,不再敢跟姬红绫多说话。只能让君眉去问。姬红绫看向院子里的两个人,说了句:“张姨娘怀孕了。”   她二人听后,相视一笑。   “太好了!张姨娘有孕,往后咱们长川阁的日子就好过了!”玉芜高兴地拍了拍君眉。   君眉痛的揉了揉手臂说:“好事啊,可为何姨娘是这副模样?”   姬红绫没有回答君眉的问题,而是提醒起她二人:“姨娘有孕,往后咱们都要多留个心眼。”君眉明白姬红绫的意思,点了点头。   “啥?”姬红绫话题转的太快,玉芜那瓜脑子,懵了半天。   姬红绫不再理会,转身推了张邯茵的门。   走过屏风,不见张邯茵的身影,屋后的门也紧闭着,床上也无人。姬红绫抬头,透过门缝瞧见张邯茵的背影,孤身坐在门廊。   姬红绫顺手拿起圈椅上的垫子,轻轻推了屋后的门。   “地上凉。”姬红绫将垫子搁在张邯茵身边,张邯茵挪了挪,坐在了垫子上。姬红绫顺势坐下,坐在了她的身旁。   “谢谢。”张邯茵坐稳后道了声谢。   “你怎么了?”姬红绫坐着,目光落在了扶桑树的鸟巢上。   张邯茵叹了口气,回道:“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了,我就好像做了场梦一般。我现在闭上眼还能看见柳南关的那场雪。”   张邯茵对这半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感到茫然,确实事情发展的太快。   “人命天定。如一说,聚散有命,生死也有命。从前我不信,直到如一死了,我才彻底信了。就像你遇见将军,我遇见你,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。”枝头禽鸟还巢,哺育新生的幼鸟,姬红绫眼中看见了一个家。   张邯茵顺着姬红绫的目光望去,天光大好,树影之间,是风与光的交融。可她还有未完的事。   张邯茵不说话,姬红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:“不必担心,无论发生什么,我一直都在。”   “嗯。”张邯茵转头看去,觉得安心。见她平静下来,姬红绫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木盒,递到她面前。张邯茵看了看说:“给我的?”   姬红绫将木盒放在张邯茵腿上回道:“嗯。将军临走前,让我在生辰这日送给你。”   “徐获?”张邯茵拿起木盒,打开来,是一只梧桐簪。   “他如何知道我的生辰?”拿起这只梧桐簪,张邯茵追忆起那时与徐获在梧桐树前,门廊之下的谈话。那是他们第一次互换了姓名。一晃竟也半年有余。   张邯茵望着梧桐簪,沉默很久后,低声呢喃:“或许,真的是缘分使然。”抬起头她将梧桐簪收进木盒,嘭的一声木盒轻轻扣落。   “梧桐簪很好,但我今日收到了更好的礼物。”她笑那时候玩笑着说生孩子,竟也成了真。张邯茵用手轻轻摸了摸小腹,因着月份尚小,还感受不出腹中孩子与自己的联系。   “你不是问我,为什么不喜欢过生辰吗?”张邯茵将抚在小腹上的手收回。   姬红绫身子后仰靠在了木阶上,光太刺眼,她索性就此闭上了双眼:“为什么?”   “十一年前,我生辰那天,祖母在为我去广华寺祈福的路上遭了祸。流寇截杀,谋财害命。他们一剑将我祖母刺死在了马车上。张家的府兵找到祖母时,祖母的身子都是冷的。”张邯茵想起祖母,一瞬就红了眼。   张邯茵垂下的发髻上,只有一支孤零零的步摇,她顿了顿重新开了口:“我是祖母养大的。”   四岁,张邯茵的母亲便与父亲和离分开。和离之后不过一年,母亲改嫁,父亲再娶。祖君张文忠怕继母苛责于这个嫡出的长孙,便从儿子张横那将孙女接回,一直养至出嫁。虽没了父母的疼爱,但有了张文忠的庇护,张邯茵的童年甚至要比继室所出的那几个,过得还要好些。   姬红绫偏过头睁开眼,凝视着张邯茵的侧脸,继续听她讲从前:“自祖母死后,我便不再愿意过生辰了。可今日云依说的话,突然让我对从前的释怀了几分。”   张邯茵觉得云依说的对,祖母或许也想她能好好过上一个生辰。   “都会好的。”姬红绫坐起来,身子前倾,将双肘抵上膝盖。   “红绫姑娘——”屋外传来君眉的呼唤,姬红绫回身答道:“在这儿。”君眉穿过屋子来到廊下。   “姨娘。”君眉瞧见张邯茵给她问了安。   张邯茵笑了笑没说话。君眉转头跟姬红绫禀报:“冬伯来了。来问各屋端午采买的事,我们也拿不了主意。还请你去一趟。”   “好,你先去吧。”姬红绫说话间站起了身。   临走前,姬红绫又拍了拍张邯茵的肩:“生辰安康。”张邯茵回身看她,满脸的疑惑,姬红绫笑起来:“我替将军说的。”   “你快去吧——”张邯茵转过头不再看姬红绫。   很久,张邯茵慢慢走向秋千,轻轻摇进这夏时暖风之中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大家周末愉快,小碑在努力码字呦~ 第29章 云府   孙籍听了平华的话,出了将军府的门,转头就去了云府。   云府家仆瞧见是孙大夫来了,赶忙上前:“孙大夫,您有事?”孙籍看了眼小厮,说了句:“我找太傅大人有事禀告,劳烦通传。”   “您随我来。”家仆领着孙籍去了松华厅候着。   到了松华厅,家仆朝孙籍拱手作礼:“您稍等,小的这就去给您通传。”   孙籍拱手回礼:“麻烦。”   人走了。孙籍坐在了松华厅下,扫了眼周遭,陈设如旧。只是那幅御赐的松鹤延年图,不知被云忠君收去了哪。   不一会儿,孙籍听见有人从厅后走来,忙地起身迎接。不想来的人不是云忠君,而是云忠君身边的鹤守。   鹤守见到孙籍,倒也算客气,迎面去就叫了声:“孙大夫。”   鹤守请孙籍入座,便开口:“实在抱歉,太傅大人有公务要处理。您有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。”服侍在侧的人为他们看了茶。   鹤守端起茶问:“莫不是我们将军夫人的身子出了什么岔子?”   孙籍无所谓这件事是不是亲口说给云太傅听,他只管将消息送到云府,于是回道:“夫人,身子无碍。”   “那孙大夫此次来是——”鹤守听后,搁下茶盏。   “将军府的张姨娘有孕,平华姑娘让我来传个消息。”手边的茶孙籍一口没动。   鹤守听过孙籍的话,抬眼看了眼孙籍,什么也没说。   “消息带到了,医馆还有事忙,在下便告辞了。”孙籍的话既然已经传到,他起身要走。   “孙大夫,慢走。我还有事就不远送了。”鹤守起身,又指了指身边的仆役说:“你去送送孙大夫。”鹤守目送孙籍离开,转头就从松华厅的后门出了去。   子规堂里,云忠君拿着侍中宋辉弹劾曹谓安的折子,靠在那把福禄寿纹的圈椅上,若有所思。   年初的上元宴,吕弗江请云忠君代政,从前不少受过曹谓安压迫的官员,如今一边倒的向云忠君示好。谁知道云忠君竟都将这些折子压下不提。   这呈上的折子没了音讯,递交的官员们为求自保,不得已辞官。至今,还乡的已有三人。   朝中,人心惶惶。   鹤守敲敲门,高声喊了句:“大人——”   “进来。”云忠君将折子掷去,不小心掉落在了地上。   鹤守推门,走向桌边时,瞧见掉落在地上的折子。俯身去拾,瞥见上头的文字,他说了句:“大人为什么不除掉曹谓安?还如此放任,真的好吗?”   “有怀安在一日,曹家就倒不了。”云忠君揉了揉额头,并没有对鹤守的话介意。鹤守将折子叠好搁在桌角,不再追问。   “这些事我会看着办。孙籍,来做什么?可是夫人那边出了什么事?”云忠君想起孙籍的事,问起鹤守。   “夫人无事。孙籍是替平华传信,说是将军府的张姨娘有孕。”鹤守如实禀告。   “终于有动静了。”只听那头的云忠君冷笑了一声,他蹙着的眉头,展开了几分:“让平华把将军府那边看好,莫要出差池。安胎的事就叫孙籍去办。”   “徐将军那边...”鹤守想起徐获。   “派人务必把消息拦下。他这场仗打到明年开春也不一定打的完。”鹤守听完准备退去,又被云忠君叫住:“等等,南郡大营那边盯紧,徐获一有动态,让人立即传书给我。”   鹤守抱拳应下:“是,那属下这就去办。”   云忠君挥挥手说:“去吧。”   鹤守推门走了,云忠君又拿起新的折子翻看起来。   ...   申时,从曹家回到将军府的曹生娇,一脸疲倦。   前院路过,几个下人围着说闲话。曹生娇走近后,下人们又都四散而去,曹生娇隐约的听出了张姨娘三个字。却没怎么在意。   进了西苑就是漪澜斋,曹生娇刚想进院门。却被熟悉又叫人讨厌的媚笑声,吵得回了头。   “呦,这不是曹侧夫人吗——您回来了?”封凌摇着她那把缂丝金花团扇,朝曹生娇走来。曹生娇瞥了眼封凌,不想搭理,抬脚就往漪澜斋里去。   封凌这头不慌不忙说道:“侧夫人,您不知道,您走这一日将军府里头多热闹。”   见曹生娇停了步,封凌凑近去,贴着曹生娇的耳,低声道:“长川阁那位有喜啦——”曹生娇忽的抬眼,眼神中的厉色,让封凌一惊。   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曹生娇问道。   封凌手臂垂下,不再以扇遮掩,“就一两个时辰前的事儿。这刚来的就怀上了,你说这不是打您的脸吗?”封凌挑起事来,一点也不含糊。   许是封凌的手段太过低劣,似乎从没人入封凌的套。   “若是生个丫头还好,要是生下个小子,就算是庶出,可也是长子。咱们当家的那位又不会生养,往后还会有咱们的好日子?”封凌一番添油加醋下来,曹生娇的脸色着实有些难看。   可曹生娇今日不知在曹家遇见了什么事,封凌也算是撞了个正着。   只听曹生娇开口羞辱起封凌来:“封凌,你那琦玉轩的门,将军进都没进过吧——你该好好担心担心你自己。我瞧着,要倒霉,你也是第一个。”   曹生娇抛下一句:“好自为之。”便头也不回的进了漪澜斋。   封凌觉得曹生娇不知好歹,在曹生娇走后,才站在漪澜斋的门外,高声咒骂:“我呸——曹生娇,你装什么清高。你莫不过是个庶出,别以为做了个侧夫人,我就怕你。”   远处洒扫的仆役们,看到这番景象纷纷私语。   “你们瞧,这个封姨娘又开始了。就这还封家的小姐,呸,什么东西!前几日我给琦玉轩送错了东西,给我好一通骂。你们看哪个屋的主子跟她一个样。”   ...   “我听说啊,她那死去的娘,是那渡春楼的妓子。她爹就是因为封家不同意,所以才为她娘殉情的。后来,她娘生下她也去了。要不是她那贵为九卿之首太常的叔父封清樽,仁慈收养。我瞧她还能像现在这么威风!”   ...   “难怪,我说封家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姐。你瞧她家长姐,惠国公夫人封凝,那可是明德女子的典范。还有封家姑太太封清尘,无偿教穷人家的女子读书。再瞧瞧,这个封姨娘像个什么样子!我听说啊,她原来是想进宫当娘娘,结果被咱们陛下赐...”   ...   “唉唉唉,别说了。人来了。”   封凌走来,虽没听清下人们议论的内容,却好像撒气一般,冲着下人们作威作福起来:“少在这嚼舌头,干活去——”   下人们不屑地离开。   绢儿在一旁瞧着,或许只有从小侍奉封凌的她,才会明白封凌曾在封家过的是什么日子。一个父母死的并不光彩的孤女,又怎会被封家那样注重门风脸面的世家所接受。   “姨娘...”绢儿弱弱地试探。   封凌不说话,将扇子丢向绢儿,就这么气呼呼地走回了琦玉轩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今天周末,给大家表演个加更! 第30章 夜游园   刚入夜,宁梧就将张邯茵有孕的消息传进了宫。   彼时,晟宫的兴盛坊里头,吕弗江正携了郑媛媛初夏夜游园。   说起兴盛坊,宫里的人更喜欢叫这儿小汴梁。这是明德皇帝吕弗江为讨宠妃郑媛媛欢心,所修建的汴梁建筑群,仿中原市集生活,应有尽有,与之无二。   兴盛坊由专职的内侍官、宫女打理。平日里,也作为嫔妃、宫人们的消遣之处。兴盛坊每年的开销高达一千万两白银,朝中多次有人上书请求关闭兴盛坊,弹劾郑妃,皆被吕弗江驳回。   至此,兴盛坊已开坊五年之久。   “娘娘——娘娘——”宁诚空接了宁梧的信儿,赶着到兴盛坊寻郑媛媛。   不巧,今日郑媛媛准了阖宫共赏。此时,兴盛坊正人声鼎沸,追着看灯的宫人,冲散了本快追上郑媛媛的宁诚空。   这头吕弗江牵着郑媛媛的手,转身走进了酒楼。   掌管酒楼的太监模仿着,宫外酒楼店小二的模样,笑着相迎:“二位客官,您楼上雅间请——”郑媛媛笑着随吕弗江上了楼。   太监为他二人推了门,放眼望,酒楼上视野开阔。   “您二位点些什么?”太监将一份用帛所书的菜单递给吕弗江。   吕弗江接过,喊了声:“姐姐,快来。”许多年,吕弗江对郑媛媛的称呼都不曾更改。   郑媛媛回身,坐在了吕弗江身边问起酒楼太监:“可有杜康?”,郑媛媛抬眼看了看掌事的太监。掌事太监赶忙,低声回道:“有的。”   “那便拿来给我解解忧——”郑媛媛那双丹凤媚眼,轻轻一眯,看向了吕弗江。吕弗江长的一张书生面,自小白嫩,那时候郑媛媛进宫看姐姐,见到吕弗江总爱捏他的脸。   吕弗江在随意点了几道菜后,便将菜单还给了掌事太监。掌事太监退去,郑媛媛又重新走向阁台,轻倚上了栏杆。   吕弗江跟着去,那双手轻轻揽起了郑媛媛的细柳腰。郑媛媛没回头,此刻她眼中只有晟宫的灯火璀璨,却不见南郡的烽火烧彻了天。   郑媛媛再低头,瞧见宁诚空在人群里慌乱找寻的滑稽模样,竟笑出了声。   “荷中,把他给我叫上来。”郑媛媛开口叫了李荷中。   李荷中从阁台向下看,发现了人群中的宁诚空,说了句:“是。”   随即,李荷中下了酒楼,穿过人群,径直走向宁诚空。   “娘娘,叫你上去。”李荷中依旧是那副严肃的脸。   宁诚空抬头向上望,看见郑媛媛趴在阁台的栏杆前,朝他挥了挥手道:“上来——”宁诚空点头陪笑,跟着李荷中进了酒楼。   上到二楼,正巧掌事太监送酒出来。掌事太监迎面给宁诚空打了招呼,宁诚空却没理,绕开掌事太监,进到雅间去了。   “给陛下,娘娘请安——”宁诚空俯身行礼。   郑媛媛倒了杯酒送到吕弗江面前,瞧见宁诚空进来,郑媛媛调侃起宁诚空:“宁诚空,想凑热闹就直说,本宫可以带你来。不用这么偷偷摸摸——”   杜康酒酿的纯,那香气叫人垂涎。郑媛媛又为自己斟起。   “娘娘就别打趣老奴了。老奴是有事禀报——是将军府的事。”说着宁诚空看了眼一旁不出声的李荷中。   “没的旁人,你快说就是?”郑媛媛看着宁诚空。吕弗江笑了笑,举起酒杯品了口杜康,郑媛媛的事他从不插手。   “宁丫头托人捎的口信说是,张姨娘,有了。”宁诚空刚说完,郑媛媛就接了句:“张姨娘?哪个张姨娘?”,宁诚空赶忙解释道:“就是徐将军新纳的张氏。”   短短几日,郑媛媛就忘记了将军府里,有张邯茵这号人。   郑媛媛将酒杯搁下后,染着红蔻丹的指尖在桌上扣了扣,说起:“有意思,这前头的人,这么多年一个个不见动静。新来的动作倒是快的很,这下将军府可热闹噜——”   郑媛媛那事不关己的口气,任谁都不觉得张邯茵怀的是她郑媛媛的孙儿。   “我不管她们怎么斗,叫宁梧给我看护好孩子。若是出了闪失,本宫就拿你的宝贝女儿问罪。”郑媛媛是笑着说的,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胆颤。   宁诚空不敢应,又不敢不应。只能俯身作揖。   “行了,你跟荷中一块,去库里挑几样礼物。给将军府的张姨娘送去,就说是本宫的赏赐,让她安心养胎吧。”郑媛媛遣了他俩去办事。   宁诚空与李荷中一同退去,穿过人群,李荷中一个人快步先走了。   酒楼之上,一直沉默的吕弗江终于开了口:“恭喜姐姐了。”   郑媛媛端着酒杯,轻轻碰上吕弗江的酒杯,笑着答:“同喜——”   就这么,郑媛媛与吕弗江两个人在兴盛坊的喧嚣里,推杯换盏到了天明。   旭日东升,霞光之中郑媛媛睁开眼。   她在阁台,举目望见旧时宫舍,郑媛媛想起了二十年前嫁去南达的那天。   不知何时,吕弗江在郑媛媛身边醒来,他将手伸去与郑媛媛十指相扣。柔声相问:“在想什么?”郑媛媛转过头,抵在栏杆,望进吕弗江温柔眼眸。   “我去南达那日,为什么没来送我?”郑媛媛只有在对上吕弗江时,才会展示出她的柔情。   吕弗江的手握紧一分,他想该如何回答。没想到吕弗江却反问起郑媛媛:“那时的你,想我送你吗?”郑媛媛笑起来,松开了吕弗江的手。   “...”郑媛媛欲言又止,吕弗江却心知肚明。抬眼绵延不尽的晟宫,让他二人陷入沉默。   许久,鹤唳声远——临安苏醒在一片天光里。   “姐姐,别再提从前了,都过去了。”吕弗江再看向郑媛媛时,重新抓起了她的手说:“至少,现在你还在我身边。母后走了,赵居云也离开了,没人能再成为阻碍了。”   “弗江,谢谢。真的...”郑媛媛湿眼眸润,她抓紧了吕弗江紧握着自己的手,不再放松。   她从未被这般疼爱过,经年徐褚带给郑媛媛的伤,正渐渐被吕弗江抹平。吕弗江的爱,郑媛媛不会辜负。   吕弗江将郑媛媛揽进怀中。年少时的情愫,他至今铭心刻骨。吕弗江爱了郑媛媛整整二十年。   在命运捉弄后,绕了好大一圈,郑媛媛才回到吕弗江身边。他倾尽所有,想换的不过是郑媛媛一世的安虞。   吕弗江对郑媛媛的爱没有错。   错在他是王,是泽被苍生,庇护万民的王。错在他把万里江山,祖宗基业弃之不顾,躲在温柔乡里虚度华年。吕弗江终有一日,覆水难收。   不知那时的吕弗江,会不会想要再从头——   ...   大早上,长川阁里堆满了各屋送来的贺礼。   张邯茵睡眼惺忪,跨过了面前的樟木箱。君眉朝着张邯茵问候:“姨娘,您醒了?”,张邯茵顺势坐在了樟木箱上问起:“这都是些什么?”   正在清点物品的玉芜开口:“都是各屋送的贺礼,真是些好东西呢!姨娘您瞧——”,说着玉芜为张邯茵展示起来:“这对素面梅瓶是漪澜斋的芍春一大早送来的,还有些玩具、摆件在那。曹侧夫人出手真是大方。”   玉芜搁下梅瓶,又拿起一把团扇。   “还有这个,喜鹊报春——听绢儿讲这上头可是苏绣。”,说完玉芜撇了撇嘴:“就是这封姨娘真小气,只送了一把扇子。”   张邯茵接过玉芜手里的团扇,笑着说:“她能送把扇子来,已是够给面子了。”张邯茵拿起扇子,扇了两下,抬眼向前看了看问:“还有些什么?”   君眉轻轻举起手前的观音像说道:“这是郑妃娘娘赏的送子观音像。”君眉端的方正,稳稳握着,生怕出了什么闪失。   “大长秋送来的时候,您还在没起。怕打扰您,就免了您亲自接礼。”君眉解释道。   张邯茵摇晃的团扇停滞,眼睛瞪得圆圆的:“郑妃娘娘?你的意思是说,我怀孕的事,宫里头都知道了?”君眉点点头,张邯茵忽然觉得将军府里头,真是什么事都藏不住。   张邯茵搁下团扇,伸出手要君眉手里的观音像:“给我瞧瞧。”,君眉小心翼翼交接着,“您可拿好了。”张邯茵接过观音像,仔细打量。   是尊玉观音,通体光润,看起来这送子观音有些年头。   一旁的玉芜拿起几幅画轴中的一幅展开来,“哇——这夫人送的贺礼,好生别致。”张邯茵被玉芜的话吸引,抬了头。   张邯茵发现玉芜手中的画轴,是那日在倦春芳见的那幅游园仕女图。张邯茵将观音像交还给君眉,问了句:“红绫呢?”张邯茵这会才想起姬红绫来。   话音刚落,便听见门外姬红绫的声音:“找我?”姬红绫推门走近,怀里抱着二三个盒子。   “去哪了?”张邯茵看见姬红绫便开口问。   “夫人叫我去了趟倦春芳。回来的路上碰见沉香来送礼,就没让她再跑一趟。”说着姬红绫将盒子摆在了桌上,顺势就坐在了一旁。   “夫人叫你去做什么?”张邯茵不解。   君眉给姬红绫倒了杯水,姬红绫接过饮下后开了口:“还不是为你的事。”,姬红绫将茶杯搁下,“夫人交代往后你的吃食,统交给李嬷嬷打理。大厨房不再往长川阁送饭了。”   “还有,往后孙大夫每日巳时会来给你请脉。”姬红绫这一通说下来,叫张邯茵听了总觉得奇怪,“我不过是怀个孕,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?”   姬红绫没说话,反倒是玉芜在一旁接腔:“这可是府里第一个孩子,夫人重视也是自然。”姬红绫这回倒是没反对玉芜的话。   只是张邯茵发觉姬红绫今日不对劲,那紧皱的眉头从进门起就没放松过。   “君眉,玉芜。将这些清点好便收进库里去吧——这幅画给我留下。”张邯茵开口吩咐起她俩。君眉与玉芜动作麻利起来,将东西清点完毕后,通通收进了库里。   君眉最后合门退去,屋里只剩下了姬红绫与张邯茵。   张邯茵拿起画轴,将画铺在屋子西侧的书桌前。她用手轻轻拂去,愈发欣喜。慢慢将画轴收起,她看了看仍坐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姬红绫。   “徐获,有消息吗?”自徐获走后,张邯茵看似将他抛之脑后。却仍有所惦念。   姬红绫的思绪被拉回,她转头看向张邯茵:“你总算想起将军来了。”张邯茵不说话,卷着卷轴的手,不知为何突然加快。   姬红绫走至书桌前,说起:“将军从不往府中寄信,所以除了寄去尚书台的军报。别处也无法知道将军的消息。”张邯茵抓起卷轴放进书架的第二层。   “不知便不知,我就是随口问问。”张邯茵嘴硬,转身坐在了椅子上。   “你似是有什么心事?”张邯茵转移起话题来。   姬红绫的身子抵在桌角,背身于张邯茵,望向窗外。张邯茵看着姬红绫的背影,猜不透,只能等姬红绫亲自开口。   “你的事,夫人传书去了南郡。不知这信能不能送得到将军手中,我只怕——”姬红绫欲言又止,却不曾回头。   “只怕什么?”张邯茵坐在那端,似懂非懂。   “将军不在,失去将军的庇护。如今这种处境,我只怕,有人会对你不利。”姬红绫最了解那些位高者的本事,只手遮天,不择手段。   姬红绫却又不想张邯茵担心,于是回头:“但你放心,将军临走前让我照顾好你,我会完成答应将军的事。”姬红绫所有的担忧,都源自于责任与对张邯茵的关心。她自己什么都不怕。   再看张邯茵,已然到了这般,仍无惧色。   “有你,我不怕。”若为豫王妃的张邯茵一定会怕,可如今遍看生死,张邯茵在命运之中学会的不是妥协,而是随遇而安。   姬红绫微微笑起来。   看着张邯茵,姬红绫想起徐获临走前说的话:“将军告诉过我,若遇危急,便去城外——普济寺。我问将军缘故,他说,去了便知。你可知为何?”   听见普济寺,张邯茵有一瞬的悸动。   她忽然明了,徐获那日为何无缘无故,带她见了赵居云。原是徐获早就为张邯茵铺了路,只是这怀孕实属是意料之外的事。   张邯茵愣住,姬红绫看张邯茵这副模样,不知她在想些什么。   “姨娘?张姨娘?”听见姬红绫这么叫,张邯茵回过神来。   “不是说过,别叫我姨娘!”气氛轻松下来,姬红绫起身,站在书桌前抱着手臂。   “你还没回答我,你知不知为何?”姬红绫继续追问。   “徐获说了去了便知,那就是去了便知呗。”张邯茵说的话模棱两可,姬红绫觉得张邯茵应是知道些什么。   门外玉芜来禀:“红绫姐姐,咱们去倦春芳取姨娘的午膳吧——”   姬红绫在屋内应了声。   “快去吧,我是有些饿了。”张邯茵催促起姬红绫来。姬红绫笑了笑,转身走了。   张邯茵靠在椅子上,远远透过窗子向外头看,晴空万里。她将肘搁在椅子的把手上,想着又是一年盛夏将至了。 第31章 黑影   眼瞧着渐渐入了夏,屋外树上的蝉鸣个不停。   张邯茵在屋里,换上了云依送的轻纱裙。玉芜站在一旁,盯着张邯茵的肚子看了半天,“姨娘这肚子怎么也不见大呢?身子还是那么细。”   君眉走来,轻轻敲了玉芜的头,说道:“三月份的肚子,娃娃都还没长成。怎会大。”   玉芜无辜,揉了揉脑袋。为自己辩解:“可我从前见我阿娘,怀我阿弟三月时,那肚子就是凸凸的了!啊——”   玉芜一惊一乍,吓了旁边的张邯茵与君眉一跳。   被君眉呵斥道:“你干什么,一惊一乍!”   “我知道了!一定是我阿娘吃的太饱了!我阿娘可没有,姨娘这般...”说着玉芜的目光,又在张邯茵的身上打量,“瘦弱,不!苗条——”   张邯茵看着玉芜一番眉飞色舞的表演下来,笑的是合不拢嘴。看着玉芜打趣道:“我说玉芜,在我这儿可是委屈你了。你应去演优戏,我想定会名声大噪!”   君眉在旁笑了一声,点了点头表示认同。   “姨娘,您就别打趣奴了。”玉芜不好意思的低了低头。   姬红绫推门进来,“在说什么?”   “红绫,快来。叫玉芜再给你表演一段。”张邯茵摆手,招了姬红绫。   玉芜嘟了嘟嘴,叫了声:“姨娘——我不理你们了!”   张邯茵知道玩笑开的要有分寸,轻轻扶了扶玉芜的肩,说道:“好了好了,不逗你了。喏,桌上那碟子牛舌饼,都是你的了。就当我给你赔罪,可好?”   “奴不敢。”玉芜哪里受得起主子的赔罪,她抬眼看了那碟子牛舌饼,“只是有这牛舌饼,奴的心情,就全好了。嘿嘿。”   玉芜笑起来,张邯茵也跟着笑起来。眼下这屋里是一团和乐。   晚些,府灯燃起,斜阳消失在西边。   大厨房送了晚膳来,张邯茵一口气吃了一碗馄饨,三个包子。叫在旁的姬红绫看了,忍不住说:“旁的妇人怀孕,都是吃不下,喝不下。你这倒好,比往前胃口还好。”   张邯茵的手,摸了摸自己吃饱饭后的肚子。果然比下午大了不少,看来今日玉芜那丫头也没错。   张邯茵抬头瞥了眼姬红绫,委屈起来:“我不就是吃的稍微多了点,又不是我一个人吃。干嘛,还能不让吃吗?这么大的将军府还差我这个孕妇的口粮啊。再说,这不也是你们将军的孩子吗!”   姬红绫看着张邯茵,自己也没说什么。她就这副样子,果真是怀了孕的人,惹不得。可惹不起,躲得起,姬红绫拎起食盒,准备走为上。   “我去大厨房送东西。”没想到,姬红绫还没站起身,就被张邯茵一把拉住。姬红绫一转头,张邯茵正委屈巴巴的望着她。   “你干什么?”姬红绫不知道张邯茵又来哪出。   “带我走。”,这一出弄得姬红绫一头雾水,“啊?”   “我跟你一起去大厨房送东西吧!吃太饱了,顺便消消食。”张邯茵松开了手,笑了笑。姬红绫这才松了口气,还以为张邯茵又想了什么幺蛾子。   姬红绫起身,无奈说了声:“好。”   张邯茵同姬红绫一起出了长川阁。跟在姬红绫身后的张邯茵,凑过去开口:“你刚才,以为我要你带我去哪——”   姬红绫没理。她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。   张邯茵那不安分的手,又在肚子上摸了摸,自顾自的说起:“现在这样,还能跑去哪呢?”   晚风抚去她的眉梢,张邯茵想起那句用来搪塞云依的话,没想到竟成了真。   可最让她想不通的还是,自己与徐获也不过一夜而已,从前父亲与继母成婚两年也不见生育。怎么到了自己这儿,就这般准。红烛摇曳闪过脑海,张邯茵的脸颊瞬间红了起来。   姬红绫在前,转头看了看张邯茵:“在想什么?”   “没...没什么。”张邯茵拿冰冷的手背贴了贴脸,朝前走了几步后,便又改了同姬红绫一起去大厨房的主意:“大厨房好远。不去了,我在这儿转转等你。”   “不去了?”姬红绫听见张邯茵的话停下脚步,瞧着大厨房还有些距离,想着也好。这样自己走还能快些。“那你就在这片儿转转,等我将东西送过去,再来找你。”   “好。”张邯茵点头应下。朝着远去的姬红绫挥了挥手,“快些回来——”   姬红绫走了。   张邯茵转身穿过幽篁竹里,只身向深处的景亭走去。地上石砖坑洼,还存着昨天夜里的雨水,张邯茵小心提起裙摆生怕弄脏。   路旁燃起的石灯,明灭起伏。张邯茵踏进景亭,稳稳坐在了当中。这说好的出来遛弯,结果还是找了个地儿坐下。   周下静谧,张邯茵百无聊赖的撑着脑袋,望向近处布满苔的青石。过了会儿,张邯茵刚抬眼去看北边的院墙,就瞧见一个身形纤细的黑影一闪而过,消失在了墙头。   “见鬼。”张邯茵揉了揉眼,重新看去,一片寂静。竹林间,连一片叶子也没动。   张邯茵坐起身,将手臂环抱在胸前,“不该看错啊,这是哪个苑的院墙?”   一阵风吹过,撩起耳后碎发,引的身子发麻。此刻,张邯茵只觉此地不宜久留。于是,起身抬脚走去,从幽篁竹里的另一头穿出。   张邯茵没走几步,看见远处墙壁上,有个黑影急匆匆的朝自己走来。黑影愈渐逼近,张邯茵的脚步也不由得加快,呼吸也急促起来。   张邯茵刚想转身逃离。就听见一句:“去哪了?叫我好找。”   是姬红绫的声音。   张邯茵紧绷的神经,总算松懈了下来。“快走,这地方不干净。”张邯茵赶忙转身走去,拉起姬红绫的手臂,顺着墙根的路,疾步朝外头走。   “怎么了?”姬红绫糊里糊涂的跟在张邯茵身后。   “我方才在幽篁竹里,瞧见有个黑影一闪而过。真是见了鬼,你们这将军府里,该不会以前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!”张邯茵心有余悸的说起。   姬红绫不信这些,轻轻撇开张邯茵的手,“你是不是看错了?”   张邯茵摇摇头,反驳道:“我是怀孕了,又不是眼睛不好。”说着,张邯茵的手朝旁边的院墙指了指,“这墙那头,是谁的院子?”姬红绫顺着张邯茵手指的方向望去,回了句:“将军的北苑。”   “北苑?”张邯茵若有所思。   忽的,一阵吵闹声传来。   姬红绫和张邯茵转过墙角,闻声而去。瞧见曹生娇正站在北苑的门外与人对峙,并且口中叫嚣。   “你个小小管事,凭什么敢驱赶主子。好不知规矩——我今日就要好好教训教训,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!”只见曹生娇抬起手,将要向那人脸上落去。   姬红绫一个箭步冲上前,替那人挨下了曹生娇这一掌。   被姬红绫挡在身后的无为,唤了声:“红绫姐姐——”   曹生娇惊讶万分,将落未落的手掌,僵持在一旁。曹生娇抬眼去看,姬红绫歪着头,左脸上红色的掌纹深刻。眼神中的狠绝,就好像当下就要将她撕碎一样。   曹生娇不寒而栗,趔趄着后退几步。正好退进了,身后走来的张邯茵怀中。   “侧夫人,小心。”张邯茵手扶起曹生娇的肩,双眼弯弯,笑起来。   曹生娇赶忙从张邯茵怀中挣脱出来,手轻轻摆弄好衣裙,将方才的三分惧色换下,又变成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。   “怎么?我如今教训个下人,张姨娘也要插手?未免太目无尊卑了。”曹生娇说着,瞥了眼张邯茵的肚子,想起那时候封凌说的话。不禁咬紧了牙。   那边无为走向姬红绫身旁。张邯茵听了曹生娇的话,收回目光,依旧是笑容可掬。曹生娇有些看不懂眼前的人,只觉的她与这府中的人,一点也不一样。   张邯茵开口:“妾不敢。可红绫方才这么做,也是为侧夫人您好。”   曹生娇听了这话,笑起来,接着不屑的看向张邯茵,说道:“为我好?你倒是说说,她——如何能为我好?”   张邯茵忍着性子,说了些曲意逢迎的话。现下这样的境地,她也只能忍气吞声。若是搁在从前,别说一个曹生娇了,就是十个。张邯茵也会将这一掌加倍奉还。   “这无为虽说是小小管事,但好歹也是将军亲自委任。加之,将军如今辛苦在外征战,定是希望府中一团和睦。您若私自处置责罚,要是被些别有用心的人,添油加醋传到将军那,可就坏了您的名声。所以,这一掌挨在红绫身上事小,挨在无为身上事大。您又何必计较呢?”   话说完,再看看曹生娇,其实也没怎么认真听张邯茵说话。张邯茵说话的时候,曹生娇的眼睛就时不时的往北苑里头看。像是在找什么。   “侧夫人,侧夫人。”张邯茵见曹生娇没说话,于是叫了她几声。   曹生娇回过神来,敷衍了句:“呵,张姨娘真是能言善辩。怪不得能讨了将军喜欢。”   说话间,只听一声凄厉的猫叫传来,周遭的灯火,明明灭灭。不由让人生寒。   “今日的事,我便不再与她计较。”曹生娇转身要走,在与张邯茵擦肩时,她低下头在张邯茵耳边轻轻说了句:“张姨娘,可要好自为之。”   张邯茵还未来得及反应,曹生娇便已经行色匆匆的走远。她发觉到了曹生娇的反常,却也不知其中原由。   回望去,小径幽深,孤寂的北苑,了无生意。张邯茵愣了神。 第32章 北苑   “红绫姐姐,你还好吗?”那边无为拉起姬红绫的手臂。声音拉回张邯茵的思绪。   张邯茵走去,冰冷的手触碰到姬红绫发烫的脸颊,愧疚与自责涌上心头,于是她又将手收了回去。如今失去了张氏为她塑出的金身,张邯茵谁也保护不了。   “对不起。”张邯茵开口,眼底的泪模糊了姬红绫身后的灯火。   “我没事。是我自己要这么做,与你无关,你不必抱歉。”姬红绫看向张邯茵,眼神温柔,她没有理由责怪张邯茵,张邯茵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,姬红绫都懂。   姬红绫笑了笑,道了声:“谢谢。”   张邯茵将头抬起,看向姬红绫,嘴边弧度上升。眼中灯火愈渐清晰。   无为在一旁,看着眼前俩人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。着实摸不着头脑,无为从也没见过这样的主仆。就算是无庸与将军大人那样默契的主仆,也是尊卑分明。   “你今日,是如何惹到了曹氏,竟然在北苑门口吵起来?”姬红绫转身,总算想起无为来。   无为松开姬红绫的手臂,回道:“是她自己不听劝,我瞧她才是不知好歹!”说起这个曹侧夫人,无为就恨不得追到漪澜斋给她两拳。   姬红绫没说话,张邯茵在旁想起曹生娇今日魂不守舍,连吵架都不尽心的样子,就接着无为的话,问了句:“怎么回事?”   张邯茵发话,无为赶忙:“回姨娘的话,今日天刚黑,我听见北苑门外头有动静。按说将军不在,北苑平常极少有人来。我觉得不对劲,出门来看。刚开了北苑的门,就瞧见曹侧夫人在外头囔囔着她的镯子掉了。我这头还没说话,曹侧夫人就拉着我,非要我帮她找镯子。”   无为抬头看了看张邯茵,接着说:“可将军有令,除夫人外,不准曹侧夫人她们靠近北苑。我就按照将军的命令办事,劝曹侧夫人早些离开。没想到,惹怒了曹侧夫人。后来,就是您和红绫姐姐看到的样子。”   “今日真的多谢红绫姐姐——”张邯茵看着无为,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。无为转头又对着张邯茵说:“也谢谢张姨娘。只是今日让红绫姐姐白白挨了一掌,都怪我。”   说着无为垂下了头。   姬红绫的手轻轻揉了揉无为的头,说道:“北苑掌事,就这样没出息。振作点,又不是什么大事,叫将军知道又该笑你。”   “红绫姐姐,说笑了。我...我只是个代掌事,真正还是要听无庸哥的。”无为的手擦了擦衣角,不好意思的回答。   此时,望着那堵飞过黑影的院墙,张邯茵陷入沉思。那个黑影难道不是自己看错了?曹生娇闹这么一出,莫不是又在掩护什么?这北苑之中徐获是不是藏了什么?   细细想去,张邯茵有疑云未解。可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,她也并不想将自己推进危险之中。   所以张邯茵也只是,有意提醒了无为一句:“将军既然让你看护北苑,无为你可要尽心。平日对北苑的大小事务,要做到心中有数才好。”   “奴遵命。”无为点头应下。   张邯茵抬眼望进北苑,昆山筑门前空荡,这么久了徐获音讯甚少。偶然听闻,也是南郡传回的战报,一封家书也没有寄回。张邯茵想到徐获这往前多少年,都是这么过的。   无牵无挂,只身孤勇。他真的不会累吗——   张邯茵转身,抬脚要走,开了口:“行了,既然将军有令,我们便不久留了。红绫,走吧。”   无为看向姬红绫,姬红绫再次摸了摸无为的头,说了句:“回去吧。”   “张姨娘,红绫姐姐慢走。”无为转身走向北苑,站在门里无为又挥了挥手。   姬红绫朝张邯茵走去,身后北苑木门关上时,发出的沉闷的响,回荡在将军府寂静的夜里。相顾无言,姬红绫笑了笑。   张邯茵忍不住开口:“为什么要保护无为?”   “你又为什么保护我?”姬红绫没答,而是反问起张邯茵来。   张邯茵不说话,姬红绫接着开口:“我保护无为,就像你想保护我一样。都是因为在意,对吗?”   她又将手背起,解释道:“我与无为都是一同被将军从鬼手那买下的,那时他只有五六岁,这么多年,我一直把无为当亲弟弟。”   “这些鬼手,真该千刀万剐!真就没有办法了吗?”提起鬼手,张邯茵就愤愤不平。   姬红绫摇摇头,“没办法,那背后的人,似乎连将军都不可及。经手京兆尹审的案子也大多草草结案。再加上鬼手作案,行事干脆利落,不留痕迹。那些吃官粮的又不会因这些事情,而丢了官爵,时间久了自然就懈怠了。”   在位无明君,这天下如何得太平。只靠徐获与万千将士拼死守护吗?张邯茵沉默了,周遭好静,她却好像听见了刀剑嘶鸣。   走上白石桥,瞧着张邯茵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,姬红绫提醒了句:“看路。”姬红绫伸手轻轻扶起张邯茵的手臂。   “想什么,这般入神?还在想方才的事?我真的没事。你不必担心。”张邯茵笑了笑,什么也没答。俩人就这么一路回了长川阁。   ...   曹生娇回到漪澜斋,匆匆将房门关上。背过身抵着门喘气,抬眼看着屋内漆黑一片,刚想走去燃灯。就见有人疾步从黑暗中走来。   曹生娇吓得退后几步,那人紧逼着曹生娇到了墙角,一只手掐住了她的喉。动弹不得的曹生娇,呼吸急促起来,脸也涨的通红。   “你骗我——”那人开了口。   曹生娇艰难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:“我...没有...”   “我在那北苑之中,什么也没找到。说,徐获的玉令,到底在哪?”那人掐的有分寸,显然他不是来要曹生娇的命。   曹生娇双眼猩红,不曾示弱,狂笑起来。可喉咙却只能发出一声声低咽。   曹生娇此刻,倒是想眼前的人,送她上路。这样她就不用这么痛苦了。   没想到,那人却松了手。   曹生娇顺着墙角滑落,瘫坐在地上。入府三年,她从没机会接近过北苑,可其余地方早已寻遍。如果这玉令不在北苑,还能在哪?   “就在北苑啊,我瞧,是你没用。”曹生娇嘲讽起那人来。   那人俯下身来,回道:“到底是谁没用?我可要提醒你,陈氏的旧疾复发了。老爷的耐心有限,他的手段,想来不用我多说。”   “你们要做什么——”提起她的阿娘陈氏,曹生娇眼中的愤怒就藏不住,上前抓住了眼前人的衣领,“叫曹谓安别轻举妄动,若他敢伤我阿娘一分。我就算是死,也会让曹家陪葬。”   “呵,就你,还能有这本事?真是自不量力。”那人反手推倒了曹生娇,他慢慢站起了身,“四姑娘,老爷器重你这么多年。如今你这么说,真是让老爷心寒啊。”   那人说着,从黑暗中隐隐退去。消失的无影无踪。   曹生娇高声的怒吼,传遍了漪澜斋的每一寸角落。她笑着,却好像快要哭了。曹谓安那所谓的器重,不过是用陈氏做挟的利用。   “侧夫人,您还好吧?是有什么事吗——”门外传来菊秋的问候。   曹生娇狼狈的站起身,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金钗,握在手中,应了声:“没事。”菊秋看着未曾燃灯的漪澜斋,想着方才的声响,可能是自己听错了。摇了摇头,便离开了。   漪澜斋依旧沉在一片寂静之中,站在暗处的曹生娇,觉得自己好累。她不知为什么,这日子好像永远也望不到头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小碑今天有点忙,抱歉呐,就浅更一下。接下来需要推一下南郡剧情,小碑会让徐哥抓紧回到阿茵身边的!!请大家不要着急,再次感谢观看~ 第33章 战场事(一)   至盛夏七月,酷暑难耐。   烈日灼烧着南郡后骁军大营里,那群光着膀子干活的人们。   林二狗劈下今日的第四十九根木柴,嘴里碎碎念着:“娘的,不是说叫我来打仗!这都已经劈了好几个月的木头!”说着林二狗熟练的将第五十根木柴更替到位。   “我不干了,我不干了——”可这刚举起斧子,林二狗就撂了挑。   说时迟那时快,斧子瞬间被林二狗扔出去好几米远。周遭一同干活的人,被林二狗这一扔,惊的一个个木柴都劈歪了。   “我说二狗,你干什么你!”一旁的刘五丢下手中的斧子,坐在了木墩上。   只见汗顺着刘五的额头上往下落,他拽起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:“你说,你这个月是第几回了?我就想不明白,上战场有什么好的,上战场打仗那是要死人的!在咱们这伙房有什么不好!”   “参军不打仗,我来干嘛!当厨子?”林二狗这会儿说的义正严词,他好像忘了,当初他可是为了那每月的二两银子才答应徐获参军的。   “哟,没看出来,你小子还有抱负?”刘五笑起林二狗来,周遭的人也伙同刘五嘲笑起来。他们从没见过有哪个乙等营的兵,被丢来劈叉烧饭的。   “你这么有本事,咋的不找你那个什么沈什长,求他让你去打仗呢?”此话一出,林二狗彻底哑口无言。到这伙房劈柴,就是沈钦元下的令。   直到今日,林二狗也没想明白沈钦元为什么这么做。   “行了小子,去把斧头捡回来。老老实实劈你的柴。”刘五起了身斧起斧落间,木柴一分为二。林二狗不服气,却还是老老实实走向了斧头落下的地方。   林二狗刚弯下腰捡起斧头,就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。   林二狗抬眼,正巧看到徐获与几名副将回营。   “唉,听说了吗?徐主帅去见了太歌王,你们说若是太歌不再与东平,一起敌对咱们。这仗是不是就快打赢了?”   ...   “我看不见得,太歌弹丸之地,东平与之联盟也不过是虚张声势。咱们啊,真正的对手是东平。”   ...   “呸,我瞧如今东平不过是外强中干。咱们明德迟早拿下中原那块福地。”   身后的人议论纷纷。伙房这几个,平日里,总是在这些事上纠结揣度。   真到了关键时候,一个个跑的比兔子都快,林二狗跟他们不一样。自入了军营后,林二狗就想着改变自己那糟糕的人生。   林二狗握着斧子,看着徐获威风凛凛,入了神。他想着有朝一日,也做大将军,再去娶个漂亮媳妇。这样的人生真是想想都能笑醒。   “你们几个!有这闲工夫,还是给老子好好想想今天晚饭做什么!”伙房长从伙房帐中掀帘走了出来,瞧见这几个不好好干活的,就是一番训斥。   转头看见呆站在远处的林二狗,抖了抖他那油光的围裙,叫了声:“林二狗——”   林二狗听见那声熟悉的叫喊,心下一惊。立刻转身看向伙房长,尴尬的笑起来:“嘿嘿,伙房长。您有什么事?”林二狗走去,只见伙房长那身经百战的长勺,冲着林二狗的头袭来。   “哎呦——”林二狗痛的捂住了脑袋。   “次次都是你,干不好就给老子滚回你的步兵营。”伙房长收起他的家伙事,厉色道。   林二狗揉了揉头顶,小声嘟囔起来:“你以为我稀罕呆在这儿,要不是我回不去...”伙房长听见了林二狗的嘟囔,抬起长勺就又是一下。   “臭小子,今晚不准吃饭。还有这些木柴,不劈完就别想睡觉。”伙房长拿着长勺指了指看热闹的那些人,“你们,是不是也不想吃晚饭啊——”那几个凑热闹的摇摇头,老老实实劈起木头。   伙房长瞥了眼林二狗,抡起他的长勺,转身回了伙房帐里。   林二狗站在原地看向伙房长罚他劈的木柴,约摸着也有七八百根。林二狗委屈巴巴地看向刘五,刘五只说了句:“你努力。”   晚些时候,号角吹响。   伙房开了饭,周遭干活的人都散去,只剩下林二狗仍在努力劈柴。嗅着伙房传来的饭菜香,林二狗想起了当乞丐的那些日子。   那时,虽然也时常吃不饱,可好歹是躺在街角,不用干活。哪像现在这般,又累又饿。想着想着,林二狗就将所有的悲愤,放在了劈柴上。   林二狗越劈越有劲,一直干到了戌时,终于把活干完了。   望着只剩下几盏零星灯火的大营,林二狗揉了揉酸痛的手臂。顾不上愁肠悲叹,此刻,他还不知该如何安抚他那咕咕直叫的肚子。   林二狗伸了个懒腰,看向了空无一人的伙房。他打起了主意。   林二狗悄悄潜进帐中,桌子上只有几个不怎么新鲜的黄瓜。林二狗不在乎,拿起在身上擦了几下,便吃了起来。   掀开灶台里头,空无一物。林二狗抱怨了句:“他们可真能吃。”于是接着翻找起来,结果翻了一圈仍一无所获的林二狗,只能选择离开伙房回去睡觉。   可刚掀开伙房的帐帘,林二狗就瞧见几个黑影向南边去了。林二狗想了想大营南边只有马房和几个存放杂物的帐子,入了夜极少有人去。   觉得不对劲,林二狗便跟了上去。   只见那几个黑影在南边的一处帐子前消失不见。林二狗正纳闷,想着自己是不是看错了。就听见几句言语声,于是林二狗便靠近帐边蹲下。   “三日...在...战前...动...死....”里头人说话小心,林二狗听得断断续续,可林二狗清楚他们说的一定不是好事。   林二狗只顾着偷听,却没注意到有人正瞧瞧朝他靠近。   林二狗觉得没意思,刚想起身,就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,朝马房的方向拖去。拖拽林二狗的人,怕林二狗动静闹得太大,动作麻利的一掌将其击晕。   林二狗被从背后偷袭,失去了反抗能力。就这么昏了过去。   那边帐中的人警惕性极高,立马抽出了腰间的短刀,出帐四处排查。在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后,这些人没再停留,四散而去。   马房内,林二狗捂住颈后,骂骂咧咧醒来:“谁啊——敢惹小爷我!不想活了。”只见徐获从长凳上起身,走向草垛边,居高临下看向林二狗。   “我。”徐获双手环臂而立,身后的沈钦元看热闹不嫌事大,打趣起林二狗:“几日不见,你小子本事渐长,敢惹阎王。”没想到沈钦元话刚说完,就被郭途一个烟袋抡到头上。   收起烟杆,郭途对沈钦元说:“你不说话,没人把你当哑巴。”   听到这儿本来迷迷糊糊的林二狗,瞬间清醒过来。   “唉?这不是我们主帅吗?您怎么在这儿?”林二狗装着傻,站起身说着就要逃:“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,没什么事,小的就先走了——”   徐获见状一把,拽起林二狗的领子:“往哪去?”   “回去睡觉。”林二狗耷拉着脑袋,不敢抬头。   沈钦元终于起身,替林二狗解围:“好了好了,徐主帅就放了他吧。我敢保证二狗兄弟与这事无关。”徐获却没理沈钦元,而是问起林二狗:“你在那做什么?”   林二狗抬起头,看了看徐获,又看了看沈钦元。   沈钦元急的说起林二狗:“说啊你,瞧我做什么。”   林二狗这才开了口:“今日,我被伙房长罚了。柴劈到很晚才劈完,饭都没吃上,我想着去厨房找点吃的也没找到...”林二狗说话拖拖拉拉,徐获没急,倒是沈钦元先急了:“你小子,说重点!”   “我发现几个黑影往咱这边来,好奇跟过来看看。没了。”林二狗说完,又添了句:“就是他们说了啥,我一句也没听清。”   “你可看清人是从哪来的?”徐获问道。   林二狗想了想说:“好像是从东边...对,就是从东边!”徐获没说话,他想东边是周浒的步兵营与孙至行的刀斧手。到底是谁出了问题。   林二狗见无人再言,竟好奇起来:“主帅,你们是为这事到这儿来的?”沈钦元看林二狗问起,上前手肘揽起林二狗的脖子。   “今日要不是你这小子,那几个早就变成我的刀下鬼了!你就等着阎王罚你吧!这回可不是几百根木柴能解决的噜——”沈钦元说着看向徐获,嗤笑了声。   林二狗被勒的喘不过气,忙的拍打沈钦元的手臂:“我错了,错了还不行!徐主帅,求求您快叫沈什长放了我吧。”林二狗不是打不过沈钦元,只是有时理应示弱。   “放了他。”徐获说着走向郭途身边坐下。身旁郭途拿着没点燃的烟杆,在嘴边不舍得放下。   徐获见郭途这副样子。拿起身上的火折子,吹了两下。伸手为郭途点燃烟杆后,说了句:“下不为例——看在今日这事有功的份上。”郭途笑着点点头。   那边沈钦元听了徐获的话,撒了手。林二狗猛地喘了几口气。   “既然如此,我也不瞒你。”徐获在长凳上,缓缓开口。沈钦元与林二狗齐齐的往徐获那看。   “这几人连续有数日,每到这时候,就去马房前头那旧帐碰面。郭叔发现不对,便通知了我。今日我们本想着将人拿下。我刚到帐边,就碰着了你。为了不打草惊蛇,就只能先将你打晕带回。”徐获说着抖了抖袍角边的尘。   林二狗看向沈钦元:“那沈什长怎么也在?”   不等徐获开口,沈钦元就先说:“我是来找郭叔喝酒,没想到也叫我碰上了。”沈钦元笑起来,他真没想到今日的事这么的巧。   “那主帅告诉我这些,是想属下做什么?”林二狗是聪明人,他明白徐获话里有话。   徐获笑了一下,看向林二狗:“依着郭叔说的,三日后,他们就该动手了。郭叔他不愿掺和。对方三个人,实力不明,我们需要再多一人。”   “那属下有个条件。”林二狗趁火打劫,弄的一旁沈钦元不由感叹:“你小子厉害,还敢跟他提条件。”   “事成,把我调回步兵营。我要去打仗!我不要再去劈柴了!”林二狗搞了半天还是想回去打仗。那边徐获听了没说话,而是站起身,朝马房外走去。   徐获与林二狗擦肩而过,弄得林二狗心里没底。林二狗想自己好不容易硬气了一回,该不会要凉吧,这要真是得罪了徐获,那岂不是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。   “我答应你。”只见徐获在马房的门外停住脚步。郭途起身磕了磕烟杆里的烟灰,还没等沈钦元打招呼,就背着手往马房后头走了。   徐获抬脚迈出马房,对身后的沈钦元说了句:“你不是要喝酒,我那有好的。想喝就跟我走。”便快步先行离去。   “唉!好嘞!”沈钦元听后,看了看身边的林二狗说道:“二狗兄弟,一起去吧?”   “不了,主帅请的是你,又不是我。我还是回去睡觉。啊——”说着林二狗双手交叉举过头顶,伸了个腰,懒懒打了个哈欠。朝门外走去。   沈钦元看着走远的林二狗,高声道:“真不去啊——”   “不去。”林二狗挥挥手,向着伙房那边的方向走了。   沈钦元见状也顾不得别的,向北追徐获去了。 第34章 战场事(二)   至主帐前,沈钦元碰见无庸。   无庸近前问候:“沈什长。主帅在帐后等您。”   沈钦元点点头,循着无庸说的,到主帐后找到了徐获。   “来了。”徐获见沈钦元来,将酒坛上的红布揭开,说了句:“坐吧。”   沈钦元抱拳行礼后坐下。   “你是南达人吧。”盛满烈酒的碗,溢出几分在小桌上。徐获端起,就是一碗酒下了腹。   “主帅怎么知道?”沈钦元举起酒碗的手停滞。   “乡音。”徐获早就不会说南达的方言,可依旧会记得那浓浓的乡音。   沈钦元笑起来:“属下以为离开南达十几年,属下这口乡音早就变成东平的官话了。没想到,竟被您给听出来了。您说的没错,属下是南达大研人。”   “大研。是个好地方。”徐获再想起南达的风土,不由得怀念。“可你怎么会跑去东平?”虽逢乱世,奔波与流离的人不胜其数,可徐获还是想问一问原由。   沈钦元猛地饮下一碗酒,那烈酒灼烧着他的喉,却叫沈钦元欣喜。   “属下在南达犯了事,没了活路。便逃去了东平。”沈钦元想起十几年前的旧事,霸道的官吏,抢占了他家的田地,打残了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。   忍无可忍的沈钦元失手打死了那人。却也因此颠沛,失去了家。   徐获饮下第二碗酒后,不说话。这后骁军中,与沈钦元一般的人不在少数,大多都是走投无路的苦命人。大家也各有各的难处。   酒过三巡,沈钦元酒劲上了头,趴在小桌上埋着头。对面的徐获却不见脸红三分半。徐获手撑在草席上,仰望苍穹,南郡的夜空星河浩瀚。   “徐徐...徐徐...徐...”趴在小桌上的沈钦元突然抬头,嘴中嘟嘟囔囔半晌,也不见说出个什么。   徐获听见声响没看他,只是接了句:“获。”   “对...对...”沈钦元举起空空的酒碗,搁到嘴边。假装饮下。   “我说...豫王妃她...”沈钦元一提起张邯茵,徐获立马回了头。   “真是个...不错的女人...我要娶媳妇就娶个王妃那样的...那豫王赵兖,真不是个东西!我...我...说起他就来气——柳南关那仗...被他打成那样...我真就没见过他那样的...嗝——”   沈钦元打了个长长的酒嗝。一个手撑着头,不让自己倒下。他抬眼看,眼中徐获分出好几个来,整个军营的灯火混作一团,摇摇欲坠。   当眼中徐获重新合成一个时,沈钦元笑了笑说:“你可...要...好好...对待...豫...”话还未完,沈钦元的头嘭的一声磕在了小桌上,便昏睡过去。   徐获无奈摇了摇头,叫了声:“无庸。”   帐前值守的无庸闻声而来,于徐获面前抱拳相问:“将军,有何吩咐——”   徐获看了看身边的沈钦元说:“把他送回帐去。”   “是。”无庸说着走向沈钦元身边,轻轻拍了拍,叫了两声:“沈什长,沈什长。同我走吧——”沈钦元迷迷糊糊被无庸扶起身。   “那将军,属下送沈什长回去。”徐获摆摆手,无庸扶着嘴中嘟囔的沈钦元走了。   余下徐获在帐后。   遥遥望去,平旦之时,天将亮起。他忽的想起了张邯茵,想起了她那如瀑垂落的发,想起了烛影摇红里那双柔情的目。   这一连数月,徐获整日只忙著作战谈判,从未有时间想起过她来。可今当日沈钦元提及,徐获发觉,自己却是有些隐隐的在意。   他忽的发笑,他想着等到战事平息,便要兑现承诺领她去趟金陵,再带她到江畔听潮。   ...   三日后,酉时初。三人如约而至在马房内。   沈钦元一进来,不见郭途,于是就高声喊道:“怎么不见郭叔?郭叔——”一旁的徐获,走向长凳坐下,才缓缓开口:“郭叔,不在。”   “哈?这老头,他告的密,自己倒先跑了。”沈钦元抱怨起来。   徐获看了眼沈钦元说:“是我让郭叔走的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沈钦元不解。一旁一直没吭声的林二狗,终于接了腔:“徐主帅上回说过,郭叔不想掺和这事,沈什长就别多问了。坐下等吧。”   沈钦元似懂非懂的坐下,不再吭声。三个人就这么干坐着,到了夜深人静。   期间,徐获闭着的眼,就没睁开过   亥时,沈钦元终于忍不住了,发了两句牢骚:“这人到底来是不来,可别是那郭老头诓咱们!”正说着徐获听见外头的动静,睁开眼,麻利的将灯吹灭。   沈钦元还想开口,被反应迅速的林二狗,捂住了嘴。徐获示意林二狗往里屋去,林二狗见状拽起沈钦元就跟着徐获去了。   马棚下,只见二三黑影悄悄潜入。跟着马棚里的马轻啼了两声。黑影在确认了周遭无人的情况下,几欲下手时,却发现不对。   “头儿,不对啊。这儿没有徐获的马啊——”黑影之中有人发出疑问。   “头儿,咱是不是找错地了?”黑影之中另一个人也说起来。为首的人,犯起了嘀咕。可明儿这仗就开打了,这任务完不成,主子定是不会让自己好过的。   这边仨人正犯着难,不想林二狗得了徐获的令,拎着木棍正在悄悄靠近。   林二狗刚走到跟,手中的木棍还没落到那人头上。就听见沈钦元从屋内冲出来,动作迅速的与其中两个人扭打成一团。   林二狗趁剩下的那个还没反应过来,就像平日劈柴时一样,将木棍狠狠落下,给敌人当头一棒。   外头乱糟糟,屋内徐获走出来。   他那手中的火折子,忽明忽灭,徐获走向灯旁,不慌不忙将灯燃起。马房内明亮起来。只见被林二狗击中的人,倒在血泊之中。   看到这一幕的林二狗,吓得扔掉了手中的木棍,瞧着那人林二狗显得手足无措。   那边被木棍落地声音吸引的另外两个人,看见倒在地上的同伴,吓得不再敢反抗沈钦元。沈钦元趁势将为首的人压到徐获面前,用准备好的麻绳困住了双手。   沈钦元再走去林二狗面前,俯身摸了摸那人的脉搏说道:“主帅,这人没气了。”沈钦元蹲在地上抬起头看向惊魂未定的林二狗:“你小子够狠,这柴可真没白让你砍。”   徐获收回目光,看向面前的人。   “谁派你来的。”徐获负手站着,不怒自威。   为首的看了看,久久没答。沈钦元站起身来,上去就是一脚:“问你呢——”   “是张横,是张横。是那老家伙让我们给您的马做手脚,好在明日战时一举将您击败。都是他的主意,请主帅饶命——主帅饶命啊——”没想到为首的人是个软蛋,这么快就招了。   “呸,真够卑鄙的。这张老将军怎么生了个这么个儿子。”沈钦元心想这算什么事,老丈人还没跟新女婿见面,就先给了这么个下马威。   徐获没接茬,而是看向这几个人的衣着,那穿的分明是步兵的甲衣。徐获问起那人:“你们在营中多久了?这身行头,从哪弄来的?”   为首的人回答起徐获的话:“约摸着在这儿呆了,有七八天了。这身行头是安排我们的人给的。”   这边徐获还没开口,反倒是沈钦元惊讶起来:“娘嘞,徐主帅。你这营里就这么随随便便能塞进来三个大活人,还不被发现,八成是出了鬼喽——我看还是个大鬼。二狗,你说是不是?”   林二狗没吭声,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垂着头。   徐获没搭理沈钦元,接着问起:“你可知道安排你们进来的人是谁?”   那人摇摇头老实回答起:“这个我们是真不知道。”徐获看那人也不像是撒谎,没再多说。   徐获命令起沈钦元来:“行了。你跟他去把人带给无庸,他知道该怎么做。”   徐获这么说,沈钦元也不好再多言,走上前拎起那人:“跟我走吧——”那人老老实实起身,跟着沈钦元往外走去。   至门口时,沈钦元回头看着仍是一动不动的林二狗说道:“你小子是被吓破胆了?走啊——”林二狗这才抬起头,压起剩下的犯人。向徐获俯身道别。   徐获挥挥手:“去吧。”林二狗压着犯人,跟着沈钦元离开了。   出了马房,沈钦元在前,林二狗跟在他后头仍是一句话不说。沈钦元忍不住回头看去:“小子,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去伙房劈柴吗?”   林二狗不答,只是摇摇了头。   沈钦元叹了口气说起:“你没打过仗,更没见过生死。战场对那时的你来说为之尚早。”   “可沈哥哥,不都是那么过来的吗?凭什么我不行?”林二狗抬起头,看向沈钦元的背影。沈钦元听了林二狗的话,停下脚步。   “我们不一样。”沈钦元别无他意。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年少时的旧闻,想起了他已不再年少。   “沈哥哥,咱们走着瞧。”林二狗压着犯人,大步向前走去,“总有一日,我会让你们都看清楚,我林二狗不是那个只会在天桥下苟活的叫花子。”   沈钦元大笑起来,是赞同,不是嘲笑:“好,我等着瞧。”   因着夜深,林二狗一路上与沈钦元并未碰见什么人。至主帐前,无庸与呈剑等候多时。瞧见沈钦元压着人来了,无庸走上前去:“辛苦沈什长。”   “没什么,这几个小贼还不够我塞牙缝的。”沈钦元又开始吹牛,方才那般一对二,他自己还不是周折了一番。   无庸笑了笑,回道:“沈什长威武。时候不早了,将人交给我们,您早些回去歇息。”沈钦元听后将人交到无庸手中,林二狗跟着将人交给了无庸身边的呈剑手中。   “那我们就回了。”沈钦元抱拳告退。林二狗跟着一同走了。   这边无庸将人交到呈剑手里说:“你去将人好生看管起来,我还有事要做。”呈剑接过人,点了点头,没有多问。   无庸方才注意了那三人的着装,于是顺着去步兵营查看。到了东边周浒的步兵营外除了值守的几个士兵,就再无旁人。无庸躲在暗处,模仿起夜莺的叫声。   不大会儿,有人出了帐。假装睡眼惺忪,挠了挠肚皮,大摇大摆的走过值守的眼前。   “邢爷,哪去啊?”值守的人问起。   邢京瞟了眼那人,不耐烦地说道:“撒尿——管得多。”   值守的人没恼反倒笑了笑:“得得得,是小的多嘴。”   邢京就这么出了去,他快走了几步,扫视左右。无庸见状,又学了几声。邢京这才顺着声音找到了躲在暗处的无庸。   “邢爷。”无庸从暗处走来。   “什么事,大晚上的不让睡觉。”邢京见了无庸还是这副泼皮样。   “邢爷...”无庸贴近邢京耳边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他听,又交代了些事,抬起头后拱手相托:“麻烦您了。”   邢京眼睛一转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“还有,大战在即。这事暂时先...”无庸的话还没说,邢京就接过话茬:“我懂,大局为重嘛。行了,行了。我会看着办,你就回去给主帅复命吧。”   “走了。”邢京打了个哈欠,说完背着手,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  “邢爷,慢走。”看着邢京离去的背影,无庸不明白徐获为什么会让自己来找这样的人。   这边新来交班的值守,瞧见邢京这么半晌才回,不免调侃起来:“哟嘿,邢爷现在也是人到中年,不服老不行喽——”   “就你小子这样,能活到老子这个岁数再说吧。”邢京听见这话,走过去拍了拍那人的胸脯。   “唉?你个老东西。”值守的人,年轻气盛自然不服。只见他拿起手中的长戈朝邢京打去,没想到被邢京一把拽住,连人带戈扔在了地上。   旁边的值守见状赶忙跑去,调和起:“好了,好了。邢爷您就别跟这毛小子一般计较了。”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年轻人说道:“快,给邢爷赔礼道歉。快呀——”   “对不起,邢爷...”年轻人道了歉。邢京没理,转身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,掀起帘帐回了。   外头值守拉起年轻人,为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。年轻人疑惑的问起:“这邢爷...到底是什么人?”值守将年轻人的长戈拾起,递去说了句:“原虎祺军指挥使——邢京。”   “这...这虎祺军不是,黑云渡一战全军覆没了吗?”年轻人接过递来的长戈站起身。   值守摇摇头:“是除邢指挥使之外,全军覆没。”值守抬眼看去,如今还能识得邢京的人不多了,若不是自己宣华三年头一遭参军时,进过虎祺军,怕是也不会认得了。   “行了,别多问了。天快亮了。”值守催促着年轻人回到位子上去了。 第35章 战场事(三)   卯时,天刚破晓。徐获便率了后骁军,直逼南郡而去。   大战在即,兵临城下。   张横却不慌不忙端着茶走上城墙,副将李重瞧见张横这幅样子,赶忙走去:“我的侯爷啊——这都什么时候了,您怎么还有功夫喝茶。”   “我说李重老弟,你急个什么。一切都在本侯的掌控之中...掌握之中。你就把心搁肚子里吧。本侯那计划,可是万无一失。”张横端起茶盏饮下,漱了漱口,又吐在地上。   副将李重看着这个扶不上墙的阿斗,可气又无奈,叹了口气转身离去。张横将茶盏交给身边的仆从,站在城上俯瞰徐获的军队。   在扫视过城下的敌人后。张横突然发现云梯之上,绑着两个人。于是问起身边的仆从:“你给我瞧瞧,那上头是不是有两个人?”   仆从看去,惊叹道:“还真是啊,侯爷好眼力!”这种时候,仆从还不忘拍起张横的马屁。   “那是,本侯的眼力......”得意的张横,很快发现事情不对。这云梯上绑着的人,越看越像是自己派去敌军那里的人。   “好哇,那小子该不会将我的人都给抓了!?还将人绑在那上头,这不是打本侯的脸!”张横气不打一处来,顺手一拳就打在了身边仆从的身上。   仆从却不敢吱声喊疼,一边捂着胳膊,一边问起张横:“那侯爷,咱接下来怎么办?”   “还能怎么办,我要叫那小子瞧瞧,本侯爷可不是吃素的。”张横觉得没面子,于是转身拎起长戟,下了城墙。副将李重觉得不对,赶忙跟了上去。   至城门,张横翻身上马,高声道:“开城门——”   “您这是哪出啊?”李重不解,牵住张横的马绳不动。心想这东平当真无人了,陛下竟让这邺城出了名的草包兴阳侯来守这南郡城。   李重瞧这仗是不用打了,自己跟着这兴阳侯横竖都是个败。这下陛下可是把自己坑惨了。   “李重老弟,你莫要挡我去路。休怪本侯翻脸不认人。”张横就不是个听劝的主,李重心知肚明。   李重无奈叹了口气,又想起临走前襄贵嫔的交代,便松了手:“属下随您同去。”   “这才对嘛,李重老弟。”张横立马转头,看了看守门的士兵,士兵心领神会,走去将城门打开。   城门启,战事开。   李重转身骑上战马,领了一个营的人马,随着张横一同出了南郡城。到阵前去了。   徐获骑马而立,看到飞奔至阵前的张横,叫了声:“兴阳侯。”这新女婿见老丈人没见得半点慌张,倒是这老丈人在看到新女婿送的这份大礼后,慌了阵脚。   张横勒马停下,冲着徐获高声道:“徐获,本侯今日定将你诛于城下,以报杀女之仇。”没想到一上来,张横就将张邯茵的“死”归到了徐获身上。   这话徐获听了,冷笑一声,却并未理会张横的叫嚣。而是瞥了眼云梯上的两个人说道:“这二人,兴阳侯可认得?”   张横眼抬都没抬,就开口否认:“不...不认得。”可慌乱的眼神是藏不住的,他太不擅长撒谎。   “侯爷,救救我们吧——救救我们吧——侯爷。”只见云梯上被绑的人开口,哀求着张横相救。   “住口——”张横刚否认完,就被戳穿。这面上实在挂不住,于是厉声朝徐获道:“你小子真够卑鄙,竟随便拿个人就来诬陷本侯。”   谁知徐获还没开口,云梯上的人瞧见张横这个态度,开口道:“侯爷,您可不能过河拆桥啊——当初是您让兄弟们去,兄弟们都是冒着生命危险...一心...”   说话间,一只利箭从张横身后射出,直逼云梯上的人而去,将其中一人射杀在云梯之上。   被绑在一旁的头目,瞧见身边的人断了气,吓得尿了裤子,再也不敢吭声了。   张横回头看去,只见李重手中第二支箭即将上弦,说道:“侯爷,少跟他们废话。”   “你干什么,本侯让你放箭了吗?!”张横恼着李重的自作主张。却不知身后的明德军队已蓄势待发,只听徐获一声令下:“战开——”   明德军展开进攻,徐获身边的无庸策马,直奔李重而去。   抵上无庸一剑的李重,大喝一声:“保护侯爷。”众人便将张横围住护起。   城中东平军队见势涌出抵抗,混乱之中张横不听下属劝告,执意要加入混战:“都给本侯让开——”   “侯爷,李重将军吩咐,您不能擅自...”士兵劝阻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张横打断:“他是主帅,还是本侯是主帅。本侯命你们让开,胆敢阻拦者,杀无赦——”   士兵左右为难着,刚让开了口子放张横出,就见徐获好像是有目标的,朝张横奔来。张横看见徐获丝毫不惧,抡起他那长戟,就向徐获劈去。   老丈人这戟一出,立刻被新女婿一枪挡下。   枪挑回过去时,徐获明显放了水,张横只是连人带马趔趄了几步,并未伤及分毫。   可张横丝毫不退,又是几番对战。但又都是同样的结果,累的张横是气喘不已。   那边无庸和李重不相上下,处于上风的明德军队厮杀火热。徐获今日的目的并不是攻城。   所以看着时机成熟,便等着张横再劈下一戟时,一击将张横挑下了马。摔下马的张横昏沉不清,还没等站稳。就被徐获挑起拽上了他的马。   “侯爷,冒犯了。”张横被徐获横束在马前,扬长而去。   看到这一幕的李重,大叫了声:“侯爷——”心下一惊失了手。被无庸用剑指着喉咙。   “李将军,你输了。”无庸面无表情看着李重,李重冷哼一声。   无庸手里举着剑开口:“李将军,回去跟你们陛下说,这次谈判拿出些诚意来。”   话说完无庸收起剑,驾马高声远去:“收兵——”   明德就这么撤了兵,擒走了主帅张横。   李重骑在马上,周遭声音乱哄哄的,他抬眼望着尘土飞扬的战场,偶有几处烽火燃着。他这次真的无法给邺城一个交代了。   “回城...”李重咬了咬牙,握紧了缰绳,回身奔向城门而去。   一路擒着张横回到驻地的徐获,刚进大营,马上的张横就因为挣扎时,用力过猛从徐获的马上摔了下来。   “哎呦——”张横倒在地上鬼叫。   他偷偷看了眼周遭,瞧着情况不对,竟耍起赖来:“你们明德,就这么对待俘虏!!我要叫天下的人都来瞧瞧,你们的真面目——”   徐获骑着马,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仍是叫个不停的张横。身后无庸领兵归来,看见这场面,顺势就下了马朝徐获走去。   “主帅。”无庸俯身行礼。   徐获看了眼无庸,又看了眼地上的张横:“叫董先生给他看看。”   “属下领命。”无庸抱拳,刚想起身。   徐获又开了口:“等等,请过董先生,让邢京拿人来见我。”   “是。”无庸应下,目送着徐获骑马离去。 第36章 战场事(四)   徐获走远后,无庸俯身想要扶起张横:“侯爷,别叫了。我们主帅走远了。您跟我走吧。”   张横一抬眼不见徐获,猛地就坐起了身。嘴里嚷嚷着:“腿断了,不能动了。本侯哪也不去。”   无庸听了这无赖话,直起身微微笑了笑:“你们几个来,将兴阳侯抬进营帐。”   只见身边听见无庸命令的士兵,向张横走来。   “干什么?!别碰本侯——”张横叫嚷着,可落进这般,哪还由得他任性。从前在东平作威作福惯了,如今这样倒能杀杀张横的锐气。   被人架起的张横,动弹不得。只能被人抬进了营帐。   “呈剑。”无庸没跟着进帐,而是在帐外叫了呈剑。   呈剑走来,无庸接着开口:“兴阳侯就交给你了,叫董先生来瞧瞧。”呈剑点了点头,并未作答。   离了帐的无庸,直奔东边去了。   不出三刻,徐获的主帐外,就听见一阵吵嚷声传来。   “放开我——你凭什么抓我?我要见主帅!我要见主帅!”周浒上半身被无庸用绳子绑着,到了主帐外,那嘴仍是喋喋不休。看的出他还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。   “不用周都统说,我这就带您去见主帅。”无庸拽着绳子不松,这场面看的周遭的人是议论纷纷。   无庸至大帐前,喊了声:“主帅。”里头的徐获应了声:“进来。”   无庸松开手中的绳子,朝着周浒说了句:“周都统,请吧。”   “哼。”周浒不屑的看了眼无庸,大摇大摆的进了帐。   周浒进了帐,抬眼看见徐获背身站着,手中白布轻轻擦拭着他的长剑。周浒走到正当中,一句话也不说,将头偏向了一边。   后头无庸跟着进来,瞧见周浒这个样子,无奈摇摇头。   “主帅,人带来了。”无庸话音落了下。   徐获将长剑竖起,猛然触地。惊的身后人,不由打了个颤。周浒也不过是个纸糊的,赶忙回过头去接话茬:“主帅,您这么做到底是何故啊?”   周浒一头雾水,从南郡城下收兵回来,他这脚还没歇稳,就被邢京那老儿不由分说的绑了起来。再后来,就被无庸带到了这儿。   “邢京呢?”徐获开口,将长剑搁在了一旁,没有去理会周浒的话。   无庸犹犹豫豫回道:“邢京说他的事做完了,就不...”邢京那话说的粗俗。无庸实在不知该如何学给徐获听。   徐获转身看向周浒,没再去追究邢京的事。   “给他松绑。”徐获挥手令下,无庸伸手解了周浒的绑。周浒被束缚的身子舒缓,活动了几下。   徐获开口问道:“周浒,你当真不知本帅叫你来是何故?”   徐获这一问,是想给周浒个机会。可奈何周浒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,听不出个所以。依旧是摇了摇头,回了句:“属下不知。”   徐获见周浒这个态度,开口道:“把人带来。”   无庸转头出去,将那贼人带进了帐。那人今日被战场上的阵势,吓得到现在也没缓过神来,见了徐获也没跪拜。只是将呆滞的目光,望向地面。   “他,你可认得?”徐获质问起周浒。   周浒回头看向那人,心下一惊。顿时,哑口无言。   “我...我...”周浒肉眼可见的慌乱。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徐获,徐获并没有威胁逼迫,只是将身子靠在桌边,将双臂环抱在胸前,一言不发的看着周浒。   无庸见周浒不答,便追问起:“周都统,主帅问您呢?”   只见说话间,周浒扑通一声跪了地。就连那人,也将呆滞的目光转向了周浒。   “主帅,属下知罪。这些事都是属下一人所为,与他人无关。”周浒话说的虽然铿锵有力,但那眼神依旧是躲着徐获。   徐获看向周浒,发觉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。周浒虽然平日里鲁莽,脾气倔,但不至于走到通敌叛国这一步。再加上周浒这般说,徐获就更确信,做这件事的另有其人。   “周都统,还请您老实交代。”无庸走向桌前,预备着拿笔记录。这些事本该军正丞来做,可奈何徐获总跟那军正丞犯冲。   周浒抬起头看无庸,许久,终于开了口:“前些天与营中人吃酒,喝至尽兴时,有人提议行射术拼酒。可怎么也没想到老乔非要去当那活靶子,这大家都吃醉了酒,射箭的,手一偏。那老乔当场就...就丧了命。”   回想起那夜的场景,周浒悔不当初,说着长长叹了口气:“是我不该。”   “接着说。”徐获侃然正色。   周浒接着开口:“后来人死了,酒也就醒了。有人提议即刻将老乔人埋了,就当老乔是逃了,也好过上报后,被军法处置的好。我也是脑子一热就同意了。”   徐获看了眼那人,问周浒:“那你身后的人,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?”   “他是来顶替老乔的。”周浒转头看向那人,“第二天我将这事跟瞿老弟提了,他说这营中逃兵可不是小事,查下来我可还是会受重责的。我就问他怎么办?瞿老弟叫我以假乱真,找人顶替空缺。他说反正营中人这么多,多出来几个人,主帅你也不会发现。我觉得瞿老弟说的有理,就同意了。于是瞿老弟就从他的俘虏营里抓了三个人,来顶替。”   周浒说完忽然正起了身,说道:“一人做事,一人当。这件事是我同意的,跟瞿老弟无关。”   都到了这时候,周浒竟还把所有罪过揽在了身。只是,他的负气仗义用错了地。   无庸手中的笔停顿:“你不是说,就死了一个,怎么是三个人来顶?”   “这...我这...营中...那日前...多了俩逃兵。我想着一并顶替,以免...”周浒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迎面走去的徐获一脚揣倒了地。   徐获接着俯身,双手揪起周浒的甲衣,怒不可遏:“周浒,你对得起周老将军吗?周家有你这样的孙儿,真是不耻——”   周浒不知该如何回答,徐获的话是事实。十几年了,他靠着周家的关系,在军中浑浑噩噩混了这么久,本想无功无过便好,没想到到头来酿了祸。   无庸落笔而定,查无疏漏后,起身走去。   一手拿着供词,另一只手轻轻扶在了徐获的手臂上,叫了声:“主帅。”徐获这才平静下来,松开了紧抓周浒甲衣的手。   徐获直起身,无庸将供词递给周浒:“若无异议,就请您画押。”   周浒的手颤抖着,迟迟不肯落下。   无庸顺势蹲在周浒面前,声音很轻,只有他二人听得见:“周都统,您知道这些人,是东平派来要将军命的吗?”   周浒为之一颤,那看向无庸的眼神,写满了不可置信。   “别再错下去了。”无庸话音刚落,周浒的手指就落在了纸上。   无庸收起供词,站起身,看了眼瘫坐在地上的周浒,只觉得可悲。再抬眼看向徐获,无庸问道:“主帅,接下来该如何处置?”   徐获转身说道:“五十军棍,交由军法司处置。带走吧。”   “来人。”无庸高声命人。门外的士兵走进帐中,看着这场面不明所以,只等着无庸开口。“将犯人周浒带走,军棍五十,送去军法司。”   “是。”士兵们将地上的周浒架起,拉出了帐外。   帐内,徐获的手指在桌上叩了又叩。他忽然开口问:“你们与瞿汤有什么关系?”   要不是徐获问话,无庸都快忘了帐内还有这么号人,他看向那人,说道:“主帅在问你。”   “瞿汤?”那人总算开了口,“不认得。”   徐获将身子转了过来,“你们是怎么进的步兵营?”问及此处,那人又不肯开口了。   无庸在旁,有些徐获不方便说的话,只能无庸来说:“你已然是兴阳侯的弃子,东平可是想要了你的命。若老实交代,兴许我们主帅还能留你一命。你可要好自掂量——”   跟了徐获十年,无庸早就与徐获形成了一种默契。他们是主与仆,更是益友。   那人听进了无庸的话,抬起头回道:“我们几个得了兴阳侯的令,故意被俘后,就一直潜在俘虏营里,静待时机。只可惜俘虏营在明德驻地之外,且有重兵把守,我们一直找不到机会。”   那人顿了顿,接着说:“到后来,俘虏营有人放出消息,说是有几个投靠明德参军的名额,价高者得。我们瞧着是个机会,刚交了钱,就被人安排送进了步兵营。”   “瞿汤。”徐获说出这个名字时,压制不住的愤怒。   徐获接管后骁军的这五年,已明里暗里清除了,朝中各派余孽近百人,徐获因此在朝中树敌无数。可曾几近分裂的后骁军,却也就此在徐获的手中重振雄风。   只是,各营之中总剩下些人,如顽疾难除。瞿汤就是其中之一。   “无庸。”徐获看向无庸,“将他好生看管起来,暂时不要交给军法司。”   “属下明白。”无庸走去,将那人拉起。“主帅,那瞿汤那边——”   “告诉军正尚致远,在瞿汤未能洗脱嫌疑之前,可将其暂时关押。胆敢阻拦者,杀无赦。一切后果,都由本帅承担。”徐获的话掷地有声。   无庸点头应下。掀起帐帘,带着那人离开了。 第37章 战场事(五)   张横那边闹个不停,帐下的东西被他扔了一地,就连呈剑请来为其医治的董军医也被误伤。呈剑无奈,只好叫了几个人,将张横绑在了椅子上。   张横吵闹,绑他的人顺势将嘴也一并给堵了上。   呈剑瞧着被绑得像个粽子一样的张横,想来今日这病也是看不了。   呈剑不好意思的朝董军医说起:“董先生,叫您空跑这一趟,今日怕是看不成了,您先回了吧。待我禀报过主帅,再做定夺。”   董军医无奈摇了摇头:“也只能如此了,那我先回了。”   “您慢走。”呈剑拱手送董军医离开。   被堵上嘴的张横,依旧呜呜哇哇叫个不停。呈剑实在不解,这么一通下来,呈剑与身边的人都累的够呛。可这兴阳侯这个年纪,精神怎么这样的好。   “你们都先出去吧,让伙房给准备些午饭来。”呈剑吩咐人出去。   “是。”这几个人刚掀开帐帘准备出去。见徐获进来,连忙为徐获让路,“主帅。”,“主帅”   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徐获发问。   呈剑还没开口,倒有人抢着说:“这老儿疯癫的很,可把属下几个累够呛。这呈侍卫竟还让给这老儿准备饭菜,要属下瞧饿一顿挺好。”   这话听的呈剑扶额,说话的人心直口快。呈剑也拦不住。   此刻不用去看徐获,呈剑就知道那脸色一定难看极了。可不知者无罪,谁会想到这个草包兴阳侯,就是将军府里那新纳姨娘的爹呢?   说到底张横再混蛋,张邯茵再是个小妾。好歹不算一个,也算徐获半个岳丈不是。加之今日徐获心情本就不好。若是受了责罚,怪只能怪,说这话的人运气不好。   “本帅问你了吗?”徐获厉色,尽管是在七月半的盛夏,也叫人一身寒意。   那人心想大事不好。呈剑看情况不妙,赶忙道:“不是叫你们去伙房,还不快去。”   “是...是...”这几个恨不得立马出帐。可徐获不放话,任谁也不敢断然离开。   “三日劳役,自己去领。”徐获看呈剑解围,便给了个面子。   “属下遵命。”几个人匆匆出了帐,说错话的人站在帐外,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。左右拜拜神仙,今日算是被徐罗刹放了一马,暗暗发誓往后自己定当谨言慎行。尤其是在徐获面前。   帐内。   “董先生,看了吗?”徐获朝张横走了去。   “没有。”呈剑无奈摇了摇头,说道:“兴阳侯一直在闹,还将董先生给伤了。想着向您禀报后,再做打算。”呈剑瞧这张横根本就是装的。   徐获听着呈剑说话间,将手伸向了堵着张横嘴的那块布上。   “主帅且慢——”呈剑的阻拦,到底是慢了徐获一步。   只见徐获还未反应过来,那被松了口的张横,一下就咬在了徐获的手臂上。好在徐获穿着护甲,没被伤到,倒是眼前的张横被徐获的护甲硌得牙疼。   “主帅,您没事吧。”呈剑见状赶忙上前。   “没事。”徐获摆了摆手,本没想着跟张横计较。   没想到,张横叫嚣起来,口无遮拦:“你小子,快给本侯松绑——卑鄙后生,杀女之仇不报,难解我心头之恨。斩杀女流,真叫人不耻。我呸——今日,你要是将本侯也杀了,那本侯到阴曹地府做鬼,也不会放过你。就算到了阎王爷也要告你的阴状。”   徐获怒目,他已经放过了张横很多次。这次徐获是真的怒了。呈剑只看着,徐获一掌掀去,张横连人带椅翻倒在地。无力动弹。   他张横千不该万不该,屡次都以张邯茵为由,来羞辱徐获。因为他没有那个资格。   “女儿?你真的还记得你的女儿吗?”徐获一脚踩在上张横的身,俯身质问斥责,“她的那座陵冢之下埋着的是什么——她的尸骨,你去找了吗?用她的死,换来的爵位,侯爷做的安心吗?”   张横装作疯癫,其实心下什么都明了。说到底,他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那点脸面。张文忠死后,张家已大不如前,全然靠着襄贵嫔与燕王撑着门面。   本就反对张邯茵嫁给无能豫王的张横,倒是极愿用张邯茵的死,来换取这个兴阳侯的位子。他觉得至少这样,张邯茵对张家还是有价值的。   “此番是陛下传旨,昭告天下。与本侯何干。再者说,战场尸横遍野,寻不到尸首,又或者面目全非的多的是。你是什么意思,难不成——唯唯,她没死?”到了这般,张横仍不知悔改的狡辩。   看着无可救药的张横,徐获不觉抽出了腰间的长刀。   再想起那夜廊下,在自己怀中痛哭流涕的张邯茵,徐获只觉这天下无情之人都一个样。赵兖如是,张横如是,徐褚更如是。   “她死了——是本帅亲手杀了她,就死在这刀下,你且闻闻这刀下有无她的魂。”徐获撒了谎,眼看着一切已然没了意义。徐获便没有将张邯茵活着的消息告诉张横。   徐获的刀落下,嵌入了张横身边的土地。   他起了身,这会儿张横安静了下来,想必是被这一刀所吓到。   呈剑轻轻唤了声:“主帅。”明白一切因果的呈剑,此刻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只想上去给张横一脚,再啐上一口口水。   “把他的嘴堵上,就这么绑着。以后只叫人午时送一顿饭。”徐获此番,是想给张邯茵出出气。   “是。属下领命。“呈剑巴不得一顿饭也不给张横吃。   徐获没再多说什么,转身掀起帐帘愤怒远走。   过了会儿,方才去伙房准备饭菜的人回来。刚进帐瞧见这阵势,有些惊讶,问起呈剑:“呈侍卫,这是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呈剑走去,拔出嵌入地上的刀,“你们几个来帮我把他扶起来。”   众人合力将张横扶起。呈剑打开他们拎来的食盒,竟是些好吃食,呈剑挑了几盘素菜留下。   “你们几个,把这剩下的分了吧。”呈剑将饭盒扣上,递还给他们。那几人接过食盒,疑问道:“这不合规矩吧?”   “无妨,有什么问题,我担着便是。去吧。”呈剑是被方才张横的所作所为气到了,想以此泄愤。   几人听后,连忙道谢:“多谢呈侍卫,那我们就先走了。有事吩咐就是。”   待帐中人走完,只剩下呈剑端着饭菜走向张横身边,说道:“我喂侯爷用膳,侯爷可万不要再咬人。若是再咬人,我这手一抖,盘子落了地。您今日就再无口粮了。”   张横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,这会儿老老实实的一句话也不敢多说。他可是怕徐获真的将他杀人灭口。他这兴阳侯还没当够。   呈剑给张横喂过饭出来,抬眼瞧见军正尚致远领了一队人朝着营外去了。   “这尚军正是闹的哪出啊——”帐外看守张横的人,好奇的往远处看去。身边的人跟着附和起,“是啊,这营地外头可只有个俘虏营,难不成出了什么事?”   呈剑走去,看守的人发现呈剑,抱拳叫了声:“呈侍卫。”   呈剑看着眼前的人,吩咐道:“待会叫人将帐内的碗碟收拾下。还有,将人看护好,别总盼着凑热闹。”   “是。”,“是”,看守的人齐声应下。   营外,俘虏营紧挨着营地驻扎,只是进出的关卡,与明德军队驻地用的不是同一个。尚致远领着人气势汹汹的来,俘虏营的守卫看了阵势不对。赶忙遣人去叫瞿汤。   守卫瞧着尚致远开口:“尚军正,您这是——”   “让本官进去。”尚致远不愿与其废话,便没有作答。   “凡事有因,您得说说是什么事?再说说是得了谁的令?属下才好向尚大人禀报,放您通行才是。不然也不合规矩。您也知这俘虏营重地,稍个不留神,就会叫那些个俘虏有可乘之机。”守卫正说着,不屑的瞥了眼尚致远。   “哼。”尚致远拂袖,怒目而视,“本官今日就是奉命前来,捉拿瞿汤回军正司问话。”   “尚军正,好大的胆子——竟敢直呼瞿大人名讳。还想捉拿我们大人,我看你是不想活了!”瞿汤得势,身边的人也愈发狂妄。   正当尚致远欲闯卡时,只闻有人高声道:“我瞧瞧是谁?要捉拿本官呐——”   尚致远抬眼瞧去,没想到瞿汤在这种地方,穿着打扮竟还与在王都时无误。那锦缎做的袍子,没有丝毫的皱褶,更别提灰尘了。再看看周遭的人,一个个灰头土脸。   尚致远更加愤怒,只想立刻将人带走。叫他也尝尝将士们整日里吃得苦。可隔着关卡,只得暂且忍耐。   “瞿大人。”尚致远拱手问候,“请跟本官走一趟。”   瞿汤合起手中折扇,抵在胸前,高傲的看着尚致远:“本官若不去呢?”   “那瞿大人,就别怪本官来硬的。”尚致远话出口,身后军正司的一队人马拔了刀。   瞿汤倒是不惧,冷哼一声,开口:“将关卡放开——我倒要看看,他尚致远能有这样的胆。”   “瞿大人!”瞿汤的人想要阻拦,却被瞿汤一个眼神撇回。   关卡打开,军正司的人蜂拥而上,将瞿汤团团围住。可瞿汤却不紧不慢的甩开折扇,尚致远走上前去,与瞿汤对立。   “瞿大人,本官最后说一句,请您跟我们走。否则...”尚致远握紧了腰间佩剑。   瞿汤发觉了尚致远紧握佩剑的手,开口挑衅:“否则什么?尚致远,我可提醒你。我的舅父是大司农曹谓安,我的舅母更是当朝怀安长公主。如果你识趣,今日的事,本官就当做没发生过。不若,回京之后,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一个小小军正人头落地。”   “威胁朝廷命官,该当何罪——瞿大人。”只见,尚致远拔出腰间佩剑抵上了瞿汤的肩。   “那尚大人这般又算不算威胁?”瞿汤站在原地不动,身边瞿汤的人见状,提剑相护。尚致远移剑刺去,那人当场毙命。   尚致远将剑收进鞘中,高声道:“主帅有令,胆敢阻拦本官办案者,杀无赦——他!就是下场。”   “表妹夫?他凭什么抓我?”瞿汤不可置信,原来尚致远这般有恃无恐,是得了徐获的授意。   尚致远听见瞿汤这么称呼徐获,靠近瞿汤后讥笑起:“将军夫人姓云,可不姓曹。瞿大人,还是称声主帅的好。”忽的,尚致远高声一句:“把人拿下。”   瞿汤就这么被尚致远押走了,俘虏营的人看到那人的下场后,再也没人敢出头阻拦。   回到军正司,尚致远将瞿汤安排到一处帐子,加了人员看守。在押送瞿汤前往帐子的路上,被关在木棚下的周浒看见被押送的瞿汤,开口喊道:“瞿老弟——”   瞿汤抬眼,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   “没想到主帅连你都抓了。瞿老弟,都怪我连累了你。咱们这回是犯了大事了。”说到此处,周浒悔不当初,连连叹气。   周浒这个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的东西。瞿汤总算是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抓,可瞿汤不明,自以为只是干了些赚钱的勾当,怎的就是大事。   “你什么意思?”身后押送的人连连催促,瞿汤还没能问个明白就被人带走。   行至帐子,瞿汤忍不住问押送的人,“周浒,犯了什么事?”却得不到任何回答。瞿汤眼下,只能等着尚致远提审后再说了。 第38章 战场事(终)   夏秋太短,转眼就到了立冬,期间明德与东平接连两次谈判未果。   现下,只剩最后一次谈判的机会,如若再无结果,徐获便要继续攻城,拿下南郡。   这场仗明德本就不想打,无奈东平挑衅,逼得明德是不得不打。   徐获站在了望台上,一言不发。   想着军正司那边,前些时候的禀报,周浒已按罪定罚,只待回京执行。可那瞿汤却是死活不认罪,将罪过全全推到周浒身上。   徐获明白,有曹家在,瞿汤此番所作所为定不会轻易定罪。   但其实,瞿汤定不定罪,徐获并不在意。他要的只是将瞿汤名正言顺清出后骁军。后骁军不需要像周浒与瞿汤这样吸食骨血的腐虫。   曹家的账,徐获会慢慢算。   “主帅。”无庸爬上了望台,走到徐获面前。   “沈钦元这段时间,暂时接管的如何?”徐获看向无庸。   自周浒被擒之后,徐获本有意让邢京接管丙等营,可那老家伙不愿意。徐获思来想去,就叫沈钦元暂时接替,等到有合适人选后,再行定夺。   “军纪要比周浒在时严上许多,操练也没落下。属下认为,沈钦元堪当此任。”无庸观察了沈钦元与丙等营许久,自觉沈钦元不错,所以斗胆推荐。   “那就按你说的去办吧。”徐获正有此意。   再怎么说,沈钦元曾也是东平的副将军。做一个丙等营的都统,还是绰绰有余。   无庸要走,徐获又开口添了句:“叫那林二狗跟着沈钦元。”   “是。”无庸刚转身,就听见远处快马声传来。   “报——”徐获抬眼望去,送信的使者,朝了望台奔来。“你先去吧。”   无庸下了了望台,与使者擦肩而过,说了句:“主帅,在上头。”使者抱拳言谢后,迅速爬长梯去了。   无庸回望了望台上,徐获凝眉,不知这仗结局吉凶,整日里生死间徘徊,人真的会厌倦。   “主帅。”使者行礼,单膝跪地拱手相报:“东平来报,皇帝赵肆远病危,诸王内乱。燕王赵予暂代朝政,这是燕王给您的手书。”   “病危?”徐获接过和书,心下生疑,这赵肆远怎会突然病危。   拆开书信,通篇文笔清秀,像是文人所书。大致所言就是,主张停战的燕王,希望与明德和谈停战,并释放兴阳侯张横。明德提出的条件,只要在东平所承担的范围内,东平会尽力满足。   停战?   这个燕王,似是与他那好战好杀的老爹赵肆远完全不一样。若是将棋走到这一步的赵肆远,知道他的儿子这么做,又会不会一命呜呼,归了西。   “有意思。”徐获冷笑一声,“叫人拟书,本帅同意和谈。”   “是。属下这就去办。”徐获挥手,使者退去。   手扶上了望台的栏杆,徐获极目远眺,斜阳朝洒向南郡的城墙。徐获想这燕王、兴阳侯、还有那东平后宫的襄贵嫔。还撑不起一个张家?偏要牺牲掉个势弱无依的豫王妃...   这权势当真是没有穷尽的。   到暮色刚退,天却响起三声轰鸣四野的雷。这场雨下的猝不及防,南郡的雨水胜寒,不及江南的雨温柔。   徐获下了了望台后,踏雨而行。   “您果然还在。”无庸看见徐获,快步撑伞走来,“听说东平要停战。”   “嗯。”徐获脸颊上的雨水,顺着滴落,在坑洼的土地上开出了花。   无庸跟在徐获身后撑伞。前后行路,无庸抬眼望去连营,不由感叹:“暮春时,离家。隆冬之前,他们可以回家了。”   可当无庸想起,有的人再也回不去的时候,就又是一声叹息。   徐获心照不宣,什么也没说。一路快步回了主帐。   ...   这雨一直下到后半夜也没见停,看守张横的守卫懈怠,跑到不远处的帐下喝酒烤火去了。   只见有人一身蓑衣斗笠,动作迅速的钻进了关押张横的军帐。   张横此时正伴着雷雨声呼呼大睡,帐内光线昏暗,烛火将要燃尽了。   那人没什么动作,只是搬了椅子,坐在张横的榻前。   斗笠上的水,落在了张横的脸上,一滴、两滴、三滴、四滴...   雨水顺着淌过了张横嘴边,他咂咂嘴。朦胧之中睁开眼,只见一双黑瞳藏在斗笠之下。   张横才刚想喊出声,就被那人捂住了口,他呼吸急促,不敢发声。那人用食指搁在嘴前,示意张横噤声。   张横顺从的点了点头,那人移开捂住张横的那只手,顺势解下戴在头上的斗笠。搁在一旁。   露出脸的正是郭途,他朝着面前的张横说道:“许久不见了,我的好外甥。”   “舅...父!!!”张横看着这张布满皱纹沧桑的脸,不敢置信,却依稀能辨别出这就是他的舅父郭元生。   张横还以为早年离家的舅父,已经故去了几十年。没想到,人还活着,竟然还还出现在明德的军营里。   郭途看着张横,想自己离家时,张横只十二三岁。如今也已是这样的年纪了。   “您为什么在这?我以为您早死了。倒是母亲临死前,也没放弃找您。父亲在世时,也一直派人在找。您既然活着,为什么不回家?偏害的母亲,抱憾而亡。”张横不解,想要起身问个明白。只是那手脚还绑着,费了半天的劲才坐起身来。   “我已无脸面归家,更无脸面见玉抚。就当我死了也好。”只听郭途一声叹息,没了往日的犀利。剩下的只有愧疚与自责。   郭途抬眼想起,四十多年前,自己还是山平县令之子。   在父亲死后,自己因为买马好赌,不只败光了祖宗留下的基业。还因了一匹大宛马,就将自己的妹妹郭玉抚抵给了张横的父亲张文忠,好在张文忠与郭玉抚夫妻和睦。才不至于让郭途犯下大错。   可眼见祖宗基业在自己手中毁于一旦,无颜面对祖宗的郭途,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。   一路出邺城,下江南,却在途中被俘。靠着养马的手艺,在明德各军中辗转,竟独独苟活了二十余年。   “那舅父今日来见我,是...来救我的吗?”张横似乎对长辈之间的恩怨不感兴趣,他还是更在乎自己的安危。   郭途摇了摇头,说道:“皇帝赵肆远病重,朝政由燕王暂时接管。燕王已经派了人前来和谈,你不会有事,想必很快就能回去了。”   张横看着郭途,这老头果然不是来救他的。   可得知赵肆远病重,张横似乎也不奇怪,他听大姐提起过,这赵肆远整日里吃些各地献供的神药,那身子早就是不中用了。所以,病倒是迟早的事。   “予儿代政,好哇。”听到自己的亲外甥代政,张横两眼放光,他只盼着燕王当皇帝。到时候长姐襄贵嫔就是太后,自己就是名副其实的国舅爷。想要收拾徐获,还不是手到擒来。   郭途起身,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塞进张横怀中,“麻烦外甥将这颗夜明珠供在你母亲的牌位前,这是舅父曾许诺给你母亲的,是舅父食言了。还有,别忘了,替舅父给你母亲上柱香。”   郭途俯身,拿起斗笠戴在了头上。最后再看了眼张横,他还是没有勇气面对过去,尽管那些恩怨早已过去了几十年了。郭途转身,走向帘帐。   “舅父,为什么不能亲自去?”张横在郭途的身后质问。   “回不去了。”郭途压低了斗笠,手指轻轻将帐帘撩开一条缝,说道:“还有一件事。豫......”   他是想告诉张横,张邯茵还活着。可话只说了一半,就见看守的人将要尽兴归来,于是匆匆离去。消失在了大雨之中。   帐外的雨还在下,灯油燃尽了,帐内霎时漆黑一片。   看着被风吹起的帐帘,郭途好像从未来过。   张横不知道现在的郭途是谁,又在做什么。他也不关心这个消失二十余年的舅父,过得如何。张横只想着自己那好外甥燕王赵予,能早些接他回家。   无言躺下的张横,望着漆黑一片,眼睑下沉,缓进了梦乡。   ...   “醒醒——醒醒——”张横再睁开眼,天已大亮。负责看管他的守卫,正叫他起床。   “干什么?就算是人质,也不能不让人睡觉啊!”张横不耐烦地扭过身。   守卫却拿匕首划开了,困在他手脚上的麻绳,说道:“回你家睡去吧,兴阳侯。”   “什么?”张横一时还不太习惯,手脚被放松的感觉,他坐起身动了动手腕,“你的意思是,我可以走了?”   “东平派人来接了。怎么?兴阳侯这是不想走?”守卫讥讽起张横来。   张横这会儿倒是不装糊涂,动作麻利下了床,就往帐外去。   东平此番派了御史中丞周极,他一早便赶来谈停战事宜。才刚与徐获谈妥了条件,签下停战书。周极是一刻不敢耽搁,到了这儿来接张横。   “二姐夫!”张横瞧见周极,热情相迎,“是二姐叫你来接本侯的吗?”   可见了这个倒霉小舅子,周极却恨不得,当即上去踹他两脚。但又想到夫人临行前,下了死命令。他也只能咬着牙,开口:“上车!”   再看张横永远是这副没脸没皮相,他咂咂嘴说道:“二姐夫,这么凶做什么?莫不是二姐又给你气受了?二姐夫放心,等本侯回邺城,替你好好劝劝二姐。”   周极气的拂袖,呵斥起张横来:“别在这儿给我丢人。你们快把侯爷弄上车——”   “是。”东平的护卫,听了周极的话。三两下便将张横架上了马车。   后骁营的关卡打开,明德就此释放兴阳侯。   周极一行人驾马朝邺城的方向奔赴,匆匆回东平复命了。   南郡的战事,总算告一段落。   明德同意,与东平停战三年。若无战事,百姓尚可安乐些日子。终日,在生死间徘徊的徐获,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了。   徐获坐在帐下,预备着再过些时日便班师回朝。   忽的,帘帐边飞进一封无名书信。徐获注意到起身走去,将信封拾起。   伸手掏出书信,徐获隐约闻到了几分焦糊味。那封信上,果真有被火烧灼的痕迹。这分明,是封有人想要销毁的书信。   徐获细细辨别纸上字迹,认出这信是云依所写。可许多字都已看不清了,只剩下零星几句话:张,已有两月,孕,盼将军早日归来...   徐获不解。他将信翻面,发现了一行新的字体,墨迹还未干透。其所书内容:张氏有孕,南郡事了,速回。临安恐生祸端。   “张氏?有孕?”徐获读过这行字愣住,他不敢置信,便又再读了一遍。   最后确认了,前后内容所书一致后。只见徐获那握着信封的手,明显用力。   “阿茵,真的怀孕了。”他并未喜形于色,但心中的那份喜悦终究难藏。徐获不觉得笑出了声,算起来从那晚到今日已将近八月余了。   当徐获察觉到自己这个样子时,下意识撇向帐外,装作无事轻咳了两声。   “什么事?让主帅这么高兴——”徐获这般掩饰,没想到还是被无庸撞上。   无庸掀帘进帐,徐获将信笺收起,道了句:“没什么。”   冷静下来,他心下生出迷疑。此事蹊跷,是谁?在阻拦云依传递消息。又是谁?将这烧残的纸张寄了出去。   徐获思忖良久,开了口:“无庸,南郡善后交给你,若有人在我走后,擅自脱离。你知道该怎么做——”   “主帅,要去哪?”无庸不解,但看徐获的样子,像是已经决定好了。   “我要提前回京。”徐获抓起桌边长剑,朝帐外走去。   徐获眼下,暂且顾不得追究事情真假,是否有诈。他在害怕,害怕真的会有人对张邯茵不利。   往前的人生,已满是遗憾,徐获不想再失去一直渴求的东西。   帐下,独留无庸,万分诧异。哪怕是刀剑刺穿胸膛,都不曾眨眼的他。竟也有一天变得如此冲动。无庸从未见过这样的徐获。   那边,徐获骑马穿出驻地,朝官道狂奔。   迢迢千余里的归途,他心中却只一句:阿茵,等我。 第39章 动手   临安几日里阴雨绵绵。   好不容易等到雨过天晴,仔细嗅去潮湿的空气,还裹着淡淡的泥土香。   云府的子规堂外头,云忠君穿了身墨色鹤纹锦袍,傲然挺立在一树秋海棠下。   虽已是年过半百,眉眼间多了几分沧桑,却仍能看得出,他也曾是个翩翩少年郎。   从前的临安城里,无数花季少女也曾为他倾倒。他那“清玉先生”的名号,可不是徒有虚名。   云忠君抬眼看去,眼前这棵秋海棠,乃是亡妻江澜亲手所植。一晃眼,江澜走了十八载。如今已是繁花开遍,故人却不再了。   江澜故去的这十八年里,云忠君只守着自己与江澜唯一的女儿云依。并未再娶。   前程、谋划,云忠君无不为云依。只是,前路难。云忠君知道,云氏的荣耀,终究不会再延续。   他想的入神,没发觉门外鹤守步履匆匆。   “大人。”鹤守抚袍行礼,未见云忠君应声,于是斗胆又叫了声:“大人。”   云忠君缓过神来,看向鹤守说道:“什么事?”   “南郡传书。”鹤守看了看云忠君,接着开口:“东平出事了。”   “接着说。”云忠君负手而立,蹙眉听报。   “东平皇帝病危,燕王代政。那燕王派了人和谈停战。若待到细微条款商定好,后骁军就要班师回朝了。约摸着也就月余左右的事。”鹤守说着,抬眼去看云忠君的表情。   他顿了顿,“此一来,姑爷提早归朝。我们的计划就被打乱了。大人,看...将军府那边,是不是可以动手了?”   “孙籍怎么说?”云忠君不紧不慢。   鹤守回禀:“胎像安稳,早产可无恙。”   云忠君抬起头,望向纷扬落下的棠花,眼中的柔情转瞬变成狠绝,他开了口:“动手吧,事情要做的干净些。”   “是,奴这就去办。”一切都已准备好,鹤守等的就是云忠君的一声令下。   鹤守听令后离开。   云忠君一步步向堂下走去,那背影摇曳,两鬓斑白,他早就不再年轻了。为云依后半生铺路,是云忠君想了许多年的事,故他此般明火执仗,也不怕引火焚身。   她张邯茵在云忠君眼中,也不过是一个死不足惜的小小姨娘,又如何与他对抗。云忠君的蔑视与无惧,都源自手中权势。   因果不虚,可他偏不信。   ...   午时刚到,有人叩了长川阁的门。   姬红绫正巧跟张邯茵在屋内说话,听见叩门声,姬红绫走去开了门。她抬眼瞧见叩门的人就问:“什么事?”   “...我是...来...”姬红绫绷着脸,看的叩门的人浑身发毛。一时间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。   姬红绫又看了她一眼,想将门关上。   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,开口说道:“哦,对。冬伯说下元将军府修斋,人手不够,叫奴到各屋问问有没有多余的人手抽调。请问张姨娘在吗?”   冬伯是将军府的管家,掌府中诸事,为人和善敦厚。既然抽调人手是冬伯说的,姬红绫就没怎么在意,转了身让开条路,“进来吧,张姨娘在里头。”   “多谢,姑娘。”那人说着进了屋,绕过屏风,瞧见张邯茵站在案前临摹仕女图。   走上前去问安,她的眼神落在张邯茵那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的肚子上。   张邯茵抬头看看那人,又抬眼看看,跟着进来的姬红绫问道:“这是?”   “下元修斋缺人,冬伯让来看看有没有多余人手。”姬红绫回道。   “哦。”张邯茵搁下画笔,不小心将袖口沾上了颜料,“是要去多久?”   那人陪着笑,回了句:“明日到下元结束,得有将近月余。”   “这么久?”张邯茵发现了袖口沾上的颜料,撇了撇嘴,有些不高兴。   张邯茵不是因为借人的事不高兴。可那人却以为张邯茵是不想借人,开口道:“是,这下元需要祭祀、修斋、还有施粥。事情繁杂,夫人仁厚,将军府年年都是这么过的。若张姨娘这儿抽不出人手,奴就不打扰了,去别处看看。”   “你先别走。”张邯茵留住了那人,转头叫姬红绫,“红绫,去把她们叫来吧——”   那人止了步,脸子变的比天都快。过了会儿,姬红绫领着玉芜跟君眉从外头进来,屋子里这下满满当当站了五个人,就显得空间有些局促了。   张邯茵开口:“下元修斋,咱们屋里留两个伺候,抽去一个人帮忙。你们两个谁去?”   君眉与玉芜心下明白,姬红绫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张邯茵。如今这抽调的事,必然是她俩了。君眉看了看玉芜,想着让玉芜挑。   修斋是积德行善的好事,自己当然欢喜。但伺候姨娘也是本分,所以君眉怎么都无所谓。   果然,一向沉不住气的玉芜先开了口:“修斋?平日里,君眉姐姐不是最信这些。这样的场面,就叫君眉姐姐去吧,我留下伺候姨娘。”   张邯茵在案前,一手撑着腰,一手搁在那比寻常八九月孕妇要小些的肚子上。朝君眉挑了挑眉问道:“君眉,你觉得呢?”   君眉看向张邯茵点点头,倒是合了自己的意:“那就这么办吧,如此,我也能去给姨娘求个平安。”   张邯茵笑了笑,没说话。   那人在旁见状,开口:“那这位君眉姑娘,劳烦明日到前院报道。”君眉点头应下,那人转脸又朝张邯茵笑起来,“多谢,姨娘。奴的事办完了,就不打扰了。”   “慢走。”张邯茵颔首示意。   那人推门走了,张邯茵看着面前站着的人,说道:“你们也出去吧。”君眉跟玉芜俯身告退。   张邯茵看着袖子上头的颜料,叹了口气:“红绫,你说这还能洗得掉吗?”   姬红绫走来,瞧了瞧,二话没说将张邯茵案上的颜料画笔,统统收了去。张邯茵看着姬红绫,“你干嘛——我可还没画完呢——”   姬红绫转身将颜料盒收进柜子,说道:“别画了,该开饭了。”   张邯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双手托着下巴,低头看着案上临摹了一半的仕女图,满眼幽怨。她总觉得这绘画的技艺,生疏了,就是怀孕闹得。   “今天吃什么?”张邯茵不再看画,而是望向远处发呆。   “桂花鸭——”姬红绫说着朝屋外去了。   “桂花鸭?”张邯茵还没反应过来,再转眼屋内已是空无一人。   ...   次日,君眉早早醒来,一睁眼,坐起身环顾望去,发现玉芜竟不在屋内。   在床上伸了个懒腰,君眉不由得疑了句:“这丫头,今儿怎的起这么早?”   顾不得多想,君眉下了床,麻利的洗漱过后,到了张邯茵的屋外头。   没想到,正巧碰着姬红绫从外头练功回来。君眉朝姬红绫笑了笑说了句:“早,练功去了?”   “嗯。”姬红绫边说着边收起手中的铁鞭,问道:“要去了?”   “嗯,我想着跟姨娘说一声,道个别。也不知姨娘起了没?”君眉说着抬头往长川阁里望了望。   “她啊,不到日上三竿,是断断不会起的。你去吧,我替你同她说一声就是。”姬红绫说罢,拎着铁鞭就往自己住的东厢房去。   “红绫,那就麻烦你了。多谢。”君眉看了看没什么动静的长川阁,只能如此了。   姬红绫挥了挥手,说了句:“无妨。”   “谁说我不睡到日上三竿,就不会起的——”这边君眉转身刚要走,那边屋里头张邯茵的声音传来,屋子的门缓缓打开。   只见张邯茵睡眼惺忪,青色的睡袍垂落在地上。君眉见状赶忙上前,叫了声:“姨娘。”   张邯茵捂着嘴打了个哈欠,问道:“要走了吗?”   “是,奴准备去前院报道。”君眉回道。   “去吧,行事周全些。我们等你回来。”张邯茵知道君眉会来拜别,本想早些起的,没想到睡的沉稳,若不是君眉与姬红绫对话吵醒,张邯茵怕又是错过了。   君眉俯身行礼后离开。至院门口,她又回身朝张邯茵挥了挥手,张邯茵笑了笑,再无他言。   君眉走了。   张邯茵转头看向东厢房前的姬红绫,抱怨道:“是不是你说我坏话——”   姬红绫懒得理,转头推开房门进了去。   “真没礼貌!”张邯茵站在长川阁门口,气愤地望着东厢房紧闭的门,困意来袭。她转身晃晃悠悠回到屋内,预备着再睡上个回笼觉。   君眉出了长川阁,走过林道。远远瞧着像是玉芜,便叫了声:“玉芜——”   可玉芜行色匆匆,并未注意身后有人叫自己。经岔路匆匆去了。   “这丫头今日是怎么...”望着岔路分道,尽管君眉生了疑,可去前院的路需向左,她便也没有追去。   那边君眉行路向左,这边玉芜一路向右行至飞花小筑。   飞花小筑并非所属三大苑,而是独立在西南角的一处院落。前些年因为走水废弃后,就再未曾修缮过。玉芜推门去,那些被火灼过的痕迹,历历在目。   只是,院中的丹桂,依旧开的极好。   玉芜没工夫欣赏,步履匆匆,走进那破败的门廊,手指干脆利落的在布满灰尘的窗台上,叩了三下。   “你来了。”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窗内传来,玉芜一听便知是她。   玉芜背着身,望向院中的丹桂,以及门廊外那盛着一汪死水的塘,应了句:“大人,可是有了什么吩咐?”   “姑爷要回了。等不到瓜熟蒂落了,大人的意思是事情要早些办。”窗内的人回道。   “别废话,大人要我如何做?”玉芜警惕着四周,生怕出什么岔子。此刻,玉芜表现出的机敏,与往日里那副憨实可爱的样子,完全不同。   “真是心急。”只听窗里的女人轻笑了声,“喏,那青石下头压着包配好的药粉,用量里头写着,你可要注意分寸。如此,约摸着七日内就能发作。”   玉芜走去,抬起青石取出药包麻利放入袖中,回身问道:“你确定按量不会有事?”   “孩子应是不会有事,大人嘛~孙先生可没说。”玉芜紧盯着窗内,她能感觉到窗内的人也在看她,“应是?”   窗内的人听着玉芜这样的口气,饶有趣味说道:“怎么?你在担心她?难不成,生出主仆情份来了?你可别坏了大人的好事,不然——你阿弟的毒,这辈子都别想解。”   窗内的人说到此处,玉芜垂了头,低声说道:“真是条好狗。”   说完玉芜忽然笑起来,抬头望天光,异常刺眼。甚至,有一刻玉芜觉得自己不配窥探天光,“我骂你作甚...我也一样...你不必提醒我,回去告诉大人,我会照办。”   窗内的人没有回应,只见那映在窗上的身影拉长远走。   那女人走了,玉芜转身踏过满地丹桂香,眸中的冷峻,消失在踏出飞花小筑的那一刻。   再推开长川阁的院门,四下无人。   玉芜手中提着拐去东苑拿来的食盒,路过张邯茵的屋门,她不禁停下了脚步,隔着那扇薄纱窗望去,屋内一片静谧。   玉芜默然,尽管张邯茵是她生命中,遇见的为数不多的好人。可自己有着太多身不由己,这一次,就算是错,也要错下去。   “一大早去哪了?”姬红绫的到来悄无声息。   玉芜缓过神,转头换了副模样笑起,“红绫姐姐,我去东苑拿姨娘的早膳。君眉姐姐呢?走了吗——”   “嗯。”姬红绫没在意。   “啊?走了吗...还没来得及道别呢!都怪今日李嬷嬷起晚了,叫我在东苑好等。”玉芜表现出一副失落惋惜的模样,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真情实感。   “何必,她也不是不回来。”姬红绫说着,便要动身,“姨娘还没起,别叫醒她。先拿去前屋吧。”   “好。”玉芜目送着姬红绫,刚开口问了句:“红绫姐姐,要——去...哪...”   姬红绫头也不回的出了门。玉芜再回首看了眼长川阁,转身抬脚去了前屋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小碑来啦!宝子们!明天停更一天,大喜事,老哥结婚,参加婚礼去了~   28号小碑双更,给宝子们补回来哈~爱你们~   友情提示:本章时间线跟前一章几乎平行哦~ 第40章 发作   五日后。   火上的补品,正煨着,咕嘟咕嘟冒了半晌的泡。玉芜愣神看火,一脸心不在焉。   那包药已是接连下了有四、五日,只是剂量不大,所以张邯茵也并未察觉异样。根据那人说的,发作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。云家那边,产婆也已是时刻准备着。   姬红绫路过,隔着门框,说了句:“你最近是怎么——这火上的东西都快熬干了。”   玉芜听见姬红绫的话,这才缓过神来,手忙脚乱的去揭那烧的滚烫的锅盖。“啊——”只听玉芜一声惨叫,手掌瞬间红了,锅盖也落在了地上。   “怎么了?怎么了?”声响吸引了院子里晒暖的张邯茵。   张邯茵好奇的往屋里看,姬红绫二话没说走进去,将那快要烧干的砂锅端了下来。张邯茵看着姬红绫,心想这女人莫不是没有痛觉?这么烫的锅,端的是面无改色。   再看向玉芜,张邯茵跨门进了去。站在玉芜面前,轻轻抬起她的手,吹了吹:“没事吧。”   玉芜委屈巴巴的抬起头,眼中还噙着三分泪,回道:“姨娘,对不起。我把东西烧糊了。”   张邯茵看了看烧红的锅底,有些可惜。可转头看向玉芜,张邯茵还是笑着说了句:“没事,补品吃多了也腻。你下回注意些,就好。”   望着张邯茵,内疚由心而生,玉芜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  姬红绫瞧着这二人主仆情深,走出去望了望外头的天说道:“行了,到时候了。我该走了。”   “今日还要去吗?”张邯茵轻轻放下玉芜的手,转头看向门外的姬红绫。   “听说从荆县又来了批流民,我估计这施粥救灾怕是还要几日。”姬红绫无奈,心想这施粥的差事还不是张邯茵替自己揽下来的。   下元将至,虽说南郡的仗是打完了,但逃来临安的人,依旧是日益曾多。   索性,云依就把今年施粥的摊子摆去了城外。   可将军府已派了批人到普济寺修斋,着实腾不出什么精壮能够镇的住流民。于是,云依身边的平华就有意提了一嘴姬红绫。   云依思量再三,亲自登门问了张邯茵的意见。   张邯茵这见不得苦难的性子,当即就同意了。救助灾民是好事,姬红绫也不是不愿去,就是张邯茵现下的处境。姬红绫着实放不下心来。   平华便再次参言,说是施粥不过几个时辰,姬红绫不在的时候,可以从倦春芳暂时拨两个人来伺候张邯茵。事情说到这份上,姬红绫如今也不过是个婢子,总拗不过主子们的意思。不得不应下。   “原是如此。那你快些去吧——”张邯茵挥挥手,瞧她这样子,看来若不是有孕,怕是早就跟着姬红绫同去救济灾民了。   姬红绫点点头,看了眼玉芜,“疼的话就上点药,替我照顾好姨娘。”   “嗯,红绫姐姐放心去吧。”玉芜握着右手,站起身目送姬红绫离开。   张邯茵站在原地,想起曾在邺城一叶障目,便以为四海之内皆是太平。一路从柳南关到临安,说起来也不过是一场逃亡。   只是她遇见了徐获。百姓兴亡之苦,她也只尝了三分,便已痛彻心扉。   踏出门去,张邯茵深吸了口气,觉得小腹有些下坠。这症状有几日了,孙籍来看时,张邯茵也如实告知,孙籍只说是忧思气滞所致,吃些补品调理便无碍。她也就没怎么在意。   “我到屋里头歇会儿,有事叫我。”张邯茵说过便回了长川阁。   玉芜在前屋一直忙到酉时末,平华叩门送晚膳时,才从前屋出来。   “张姨娘呢?”平华将食盒搁在院中的石桌上,与玉芜对视时,二人心照不宣。这几日的饭菜,都是平华殷勤来送,想必也是接了消息,前来监视打探。   “里屋,进去一个多时辰了。”玉芜将声音压低。   “可是有什么事?”说着平华向长川阁内望了望。   玉芜摇摇头,“我去敲门。”   平华看着玉芜走向廊下,轻轻叩了叩门,屋内却无人应。再叩三下,屋内依旧是一片死寂。玉芜心下一惊,转头看向平华。   只听这时屋内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叫:“玉...芜...”   听到呼喊的玉芜,二话不说破门而入,一路疾行刚到了里屋,就看见张邯茵倒在床边,身下的衣裙染了血。玉芜知道是那药,起了作用。   跪在张邯茵身旁,瞧着脸色发白的张邯茵,玉芜握紧了拳。凝眉不语。   再起身,玉芜装作一副慌乱模样,高声疾呼:“快来人,快来人——姨娘要生了——”   平华闻讯而来,被眼前的景象所惊的失了声。玉芜用力握住平华的肩,想让她保持清醒,提醒平华按计划行事,“别慌,快去叫人。这里交给我。”   “好...好...”平华赶忙转身离开。   玉芜走去,没有丝毫慌乱,将意识不清的张邯茵挪到了床上后,还替她把那身带血的衣裙换下。   张邯茵躺在床上,额头的汗如雨而下,紧皱的眉头,看得出她此时很痛。   玉芜站在床边,望着张邯茵。她手中的白色巾帕,擦拭着方才不小心沾染上的血渍。既已行差踏错,就无回头路走,玉芜想自己能做的,只是帮她体面的离去。   云忠君做事果然周全,产婆与孙籍来的很快。并且没怎么惊动府中的人。   想来除掉张邯茵这种事,各屋也应是无人介意吧。   孙籍来后,稍加施针,张邯茵便很快清醒了过来。他又刺了几个催产的穴位,如此万事俱备,只待孩子出生了。   孙籍退出屋外时,云依却匆匆赶来,平华冒失,还是惊动了云依。   “孙先生,张姨娘...情况如何?”云依身子弱,却走得急,这时候跟孙籍说话已是上气不接下气。   “张姨娘早产。”孙籍如实禀报,云依听后是一脸的愁容,孙籍赶忙宽慰道:“夫人,不必担心。张姨娘这胎已足八近九,不会有什么问题。”   “这张姨娘平日里向来康健,为何会突然早产?”云依心下生疑。   “张姨娘有情志不舒,气机郁滞之症。早产与此有关。”这虽是孙籍早就想好的说辞,但也不全是假话。整日里,看起来笑颜常开的张邯茵,心里确实积压了太多愁肠。   前尘过往,哪有那么容易忘,如今再看到的也只不过是她的一种伪装。   屋里头生着孩子,屋外头的云依,看起来比张邯茵还要紧张。时间一点一点过,云依那攥着帕子的手,从头至尾就没松开过。   许久,许久,黄昏落尽,夜幕降临。院子里的灯火被一一燃起。   随着屋内一声婴儿的啼哭,众人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。云依急切等着屋里有人出来报喜,却迟迟没有动静。   “平华,去瞧瞧怎么回事?”云依遣了平华去探。   可这话音刚落,屋内就飘来阵阵黑烟,众人隔着门望去,长川阁内有火焰闪烁。   长川阁外,乱成一团。   长川阁内,产婆颈上被刺进了毒针,暴毙而亡倒在地上。床上的张邯茵,也昏了过去。屋内就只剩下,玉芜面无表情站在床前,凝望着张邯茵。   怀里的女婴,哭个不停。玉芜轻轻晃了晃,她俯身拿起桌上的烛台,抬眼却发现小蝉站在屋后的廊下。   “小蝉,别进来。”玉芜想要阻止,可小蝉却一路跑来,跳上了张邯茵的床。   玉芜无奈,叹了口气,还是将手中烛台掷去了易燃的书架。显然方才的火也是她放的。   火烛落下那刻,玉芜眼中火光摇曳,朝着张邯茵最后道了句:“抱歉,今生的债,若有机会来世再偿给你。”说罢,她便抱着孩子快步逃离。   长川阁的门打开,玉芜装作惊慌,抱着孩子跪倒在长川阁的门口,口中说着:“产婆...产婆...她...失手打翻了烛台...姨娘她...还在里面...救救...姨娘...”   “什么?“云依见状,想要孤身硬闯,却被孙籍一把拉住。   现下,这院子里,都是云家的人。张邯茵是不会有人救了。   “孙先生,你做什么——”云依诧异着回头。   孙籍摇摇头,抓住云依的手没有松,他示意云依不要进去。云依无助回望火势蔓延的长川阁,却好像这把火烧在了自己身上。   一墙之隔的如意堂,小蝉从长川阁回来,熟练的越上院墙,却不曾落进院子。站在墙上,小蝉发出凄厉的嘶鸣,像是在故意求得宁梧的注意。   宁梧闻声推门而来,一抬眼发现墙外有黑烟弥漫。   看见宁梧的小蝉,瞬间跳下院墙,奔去用嘴扯拽宁梧的衣角。宁梧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,赶忙向院墙走去,环顾四周,宁梧发现了前些时候修剪杏树留下的长梯。   顾不得多想,宁梧迅速摆正长梯,爬上了院墙。   墙的那边,火越烧越旺,看着高高的院墙,宁梧胆怯了。小蝉则动作麻利,跳下院墙,奔向了火海茫茫。   “小蝉——”宁梧惊呼,却没能挽留。   忽然,宁梧发现长川阁屋后的廊下有人,再仔细看去,竟是张邯茵趴在地上。想来,是方才小蝉跳上床,舔醒了张邯茵。她才从床上一点点爬向了屋后。   宁梧此时也顾不上怕了,一股气跳下了院墙。   “嘶——”瞬间落下带来的损伤,让宁梧痛的甚至叫不出声。她站起身,忍着疼痛向张邯茵走去。   廊下,宁梧拉起张邯茵的手,“能站起来吗?”   “嗯...”张邯茵声音微弱,宁梧赶忙架起张邯茵的手臂,支撑着她的身子。   二人刚走下台阶,身后却忽然传来,阵阵类似婴儿的啼哭声。张邯茵猛然一怔,停滞不前。她以为孩子还在屋内,挣脱了宁梧想要回身去救。   宁梧也听见了,那一声声凄厉的啼哭,“交给我——”   可是经历过此番,张邯茵已然无法再相信任何人,她用力想要甩开宁梧。   “相信我。”宁梧看出张邯茵眼中的绝望,她没再解释,二话没说冲火海而去。 第41章 昏迷   屋里火光四起,宁梧捂着口鼻,艰难寻找。可该烧的都烧完了,周遭什么也没了。   宁梧循着凄厉的哭声去寻,却被砸下的房梁,困住了前路。   望着周遭熊熊的火焰,宁梧觉得自己将要被吞噬了。   温度升高,她的躯体跟着颤抖,耳边啼哭声也越来越弱。宁梧绝望的回看,发现自己好像无路可退了,孩子没了,郑媛媛定不会放过自己,不若就让火焰吞噬了吧。   廊外,张邯茵身下无力,瘫坐在地上怎么也起不了身。看着置身火海中的宁梧,只能用尽全力挤出一句:“快回...来...”   宁梧听不到,她的大脑一片空白,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缥缈。她听到的都是被火灼烧的噼里啪啦的响。她或许还有许多不甘,但她却只能僵在原地。   “宁梧,宁梧——”忽的,混乱之中,有人叫了她的名,“你怎么在这?”   宁梧努力将来人的样子,在眼中重新组合,“将军。”宁梧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,竟看到了徐获,可她觉得临死之前,还能再看徐获一眼也不错。   但徐获是真的来了,他抓住宁梧的手臂,追问起:“阿茵呢?!”   宁梧看着徐获,没想到都入了幻境,他还是只问别人,不问自己。虽是这么想,宁梧还是伸手指了指后院,说了句:“在那。”   徐获拽着神志不清的宁梧,迅速逃离。   他二人前脚刚踏出长川阁,后脚一声巨响,长川阁的顶便塌了。宁梧站在院中,瞬间清醒。   徐获松开宁梧,疾步行去,将瘫坐在地上的张邯茵一把抱起。看着她的那张苍白脸颊,徐获如鲠在喉,他根本无法想象张邯茵到底经历了什么。   此刻,他只想将她牢牢抱紧。   “为什么...才来...”从始至终,未曾落过一滴泪的张邯茵。在徐获的怀中,终于再也绷不住了,眼中的泪瞬间翻涌,如雨而下。她终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坚强,甚至脆弱的不堪一击。   “对不起。”这么多年,徐获第一次感觉到心痛,“是我来晚了。”   张邯茵不知是情绪起伏太大,还是产后身子虚弱。在徐获怀中,昏了过去。   “阿茵,阿茵——”徐获一遍遍呼喊,却得不到回应。他摸了摸张邯茵的脸,泪不知不觉落下,滴在了她的脸上。   目睹一切的宁梧,忽然觉得眼前的徐获,有些陌生。走到徐获身边,宁梧开口:“将军,这儿是出不去了。翻去如意堂吧,得赶紧给张姨娘找个大夫。”   徐获听了宁梧的话,什么也没说。横抱起张邯茵向院墙走去。   站在院墙下,徐获把张邯茵轻轻搁在地上。转身将步子扎稳,对宁梧说:“你先上去。”   宁梧轻轻答了声:“好。”她踩着徐获爬上了院墙。徐获紧跟着俯身抱起地上的张邯茵,踏着一侧的景石,一越而上,麻利的落进如意堂的后院。   宁梧骑在墙头,不敢看徐获的眼睛,“将军,孩子...怎么办?”   徐获回道:“孩子没事,你下来吧。”他方才从前院来时,看见了玉芜怀中抱着婴儿。   “没事?那刚才...”宁梧诧异,可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猛然回头看向被火吞噬的长川阁,“是小蝉——”   她话音刚落,只见夜幕之下,一团火焰摔出坍塌的屋外。一声凄厉的嘶鸣过后,周遭归于平静。看着那团焦黑的物体,宁梧潸然泪下。   徐获在墙下又叫了声:“宁梧。”   宁梧忍着悲痛,一点一点踩下长梯。她最后看了眼,仍在燃烧的长川阁,那四溅飞出的火煋缓缓飘向夜空,带着小蝉远走。   小蝉真的走了。可她却希望明年盛夏,小蝉还能归家。   落地后,宁梧转身随着徐获一同进了如意堂。   徐获将张邯茵放在床上,宁梧推门去叫了沉香。   沉香匆匆赶来,一进屋,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了一跳,“将...将...将军——还有,张姨娘!”   宁梧轻轻摸了摸沉香的肩,嘱咐起:“来不及解释。沉香,你快去给张姨娘请个大夫!越快越好!”   “哦,哦,好。”沉香虽说平日里看起来马虎,但遇到事还算机敏。二话不说,转身就往屋外去,可徐获却开了口:“去长川阁,孙籍在那!快!”   “是!”沉香赶忙出了如意堂,朝长川阁去了。   长川阁外头的人,还不知如意堂那边的情况。亲眼目睹徐获闯进火海的云依,瘫坐在地上,掩面痛哭。   眼下长川阁塌了,屋内听不到任何声响,大家都觉得屋内的人,怕是凶多吉少。   玉芜抱着哭闹不止的孩子,望着坍塌的长川阁。心里乱成一团,如果这次徐获因此而丧了命,云依成了寡妇。不止是云忠君不会放过自己,就连圣上与那郑妃也会将自己千刀万剐。   孙籍倒是看起来一脸仁悲,心下却比谁都硬。   他走去俯身想要扶起云依,却被云依一掌打在了脸上。云依怒目而视,这些从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,她不需要牺牲别人,来成全自己的幸福。   “为什么?不让我去救人!”云依跪在地上,目光望向地面,如果徐获和张邯茵真的死了,云依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,“如今这样的局面,就是你们想要的吗——不若,连我一同杀了吧。”   孙籍再次俯身,低声说道:“大人这么做,都是为了您。您要振作些,不要让大人失望。”他的手想要再次扶起云依,却又被甩了开。   许久,再听见婴儿的啼哭声。   云依缓缓站起,走向玉芜身边,命令道:“把孩子给我。”玉芜紧抱着孩子,望向孙籍。   “把孩子给我——”云依一把将孩子夺过,抱在怀里。她眼下不再相信这院中的任何人。   云依转身刚想抱着孩子走出院外,沉香就一路小跑的朝院内奔来,她瞧见孙籍,也忘了什么规矩。上前就拉着孙籍说道:“你可是孙籍?快随我去如意堂,张姨娘需要医治。”   孙籍一脸惊诧的看着沉香,沉香拽着孙籍,急忙说道:“你磨蹭什么,快些随我去啊——这可是将军的命令。”   云依听见沉香这么说,欣喜万分,朝着沉香问道:“你说的可是真的?将军和张姨娘都在?”   “是啊,夫人。”沉香累的上气不接下气,看着院里的人,她觉得各个神色都不对劲。   “快去如意堂——”云依下了令,加之徐获还在,孙籍也不可能再做推辞。不然就真的满盘皆输。   孙籍撇开沉香,抱拳说道:“姑娘带路就是。”   “先生,随我来。”沉香也没废话,毕竟救人要紧,方才看张姨娘那样子着实不太好。   云依抱着孩子,也一路跟着沉香和孙籍去了如意堂。   到如意堂沉香推了门,进到里头云依瞧见宁梧坐在椅子上,徐获则坐在床边。孙籍背着药箱,一路走去,看似十分焦灼的样子,“将军,请让我为张姨娘诊治。”   徐获没说话,站起身为孙籍腾了地。这会儿云依怀中的孩子哭累了,睡的正香。徐获只是往孩子那看了看,就又转头看向了张邯茵。   孙籍给张邯茵号着脉,宁梧起身将椅子让给了云依,“夫人,您坐。”   云依颔首致谢,落座后。沉香瞧宁梧站着,赶忙又搬来了把椅子,叫宁梧坐下。宁梧坐在云依旁边,转头向沉香说了句:“辛苦你了。”   “姨娘说哪的话。”沉香憨厚的笑了笑,“这屋里人多,奴先出去了。有事叫奴。”   宁梧点点头,沉香识相的退出屋外。   “这孩子真好看。是个小公子,还是个小小姐?”看着云依怀里沉稳睡去的婴儿,宁梧难得露出了笑脸,她是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有个孩子。   云依扒了扒孩子脸边的被子,说道:“是个小丫头。”   “小丫头,很好。”宁梧与云依相视一笑,府中怕是只有她俩,能这样真心实意替将军开心了。   床前孙籍站起身,面对徐获,孙籍不再敢隐瞒什么,如实回禀道:“张姨娘,没什么大碍,不过产后气虚血亏,又受了惊吓。需得些时日静养,我开个内服的药方,吃上月余,应是能调理过来。还有些外伤,拿些外涂的药,便好。”   徐获没理孙籍,重新坐回了床边,轻轻掖了掖张邯茵的被角。   药方开过,孙籍将药方交给了云依,“夫人。”   云依接过药方,朝孙籍说道:“孙先生,也给孩子瞧瞧。”   孙籍将掩在孩子头上的被子掀开,瞧了瞧:“孩子虽说是早产,但身体还算康健,只要是后天喂养得当,应与寻常足月孩子无异。”   “那便好。”云依悬着的心也算落下。   “若无别的事,我就先告退了。”孙籍要走。   云依知道孙籍一定是去给父亲报信,可一边是自己的爹,一边是自己的丈夫,云依左右为难,欲言又止。于是将手中婴儿递给宁梧,“我去送送孙先生。”   “好...”宁梧没抱过孩子,有些手忙脚乱。   云依跟孙籍出了门,走出如意堂不远,云依停下脚步说道:“麻烦孙先生,回去替我转告父亲,别再这般肆意妄为了,收手吧。也别再说是为了我,从前我什么都能听,只是这一次,不会了。”   “更深露重,孙先生回去的时候小心。”说罢云依不容孙籍多说,转身便离开。   孙籍看着云依离去的背影,觉得天命不公,偏云依这样厚德仁善的人,得不到圆满。   孙籍走了。   云依回到如意堂,再推开门,屋内依旧是一片死寂。   徐获守着张邯茵一言不发,宁梧抱着孩子身子僵硬,一动也不敢动。   “您回来了,孙先生走了?”宁梧瞧见云依,就像是看见了救星。说着话,赶忙将孩子小心翼翼递给云依。   云依接过孩子点点头,没落座。而是走去徐获身边,叫了声:“将军。”   徐获转头看向云依,云依开口:“要抱抱孩子吗?”   说着云依将孩子往徐获身边凑了凑,凝视着襁褓中的婴儿,徐获摇了摇头。许是,一切来的太突然,府中也是一团混乱,张邯茵还昏着,他此刻并没有心思去接受这份喜悦。   看着徐获这个样子,云依将孩子收回怀中,说道:“我怕待会儿孩子醒了,得赶紧叫人去把预备好的奶娘接来。将军,一路上劳累,这就让宁姨娘跟沉香先照应着,您要不要到随我回倦春芳休顿小憩一番?”   “夫人说的是,这儿有妾。您回去休息休息吧。”宁梧起身附和。   “我待会儿回北苑。”再看了眼孩子,他又朝着云依,说道:“孩子,麻烦你了。”徐获知道,眼下孩子跟着云依是安全的。   “将军见外了。”云依笑了笑,她是这孩子的嫡亲母亲,麻烦一词倒是显得讽刺了。   云依要走,宁梧再留在屋内就显得多余。于是她跟着云依一同出了门。 第42章 夜深   门外。   云依颔首,说道:“辛苦宁姨娘,我会到东苑抽些人手过来。将军和张姨娘,暂时就由你好生照顾了。”   “是,夫人放心。”宁梧说着送云依出了院。沉香正好从外头回来,看见云依,赶忙俯身相送。   待云依走远后,宁梧看向沉香问道:“这时候又跑哪去了?”   “奴去了趟长川阁。”沉香回道。   “去那做什么?”宁梧不解。   沉香解释道:“方才去长川阁请孙先生的时候,奴发现火还没灭。奴实在担心火会烧到咱们这儿,就跑去看看灭了没。幸好冬伯他们已经将火给灭了,奴瞧着没事了,怕姨娘找我,这不就赶快回了。”   “火灭了就好。”宁梧边说着边往如意堂的院里去。   沉香倒有些疑问,想说给宁梧听,“不过,说来也奇怪。我听冬伯说,这火是他们自己发现才赶去给灭的。可我去的时候,火都烧成那样了,竟没人去救。您说这算怎么回事?”   “行了。这件事就不要多言了,你又忘了我是怎么教你的?”宁梧从不愿多管闲事,她也管不起,所以今日的事,她也只会当做是一场意外。   “对不起,姨娘。奴又错了。”宁梧同沉香说话时,脚踝隐隐作痛,走起路来也有些跛。沉香发现了宁梧的异常,“姨娘!您这是怎么了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宁梧挥挥手,不愿多说。   沉香急得不行,搀扶着宁梧坐在了廊下的美人靠上,“您等等,我去给您拿药——”   “不...必...”宁梧本想阻拦,沉香却一溜烟进了西厢房。   宁梧坐着,沉香拿着药从西厢房走来,走到宁梧身边后,俯身蹲下,轻轻撩起宁梧的裙角,那脚踝已经肿了个大包,“您还说没事,都已经肿了。”   沉香取了药轻轻给宁梧敷上,心疼的说道:“您总这样自己扛着,什么都不说。姨娘,奴是真的心疼,您有什么可以跟奴说。”   宁梧笑了笑,她有什么可抱怨的,又有什么可说的。她卑微的人生,根本没力气去怨。经年养成的性子,宁诚空教会她坚强,却从不叫她示弱。   如意堂里的灯火暗了几分,屋门打开,徐获的影子拉长映在地上。   “将军。”宁梧赶忙起身,用裙角掩盖起脚上的伤。沉香跟着起身行礼。   徐获那身甲衣还未来得及换,腰上金色兽首金光黯淡,看得出这趟归途他走得很急。走去宁梧身边,徐获看着沉香手上的药,问道:“伤着了?”   “小伤,将军不必挂怀。”宁梧退后三分,以作遮掩。   徐获没再追问,也没说看看宁梧的伤。他坐在了廊下,朝宁梧说了句:“坐。”   沉香见状自觉行礼告退。宁梧坐在了徐获不远处,却也隔着些距离。   看得出宁梧还跟从前一样,畏惧着徐获,畏惧着郑媛媛。哪怕儿时他二人曾有过做伴的情谊,可毕竟尊卑有别,徐获终究是主,宁梧也终究是仆。   徐获先开了口,道了声: “今日,多谢。”   宁梧有些无所适从,却还故作冷静,“将军客气。”   气氛莫名沉寂。   徐获不知再说些什么,好像从始至终他对宁梧的冷淡,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郑媛媛。长秋宫的那位郑妃娘娘,可与寻常的母亲不一样。   许多年,徐获对郑媛媛都敬而远之。   宁梧觉得气氛有些尴尬,于是开口道:“说来,应该是妾感谢将军才是。今日要不是将军。妾可能就...”她想想今日还有些后怕,如若自己就那样一命呜呼了,不知往后的日子,阿爹该怎么活。   “对了,将军今日怎么突然回来了?”宁梧的眼神,在徐获身上停留了一秒,就将目光送去门廊。   “谈判顺利,有些事要办。就先回来了。”徐获看了眼宁梧,站起身,终究对她有所隐瞒。   “原是如此。”宁梧坐在廊下,望着徐获的身影,不觉的笑了。   徐获几步向廊下走去,宁梧知道他要走了,赶忙起了身。   站在院中,他回身看向如意堂的门,说道:“阿茵,就麻烦你暂且照顾一下。待她情况稍好些,我就将她挪去别院。”   宁梧站在原地,其实想说不用急着将张邯茵挪走,可到了嘴边,她还是只说了句:“好。”   “走了。”徐获得到回应,便抬脚走了。   “将军,慢走。”宁梧俯身,瞧着徐获渐渐远去,叫了声:“沉香——”   沉香从西厢房探出头来,环顾四周,发现徐获不在便推门出来,“姨娘,将军走了吗?”   “嗯。”宁梧松了口气,看着沉香吩咐道:“今晚你我轮值,我守前夜,你守后夜。”   “不不不,今天晚上就交给奴。只是要委屈您,睡睡奴那张小床了。”沉香挠挠头,好在褥子前些天拿出来晒过,不然实在不好意思叫宁梧去睡。   “你一人可行?”宁梧因着出身的缘故,对于下人,向来体恤,不曾苛待。   沉香使劲点点头,摆出一副,非常可靠的样子,“姨娘,您就放心吧!”   宁梧没再多说,她身上确实有些困倦,于是推了门,往西厢房去了。   ...   姬红绫回到将军府,已过了丑时。   今日施粥不顺,碰上几个闹事的壮汉,欺负妇孺不说,还几欲要掀了粥摊。这几个人搅的是一团乱,姬红绫容忍不了,上去把人收拾了一通。   不知是哪个多事的,叫了街上巡查的金吾卫。金吾卫一来,阵仗那么大,流民们还以为是来乱抓人,便一哄而散。那新上任的街使,也是个外乡人,不听什么将军名号。   上去就要将姬红绫和那几个闹事的一起带走。她不想把事情闹大,就跟着那街使去了府衙。到了府衙,又赶上执金吾周川得召进了宫。姬红绫就被那愣头街使,扔在大牢里,整整三四个时辰。   等到周川刚出宫,听说金吾卫抓了将军府的人,吓的连家都没回,就连忙赶到府衙放人。   穿过游廊,姬红绫回想起今日碰见的倒霉事,觉得未免有些太过碰巧。可终究是没闹出什么大事,她也就没再多想。   深夜的将军府,静的吓人。姬红绫加快脚步,朝长川阁走去。   刚推开院门,姬红绫就吓的呆在了原地。走时还好好的长川阁,变成了一片废墟,风中夹杂着木材烧焦的味道。她看去,院子里只剩下玉芜孤坐在木阶上。   姬红绫高声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  玉芜垂着头,说起:“如你所见。烧光了,什么都烧光了。”   “你在说什么?”姬红绫愤怒着走去,她掐起玉芜的肩,用力想叫眼前的人清醒,“那姨娘呢?告诉我,姨娘在哪——”   半晌,有阵风吹过,玉芜抬了眼。   只见她眼中猩红蔓延,百物枯荣只在一瞬。姬红绫与她四目相对,霎时不寒而栗,她知道这坐在废墟前的玉芜,已不再是玉芜。   玉芜回头看了眼长川阁,什么也没说。   姬红绫松开手撇下玉芜,踩着破败的废墟,无助的望向院墙,低声说了句: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...”   玉芜蜷缩起身子,将半张脸埋进了自己的膝头,目光平静,看向地面说道:“将军回来了。”   到现在,玉芜也想不明白,徐获为什么会突然回来,明明自己差一点就成功了,差一点阿弟就有救了。   姬红绫转身,脚下烧焦的木板,又向下塌了几分。她看着玉芜的背影,想听听她还要说些什么。   “如意堂,姨娘在如意堂。”玉芜如实说道。   姬红绫走回到玉芜身旁,对她怪异的行为感到不解:“为什么刚才不说——”   玉芜却不去回答,而是自顾自的说着:“姨娘生了,是个女孩。那孩子长的真好看,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小孩子。那抱在怀里的感觉,就跟抱阿弟小时候,是一样的。”   “红绫姐姐,我想我阿弟了。”玉芜说这句话时,将整张脸都埋进了膝头。   姬红绫没理会,走过玉芜身旁,台阶向下数步。   玉芜猛然起身,朝着她说了句:“红绫,麻烦替我跟姨娘问声好。”   姬红绫停下了脚步,心里忽然感觉空落落。可她眼下,并没有功夫去去管玉芜,她只想快些去如意堂,确认张邯茵是否安好。   姬红绫抬脚走了,她看不到,身后的玉芜泪如雨下。   转脸姬红绫到了如意堂,廊下只剩零星几盏灯还亮着。马虎的沉香忘记锁门。   门被轻轻推开,姬红绫走了进去。进到里头,沉香正垂着头在桌边犯困,那脑袋一晃一晃,摇摇欲坠着。   “沉香。”姬红绫压低了声音。   沉香猛然从似梦非梦中惊醒,说了句:“谁!”   姬红绫赶忙捂住了沉香的嘴,只听着她嘟嘟囔囔一通风乱说。姬红绫无奈将手指比在嘴前,提醒沉香安静。等到她终于消停下来,姬红绫才松了手。   “...红绫姑娘,你可算来了...我跟你说啊...”沉香大口喘着气,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了姬红绫。说完她又转头,看了眼张邯茵,说道:“张姨娘到现在还昏着,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醒?”   姬红绫没接话,她望着躺在床上的张邯茵,忽然想起了孩子,“沉香姑娘,孩子呢?”   “孩子?”沉香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“你放心,孩子在夫人那。”   姬红绫点点头,看着沉香困倦的样子说道:“沉香姑娘,回去休息吧。今日麻烦你了,剩下的就交给我。”   “你说哪的话,我也没做什么。”沉香困得上眼皮跟下眼皮打架,就不与姬红绫再多客套,“那我就先回去了,你有什么事叫我就是了。”   姬红绫颔首致谢,沉香转身出了屋。   沉香晕晕乎乎走到自己住的西厢房门口,刚想推门,猛地想起宁梧在里面。她捏了捏自己的脸,喃喃道:“真笨,怎么能忘了姨娘住这儿!”   看着四周寂静,沉香叹了口气,如意堂回不去,西厢房也进不去。   看来,她今晚只能蜷在廊下的美人靠上,将就一晚了。   如意堂周下寂静,折进轩窗的月光,流淌过张邯茵的脸颊。姬红绫缓缓走去,无言而立,方才踏进长川阁那一瞬,她好像看到了,如一被拖出秦府祠堂的那天。   她好怕张邯茵会像如一那样,来不及道别就离开。   许多年,或是说从出生开始,她都不明白友人的意义,是张邯茵让她明白,这世间不止黑与白两种色彩。   “快些醒来吧...”她对张邯茵说的话,第一次得不到回应。   俯身跪坐,姬红绫一定要守到张邯茵醒来。 第43章 破晓   长川阁外传来几声鸦叫,玉芜抬头看了看天,说道:“等不及了吗...”   踩下吱吱作响的木阶,孤独回望生活了半年有余的长川阁。玉芜笑了笑,这应是她糟糕人生里,最幸福的时光,她这辈都不会忘。   从长川阁门外的小径远去。   离飞花小筑越近,就越闻得到丹桂香。再一次,来到这飞花小筑前,玉芜却没了推门的勇气,可为了阿弟,她也只能由此一搏了。   将要推门时,门却自己开了,风卷残花袭了玉芜满身。抬眼看去,院内一切如旧。只那池死水前些时候,在府内清理水系时,被开了新的渠口。   她怯步走去,在那破败廊下的窗台前,敲了三下。可这回窗内却无人应答。   周遭的寂静,并没有给玉芜带来安心,她听得到自己那剧烈的心跳。   忽然,身旁木门,发出了沉闷的响,划破了夜的寂静。   里头走出的人,轻轻吹了吹手中火折。火光照亮了一张白皙娇嫩的脸庞,只听她幽幽开了口:“玉芜,你把事情搞砸了。”   说着俯下身捡起地上的烛台,尘土四散,她被呛的咳了两声:“看来,被我说中了。你啊——舍不得下死手。真是没用。”   “荷夏,荷夏...你能不能救救我?”玉芜颤抖的双手,紧紧握上了她的手臂。   烛火燃起那一瞬,荷夏瞧见玉芜那张苍白惊恐的脸,讥笑着甩开了她的手:“救你?我如何救你?我连自己都救不了。你对她仁慈的时候,就该想到自己是个什么下场。你明白的,大人不会放过你,你的阿弟,也一样。”   听见阿弟,玉芜像疯了一般,掐住了荷夏的脖子,怒吼道:“你们想怎么样!事我也办了,人我也杀了。你们到底要怎样...”   荷夏看着玉芜,不曾有一丝的畏惧,她觉得玉芜好像是忘了。被云忠君掌控,安插在府中各处的这些人,最不怕的就是死去。   荷夏开了口:“大人说...要在破晓之前,做掉你。”说着她将火焰贴上玉芜的手背,灼烧的痛感,让玉芜瞬间放开了掐住她脖子的手。   “你...”玉芜的话还没说完,荷夏不知从袖中掏出了什么,朝玉芜抛撒而去。   乾坤颠覆,星河倒置。   玉芜再瞧不清眼前人狰狞的表情,她有些意志不清,摇摇晃晃着,只差一寸便要从廊边跌进池底。荷夏跟着一掌送去,没有丝毫犹豫。   玉芜落了水。融进池水那刻,冰冷的触感,好像让她比刚才清醒了些,可已然无用。看着池边那张被水波模糊的脸,玉芜只能绝望地沉寂下去,纵使还有许多的不甘心,她也不该去抱怨。   这是她该有的惩罚。只可惜...白白害了她的阿弟。   玉芜闭了眼,她想着,要是真的有下辈子,就好了...   荷夏举着烛台,面无表情站在池水边,看着玉芜一点点下沉不见。她叹了口气,将举着烛台的手,伸直悬在半空,开口说了句:“你解脱了,玉芜——黄泉路上,你不会孤单一个人。”   她松了手,烛台垂直落进了水面,火焰瞬间熄灭。再一抬头,天亮了。   ...   破晓时分的如意堂,张邯茵猛然惊醒,惊动了一边的姬红绫。   “你醒了!”瞧见她醒来,姬红绫那颗悬着的心,终于可以落了地。张邯茵转头望进姬红绫关切眼眸,说道:“我睡了多久?”   “约莫六七个时辰了。”说着姬红绫扶着张邯茵慢慢坐起。下意识摸了摸肚子,张邯茵才发现原昨天发生的事,不是梦。   她环顾四周,看着灰蒙蒙的如意堂,问道:“孩子呢?”姬红绫将软枕垫在她身后,开了口:“夫人照顾着,一切都好。你别担心。”   张邯茵听后垂眸默然,姬红绫坐在了床边,望着情绪低落的张邯茵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  张邯茵却先开了口:“有人害我。”   “什么?”姬红绫有些惊讶,“你可知是谁?”   “是玉芜。”张邯茵那时意识模糊,却依稀记得玉芜对她说过的话,“可我不知道她到底为何要害我...但我知道,她想要了我的命。”   姬红绫这才明白,玉芜刚才为什么说了那些奇怪的话。   她愤怒起身,向如意堂外走去。张邯茵在身后问:“你要去哪——”姬红绫半推开如意堂,回了句:“去找玉芜,问个清楚!”   张邯茵蜷缩在榻上,孤独的望向窗台,未知的恐惧,让她莫名觉得好冷。忽的,如意堂的门被推开,转头看去,张邯茵以为姬红绫这么快就回来了。   刚想开口,却见屏风后头,徐获缓缓走来。   两个人四目相对,徐获开口冰冷一句:“醒了。”可望着张邯茵的眼神中,是他从未有过的温柔。   “你怎么来了?”张邯茵说出这句话时,显然有些疲惫。   徐获走去,站在她身边,开了口:“有些事刚忙完,顺道看看。”   徐获又说了谎,他明明是在昆山筑里,辗转反侧,一夜未眠。天刚亮,就过来见张邯茵,想看看人醒没醒。   张邯茵拍了拍榻边,徐获顺势坐了下去。   她看着徐获问道:“孩子你见了吗?好看吗?男孩还是女孩?”   “好看,是个女孩。”徐获点头,说实话昨天他只顾着看张邯茵,并未认真看过他们的孩子。   张邯茵努力扯出一丝微笑,回了句:“那就好。”   徐获看着张邯茵逞强的样子,有些心疼。伸手轻轻将她搂入怀中,贴着她的耳边,说道:“我陪着你。再睡会儿吧,离卯时还有些时候。”   “嗯。”张邯茵没有抗拒,至少,靠着徐获她还能睡的安稳。   张邯茵有些累了,就这么渐渐睡去。   徐获半靠在床边,心下明了,张邯茵遇见的这一切绝不是巧合。只见他眼里温柔消散,恶狠的目光像是能从破晓之中劈出一道天光。   有些账,他迟早会一一清算。   卯时末,天光大亮。   宁梧打开西厢房的门,被廊下美人靠上躺着的沉香吓了一跳。   她走去轻轻碰了碰,开口叫了声:“沉香。”沉香醒了伸了个懒腰,睁开惺忪的睡眼,望向宁梧,甜甜叫了声:“姨娘~”   宁梧开口问:“怎么睡在这儿?”沉香昏昏沉沉坐起身,回道:“我怕打扰姨娘休息,就在这外头将就了一宿。”   “你在这儿睡觉,那屋里头谁照顾?”宁梧以为是沉香疏忽懈怠,这事本是她自己大包大揽,现在又在外头睡觉。所以宁梧便有些不悦。   沉香见状赶忙解释道:“不是的,姨娘,您误会了。昨儿后半夜红绫姑娘来了,叫我跟她换了换。这会子是红绫姑娘在里面招呼着。”   宁梧听了沉香的解释,放松下来。她不是有意责怪,只是她太在乎徐获的嘱托,生怕行差踏错,将自己从徐获身边推得更远。那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结果。   她看着沉香开了口:“是我误会了。你再睡觉,就回西厢房睡吧,在这儿睡觉容易着凉。”   “那怎么行,会打扰到姨娘休息。奴今日去库房睡就好...”沉香觉得不好意思,宁梧却不介意:“好了,不必多言。一会儿等大厨房送早膳来,我进去瞧瞧。你去西厢房休息会吧。”   “姨娘。”沉香望着宁梧,宁梧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,说了句:“去吧。”   沉香听话的起了身,推开西厢房的门,一只脚已经踏进屋,却还是回头看,宁梧挥了挥手示意她进去。沉香颔首进去,不情愿的关上了门。   宁梧刚准备走向如意堂,大厨房的人就进了院。   贵子瞧见她赶忙上前去,殷勤起来:“给宁姨娘请安,您起得早。”   虽说各屋看不起宁梧的,大有人在,但府中的下人们,还是念着她那大长秋的爹,毕竟这年头能在皇帝跟郑妃身边说上话的人不多。   “许主管,亲自来送膳?”宁梧客套起来。   贵子倒是个直肠,不拘应道:“是,这不将军昨日特地吩咐了。张姨娘身子虚弱,小心伺候。所以这月内餐,咱们大厨房都是仔细着,一刻不敢怠慢。小的就想着亲自跑一趟,若是有什么不周,也能及时知晓。”   宁梧早就习惯府中拜高踩低,所以对贵子的话,并没有在意。   她开口道:“许主管把东西给我吧,张姨娘需要静养。若是有什么不周,我叫人通知许主管便好。有劳你跑一趟了。”   “您说哪的话。那便麻烦宁姨娘了,这份是张姨娘的,这份是您的。”宁梧都这么说了,贵子还能如何。他只能将食盒交给她。   宁梧接过张邯茵的那份,却没接自己那份,她开口:“劳烦将我这份搁到那边石桌便好。”   “得嘞。”贵子点点头,身边小厮识相的将宁梧的食盒,搁在了院中的石桌上。   “既然,东西送到了。小的就去别处了,您留步。”贵子颔首告退。宁梧拎着食盒站在廊下,目送大厨房一行人离开。   等到人走远,她转身推了如意堂的门。宁梧叫了声:“红绫姑娘——”   跨过如意堂的门槛,往屋子里去,宁梧没仔细去看榻上坐着的人。只顾着将手中食盒放上桌,等她缓过神抬眼望去,这才发现徐获正目光冷峻的看着她。   “将军。”宁梧有些惊讶,徐获没出声。他看了眼怀里的张邯茵后,挪了地轻轻将她躺平放稳。   再站起身,徐获向宁梧走去,他压低声音说道:“你来送饭?”   宁梧愣了神,听见徐获的话,才反应过来赶忙回道:“是...沉香值夜,我叫她去休息了。张姨娘她...醒了吗?”   宁梧本还想问问徐获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,姬红绫又去了哪。可她怕惹得他不快,便又不问了。   “醒了。别去打扰她,让她再睡会儿。”徐获说着下意识瞥了眼桌上的食盒。   宁梧在旁点头应下,再望了眼张邯茵,徐获开口:“我去趟东苑,有什么事让人通知我。”   “将军慢走。”宁梧身后相送,推门走出去。   徐获回望如意堂,他虽从宁梧入府开始就存有猜忌,可跟那几个比起来,宁梧再不济也是旧时故人。徐获把张邯茵交给她,还能放心些。   走出如意堂,还没出西苑。   徐获远远便瞧见姬红绫疾步走来,她在看见徐获后放缓脚步,抱拳唤了声:“将军。”   徐获看着姬红绫问道:“去哪了?”   姬红绫抬眼,没有回答他的话,而是开口一句:“将军,玉芜不见了。”   徐获紧盯着姬红绫,压着怒火又问了一遍:“我问你,昨晚去哪了?”   姬红绫听出他话里的意思,赶忙单膝跪地,垂头抱拳回禀:“属下失职,让张姨娘身陷险境。属下知错认罚。但昨日属下理应准时归府,却施粥遇乱,被金吾卫抓走关押了几个时辰。属下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。张姨娘也说是有人暗害,所以,属下恳请将军彻查此事。”   徐获无动于衷,他开口只说了句:“自己去前院领罚。”   姬红绫猛然抬头,望着不为所动的徐获,她开口追问:“将军不准备彻查此事?”   “回去照顾好她。”徐获避而不谈,绕过姬红绫身边将要远去。姬红绫站起身,趁徐获还没走远转身说道:“可否算属下的一个请求——”   徐获显然有一瞬间的迟疑,却也只是一瞬。他仍旧什么也没说。   姬红绫失望地看去,徐获孤傲决绝的身影,不曾为谁动摇。但姬红绫还是抱有一丝希望,她记忆中,徐获是杀伐果断的将军,也是那个曾救渡过自己的旧主。 第44章 徐柳南   徐获独行,绕过回廊去到倦春芳。   只听屋内传来婴儿阵阵啼哭,与一群人的哄慰声。刚进去,云依正抱着孩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,她瞧见徐获开口叫了声:“将军!”   徐获没说话,走向云依身边,伸手去接她怀里哭闹不止的婴儿。   云依见状赶忙将孩子递到他怀中,说道:“乖乖不哭,爹爹来了——”   没想到,孩子刚到徐获怀里就停止了哭泣,屋里的人们跟着松了口气,云依掖了掖孩子的襁褓,笑着:“乖乖,你知道是爹爹呐!”   徐获抱着孩子身体僵直,总怕不小心伤着小家伙。   平英在旁附和起来:“果然还得是将军。这大小姐,昨夜里哭闹不止,夫人急的抱着哄了一宿没睡。”云依最不喜欢提这些事,便看了眼平英叫她止语。   徐获听了这话,看向云依道了句:“辛苦夫人。”云依笑了笑,回道:“您说哪的话,我是这孩子的母亲,做母亲的这点苦总也吃得。”   徐获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,云依只顾着看孩子,并未发觉。   徐获朝众人开了口:“你们都出去吧。”   众人也怕打搅将军与夫人恩爱,便齐齐退出了屋。   人走了,徐获将孩子还给了云依。   接过安静下来的孩子,云依顺手将孩子搁进了摇篮里,说道:“将军,您给孩子起个名字吧!还是说,请个高人给算上一算?”   云依抬头笑容可掬,现下她满眼都是孩子,根本察觉不到身边紧盯着她的徐获。   说起名字,徐获皱起的眉头,舒展了几分。他脱口而出:“柳南,徐柳南。”   那是,他与张邯茵的初遇,破败的关城,烽烟万万里,高马之下她的不惧,她的坚定。能叫徐获追忆上许多年,所以他便想叫孩子,柳南二字。   云依不知深意,只觉得柳南这个名字好听,她摇着徐柳南的小手,叫道:“柳南,徐柳南。乖乖,爹爹给你起的名字,你喜欢吗?”   孩子笑起来,似乎对徐获起的这个名字很满意。   云依轻轻晃着摇篮,将徐柳南渐渐送入梦乡。看着睡着的徐柳南,云依想起了张邯茵,心下愧疚不已,开口问道:“将军,张姨娘那边...如何了?”   徐获坐在一旁,冷冷回了句:“没事了。”   云依的手紧紧握着摇篮,她为难,父亲的的确确伤害了张邯茵,可她却不能将实情供出。   一边是自己的夫君,一边是自己的父亲,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两全。她想自己能做的就是以己之力,保护好孩子,保护好张邯茵。   云依将手松开,朝徐获缓缓开口:“没事就好。长川阁是不能再住了,张姨娘一直在如意堂也不是个办法。将军您看是不是得替张姨娘,再寻个住处?”   “先暂时住如意堂,宁梧那边我会叫人去说。等人出了月内,再做打算。孩子跟母亲终究是要在一起,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。夫人说,是吗?”徐获忽然抬了头。   云依先是愣了一下,接着开口道:“将军说的是。等出了月内,寻到个好住处,小柳南就能跟张姨娘团聚了。孩子在我这儿的这些日子,我会尽心照顾这。请将军放心。”   “夫人照顾,我放心。”徐获并非故意为难,他只不过是给云依提个醒。   那日徐获赶回时,瞧见云依与院内的人起了争执,他进了院,云依与众人却立刻噤了声。   徐获便知道,这件事虽以云依的性情,不会参与谋划,但是她定是实情。他一直在等云依开口,可云依却选择了闭口不言。   成婚三年,他们之间始终先是利益,再是夫妻。   徐获起身刚要走,就听见屋子外头几声媚笑。他不用想就知道是曹生娇来了,府中上下便只有她最让徐获心焦。   屋子的门打开,进来的可不止曹生娇,身后跟着的封凌,可是听闻张邯茵生的是个丫头。特地起了个大早来凑热闹。   “将军~”曹生娇看见徐获,一如既往地往上贴。徐获扶额不语,她仍自顾自开口:“您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,妾该出门迎接才是~”   一旁的封凌,俯身行了礼。瞧着曹生娇那贱样,心里是直咂舌。   封凌是不愿搭理徐获,她曾经一心想着进宫当娘娘,结果半路被皇帝赐给了徐获做妾,所以她始终对徐获是存着怨。   曹生娇看向摇篮里的徐柳南,装作惊讶的开口:“呀,这就是大小姐吧!小模样真好看,像将军。真是恭喜将军,府中终于添丁了~就是不知什么时候,妾也给将军生个这么好看的娃娃~”   边说着,她那不安分的手朝徐获伸去。徐获见状向后撤去,故意躲开了。   云依看着一惊一乍的曹生娇,皱起了眉头,说道:“孩子睡了,侧夫人声音轻些。”   扑了空的曹生娇,将悬在半空的手收回。尴尬的笑了笑,朝着云依赶忙赔礼:“是是是,妾声音轻些,轻些。”   封凌最喜欢看曹生娇笑话,站在一旁一脸的得意。   徐获漠然瞧着这一屋子女人,是各有各的心思。这真多亏了他那个好母亲郑媛媛,徐获才能有如今这样的“福气”。   次次打仗归来,次次府中就会莫名其妙多出一个人。可从也没人问过,他到底愿是不愿。   徐获一刻不想多待,绕过她们朝门外走去,云依在身后开口:“将军要走?”   “嗯。”云依还没来得及去送,徐获便推门而去。望着徐获离去的身影,想起他方才的态度,云依心里感觉到了什么,可她但愿是自己多想了。   徐获走了,云依沉默,曹生娇也跟着别扭。只有封凌松了口气。她转身走去摇篮边上,将徐柳南仔仔细细看了个遍。   整个孕期,封凌都求着菩萨,希望张邯茵生的是个丫头。这样便不会再多个人压她一头,她依旧是府中地位最高的姨娘。   “夫人,大小姐可有名字?”封凌正问着,云依还没开口回答。   那边曹生娇将帕子一甩,不知又是哪根筋搭错了,刚来就要走。   只见她推了门,云依想开口询问,却被封凌拦下:“夫人别理她,我瞧她那是被将军嫌弃了,准备偷偷回她那漪澜斋哭呢!”   云依望着开开合合的屋门,满眼无奈。  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,她知道将军府的一盘散沙,终会有一日,四散纷飞,再也聚不拢了。   封凌看着心不在焉的云依,唤了几声:“夫人,夫人?您还没告诉我大小姐的名字呢?”   云依回过神,换回往昔那般善目,笑起来:“柳南,徐柳南。”   “柳南,小柳南——你要快些长大,姨娘我啊,那里有好多漂亮的小扇子。送给你好不好?”封凌难得这样柔和,她虽然不喜欢张邯茵,但也不必与个孩子计较。   不知是不是听见有人要送她扇子,徐柳南竟醒了,又是一阵的啼哭。云依见状赶忙将孩子抱起,转头吩咐封凌出去寻奶娘去了。   ...   如意堂里,徐获走后,张邯茵就醒了。   宁梧陪着张邯茵洗漱完,吃过饭。现下两个人,一个坐在床上,一个坐在桌边聊天。   “昨日,多谢。若是没有你,恐怕我早就一命呜呼了。”张邯茵打心里感谢宁梧,虽然宁梧救她全然是因为郑媛媛的旨意,但她确实也豁了命。   宁梧看向床上的张邯茵,笑了笑宽慰她道:“你有你的福气,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。”   张邯茵不说话,从昨日生产过后,她的情绪就一直不高。   宁梧瞧见桌子上的檀木手串,顺手拿起,那是小蝉以前最喜欢的物件。   攥在掌心,看着上头那一道道猫爪刻出的纹路,她就钻心的痛。从此以后,再不会有个爱捣乱的小家伙出现,她这如意堂又能安静下来了。   “其实,你最该感谢的是小蝉。若不是它回来找我,我是断不知你有危险。是它救了你,也救了我...”宁梧语气淡淡,却能听得出她言语中的失落。   张邯茵恍然想起,在她将要陷入昏迷时,是小蝉将她拉回光明,做了指引。她才能艰难的从床边一直爬向屋后。   “小蝉现在...在哪?”张邯茵问道。   宁梧起了身,走向屋子西边的柜前,将这串檀木手串搁进了抽屉。   将抽屉合上后,她叹了口气说道:“小蝉不在,我不知它去了哪...它向来贪玩,想必玩累了也就回来了。”   她并没有将小蝉的死讲给张邯茵听,她觉得就权当小蝉远足贪玩就好。不必徒增悲伤。   张邯茵点点头,宁梧转身拎起食盒准备告别:“你好好休息,有事叫我。我就在隔壁。”   “麻烦了。”张邯茵目送着宁梧离开。   如意堂的门推开,从前院领罚回来的姬红绫,被刚出门的宁梧撞见,询问起来:“红绫姑娘,你去哪了?今早在屋里的怎么是将军?”   “将军来过了...”姬红绫对于刚才徐获的态度,仍耿耿于怀。宁梧问什么她也没仔细去听。   瞧着眼前人神情恍惚,宁梧无奈叹了口气,想想昨天发生了那么大的事,她自己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。更别说姬红绫了。   她开了口:“张姨娘醒着,你快进去吧。晚些时候,我叫沉香来替你。”   “多谢,宁姨娘。”姬红绫准备朝如意堂去,因着方才在前院挨了十棍,这会儿抬脚走路有些异样,被宁梧察觉问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   姬红绫眼神闪躲,回了句:“不过是旧疾复发,有劳姨娘挂怀。”宁梧没再说什么,与姬红绫相视一笑。便离开了。   进了如意堂,姬红绫隔着屏风停住,抬眼望去榻上坐着的张邯茵,她不知该如何面对。   “站在那做什么?”张邯茵听见动静回了头,姬红绫绕过屏风,勉强露出一丝笑意。   张邯茵开口问:“玉芜...找到了吗?”   “将军来过?”姬红绫故意岔开了话题。张邯茵便知道,玉芜不见了,“没找到是吗?早该想到的,既然暗害失败,那背后的人又怎么会放过她呢...”   如今一无所有,张邯茵并不觉得徐获会为了自己,与那背后的人对抗。   她也就不曾抱有希望,从前在东平皇宫的那几年,这样的事张邯茵见了太多。赵肆远的寝殿前,不知哭倒了多少个鸣冤的人。最后呢...还不是权势输给了权势,谁也没落得个痛快。   张邯茵情绪低落,可当她转头看向如意堂的后院,还是问起:“红绫,你说这件事我要告诉他吗?”   “我见过将军,他不会管这件事了。”姬红绫不想隐瞒,索性直言坦白,但她却又坚定地看向张邯茵,“可是...我们可以自己去查,我会尽我所能帮你查明这件事的原委。”   姬红绫的话说的清楚。一切果然不出张邯茵所料,但她没有去抱怨,也没有回看姬红绫。只是平静着开了口:“他说不查,那便不查吧。”   姬红绫握紧了拳头,她不明白曾敢孤身抵万军的张邯茵,为什么如今会这般唯唯诺诺。   可或许,姬红绫永远不会理解,从云端跌落进深渊是什么感觉。能活着,张邯茵就不该再去奢望,她本不过是为了祖君,如今的变故,也不会阻碍她向前的路。   至于其他,张邯茵需得从长计议。   “你真的...不想追究?”无力感蔓延,姬红绫如鲠在喉。她又提及了自己最心痛处,“你忘了如一是怎么死的吗?我不想看着你也离开!”   “我想。可我不想,你为了我去以身犯险——”张邯茵紧扣着十指,她在发抖。   她们能做什么?查到了又怎么样?就连徐获都放弃了。在这样一座陌生的都城,她们还能求于谁?张邯茵忽然间,好像体会到了宁梧那晚的处境。   “红绫,听我的,暂且忍耐。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我不会轻易的死去。”张邯茵望去,姬红绫已经有太多苦难。不能再继续背负她的,这不公平。   “相信我,好吗?”姬红绫凝视了张邯茵很久,终于还是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如意堂的光洒落一地,她二人相视无言,心照不宣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今天五一,祝大家节日快乐~假期愉快~真诚感谢相遇,感谢观看。 第45章 进宫   长川阁走水的事,过去将近月余。   张邯茵一直就住在如意堂。日常起居,都由宁梧照看着,隔些时日云依会带着徐柳南来探。   倒是徐获,自那日之后,张邯茵就再也没见过他。   就连半月前,府中曲池发现了具女尸,确认是玉芜后,北苑那边也只判其为失足落水,将此事草草了结。后来,徐获也没来看过张邯茵一眼。   可哪怕嘴上说着不究无意,张邯茵心里还是对徐获抱有一丝希望。   所以,她知道这件事时,一个人愣了很久。希望破灭,她却好像已经渐渐麻木,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撕心裂肺了。   ...   将出月内,今日应是云依最后一次带着徐柳南到如意堂探望。过了这几天,张邯茵就能挪去别院,可以跟徐柳南住在一起了。   可午时都过了,张邯茵也没等来云依与孩子的身影。   不久之后,推开门来的人,竟是无为。   “无为?”姬红绫在屋里坐着,瞧见无为觉得奇怪,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无为进去,先叫了声:“红绫姐姐。”接着,转头朝张邯茵拜了拜,开口道:“张姨娘,将军让奴来说一声。宫里传召,将军与夫人带着大小姐进宫了。今日就先不来您这儿了。”   张邯茵点头示意,姬红绫在旁相问:“将军和夫人进宫做什么?”   “听说,好像是郑妃娘娘想看看孙女,陛下就下旨召了将军与夫人进宫。”无为传过话,放松下来,看着桌上的糕点发问:“红绫姐姐,我能吃一个吗?”   一个糕点,姬红绫还是能做得了主,她伸手给无为拿了个边递去,边说道:“那今日夫人应是赶不回来了,我去叫君眉不必准备茶水和糕点了。”   “好。”张邯茵应下,姬红绫又拿起一个糕点,拽着不识趣的无为出了屋。   将军府外,吕弗江特意派了人来接。   徐获在马车里合眼坐着,这月余他为了整顿后骁军的事,忙的连个整觉都没睡过。   前日,曹谓安还因为瞿汤的事,在早朝之后跟他大闹了一场。眼下府中内鬼横生,府外敌者发难,徐获是腹背受敌。   不多时,云依领着人到了。乳母跟侍女们,抱着徐柳南上了后头的马车。   云依掀开车帘,瞧见徐获轻轻叫了声:“将军。”徐获没有说话,云依坐了进去。   刚坐稳,她忽然想起还未将自己进宫的事告诉张邯茵,欲叫人去禀:“平英,去告诉张姨娘,咱们今儿——”   可云依的话还未说完,徐获就开了口:“不必了,我已叫人去通知过了。”   云依见状挥了挥手,让平英回了。   坐正了身,她问道:“将军,怎么知道我们今日会去如意堂探望?”   “听人说的。”徐获撒谎。关于张邯茵,他什么都知道,他不止知道。这月余,夜里睡不着的时候,他不知偷偷跑过几次如意堂,可却从未惊动过任何人。   云依点点头,望向徐获疲惫眼眸时,她关怀道:“将军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?您千万要保重身体,不若到宫里赵张太医给您看看可好?”   “没什么,不必了。”徐获拒绝了,云依也不好再说什么。   马车行进,一路朝着晟宫远去。车厢里的两个人,相互忌惮,谁也不愿多讲一句。   自长川阁事发之后,云依发觉徐获虽嘴上不说,但对她已然是有些疏远的意思。向来不善表达的云依,也不知该如何跟徐获解释,索性便不去解释了。   兆元门,车队停住。   徐获先云依一步下了车,打远奉命前来接待的李荷中,看见车架匆匆走去。   徐获虽为后骁军主帅,但其官衔只是四品征北将军。所以,这官居二品的李荷中,见了他也不必行礼,合规合矩的唤了声:“徐将军。”   徐获知道宫里的规矩,回了句:“侍中大人。”   云依跟着从车上下来,站在徐获身边,开口说道:“劳烦荷中姑姑亲自来接。”   “夫人,客气。臣不过是奉旨办事。您二位随我来。”李荷中说罢,转身带路。   行路而去,徐获墨色藻纹长袍随风飘摇,玉冠之下的那张脸,谁也看不透。   遥望晟宫,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踏进过这里了,但周遭的一切却都不曾变过,跟十年前的一样。可他从没怀念过,赵居云不在,晟宫也不是家。他又有什么可怀念的。   一行人走了很久,再抬头,堂皇的长秋殿近在咫尺。   徐获仔细想想,自郑媛媛搬进这长秋宫。他有意赌气躲避,就再也没来过。今日前来,他心下倒是有些不安,只因那殿上人,不止是自己的母亲,更是那恩宠极盛的郑妃娘娘。   “陛下与郑妃娘娘已在殿内等候多时。徐将军,请——”李荷中推门,徐获随着她进了殿。   走过弯绕的前廊,又隔了道巨幅牡丹生春的苏绣屏风,才到了内殿。只见金碧高殿之上,郑媛媛与吕弗江正有说有笑,整个大殿回荡的都是他二人的笑声。   徐获不语,李荷中近前提醒:“陛下,娘娘。徐将军与夫人到了。”郑媛媛闻声,转头瞥见殿下的徐获,这才收敛了几分。   “臣叩见陛下,叩见郑妃娘娘——”徐获拜而再拜,身后云依行礼附和。   殿上郑媛媛靠着软枕,望向徐获,不曾允礼,也不曾开口。   半晌,还是一旁的吕弗江解围:“好了小获,起来吧。荷中,赐座——”   “谢陛下。”徐获扶着云依起了身。他二人刚落座,郑媛媛就开了口:“我儿本事,这么久不见,你可还认得我这个阿娘?”   “臣公务繁忙,许久不曾拜见,是臣之过。请郑妃娘娘责罚。”徐获又起了身,合掌回答,话里话外与郑媛媛针锋相对。   一边的云依从踏进长秋殿开始,心里就忐忑不安。生怕徐获与郑媛媛,又出什么岔子,这母子俩不合已经不是一两日了。   再看去,吕弗江跟云依一样,表面看起来平静,心里却是时时刻刻关注着他母子二人的动向。   不想,郑媛媛却忽的笑起来,那笑声听的人直胆寒。但吕弗江知道,郑媛媛没准备接着发难。   果然,笑声停止后,她开了口:“那便是本宫的宝贝孙女?快抱过来让本宫和陛下瞧瞧——”   云依终于松了口气,转头看向徐获,徐获点头应允。她这才抱着孩子走上前去,将徐柳南递进了郑媛媛怀里。   “这娃娃真好看,跟我们小获小时候,一模一样。”郑媛媛瞧见孩子,倒是温和了许多,将孩子往吕弗江身边凑了凑说道:“来来来,叫祖君瞧瞧,咱们这小娃娃——”   吕弗江逗了逗孩子,半天都不笑一下的徐柳南,竟笑了起来。   吕弗江欢喜,握着徐柳南的小手,问道:“这孩子起名字了?”   “回陛下,孩子叫徐柳南。”云依赶忙回道。   “这名字好听,赏!”吕弗江开了金口,曲襄跟着就将准备好的赏赐奉上。云依刚想谢恩,就被吕弗江拦下,“好了,今日没有外人。礼数从简,别总跪来跪去。坐吧。”   云依坐下,身边徐获一言不发。殿上的人逗了半晌的孩子,才开口朝殿下坐着的两个人发话。   吕弗江开口道:“小获,你们今日就留在宫中用晚膳。用过膳再随朕与爱妃到兴盛坊去,朕为喜得孙儿,特准了六宫阖乐。你们难得来一趟,一同乐呵乐呵。”   徐获就算是万般的不情愿,也不能搏了吕弗江的面子,只能应了声:“多谢陛下。”   殿上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,约摸着是饿了,云依朝乳母使了眼色。乳母赶紧前去将孩子抱走了。郑媛媛目光送走孩子,重新靠在凤椅上,打量起了云依。   这个儿媳,说起来她也只打过四五回照面,长的无可挑剔,就是那病恹恹的样子叫人看了心焦。郑媛媛对她算不上喜欢,也算不上讨厌。   倒是云依的阿爹云忠君,郑媛媛最是相熟,想当初她入宫看姐姐。偷跑去看百官下朝,那一众人里,云忠君面如冠玉,通身的文人风雅。   就连那时候的怀安长公主,也是痴迷了云忠君许多年。   “真像。”郑媛媛自顾自说道。吕弗江在侧,笑着相问:“什么真像?”   郑媛媛转脸瞧着身旁的吕弗江,这么细细的看,她倒觉得吕弗江的书生面,也不比云忠君差:“臣妾说,我这儿媳长得与她爹云太傅长得可真像。”   吕弗江点头,倒是认同郑媛媛所说,他开了口:“老师年轻的时候,那可是顶有名的清玉先生。生出的女儿,自然不会差。”   云依坐在那陪着笑,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   郑媛媛笑了笑,似乎想起了什么,开口问道:“这孩子现下是在依依那养着?”   云依见状赶忙答:“是。张姨娘月内身子虚,又受了惊吓。孩子就由儿臣先照看着,等张姨娘出了月内,儿臣再将孩子给送回去。”   郑媛媛端起手边的茶盏,轻轻吹了吹,热气升腾而去。   她举着盏,没抬眼,看似无意的接了云依的话:“本宫看这孩子就不用送回去了。”   此话一出,徐获立刻凝视起郑媛媛,那眼神里满是敌意。他的手握住桌角,恨不得将桌案分裂。   郑媛媛察觉的到,可她却不慌不忙搁下茶盏,朝徐获开口:“你不必这么看着本宫。孩子能养在嫡母跟前,那可是她的福分。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,又怎么能教得好本宫的孙女?”   “孩子不能跟母亲分开,孩子必须跟着张氏。”徐获压着怒火在殿前开口。   吕弗江在边上只是瞧着,他不会参与其中,徐获与郑媛媛再不和,也是亲母子。他是断然不会当那个恶人。   吕弗江清闲看戏,云依倒是左右为难,不知该劝哪头,想了半天还没等她开口,郑媛媛先拍了案:“母亲?谁是母亲?云依才是你孩子的母亲。”   “难道你将军府的主母,她姓张,不姓云?”郑媛媛语气愤怒,脸上却看不出丝毫。   “府中诸事,臣自有决断。郑妃娘娘不必操心。”徐获不满,反驳道。   可她一挥袖,心意已决,高傲地看向殿下的徐获,“好了,不必多言。本宫会往你府中下旨,难不成我儿还能为了这个张氏,违抗懿旨不成?那本宫倒要见见这个张氏,看看她有个什么本事?”   这郑媛媛当真是连亲儿子都不放在眼里的人。徐获听出她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,眼下为了张邯茵的安全,他不能再继续违抗反驳,只得将愤怒吞下,为他与郑媛媛的恩怨,添上一笔。   他起身开了口:“臣不敢。”   瞧着徐获势弱,郑媛媛似得逞般,大笑起来,说道:“我儿放心,张氏的一应赏赐,本宫是一样也不会亏待。以后,本宫的孙女,就好好让依依教养。”   “臣替张氏谢过郑妃娘娘。陛下,娘娘自安。臣许久不曾进宫,想去转转,失陪。”徐获忍着怒气把话说完,便拂袖而去。   云依在身后想要去追,下意识看向殿上人的眼色,只见吕弗江终于开了口,朝她说道:“去吧。”   云依颔首退下,追徐获去了。 第46章 旧闻   云依追出长秋殿数百步,口中声声道着:“将军,将军。”   可徐获却不曾为她停下脚步,晟宫长长的甬道上,两个人渐行渐远了。   “徐获——”云依终于忍不住叫了他。   三年,她从未直呼过徐获的名讳,这还是第一次。徐获忽然停住,背身站着。只听他一声叹息,开口道:“跟我来。”   云依就这么一路跟着徐获到了德曜殿前。   自赵居云离宫后,无论高兴,还是失落,他就喜欢一个人来这儿。一遍遍回忆,一遍遍提醒自己,不要让赵居云失望。   此刻,二人站立高台,百步长阶绵延的尽头,巍峨宫殿矗立。   徐获抬了眼,遥遥相望去十年晟宫,旧梦难平。他从一开始,背负的就太多。郑媛媛救了他,也毁了他。   站在徐获身边,云依先开了口:“将军,若是不愿,我这就去求郑妃娘娘,收回成命。”她是认真的,只要徐获应一声,她便即刻回长秋宫去。   可惜,云依太天真了,她天真的以为郑妃会听她的话。   “不必。我太了解她了,既然她决定的事,就不会更改。”徐获负手不言,他还知道,以郑媛媛的心性,根本不会关心徐柳南的去留。她想要的只不过是对自己的掌控。   这件事,摆明了是有人故意安排。他若强行逆转,最终受伤害的也只会是张邯茵。他为了张邯茵,便不会那么做。但徐获也断然不会没就此罢休。   云依再难开口,现下她处境尴尬。   她不明白郑媛媛为什么会这么做,但她却隐约能感觉到,这件事应是跟阿爹脱不了关系。那时,自己让孙籍传的话,阿爹听了进去,却仍没善罢甘休。   许久,再转头看向云依,徐获开了口:“先是阿茵出事,再是郑妃下旨。总有人想将她们母女分离,夫人不觉得一切都太巧了?”   前后发生这些事,受益之人,无一不是云依。徐获的试探,便是给云依最后的机会,只看云依怎么答了。   “或许,张姨娘的那件事是意外,郑妃娘娘也是疼爱孩子,才这么做。巧的是两件事碰在了一块。是不是将军多想了?”云依再一次怯懦,她太想将事情隐瞒,妄图自己去补偿。   云依或许没错,只是她的掩盖,太过拙劣。最终换来的,只不过是徐获的一声冷笑。   她没有机会了,徐获一旦对一个人依起了疑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   “但愿如夫人所说。”徐获挥袖,将要离去。朝云依开口淡淡道:“回去吧。”   云依望去,她忽然分辨不清,徐获的表情是喜,是怒。只觉得这近在咫尺的人,却好像隔着遥遥几万里。   ...   回到长秋宫,一直到用晚膳前的这几个时辰里。徐获都一言不发,郑媛媛就算是察觉到,也是不屑一顾。   将至宴开,金食铺满玉案,周遭侍奉的宫人齐齐垂眸,贵人们却无人开口。   看来,今晚长秋殿里的这顿晚膳,注定是气氛低沉。   吕弗江观察着这母子俩的表情,他向来是只精通诗书琴画,对处理政事,调和人际是一窍不通。   吕弗江的双手在袍面上摩挲,想要开口:“恭喜小获,喜得千金。也恭喜爱妃——”说着,他端起手边的酒杯,朝前伸去。   徐获与郑媛媛总不至于搏了吕弗江的面子,俩人齐齐说了声:“谢陛下。”   “开宴,开宴。吃吧。”吕弗江搁下酒杯,叫开了宴。   宴上人,心思各异。烛火再暖,也暖不热他们冰冷的心。不久,随着郑媛媛最后一个搁下筷子,宫人前去将残局撤下。这宴就算是结束了。   可宴算结束了,游园还未开始。徐获是眼看着没什么游园的心思,却也不能推脱回绝。   一行人刚准备出长秋殿,就听见偏殿传来婴儿的啼哭,云依不放心朝徐获说道:“将军,您跟陛下和娘娘先行,我去瞧瞧孩子,随后就来。”徐获点头应下。   路上,郑媛媛问起云依,徐获解释了两句。她也没有多说什么。   还未到兴盛坊,便只听坊内人声鼎沸。各宫应邀而来,无论妃嫔,还是宫人。今日皆开市迎人。   宫人们是凑个热闹,嫔妃们呢?则多的是想求得个青睐。可吕弗江眼中哪还有什么六宫粉黛,他满心满眼都是那郑媛媛。   只见坊门下头,将要没进人群时,吕弗江牵起了郑媛媛的手。郑媛媛看他笑起的模样,就跟从前一样,他说着:“姐姐,咱们去那看看——”   郑媛媛跟着笑了,她忽然念起,贪心的想和吕弗江永永远远这样下去。   身后的徐获,望着眼前的软红十丈,灯火辉煌。却叫他失望。旧时狼烟染浊他的双目,他想那死在战场的人,几时又见过这样的景象。   不值,他心下忽的生出这样两个字来,可殿上天子,不悯众生,他若放手明德就真的完了。再如何说,这也是他苦苦守护了数年的明德。   “小获。”吕弗江的呼唤,并未唤回徐获。宁诚空见状,在旁提了声调:“徐将军——”   徐获回过神来,宁诚空接着说道:“陛下,叫您。”   徐获这才抬脚,跟着郑媛媛与吕弗江前行。   宁诚空在旁,斗胆开口:“将军府的事,我听说了。宁姨娘,可还好吗?”   “一切都好,大长秋不必挂怀。这次的事,多亏了她。”徐获说起,他这次确实该感谢宁梧。   宁诚空笑了笑,回道:“替将军分担,是她的本分。这丫头别看她面冷,但心却是热的。”他倒是会说,不忘了帮宁梧在徐获面前多说几句好话。   可惜,徐获那心思也没在这头。他眼睛盯上了路边的糖画,宁诚空见状开口:“将军喜欢?咱们这儿的小黄门。都是在宫外头学的技艺,顶好着。快,给徐将军展示展示。”   这种玩意儿徐获怎么可能喜欢,他呀,是又想起张邯茵来了。他没接腔,默许了。   那做糖画的小黄门,动作麻利,三两下一只兔子状的糖画就呈到了徐获面前。徐获接过兔子糖画,想着带回去送给他想送的人,但又难开口。   宁诚空机敏,赶忙叫了人:“来,将糖画给徐将军包好。”   待宫人接过徐获手中糖画,他又转头看向徐获,“徐将军,咱们接着走。这东西我叫人先替您收着。”   徐获点头道了声:“多谢。”   走走停停,郑媛媛与吕弗江根本顾不上徐获。   这次兴盛坊的大集,摆明了就是借着徐获得女的由头,给这二人享乐用的。自从太常卿封清樽,接连递几个参郑妃的折子,吕弗江便收敛了不少,今日这样的机会,他定要玩个畅快。   宁诚空中途被郑媛媛叫走,余下徐获漫无目的的闲逛,他不喜欢热闹,只觉得这场面甚是聒噪。   想起那时跟张邯茵逛临安夜集,还是人生头一遭。在望向身边结伴而行的人,徐获竟会希望若是有她在多好。   忽的,高台之上,锣鼓声响。引得众人注目,纷纷向台下聚拢而去。   吕弗江牵着郑媛媛走来,众妃嫔御旁开两道,只少数眼中生羡,大多眼中都是愤懑不已。宫妃难做,碰上吕弗江这样的帝王,还真不知这寂寞的人生,何时才能熬出个头?   “今日杂耍戏法《活色生香》,麻烦诸位有钱的捧个钱场,没钱的捧个人场——”扮演杂耍艺人的小黄门,有模有样高声道,只是音调拉的太长,破了音。惹得众人是连连发笑。   小黄门尴尬的笑了笑,转头示意后台的人准备开始。   只见一幅巨型美人图从天上垂落,下半画轴折在地上。小黄门朝众人展示,前前后后都无异样。   正当大家一头雾水,想着他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时候。   小黄门接过台后人递来的火把,口中振振有词念道:“活色生香,神仙来,神仙来——”   话音落,小黄门用火把了引燃画轴,火舌向上奔去,画中美人一点点被火焰烧灼、吞噬。可众人看去,那火焰中,竟渐渐露出了一位真正的美人来。   火还在烧。胡弦声却响起,细细去听,那美人是在唱《牡丹亭》。   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...”   众人惊叹,只听台下七嘴八舌起来:“这...这不是?沈良人!”,“呦,还真是她。”,“啧啧,青山馆的人就会风骚卖弄。”   郑媛媛不爽,回眸怒目而视,众人惶恐,见状不敢再言。   卷轴燃却,四散而去的灰烬,飞抚上吕弗江的脸颊,他眼神惊惶,周遭却无人察觉他的不安。   吕弗江脑海中,母亲夏太后狰狞的脸,从火焰中袭来,旧时的恐惧蔓延到了今天。他忽然松开了郑媛媛的手,转身毅然离去。   “弗江——”郑媛媛不明所以,她的声声呼唤,也没能换回吕弗江的一个回眸。这还是第一次,他对她没有了回应。   郑媛媛觉得不对,提起冗长的裙想要去追。   曲调就此而止,台上的沈良人无措顾盼。郑媛媛想起了什么,停下脚步,回首盯着沈良人道:“把她给我抓了!!!”   “娘娘饶命,娘娘饶命!!”沈良人惊慌万分,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叩拜,那额头都磕红了,也不见郑媛媛收回成命。   郑媛媛漠然转身离开,身后一群宫人浩浩汤汤。远处徐获同样没搞清状况,只听郑媛媛路过时,朝他说了句:“跟我去德曜殿。”   “是。”徐获顾不得多问,随着郑媛媛往德曜殿去了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文中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”出自明代汤显祖的《牡丹亭·游园·皂罗袍》 第47章 道破   德曜殿的大门紧闭着,曲襄与御前一众宫人在殿外徘徊。   郑媛媛急匆匆地走来,曲襄见状赶忙上前:“娘娘,陛下一个人在里面。也不准奴们进去,您看这如何是好?”   “本宫去自己进去瞧瞧,你们都在这儿候着。”曲襄应下,他知道现在敢不得令闯殿的,也只有郑妃了。   曲襄使了眼色,御前的宫娥为郑媛媛推了门。   眼见德曜殿的门,开了又合。曲襄叹了口气,跟了吕弗江这么多年,他还是头一遭见温润如玉的陛下,是今天这个样子。   转身看见徐获,曲襄朝身边的宫娥说道:“去给徐将军搬把椅子。”   可这个状况,徐获又怎么可能坐得下,他回绝道:“多谢曲内侍,不必。”   搬椅的宫娥,看见曲襄挥了挥手,便又归了位。   殿外不再有人多言,只剩下那沈良人在哭天喊地。曲襄觉得聒噪,大声斥责起她:“沈良人,我要是你,还想活命的话。就不该这时候扰了陛下清净。”   他的话起了作用,沈氏抽泣的声响渐渐弱了下去。   眼下,殿外的人只等着殿内如何了。   那边郑媛媛一进去,瞧见殿中摆设碎了一地,叫她心下一惊。不禁想起了,自己跟徐褚的十年。她那屋子里的摆设,从没一刻是完整的。   于是,她站在殿门前头,愣了很久。再缓过神往殿内走,郑媛媛唤了声:“弗江。”   可殿内却无人应答,循着狼藉去。   郑媛媛掀起几重墨字帷幔,灯影幢幢间,她望见吕弗江孤坐在地上,周遭散落着一张张残破不堪的画卷。   “弗江。”郑媛媛再次呼唤,吕弗江却仍是不应。郑媛媛只得走到他的身边,俯身蹲下。   郑媛媛下意识看向地上的画,她发现竟都是些美人图,却无一完整,每一张都有被火灼烧过的陈旧痕迹。   好不容易拾起一张带脸的来,那画中之人叫郑媛媛惊诧:“这画中的人...是我?”可这并不是现在的她,画中所画的是十五岁的她。   “可陛下为何要烧了它?”郑媛媛莫名有些难过,她需要吕弗江的一个解答。   “不是朕...”吕弗江的头自始至终都不曾抬起过,“是母后她——”   夏皇后?不,是夏太后。   郑媛媛很久没想起过,这个一生要强的女人了,起初她是敬佩她的。可在夏氏因看不起她们姐妹俩的穷苦出身,而欺压自己和姐姐郑昭华后,郑媛媛就恨上了夏太后。   郑媛媛没说话,她发觉吕弗江的声音有些沙哑,她将手放在了他的肩上,想要安慰安慰他。   她知道吕弗江作为夏太后唯一的儿子,从小到大承受了多少。有那样一位强势凶悍的母亲,也不怪吕弗江变成,现在这样一个无能的君王。   “对不起...”郑媛媛安慰的话还没说出,吕弗江就先抬了头。   郑媛媛不明白吕弗江的这句抱歉是出自何处,“陛下这是何意?”   吕弗江对上郑媛媛的双目,他眼中平康十九年的夏,热烈滚烫。可也就是在那年盛夏,他与郑媛媛分别了。懵懂的情爱,生了根,却没能发芽。   他哽咽着开口:“这么多年,我一直都没告诉过你...其实,你去南达和亲,都是因为我。是我害了你,姐姐,对不起...对不起...我不知母后会那么做。”   吕弗江说出了郁结在心中多年的结,可再看对面的郑媛媛震惊不已。   “你说什么?”郑媛媛不敢相信,也不愿相信。那个将自己推进深渊的人,会是他。   “我自第一眼看见你,就生了欢喜。只是,我不敢,我不敢喜欢你。我知道因为郑昭华的关系,母后她一定会伤害你。我便只能在东宫偷偷画你,可我不曾想过,东宫到处都是母后的人。有人告了密!那日,母后气势汹汹的来,我怕极了。就将这些画卷全部藏在了被子里...可惜,还是被母后找到了...”   吕弗江拿手轻轻描摹起画中人的模样。一滴清泪落下,晕染开来。他情绪激动表述着,妄图把那段过往,重新翻开。   郑媛媛说不出话来,吕弗江的手从画上,挪到了她的脸上。   他又开口道:“母后不顾我,我哀求她,她却还是把画中的你都给烧了。那把火,就像今日,你我看到一样。我到现在都记得,母后那张在火焰里狰狞的脸,我恨她!我不会让她伤害你,我要保护你。”   “保护我?就是将我变成假的明辉郡主,然后跟着那几个宗室女,一起送去和亲?”郑媛媛拨开了吕弗江放在她脸上的手。   南达那段晦暗的岁月,足够让郑媛媛痛苦一生。   迢迢远嫁的宗室女,跟战功赫赫的异姓王,本是一段在外人看来完满的姻缘,却是十年敌对。无休无止的羞辱谩骂,徐褚在一点点折磨消耗着她。   郑媛媛从没有奢望,她千方百计的逃离,也只是想回家。   吕弗江紧紧握住郑媛媛的手,他想祈求原谅,却又摇摇头说道:“这些都是母后的安排,她本意是杀了你。我无力阻止,就只能以死要挟,却才换来这么个结果。姐姐,请别恨我,好吗?”   郑媛媛挣脱不开被吕弗江紧握的那只手,她的情绪有些激动,通红的双眼全是愤怒和失望:“我本不该过这样的人生!就因为我去了南达,阿姐她死了!你知道她是怎么去的吗?因为忧思过度,你们什么都有,阿姐却只有我——”   看着眼前的吕弗江,她将欲夺眶而出的泪,憋了回去。郑媛媛不会哭,她发过誓,要把所有眼泪与不甘留在南达。她要自己自由自在的活。   殿中寂静,遥遥对望。   他二人像是隔出了两岸,相视的目光被怨念填满。却仍有着割舍不下的情意。   事已至此,故人皆已远走。活着的人该怎么办呢?是转身毅然离去,还是就此原谅...郑媛媛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样的勇气。   许久,她终于决心挣脱开他的手,吕弗江开始害怕,他拼了命想要拉住她,却换来郑媛媛一句:“放手。”吕弗江犹豫,可还是听话的放了手。   郑媛媛直立起身,假装平静。   凝望着德曜殿中的一切,她叹了口气。再俯身,将一张张残破的画卷收入怀中后,一句话没说朝庭后走去。   站在廊下,郑媛媛用力将画抛去,画卷坠地的声音很轻很轻。她转身回了殿内,随意在灯架上取下一支,缓缓又来到了那堆画前。   吕弗江在殿内望着郑媛媛的背影,试探着叫了声:“姐姐。”   二十多年了,郑媛媛觉得这一声姐姐,从一开始就错了。可命运捉弄,还有必要回头吗?烛蜡燃烧,蜡泪滴落在她的手背,竟都不觉得烫。   “你欠我的。这下半辈子,可要一一偿还。”手中烛火落下,郑媛媛要将这本该在平康十八年烧完的画,统统烧掉,“弗江,我要做皇后——”   夏太后,死了。郑昭华,也死了。可郑媛媛还活着,她不会轻易放弃如今得到的一切。   权势在握,盛宠不衰,就是对夏氏最好的报复。   身后吕弗江看着燃烧的画卷,止不住的发抖,旧时的伤疤被一遍遍剥离。夏氏终究伤害的不只是郑媛媛,还有自己疼爱的儿子。   画燃尽了。   郑媛媛回身走去,俯身将吕弗江拥入怀中,她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吕弗江的背。她是爱他的,纵使到了这般,她还是不忍责怪。   “姐姐,我把一切都给你。你不要离开我...”吕弗江此刻怯懦的像个孩提,毫无君王相。   “陛下累了,臣妾扶你去休息。”郑媛媛逃避了,不想回答。   她拉起吕弗江,勉强露出一丝笑意。   扶着吕弗江在榻上躺下,郑媛媛为他盖上被子。不知是不是真的困倦疲乏,他竟枕着郑媛媛的手背,沉沉睡去。   郑媛媛见他睡去,轻轻将手抽了出去。   站在床边,看着吕弗江睡着的模样,郑媛媛难以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。   她转了身,踩过满地狼藉,走出后殿。郑媛媛听见了一声微弱的:“姐姐。”可她并没有一刻的停留,毅然推开了德曜殿的门。   殿外,静候多时的人们,纷纷抬了眼。   “娘娘。”曲襄迎着走去,郑媛媛开了口:“陛下,累了,歇息了。你带人将殿内收拾收拾,动作轻些。没别的事,就不要让人打扰了。”   “是。”曲襄应下,领着御前侍奉的人,退进了大殿。   徐获站在暗处,观察着郑媛媛的神情。她分明在故意强撑,知母莫若子,徐获看的明明白白。   李荷中靠近郑媛媛,提醒道:“娘娘,沈良人如何处置?”   郑媛媛想都没想,冷冰冰回了句:“杀了吧。”   “不要,不要。娘娘,娘娘——放过嫔妾吧,嫔妾知错了——”沈良人吓破了胆,伸手去扯郑媛媛的裙摆,却被李荷中一脚踹开。   李荷中厉色吩咐:“把人带走,处理掉。”   宫人们得了令,将沈良人连拖带拽,拖离了德曜殿。郑媛媛昂首走出殿前,瞥了眼徐获说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   徐获却原地不动,拱手相劝:“不问帝意,娘娘怎可私自处置?”   “本宫代掌凤印,协统六宫。不过处置个小小良人,又如何做不得主?本宫劝徐将军,还是不要插手宫闱之事。这儿是天子的后宫!”郑媛媛反驳,徐获作为外臣确实无权干涉。   他便不再多说,郑媛媛抬脚徐徐远行。李荷中经过徐获身边开口:“徐将军,请吧。” 第48章 对峙   晟宫广阔,绵延不尽的宫舍万千,锁住无数寂寞的人。   徐获在郑媛媛身后走的每一步,都心惊胆寒。   临安落了雨,青石板斑驳出旧痕迹。郑媛媛却不在意,仍是一步步远去,李荷中追上前,说道:“娘娘——下雨了,请您先到周边的殿室避雨。奴命人去取雨具。”   雨是冷的,无情的打在郑媛媛的额头、鼻尖、还有脸颊。她回眸看了眼李荷中,语气同雨一样冷:“退下。”   “娘娘。”李荷中怔住不前。郑媛媛此刻孤独的身影,与平日明媚灿烂的郑妃,相去甚远。   徐获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,朝李荷中开口:“你回去吧,这儿交给我。”   李荷中无奈,只得领着人先回了长秋宫。徐获则跟着郑媛媛,一路去了清辉殿。   雨水顺着琉璃瓦檐落下,厚重的朱门在前,郑媛媛欲用力去推,却被徐获拦下,他低声道了句:“我来。”   郑媛媛看着徐获,有些惊讶,她也记不得什么时候,与徐获变得疏离了。   重启朱门,故人不在,剩下的也只是寂寞一地。郑媛媛迈了进去,指尖拂过白玉阑干,雨水浸了她的衣裙。   站在台阶之上,她背着身开口:“知道这儿是哪吗?”   “嗯。”徐获蹙了眉,立在朱门之下,门下无雨,他的长袍随风飘摇。郑媛媛的清辉殿,徐获怎么会忘记,这曾是他最想要逃离的地方。   “你不知道。”郑媛媛性情多变,徐获不知她此番又是何意。   “这不是本宫的清辉殿,这是你姨母郑娇娇的清辉殿。是我偷走了,本该属于她的一辈子。”郑媛媛抬头看殿前的匾额,这清辉二字还是先帝亲题。   先帝曾说过昭华郑娇娇,就如月光一般皎洁。但后来居上的郑媛媛,根本担不起这两个字。   郑媛媛笑了,雨水从眼角滑落,她又开了口:“我还记得阿姐受封的那天,就是站在这儿。礼服珠冠,册书恩赏。我紧紧拉着阿姐的手,我们都以为好日子来了。可谁知晟宫这么苦,繁华路的尽头,终究只容得下一个人去走。”   此时,风雨依旧。徐获漠然看着台阶上的郑媛媛,什么话也没说。   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郑媛媛回了身,望着如此冷漠的徐获,她竟也开始觉得落寞。   徐获看着她,不得不开口:“雨下大了,臣送娘娘回去。”   “徐白安——”郑媛媛忽的发怒,高声斥责道:“这世上只剩下你我母子二人是至亲了,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,你与我本该相依为命,我到底如何对不住你?赵居云那贱人,又是给你灌了什么汤,叫你整日与我作对!”   提及赵居云,徐获开口冒犯:“别提娘娘,你不配。”   说话间,雷鸣四野。   郑媛媛惊诧,她愤怒的走下长阶,至徐获面前伸手便是干脆利落的一掌。   巴掌声隐匿进雷鸣之中,飘摇远去。徐获却不曾动摇,他冰冷的眼神一刻也不曾更换。   “你凭什么恨我?若不是我,能有今日的徐获吗——”郑媛媛步步紧逼,说出的话更是伤人。她在泄愤,却只敢伤害这个她最亲近的人。她从未有一刻担起过那份做母亲的责任。从始至终,郑媛媛都只顾自己。   徐获面无表情的抽出了袖中匕首,递向郑媛媛,开口说道:“既然如此。那就杀了我,一切都还给你。”   郑媛媛愣住,迟迟不接徐获手中的匕首,她质问:“你在威胁我?”   徐获不作回答。他无惧于郑媛媛,他深知郑媛媛不能没有自己,更不能没有后骁军的支撑。荣辱损共,他二人本是一身。只是,徐获还一直念着,想要给她留下一份做为母亲的尊严。   看着他不惧眼神,郑媛媛冷笑了一声,说道:“非要闹成这样吗?”   抬起手,郑媛媛指尖轻轻夹住刀柄,缓缓将匕首推开,接着开口:“张氏的事,你还在怪我?”   “可我要提醒你。将军府里,朝堂之上,那么多双眼睛盯着。你若是真的想要保护一个人,就不要让她成为众矢之的。你不能爱的太明显,你不止是你,你是明德塑造的徐获,不是可以肆意妄为的徐白安。”   目光绕过了徐获的侧脸,郑媛媛看向门外的雨帘。   “小获,你也该学着妥协——”她说着,想那时候的吕弗江,也是想保护她的吧。只可惜,事与愿违。她觉得是命运戏弄了他们。   “我不会妥协,我也只是我。”徐获转了身,漆黑的夜里,只剩下门外那几盏石灯还亮着。   郑媛媛凝望去,她觉得徐获就像是一匹暂且被驯服的野马,随时准备脱缰远去。   秋夜微凉,郑媛媛将左手抚上了右肩,在徐获将要离开时,她开了口:“那豫王妃呢?”   听见郑媛媛这么说,徐获猛然停下脚步,握紧了拳,他的愤怒将要到了顶点。没想到,郑媛媛私下里竟偷偷查了张邯茵。她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些。   “你处理的很干净,倒叫我费了些时间。”郑媛媛私以为拿捏住了徐获,竟有些得意起来,“你放心。只要将军府的主母还姓云,你的孩子叫她一天母亲,那豫王妃就不会有事。”   “豫王妃死了,世间已再无豫王妃。”徐获在暗处开口,他眼中浑浊不清,风雨也无情。   “其实,我一直不明白,我对她到底是同情,还是怜悯?虽然,直到现在,我也不曾想得明白。但我知道,她对于我而言很重要。”徐获回了头。郑媛媛抬眼发觉,徐获眼底竟燃起了光。   只是那股寒意难散,他开口道:“你不必威胁我。我不在乎将军府的主母谁来做,但只要她出了事,我就一定不会放过你,还有你们。”   转身抚袍,跨过清辉殿的门,最后道了句:“母亲,趁我还愿意再叫你一声母亲。我奉劝你,恩宠富贵享尽,就不该再起贪心。”   郑媛媛听过这些话,只觉自己众叛亲离,但她仍不愿自省,开口愤愤念了声:“徐白安。”   徐获不再回看。没入雨中,行路百十步,他撞见李荷中撑伞来寻。只听她远远说了句:“徐将军,娘娘在哪?”   “清辉殿。”徐获不曾停下,李荷中还没来得及将怀中多余纸伞递去,便和他擦肩而过了。   李荷中虽不解,但也顾不得旁的,只得赶忙朝清辉殿奔去。   跨门而入,李荷中环顾而望,不见郑媛媛。殿门敞开着,她提胆走去,唤了声:“娘娘——”却无人应答,只有李荷中自己的声音,回荡在清辉殿的殿外。   殿门咫尺,李荷中举起手中宫灯向内晃了晃。瞧见郑媛媛在殿内,她终于松了口气。   迈进大殿,李荷中将宫灯落地,收起手中纸伞。瞧着这殿里摆设,一切如旧。   她倒想起在清辉殿做掌灯的日子,虽平淡且平凡,可至少她是快乐的。当上女侍中的这么多年,她就再也没笑过了。   “娘娘,夜深了。回了吧。”李荷中垂眸站在郑媛媛身后。   郑媛媛盯着殿中间的檀案,开口问道:“旨传到将军府去了?”   “是。约摸着传旨的人,应该在回宫的路上了。”那时候郑媛媛在长秋殿刚开口,李荷中就遣了人往将军府里去,眼下,看来张邯茵已经是知道了。   这一切并不是郑媛媛的一时兴起,而是早有预谋。只是不知,云忠君用了什么手段,能让郑媛媛亲自出了手,为他办事。   “那就好,走吧。”郑媛媛一拂袖,转身离去。在将要迈出大殿时,她却转头看去,空荡的大殿里,旧时回忆浮现,郑媛媛开口道了句:“阿姐,我走了。”   李荷中没有惊讶,没有不解,而是陪郑媛媛静静回望。她是平康年里的故人,也是这宫里为数不多能记起郑昭华的人。   李荷中还记得那年碎了盏琉璃灯,惊慌无措的她,也没有受到郑昭华的责罚。后来昭华故去,清辉殿不再日日掌灯,她却仍守了这儿八年。   直到,郑媛媛归来晟宫,做了郑妃娘娘。入主清辉殿后,将往前侍奉昭华的旧人,一一提携在了身边。她才得重见了殿外的风光。   李荷中永远感念郑氏这姐妹二人的恩德。所以,这么多年,她一直都是尽心侍奉着。   郑媛媛从殿内走了出来,李荷中俯身拾起宫灯,将伞重新撑开偏向她。   最后看了眼大殿,李荷中抬声说了句:“昭华娘娘,我们走了——”   郑媛媛回眸与李荷中相视一笑,她二人大抵是讳莫如深。 第49章 交代   雷止雨停,临安的这场雨来得快,去的也快。   徐获行路匆匆,到了长秋宫,平英立在偏殿外头。瞧见徐获归来,她惊诧着开口:“将军,您怎么自己回来了?李侍中去寻您和郑妃娘娘了,您可见着?”   徐获没说话,径直走去推开了偏殿的门。坐在榻边抱着孩子的云依,闻声抬眼,只见徐获墨色长袍被雨水浸染,鬓边也是湿漉。   云依小心将孩子交给身边的乳娘后,起身走向徐获,掏出手帕擦拭起他的脸颊。   “将军,去哪了?为何也不知撑伞?若是染了风寒又如何是好!”云依关切开口,言语中的责备,是因为心疼。   徐获向后退去,躲开了云依的关心。   云依举着手帕的手,僵在半空不动,只听徐获转身道了句:“回府。”   从去到偏殿开始,徐柳南就闹个不停,一直到方才徐获来时,她才刚刚将孩子哄睡下。云依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,只觉得不对劲。   云依叹了口气,无奈将手帕收回,朝身后一众仆从开口:“回府吧。”   一行人从偏殿出去,离了长秋宫。   “将军,咱们不用跟娘娘或者陛下禀告一声,再离宫吗?”云依追上徐获的脚步,徐获刚想开口回答。就碰见郑媛媛与李荷中,迎面走来。   “要走了?”郑媛媛昂首傲然凝视。见徐获不答,云依赶忙俯身回禀:“是,时候不早了。儿臣该回了。今日叨扰陛下跟娘娘了。”   郑媛媛笑着,她觉得这个儿媳还算识趣。   向前靠近,郑媛媛再瞧了眼,乳娘怀中的徐柳南,她正沉沉睡去。   “要好好照顾好本宫的孙儿,有空多领进宫来给本宫看看。”郑媛媛嘱咐,云依行礼应下:“是。”   徐获在旁,仍是一句话也不说。   郑媛媛转头瞥了眼他,开口道:“小获,本宫同你说过的话,你可不要忘。”   说罢,郑媛媛抬了脚同他们擦肩,可还未走上两步,便听她高声一句:“旨意已下到了将军府,你啊,还是快些回去吧——”   徐获听后心下一惊,快速疾行远去。云依朝身后郑媛媛拜了拜,匆忙追人去了。   郑媛媛回首,望着长长的甬道,和带着怨念离去的徐获,她不知这一次是输了,还是赢了。   兆元门,禁军将要为宫门下钥,远瞧见徐获一行人,统领陆淇滨高声道:“启宫门——”   这道祖制,从来困不住像徐获这样荣耀加身的人。   宫门开,身后宫闱一片死寂,眼前不夜临安破千灯,这高墙之外才是人间。   徐获上了车。   身后追赶而来的小黄门,口中声声喊着:“将军大人,等等,等等——”   帘子掀开,徐获那张阴沉的脸,在皇城下的灯火中,描摹不清。小黄门递上了用油纸包裹着的糖画,道了句:“将军大人,您的东西。”   “多谢。”徐获接过糖画,将帘子放下。身侧的云依心知肚明,什么也没说。   宫门又闭,宫钥下落画地为牢。明日的太阳升起,会有多少人含恨而终,就还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。   马车从兆元门出发,车轮碾过坑洼的临安老街,积水飞溅。下过雨的临安夜,街上行路的人少了大半。   车厢内,徐获紧握着糖画,表面虽看不出,心里却是焦躁不安,他恨不得下一秒立刻出现在将军府。   徐获有些担心,他不知道收到消息的张邯茵怎么样了...他不知道张邯茵还能不能再承受住这样的打击...   所以,这马车刚刚停稳在将军府的门外,徐获便飞奔进了府。连与他相识三年多的云依,也觉得诧异,一向冷静自持的徐获,原也有这样的时候。   九曲回廊,徐获曾走过无数遍。今日再走,他只觉得太漫长。转弯便穿林道,西苑在近了。   徐获刚转进林道,抬眼却望见张邯茵一身素白衣裙略显单薄,打着赤脚站在地上。   张邯茵也瞧见他了,只是那眼神里的失望与落寞,在徐获心里狠狠剜了一刀。他快步朝张邯茵走去,伸出的双手,是想将她拥入怀中。   张邯茵却退了后,她无力地开口:“为什么...会这样?”   “地上太凉,我抱你回去。”徐获不答,只向前一步步靠近,可张邯茵却一步步退去,她在抗拒:“别碰我。”   张邯茵不知道是不是往前哭的太多,到了这时候,竟哭不出了,她只是看着徐获用力质问道:“徐获,你回答我——宫里传的那道旨,是什么意思?”   徐获却依旧不回答。他上前强行将张邯茵横抱而起,大雨初停,他不想让她光着脚,在冰冷潮湿的地上站太久。   横抱着张邯茵,徐获疾步朝如意堂走去。   “徐获,你放开我。”张邯茵挣脱不开他孔武有力的手臂,徐获将她再度抱紧。   张邯茵情急之下,脱口而出叫了声:“徐白安——”这一声呼喊,明显让徐获放缓了脚步,可他却仍是不肯放手。   张邯茵紧盯着眼前的徐获,说道:“放开我,我要把孩子带回来。”   “先回如意堂。”徐获不听张邯茵的诉求,执意要将她送回去。   一路上无论张邯茵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徐获的束缚,就这么她还是被徐获送回了如意堂。   徐获抱着张邯茵进了院,一脚踹开了如意堂的门。   惊的西厢房的沉香,忙就要往外去看,宁梧发现后揪着领子,给拎了回去:“别去,将军回来了。他们的恩怨,就交由他们自己解决。与咱们无关。”   被揪着领子的沉香,嘴噘的老高,委屈巴巴望着宁梧说道:“奴知道了,姨娘。您就是...能不能先放开奴啊?”   沉香这么说宁梧才意识到,赶忙放了手,道了声:“抱歉。”   “没事,没事。”沉香摇摇脑袋,眼睛好奇的向窗外瞟,“咦?红绫姑娘回来了。”   沉香再转过头,发现宁梧已经走到了门口,她朝将要进到如意堂的姬红绫招了招手,低声说道:“红绫姑娘,将军在。不若你到西厢房待会儿?”   “姨娘多谢,我去前屋。”姬红绫识相的退了出来,顺便把门也给带了上。接着,又朝宁梧拜了拜,往前屋去了。   如意堂里,张邯茵刚被徐获放下,便又再次向门外走去。   “张邯茵!”徐获回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,声音低沉道了句:“旨已经下了,你还想抗旨不成——你不怕死吗?”   如意堂里昏暗,但仍能依稀辨看徐获疲惫的双眸,他真的有些累了。   张邯茵回望,她却坚定决绝的朝徐获开口:“我不怕死。我什么都没了,小南是我最后的希望了。她是我的,谁也不能将她从我身边夺走!”   “你还有我——”徐获的声音回荡,他的情绪有些激动。他也不明白,他的心情为什么会随着张邯茵而变换,“我要你活着。”   张邯茵呆呆站在原地,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。她纠结为难,柳南一别,从前的豫王妃故去,如今活着的张邯茵,已再难去将真假分辨。   她害怕。她红了眼。寒意从脚掌蔓延,她开始发冷。   徐获的手握住了张邯茵的肩。她却恍然想起关城之上,赵兖也是这么抓着她。于是,她再次下意识的向后退去。   徐获见状,松开了张邯茵的肩,轻轻捧上她的脸。为她拭去了眼角,那不经意落下的泪。   “阿茵,你听着!我一定会让孩子回到你的身边。他们欠你的,我也会一并替你讨回来。”徐获怒色而言,却不是冲张邯茵,他独独忍受了他们许多年,而今他不想忍了。   徐获终于有了必须要保护的人,张邯茵如是,徐柳南如是。   无论用什么手段,他都要将徐柳南送回到张邯茵的身边,他不想再看见,张邯茵露出那种失望落寞的眼神了。   将张邯茵拥入怀中,徐获贴着她的耳边,告诉她:“阿茵,你可以相信我。”   张邯茵没有开口,将头埋进了徐获温暖的胸膛。   她想自己该相信他吗?她是在哄骗自己吗?她又凭什么帮自己呢...可他却不像是在说假话...   张邯茵的内心,依旧冰冷孤独。她的不安感仍不断涌出。可她却不自觉地抓紧他。   抱了一会儿,徐获慢慢将张邯茵从怀中扶开。看着她还打着赤脚,徐获二话不说扛起张邯茵,轻轻搁在了床上。   张邯茵两只脚垂在床边坐着,此刻,她倒是平静了不少,不再像来时那般冲动了。   徐获将方才搁在桌上的油纸糖画拿起,递给张邯茵。接着,又走向洗漱架,拿起架子上的巾帕,揉洗起来。   “这是什么?”张邯茵翻开油纸,那糖画早就碎的不成样子,“怎么碎了...”   “碎了,就丢了吧。”徐获垂眸,语气沉沉,张邯茵摇摇头,捏起一块碎糖放入口中,说道:“别浪费。”甜味入口,她这心情比方才又好了几分。   走回到张邯茵身边,徐获坐在方凳上,抬起张邯茵冰冷的脚掌,他细细擦拭起掌心上的泥土与灰尘。   “你做什么!”张邯茵反应猛烈,将脚缩了回去,却又被徐获拉了回来,他没抬头说了句:“擦干净。”   张邯茵既抗拒,又觉得不好意思,便连说了几句:“我自己来。”   “别动。”徐获一直不放,张邯茵也没了办法。就将头扭了过去,方才热烈的气氛消散,现在他二人是谁也不开口。   擦拭干净后,徐获起身去将巾帕浣洗。   张邯茵将油纸搁下,抱膝坐在床了上,她将目光投向徐获。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开口,她先叫了声:“徐获。”   “嗯。”徐获手中浣洗着脏污的巾帕,应了声。   “若你食言了,不能将小南送回我的身边。我就会用我的方式,将小南夺回来。”张邯茵眼神狠绝,不过生杀,哪怕结局是场逃亡,她也不会介意再次提刀前行。   可张邯茵本性纯良,若非真的逼入绝境,她也断不会棋行险招。   徐获将巾帕拧干,重新搭在架子上。他转身相望,回了句:“好。若我食言,我便陪你一道。”   张邯茵松了口气,歪倒在床上。   转头望着帷幔上映着的皎皎月光,她想放空自己,却还是会想起徐柳南来,她心下又开始劝慰自己,云依会好好相待徐柳南。一切都只是暂时。   想着想着,她昏昏欲睡,却听见徐获站在床边开口:“往里面躺。”   张邯茵昏沉着看向徐获,他正在脱袍取冠。方才还昏沉不清的张邯茵,一下子清醒起来:“你干啥——”   “我今日要留宿。”徐获说着翻身上了床,张邯茵还没来及躲,就被徐获抱住。   张邯茵从他怀里探出头来,他的鼻息扑在她脸上,她开口:“咱们商量商量,你回昆山筑行不行?”   “不行,没得商量。”徐获不准。   张邯茵又说:“我还没出月内!”   “子时过了,今日便出了。”徐获又拒。   张邯茵再道:“这是宁梧的如意堂,不方便。”   “我没打算碰你。”徐获态度坚决。   张邯茵见徐获软硬不吃,只能扭着把身子转了过去,背对着徐获说道:“你松开,我要睡觉。”不说不要紧,此话一出,徐获竟又抱紧了几分。   “...”   张邯茵实在困倦,她懒得再跟徐获去理论,便只能妥协这个样子睡去。 第50章 新居   这一夜好眠,徐获已是许久不曾睡的这样安稳了。   到了天明睁开眼,他发觉自己竟整整抱了张邯茵一整夜。徐获松开手臂,看着外头晌午的天,叫了声:“阿茵。”   张邯茵没有反应,双眼紧闭躺在一边。于是,徐获伸手轻轻碰了碰她,又叫了声:“阿茵。”   可张邯茵还是不应,徐获慌了神,翻身下床准备到外去寻人:“...快来人。”   “啊——憋死我了!”张邯茵憋了很久的气,差点没给自己憋死。她猛地坐起身,气喘吁吁。   徐获站在床边,愣愣的看着张邯茵,开口道:“你骗我。”   “我骗你?我骗你还是轻的。谁叫你这一晚上抱的那么紧,差点没给我憋死。若不是我命大,今早儿起,我可就...”张邯茵口中振振有词,正替自己辩解着,徐获一个箭步,冲上床来,一把将她抱住。   “放开我,放开——看来,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啊!徐获!”张邯茵又被憋的连连咳了几声。   徐获松开了怀抱,望着张邯茵的双目一言不发。张邯茵被他看的头皮瞬间发麻。将头往后撤去,双下巴都快惊了出来。   徐获突然抓起了张邯茵的手臂,将她按在了床中间。   “让我看看你能憋多久——”徐获不怀好意将要吻去。   张邯茵当然不会叫他得逞,只见她开始蓄力,嘭的一声,两个人的额头相撞在了一起。   “妈呀!好痛!”伤敌一千,自损八百。张邯茵痛的抱着额头,连连惨叫,这些偷学来的招式,是真损。   徐获坐在一旁,竟大笑起来。张邯茵揉着红肿的额头,看着徐获,惊诧不已。  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古怪阴郁的徐获吗?该不会是这人在南郡被人掉包了吧?还是说,他被自己给撞傻了?   “徐获,徐获?你没事吧?”张邯茵拉了拉他的衣角,徐获并未理会,翻身下了床。   张邯茵见状跟着也起了,这俩人在屋里归置了一番。   今日,终于该出月内。张邯茵是时候搬出如意堂了,她霸占了这主屋太久,纵使宁梧心里没什么。她自己也会觉得不好意思。   徐获还没来得及告诉张邯茵要迁去何处,便听门外姬红绫通传:“将军,夫人来了——”   徐获不开口,张邯茵撇了撇嘴道:“快,请夫人进来。”   “将军。”云依进了屋,一抬眼看见屋子里,两个额头红红的人,她疑问道:“你们这是?”   “夫人。”张邯茵行了礼。云依问起,她不由自主揉了揉额头,开口道:“没什么大碍,就是磕着了。您来是有什么事吗?”   一个磕着,云依还信。这两个都磕着了,未免太巧,任谁也不会相信。再看看徐获沉默不语,云依笑了笑,没再多问。   “今日是你出月内,长川阁烧毁无法居住,你该迁新居。我来是想着,请你搬去东苑的红豆小院,你意下如何?”云依真诚发出邀请。   可张邯茵为难,转头看了眼徐获,一时不该如何应答。   云依瞧无人作答,她拱手朝徐获相告:“昨儿的事,我很抱歉。我也没想到郑妃娘娘会下旨。从宫里头回来,我一直难安,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。叫张姨娘搬去红豆小院,那儿跟倦春芳紧挨着,平日里,张姨娘就同我一起照看孩子。如此,也不违抗郑妃娘娘的旨意,还能叫张姨娘日日见着孩子。将军觉得如何?”   云依句句真切,她想了一夜弥补的办法,眼下这个办法便是最万全的那个。   徐获却看向了张邯茵,她明白徐获是在征求她的意见。张邯茵倒觉得云依说的方法可行,便冲徐获点了点头。   徐获心领神会,他也明白事已至此,那些人已不会再对张邯茵下手。   他尊重她的选择,开口回道:“就按夫人说的办吧。我还有事,先走了。”   吕弗江虽免了徐获两个月的早朝,但后骁军的军务他仍是一刻也没有落下。他最后再望了张邯茵一眼,便推门去了。   送走徐获,云依朝张邯茵笑了笑:“小院,我已叫平华她们去收拾了。你即刻随我去吧,还能早些见到小南。”   “是,多谢夫人。”张邯茵致谢。她其实对云依没有太多敌意,跟云依接触了这么久,她的为人,张邯茵看的是清清楚楚。   这旨意是宫里头下的,明面上与云依有何关系,纵使其中诸多牵连,他们在暗处,张邯茵一时又怎么看得明。   她二人出了如意堂。   宁梧正站在前院指挥沉香干活,只见她手指着院中说道:“沉香,那棵水没吃透,这棵的叶子是不是该修修了——”   “姨娘,这么多。奴得一个个来啊!您回去快歇着!”沉香忙的是不亦乐乎。   云依走下台阶,笑着开口:“瞧把我们沉香忙的,不若明日,我叫前院再送些人来伺候吧?”   “夫人。”宁梧方才没察觉身后的人,接着赶忙回道:“多谢夫人好意,您知我向来喜欢清净。”   “多谢夫人,奴一个人能行!能行!”沉香拎着浇花的水壶,傻傻地笑着,她可不想再来个人,跟她在宁梧面前争宠。   “好。你们主仆情谊深厚,我明白。”云依笑了笑,她本来也是逗趣。   往前宁梧刚入府时,她送了那么多人来。都被宁梧以各种理由婉拒,只独独留了这沉香在跟前。侍奉了这么久,要是如意堂想添人,早就添了。   张邯茵半晌不参言。她转身去了宁梧身边,开口道:“这一个月,多谢了。”   诚恳致谢,她俯身一拜,不止是感谢宁梧这一个月的照顾,更是感谢她那时肯出手相救。   “快起来!你这一拜我如何受得。”宁梧将张邯茵扶起。   她心有愧,她自知若不是为了郑媛媛与徐获,她定是府中第一个袖手旁观的人。又如何受得住张邯茵的这一拜。   宁梧笑着,将话题岔开:“听说,你要搬去东苑。那我便恭贺你乔迁了。如意堂的茶,往后,你随时来喝。”   张邯茵点了点头。大家笑着,放眼望去如意堂天光大好。   这样和睦的景象,是云依期盼了很多年的。这便是她竭尽努力,一直想要的日子。   只可惜,她错了,这里是将军府。王权注视,荣耀披身。她们的日子,永远不可能一帆风顺。   眼中迷惑假象,背地里暗潮汹涌,都是风雨来临前的宁静。比起曾经的漠然敌对,眼下更可怕的是,有人放松了警惕。   “走吧。”云依先行,张邯茵跟去,最后同宁梧道了句:“走了。”宁梧颔首笑了笑。   姬红绫与君眉没跟张邯茵一起离开,她们待到东西收拾妥当,将如意堂收拾干净,再去红豆小院。   “姨娘,你说张姨娘她们搬走,奴怎么还有点舍不得呢?”沉香抱着水壶,可怜兮兮地看着院门。   宁梧捋顺裙边,坐在廊边开口:“你该高兴,不用同我挤在一个屋子里了。”说起来如意堂还有间空房,倒是宁梧自己偏要跟沉香挤在一起。   “怎么会!奴喜欢跟姨娘住在一起!”可沉香说着,却叹了口气。   这月余的如意堂,终于不再死气沉沉。整日里,宁梧跟张邯茵她们说笑,有时还会露出笑颜。这人一走,沉香不知道何日还能,再见到宁梧的笑颜了。   “姨娘,不如就让夫人再安排些人来吧?咱们这如意堂太冷清了。奴觉得您笑起来,特别好看。”沉香斗胆相问。   “干活吧。”她却避而不谈,她不会信任任何人,沉香也是一样。   再看去廊下,她的眼眸清冷依旧,这才是真正的宁梧。   ...   再次踏进东苑,凛冬将至。满苑绿意全无,那座红豆小院张邯茵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样,所以她满怀期待着。   院门大开,远听见平华吩咐人干活的声音:“你们仔细着点,东屋洒扫了吗?”   从院门走进去,院内一群人忙忙碌碌,全然没注意到主人的光临。   张邯茵站在门口,环顾望去,目光落在了右侧一棵古树下,散落的豆荚上,她相问:“夫人,这是棵什么树?”   不停寻找平华身影的云依,听后回头望去,她答道:“江阴红豆。这树应有百年了,红豆小院也因它才得了这么个名字。”   “原是如此。”张邯茵点了头,没再开口。   这会儿,平华不知往哪忙去了。云依半晌也不见她,瞧着这院子还得再打扫些时候。   云依便开了口:“小院太久无人住,看着打扫还要些时候。不如随我到倦春芳看看小南吧,她定也想你了。”   “好啊。”见闺女,张邯茵是一百个乐意,当即就答应了。她巴不得他们再多打扫些时候。   东苑巴掌大,红豆小院一出去,就是倦春芳。   张邯茵又到了这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院子。想起最后一次来,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。现下,自己孩子都生了。   刚推门,就瞧见乳娘正抱着徐柳南,坐在廊下晒暖。   “阿娘,来喽——”张邯茵跑去,一瞧见徐柳南,所有的不快就瞬间消散。   徐柳南在摇篮里,看到张邯茵探出头。咯咯地笑了起来,她好像真的知道这才是她的阿娘。   徐柳南因着早产,虽身子无恙,但这个头确实比寻常足月的孩子要小些。   张邯茵牵起徐柳南的小手,瞧着孩子被照顾的这样好。她竟生出了,只要徐柳南过的好,她愿意做出让步,这样的念头来。   张邯茵赶忙摇摇头,眼神变得坚定起来,她绝不能妥协。如果,徐获做不到,她定要带着徐柳南远走。   “太可爱了吧!”张邯茵看孩子看的痴迷。这不是她头一次见孩子,但她还是不敢相信,这是她的孩子。   往前,在豫王府她是绞尽脑汁,想要生个娃娃,最好是女娃娃。如今,孩子就这么摆在她面前,她又不敢信了。   云依瞧着张邯茵这个样子,止不住的笑。她转头叫人搬了椅子来,说道:“来,坐着慢慢看。”   “谢夫人。”张邯茵坐下,云依在一旁示意乳娘退下。   她落座后,又开了口:“这下好了,你住红豆小院,往后可以日日看了。”   张邯茵点点头。她望着孩子,仍只是看,一直看,也不曾提出去抱抱徐柳南。   张邯茵有些抵触,她觉得娃娃太软。所以,云依只要相问,她便立刻推脱说等再长大些。   时间溜的太快,张邯茵在倦春芳呆了整整一天。就连小院收拾好了,姬红绫来叫她去看看。她也没去。   眼见着夜幕降临,徐柳南都已经沉沉睡去,她还扒着摇篮恋恋不舍。   姬红绫无奈,只能用力撇开张邯茵扒着摇篮的手,说道:“走吧,别打扰孩子睡觉。明儿我早点叫你,你再接着看!快走。”   “好...吧。”张邯茵终于还是听了劝,起身朝云依告了别。   她俩出了倦春芳,转头回了红豆小院。姬红绫先进的院,君眉正好找她去核对物件。   张邯茵晃晃悠悠跨过院门,这脚还没踏稳当,就被人从身后揽着腰,抱了出去。   姬红绫听见动静,回头瞥见将张邯茵掳走的人,却只是笑了笑,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屋。 第51章 庆亭斋   “救...”张邯茵被人抱出门去,那声救命都没喊全,嘴就被人捂上了。   “是我。”徐获低沉的声音,传进张邯茵的耳朵。   一听是徐获,张邯茵便用力拍了拍,徐获抱着自己的那只手臂,呜呜囊囔说道:“...获...放开...”   徐获松了手,张邯茵立马转过身面向他,质问起来:“你又想干什么!”   “你跟我来。”徐获非常自觉地牵起张邯茵的手。张邯茵一头雾水,但是她那步子还是不由自主的跟上了徐获。   东苑清净,没有西苑的人员繁杂。到了夜里,竟连个过路的下人都没有。   徐获带着张邯茵没出东苑,而是向东苑后头走去。   “徐获,你该不会还要带我翻墙吧?你们这将军府的墙,是不是该加高些?你这整日翻进翻出,未免也太不安全了。”张邯茵跟在后头调侃起徐获来。   徐获在前缓缓开口:“若是真的有人起心动念,我这将军府的墙,加再高也是无用。”   “也是。”张邯茵竟被说服了。   两个人一路行至东苑后面的小花园,绕进假山后头,张邯茵只瞧见墙边有一个特别小的狗洞。   “等等,这次该不会是让我钻狗洞吧?”张邯茵面露难色,徐获站着不说话。   张邯茵松开他的手向狗洞走去,她比了比狗洞的大小,又转身朝徐获竖起了大拇指,说道:“徐获,你可真行!我这辈子可还没钻过狗洞呢!”   徐获背着手站在张邯茵身后,他还是没打算开口。   张邯茵蹲在狗洞前面,抱怨道:“咱们就真的不能走门吗?还是说走你们将军府的门,触犯明德刑律?”   “你干嘛不说话?”张邯茵回头看,徐获竟然在憋笑,“你笑什么?”   只见徐获的手在墙上轻轻按了两下,一堵石门缓缓启开,徐获朝张邯茵开了口:“门在这儿。”   “啊,原来在这儿。我说呢!堂堂将军怎么会钻狗洞呢!”张邯茵咬着牙站起身,假装微笑着走到徐获身边,上去就是一脚,“干嘛!不早说——”   “嘶——”张邯茵这一脚,踹的可不轻。徐获疼的拿手揉了揉膝盖。   看来,徐获是忘了。张邯茵可不只是个普通的世家千金,还是个会武的世家千金。   张邯茵懒得理会徐获,走向石门,将身子从门里探出去。   一抬眼,张邯茵跟一匹通体黑色的马,四目相对。那马看着她噗嗤出了两声气,把张邯茵吓了一跳。   “谁的马?”张邯茵转过头问徐获,她总觉得这匹马,看起来在哪见过。   “沈钦元的。”徐获边答着,边拉着张邯茵往门外去。   “什么?你将沈大哥这么宝贝的蒙古马,据为己有,他竟没跟你拼命?”张邯茵惊诧道。   “他打不过我。”徐获说着翻身上了马,一只手牵起缰绳,一只手向张邯茵伸去,他开口:“阿茵,上来——”   张邯茵抬头望去,马上徐获星眉剑目,器宇轩昂。忽然,在这一刻张邯茵终于发觉,徐获原来是这么的俊秀挺拔。她不觉地笑了一下。   徐获看着犯痴的张邯茵,问道:“愣着做什么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张邯茵摇摇头,抓起徐获的手向马上蹬去。   “坐稳了。”徐获将张邯茵环在怀里,架起缰绳准备出发。   只要是出府游玩,张邯茵便会兴奋,她昂首道了句:“乌金,出发——”   黑马一听到了乌金二字,也跟着兴奋起来,抬了蹄子向前奔去。徐获不解:“这马叫乌金?”   “是啊。”张邯茵说着拍了拍马的脖子,笑着问道:“徐获,咱们去哪?”   “庆亭斋。”徐获一说,张邯茵便想起绣佩囊的事,期间发生的太多,她早把这事给抛去了脑后。但徐获却是清清楚楚记得。   张邯茵垂了头,她觉得有些抱歉,于是开口道:“对不起啊,徐获。我把绣佩囊的事给忘了。”   “可你已经送了我,一个比佩囊还要珍贵的礼物。”长街驰骋,徐获声音柔柔,风追逐着他们远去。   张邯茵慌乱的双手,在马鬃上反复揉搓,马鬃被她越搓越乱。估计明日郭途看见打结的马鬃,能气的昏过去。   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去接徐获的话。半晌,她才回了句:“佩囊这个月内,一定给你。”   “不急。”徐获回过张邯茵,便不再开口说话。   骑马到底是比走路快,西闻市很快就到了。集市人多,张邯茵与徐获索性就下了马,牵着乌金往庆亭斋走。   张邯茵一如既往的走走停停,不过数百米的石板路,她整整用了一刻钟。徐获也不催她,老老实实跟在后头,一旦张邯茵有相中的东西,他想都不想就替她拿下。   徐获有钱,但他日日打仗,根本没花的地方。所以,他那手里的钱一直都是“只进不出”。   这么多年的朝廷俸禄,宫里赏赐攒着。就算是徐获什么都不做,也够养张邯茵花上一辈子了。   “到了。”张邯茵站在灯火辉煌的庆亭斋门口,往里望。徐获忍不住开口说道:“早该到了。”   张邯茵撇了撇嘴,不想搭理。   庆亭斋内走出的伙计,瞧着这气度不凡的两个人,殷勤开口:“二位贵人,里面请——”   “老陈,快来帮这位贵人停马!”伙计热情招呼,徐获将马交给那个老陈,便牵着张邯茵走进了庆亭斋。   云雾渺渺,大堂正中盘着仙山,似有渡舟置于景观池水间,近看却是个形似渡舟的戏台。   张邯茵并没有被眼前景象惊着。邺城的渡云间,她去过数次,与这庆亭斋差的,也不过是菜系罢了。   “麻烦雅间。”徐获吩咐。伙计刚想开口解释,这雅间有包房的费用。徐获就掏出一锭银子递去,堵上了伙计的嘴。   “二位贵宾,楼上请!不归阁,开——”盘转楼梯上去,不归阁的门打开。前是临安夜色坠入眼,后是堂皇酒楼笙箫颂。   张邯茵坐去红木凳上,接过菜单,翻看起来:“徐...白安,你吃什么?不吃什么?”   张邯茵知道,徐获是偷偷带自己出来的。这徐获的名号,临安谁听了不得议论上几分。所以这声徐获到了嘴边,被她硬生生改成了徐白安。   “没什么忌讳,你想吃什么,做主就是。”徐获对于吃这方面,向来无甚要求,在军营里锻炼的他连糠咽菜都吃得下。   伙计在旁倒茶,听着二人的对话,奉承起张邯茵来:“郎君真好。看来啊,在家都是夫人您当家——”   徐获刚喝了口茶,就被伙计这句话,呛的轻咳了两声。张邯茵瞧着这状况,尴尬地笑了笑,想着自己还是快些点菜为好。   “我们要一份问政山笋,一份南湖对虾,一份臭鳜鱼和一份绩溪一品锅。多谢,就先这些。”张邯茵匆匆将菜单递还给伙计。   伙计接过菜单,朝张邯茵点了点头:“您稍等片刻,我这就去给二位下单。”   不归阁的门合上,张邯茵终于松了口气。要是再晚些,这伙计的嘴还指不定再说出些什么来。   张邯茵按着饭桌站起身,朝窗边走去,她将手搁在窗台。眺望临安灯火,又是一冬,转眼她已离开邺城一年半了。   “徐获,那是邺城的方向吧——”现下没有旁人,张邯茵又唤回了徐获。她望去西北,故国的风土犹在眼前。   徐获走去张邯茵身边,负手而立,他嗯了一声作答。   “你说,这辈子真的回不去了吗?”张邯茵平静极了,她不甘的追问,并不是想归去。她只是不想轻易忘记,那段不好也不那么差的过去。   “阿茵。”徐获叫了声张邯茵,她闻声转头看他。徐获接着开口:“赵肆远病重,东平乱了。”   徐获一直没有机会告诉张邯茵这些事,他觉得今日可以说了。张邯茵惊诧,她不敢相信,一向威风凛凛的赵肆远,会轻易倒下。   “怎么会...我最后一次进宫见陛下时,陛下还好好的。”张邯茵垂眸,她清楚赵肆远一旦倒下,诸王必将内乱。   他那十六个儿子,除去豫王赵兖,郑王赵周,纪王赵显。其余者,个个大有来头,身后皆是王臣世家。   这下东平乱了,就真的乱了。   徐获的掌心轻轻握上,张邯茵搁在窗台上的手,他开口道:“现在的东平,由燕王代政。燕王主张停战,想来是决心想肃清朝政。”   “表哥?”张邯茵想起了,他那个温文儒雅的表哥赵予。   其实,燕王能代政,张邯茵也不觉得奇怪,就算张家如今势弱,可她姑姑襄贵嫔,众妃之内,不居其一也居其二。赵肆远未立太子,燕王这么多年却一直是在扮演着太子。   “其实,若表哥能登基,我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。至少,他不会再让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了。”想到这儿,张邯茵便欣慰不少,她再开口装作释怀:“山高水远,如今东平的一切,都再与我无关。随他们去吧。我只希望,东平能换一位称职的好皇帝。”   徐获转头望着张邯茵,张邯茵有所察觉,抬眸予以回望。如今,他们就算什么话也不说,也不会觉得尴尬了。   “不归阁,上菜——”伙计的推门不合时宜,他一进门正瞧见这场面。已经是进退两难。   徐获将握着张邯茵的那只手,收了回去。张邯茵转了身,朝伙计笑着说道:“上菜吧。”   伙计赶忙赔笑,领着人到桌前上了菜。   把菜上齐,伙计是一刻不敢多留,匆匆忙忙退出了不归阁。   “徐获,这一停战,你是不是就不用去打仗了?”张邯茵的筷子,并没有因为说话而停下,她将筷子直插鱼腹。   徐获鄙夷的看着,那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臭鳜鱼,顾不上回答。没想到张邯茵竟将鱼身上最嫩的一块,夹进了徐获的盘中。   “我问你呢?”张邯茵将筷子收回,又夹了另一块放进了自己的盘中。   “嗯。”徐获边说着,边拿筷子挑了挑,张邯茵夹来的这块鱼肉,“怎么?你不喜欢啊?那给我。”   张邯茵抬起筷子,还没伸到徐获跟前,就见他夹起那块鱼肉往口中送。   这块鱼肉好歹是张邯茵亲手夹来的,徐获怎么着,也不会搏了她的面子。   “我还以为你不喜欢。”张邯茵说着,又夹了块搁在徐获盘中,“够吗?不够我再给你夹一块。”   “够了。”再看徐获脸都绿了,张邯茵忍不住笑起来。   第一块,她给的真心实意。但这后头的,就是张邯茵在故意逗他,没想到他却没说拒绝。   徐获坐在对面,将南湖对虾端到了自己跟前。   张邯茵就这么眼巴巴看着,她方才戏弄了徐获,现在轮到自己也不敢出声了。她觉得这肯定是徐获趁机报复。她刚想开口跟徐获辩论上一番。   就见徐获将刚剥好的虾,放在了自己的盘子里,他看着发呆的张邯茵开口说道:“我没什么胃口,这虾你就别沾手了。快吃,吃完早些回去。”   徐获这个举动,把张邯茵弄的一愣。她觉得不好意思,便不再折腾徐获,开始规规矩矩吃起饭来。 第52章 祸起   戌时末,庆亭斋结完账出来,老陈将乌金从后院牵到门外头。   徐获接过乌金的缰绳,先将张邯茵扶了上去,自己则一路牵马,步行至出了街口才上马。   夜色正浓,徐获载着张邯茵,不慌不忙的前行。徐获好似带着些不舍,他看起来心事重重。   张邯茵不解风情,在马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。她现在只想赶快回去美美睡上一觉,好明天起个大早,到倦春芳去看闺女。   熟悉的街角,徐获抱着张邯茵下了马。乌金被徐获丢在墙外,张邯茵有些担心:“乌金搁在这儿,不会丢吗?”   徐获下意识憋想对面,说道:“等我们走了,会有人来将马牵走。”   街巷冷清,张邯茵发觉这将军府周围的街巷,就像被人故意驱散过一样,一个行人也见不到。但只要出了这条街,便就是人潮熙攘。她望着暗处,总觉得有人在注视。   “走吧。”徐获牵着张邯茵从原路返回到了红豆小院前。   张邯茵困意浓浓,她开口告别:“今天,谢谢你请我吃庆亭斋。佩囊的事我不会再忘了。”   “回去吧。”徐获面无表情。张邯茵觉得徐获好像一踏进将军府,就又会变成这副模样。   张邯茵笑了笑,朝他最后挥了挥手,说道:“那我走了,你也早点休息。”   徐获不再说话。张邯茵转了身,可步子还没迈,她就突然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袭来。   “徐获,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——我看你一晚上,心事重重的。”张邯茵敏锐,她早就察觉到了徐获的心事,只是她一直忍着没说。   徐获从身后相拥,他沉默着,细细嗅着张邯茵发间的香气。仍是不肯开口。   那晚,郑媛媛曾说过的话,一遍遍,在徐获耳边回荡。   他抱着张邯茵不舍得放开,却又不得不放手。徐获终于开了口:“从明天开始,我便不会再靠近你。但——”   “阿茵,你放心。我不会离开的太久。”这一次,徐获彻彻底底放了手,他不由分说,转身毅然离去。   “徐获。”张邯茵猛然转身,身后空荡,她喃喃起:“连你也要逃了吗...”   张邯茵眼中月色微凉,茫然望去,她不知徐获口中的不会离开太久,是多久...   徐获离开,一路面色深沉,紧握的掌心一刻不曾放松。   北苑将近。   昆山筑外,无庸府中遍寻无果,在门前徘徊,他一直等待着徐获归来。   “将军,您去哪了?”无庸看见徐获急切上前相问。   徐获将方才的不快咽下,那张冷峻的脸,在昆山筑的灯火中摇晃,他开了口:“找我何事?”   “我们在府外...”无庸刚开口说了一句,就被徐获身后的声音打断了,“徐获——”   徐获回身望去,张邯茵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,脸上带着笑意。叫他怦然心动,脱口而出一声:“阿茵。”   无庸见状,不再多言,识相退去。   徐获却懂得如何压制自己的情绪,他又冷冰冰开口:“跟来做什么?”   张邯茵不回答。抬脚冲进徐获的怀里,深深相拥。   她不是头一次这般冲动了,头一遭冲动时带来的“严重后果”,已经叫她一辈子深陷。她不介意有第二次。   徐获被她紧紧拥着,僵在原地。他才刚低头看向怀中的张邯茵,就被她亲了上去。   张邯茵浅浅吻了一下便退去,她看着徐获的眼睛,开口说道:“徐白安,你不许骗人。千万别离开的太久。”   方才,徐获走后,张邯茵在红豆小院外,一个人站了很久。   她莫名难过,她不知道为何突然胸口发闷。当回忆起与赵兖的那段感情,张邯茵发觉自己,似乎从未有过如今这般的感受。   于是,她追到了北苑,她要认真回答徐获的话。   话说过了,张邯茵想要离去,她渐渐松开了手臂。徐获却猝不及防,将她的腰揽起,低头深情一吻,予以回应。   张邯茵自己主动可以,徐获主动却不行。只见她的脸涨红,眼睛惊慌地眨个不停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徐获才终于肯放了手。此时的张邯茵,已经是害羞到了极点。   “回去吧。”徐获刚亲过就将人撵走,再看张邯茵垂着头说了句:“那...那...我就先走了。”   “路上小心。”徐获说罢,张邯茵摇摇晃晃,转身离去。   徐获的目光,一直送着张邯茵出了北苑。待她消失不见后,徐获转身进了昆山筑。   进到屋内,徐获抬眼看见无庸正捂着无为的眼睛,站在窗边。他轻咳了一声示意。无庸反应过来,放开了无为。   “将军,我什么都没看见!”无为最先开了口,他全程被无庸捂住了双眼,确确实实什么都没看见。   无庸倒是老实,尴尬地冲徐获笑了笑:“我全看到了。”   “你方才在门外,想说什么?”徐获不以为然,走向桌边坐下。   “哦。属下刚才是想说,暗卫他们在咱们府外,抓了个鬼鬼祟祟的妇人。人已经给带到南屋了。属下想等您来处置,却一直找不到您。”无庸如实回禀。   徐获手指叩上桌案,深邃眼眸凝视着,供案上御赐的那柄刀,说道:“把人带来。”   “是。”无庸应下,临走前抬眼示意无为一同离开。   他二人出了门,无为回了房间,无庸则到那屋去提了人。   那妇人被蒙着眼,堵着嘴带到了昆山筑里,站在屋子当中,她害怕地抖个不停。徐获抬眼示意无庸将那妇人眼上和口中的东西取下。   终于得见光明,妇人用力挤了挤昏花着的双眼。好大会儿才将坐在面前的徐获看清。   只瞧徐获还没开口,那妇人已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连连叩拜,口中念念:“将军大人,将军大人!请您让妾身见见曹侧夫人——”   “你认得我?”徐获眼神紧盯着那妇人,质疑道。   “是,妾身到将军府给曹侧夫人,送东西的时候见过您。”妇人如实回答。   有些话徐获不想开口,无庸就在旁,替他开口:“你要见曹侧夫人做什么?”   妇人眼神闪烁,欲言又止。她似乎想隐瞒,无庸眼疾手快,拔起腰间佩剑朝那妇人的颈间放去,“说。你若故意隐瞒,我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!”   “陈姨娘!陈姨娘死了!曹家秘不发丧,还要杀妾身灭口!妾身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,眼下只有曹侧夫人能救妾身!还请将军大人,让妾身见曹侧夫人一面——”那妇人语气诚恳,根本不像是在说假话。   沉默了半晌的徐获,终于开了口:“你是何人?”   “妾身...妾身...”那妇人支支吾吾,到了这般还不肯说,于是无庸的剑便又逼近了一分,“妾身是陈姨娘的阿姐!阿娇的亲姨母!这么多年一直是妾身,跟在陈姨娘身边伺候。”   曹生娇入府,徐获将她调查的透彻。他能想起曹生娇是有这么个姨母来。   徐获凝眸。陈氏膝下只曹生娇一女,母女二人多年相依为命。此番陈氏故去,曹家秘不发丧。看来,此事倒能好生利用。   徐获开口:“先把人带下去,暂且看管。”   “是。”无庸遵命,押着妇人准备离开。可那妇人不甘的继续央求,“将军大人,请您帮帮妾身——帮帮妾身——”   妇人声音渐弱,徐获阖眸无言。   他眼前,映出张邯茵那张笑意浓浓的温柔面,只是当他想要望去,她双眸时,却被那晚绝望目光击退。   徐获忽的睁开眼,他眼中生杀一念。临安风起,将军府的灯火,被拂去在了夜色之间。   张邯茵捧着羞红的脸,不知走了多久,才走回红豆小院。   这一夜辗转反侧,直到卯时,她终于是扛不住困意。沉沉睡去。   “张邯茵,张邯茵——醒醒,醒醒!”从辰时初,已经来叫过她三遍的姬红绫,终于忍无可忍直呼了张邯茵的大名。   没成想,张邯茵撇开姬红绫的手臂,翻了个身,竟又睡了去。   “你到底还去不去倦春芳?”姬红绫握紧了拳头,想着昨天是谁舍恋恋不舍,今日却居然睡到了现在。   “倦春芳!?”张邯茵听见这个词,猛地惊起,她总算是清醒了些,“坏了,什么时辰了?”   “都午时初了。你若是再不起,大小姐怕是都该睡午觉了。”姬红绫无奈摇摇头,早起云依派人来问,她都不好意思说张邯茵在睡懒觉。   “你不是说早点叫我的吗?”张邯茵这会迷迷糊糊,倒还不忘昨儿姬红绫说过的话。   “我叫了你三回,你哪次应我?行了,我去叫君眉来伺候你洗漱。你快些下床。”姬红绫催促道。   张邯茵坐在床上搓了搓,睡的红扑扑的脸蛋,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姬红绫叫了君眉来,紧赶慢赶,终于还是叫张邯茵在正午前去了倦春芳。   进到院内,云依抱着徐柳南,坐在廊下。   瞧见张邯茵来了,云依摇了摇徐柳南的小手,说道:“乖乖,瞧瞧是谁来了?是不是阿娘来了?”   “夫人。”张邯茵走上前去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你总算是来了,我跟小南可等了你两个多时辰!”   平英走来为张邯茵添了凳子,坐在云依身边,她握了徐柳南小手说道:“都怪阿娘,阿娘睡过了。但阿娘保证,不会再有下次,好不好呀——”   云依拿帕子轻擦了擦,徐柳南嘴角的口水,说道:“你倒是会赶时间,今儿就留在倦春芳吃饭吧。”   张邯茵抓着徐柳南的手没松,抬眼望向云依回道:“妾就等夫人这句话呢!”   云依笑起来,不说张邯茵是徐柳南的亲娘,就单说张邯茵这个人,她这明媚爽朗的性子,云依是越来喜欢了。   “哦,对了。忘了同你讲,将军中午也来。前些时候就约好的,瞧着也该到了?”云依跟张邯茵说着,那眼睛不停向外看去。   “啊?将军也来?”张邯茵拿起桌角的拨浪鼓,摇了起来,逗得徐柳南连连发笑。她瞧着自己这闺女,幸好随了自己,如此爱笑,得亏没跟她爹徐获一样,整日阴阴沉沉。   云依听张邯茵这口气,不禁调侃起来:“怎么?你是不愿将军来?”   “妾哪敢啊。”张邯茵说着,表情明显不自然,分明就是又想起昨晚上那场面来了。 第53章 执念   院门推开,来的人不是徐获,是平华。云依将目光又收了回来。   “夫人,奴在东苑碰着无为掌事。他叫奴来说一声,将军今日去漪澜斋用膳。您就不必等他了。”平华说完,便退去了前屋。   “漪澜斋?”云依诧异,“我可是听错了?”   张邯茵摇摇头,她脸上的羞意退散,开口道:“看来,是将军想念曹侧夫人了。他不来,我陪夫人吃。”   云依笑了笑,没说话。她只是觉得奇怪,连洞房夜都未曾踏足漪澜斋的徐获,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又去了。   当云依再转头看向张邯茵时,她注意到,张邯茵藏了几分落寞在眼中。   漪澜斋那头,是徐获主动去的。他一进漪澜斋的门,芍春,荷夏还有菊秋,那惊诧的目光齐齐朝他聚拢。   徐获不曾理会她们的目光,只是问了句:“侧夫人呢?”   芍春反应快些,赶忙回道:“侧夫人在屋内,将军请随我来。”   “侧夫人,将军来了——”芍春高声,推了屋门。   坐在美人榻上的曹生娇,猛然起身,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,直到徐获进到了屋内。她才反应过来,同往常一样,娇娇地喊了声:“将军~”   这么多年,徐获还是没能习惯曹生娇这样的做派。每每见她,就跟张邯茵见了曹生娇一样,浑身难受,头皮发麻。   “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,莫不是您知道,妾心里想您,想的紧~”曹生娇说着就往徐获身上贴去。   三年了,今儿还是第一次,徐获没有躲开她。   反倒是曹生娇被徐获的反应惊到,自己竟从他身边退开,说道:“您找我可是有事?”   “漪澜斋,不开膳吗?”徐获并未理会,抚袍坐去椅上。   “开,开。妾这就叫人准备~”曹生娇喜出望外,转脸去叫了芍春她们备膳。   芍春与菊秋得了令,一刻也不敢怠慢,将午膳摆上了桌。这平日里,大厨房巴结曹生娇,所以给漪澜斋备的菜肴,要比别的屋精致,分量上也多出不少。所以徐获来,都不用加菜。   “将军,您请~您瞧瞧这些个菜,都合不合您胃口?若是不合胃口,妾再命人去换~”曹生娇冲徐获眨了眨眼,徐获坐去桌边,还是一副冷淡模样。   曹生娇这性子倒好,仍不气馁,将笑脸送去。   跟着坐下,曹生娇拿起公筷,为徐获夹起鲈鱼身上最嫩的一块肉递去。   徐获望着夹来的鱼肉,嘴角不自觉地上扬。想起昨晚那短暂但美好的时光,他更想抓紧将麻烦事都了结,好与张邯茵共赴春光。徐获希望这个冬季,别太漫长。   “将军,笑什么?”曹生娇撑着下巴,媚眼如丝看着徐获。   徐获并未回看一眼,他将笑容收敛,沉默了下去。曹生娇不以为意,将桌上的菜肴,悉数奉上。   徐获却一口未用,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,搁在桌上,朝曹生娇推去。   “是送给妾的吗?”曹生娇惊讶着,拿起玉佩却愣住,“这是?阿娘的东西!”   “亥时,北苑。你一个人来。”徐获起了身,不容曹生娇相问便离开。   桌上饭菜空冷,曹生娇看着漪澜斋合上的门,已经追望不到徐获的身影。   她扶案而起,心下百般忐忑,手中握紧了阿娘的玉佩,她定会孤身相赴,弄个明白。   ...   亥时沉寂。   曹生娇如约而至。望去灯火通明的昆山筑,她不知觊觎了多少年。如今触手可及,她倒觉得怕了。   抬起手,凝望掌心那块玉佩,她深深吐了口气。大胆朝昆山筑走去。   无庸立在廊外。今晚的风有些大,他被风沙迷了眼。朦胧看去,他开口道:“曹侧夫人,将军在屋后等您。”   无庸推门,昆山筑的全貌,展露眼前,今日可是曹生娇第一次见到。她提裙迈进,径直向屋后去了。   昏暗的门廊,又是一池枯败的荷花,徐获总是错过一个又一个,昆山筑的盛夏。他太孤独了,就连站在那里的身影,都是孤独的。   曹生娇一步步靠近,脚步停顿在了他的身后。迄今为止,好像只有张邯茵敢于徐获并肩,剩下的这些人,并不是畏惧,而是心怀鬼胎。   “将军,拿我阿娘的玉佩是想告诉我什么?或者说,你想叫我做什么——”曹生娇单刀直入,丝毫不掩饰。她语气冰冷,眼下这样的情形,她已不必再装了。   “曹氏,现在的你,才是真正的你吧?”徐获冷笑一声,忆起平日里她的那副模样,他想曹生娇自己一定也觉得造作。   曹生娇将玉佩收进袖中,开口道:“将军既然知道,又何必兜圈子,有话直说便是。”   徐获转了身,他抬头看了眼曹生娇后,边开口边朝屋内走去:“陈姨娘死了。”   “你在说什么?”曹生娇诧异回身,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。   “你骗我。”当她反应过来时,仍执拗的不愿相信,徐获说的话。可徐获没理由骗她。   徐获稳当坐在了,屋子东边的圈椅上,他开口叫了声:“无庸。”   门外的无庸,等候多时。推开门将昨晚的妇人,带进了屋内。陈智看起来起色比昨日好些,想来徐获并没有苛待她。   陈智刚一进屋,瞧见曹生娇,随即喊了声:“阿娇——”   只见那妇人快步走去曹生娇的身边,泪瞬间夺眶而出,她不停地说着:“阿娇,我的好阿娇。姨母能再见到你,真的是太好了...”   曹生娇被陈智拉起了手,她看着陈智不解问道:“姨母,您怎么在这儿?您不是该在曹府,伺候阿娘吗?阿娘她的病好些了吗?曹谓安可有为她请大夫?”   再见亲人,应当欣慰温暖,可曹生娇问的越多,看着陈智的反应,就越有种不详的预感。   “姨母,你说话啊——阿娘呢?阿娘到底怎么了?”曹生娇失控起来。那泪水滚烫,顺着她的脸颊一滴一滴落下。   陈智望着曹生娇,颤颤开口:“小妹...没了。你的阿娘,没了!”   “怎么会呢?为什么?为什么曹家没人来说——我不信,我不相信。”话语间,曹生娇袖中玉佩被不小心甩了出去,坠落在了地上。   玉碎了,泠泠响了一地。曹生娇的希望也跟着散了。她不是不相信,她是不愿信。   “这一切都是真的。你阿娘死了,曹家竟秘不发丧,他们还杀了敏儿灭口。如果不是我命大,逃了出来遇见将军,恐怕已是与你阴阳两隔了。曹谓安一直靠你阿娘威胁你,你还有用,他不会让知道这些事。”   只瞧陈智哽咽,顿了顿,说道:“这一次,若不是你阿娘与他起了争执,或许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。曹谓安他就是个混蛋!”   “你们没有去找长公主,请她帮忙吗?长公主说过,有事便去寻她啊——”   “曹谓安将长公主关在晴园半月了,我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她的。都怪姨母无能,保护不了你阿娘。”说起吕素娘,陈智就是百般无奈,就连堂堂怀安长公主,在那曹府之中也是一样的苦熬。   “不,姨母。不是你的错。”曹生娇的手轻轻抚上陈智的脸颊,在为她擦去泪水时,不经意抿去了眼角的妆画。   一颗红痣入了眼,只见曹生娇的泪,忽止于一瞬。   屋内静了下去。   一旁沉默的徐获,终于开了口:“别再为曹家卖命了。”   徐获早就知道曹生娇是曹家的一枚棋子。她的进驻,不过是为了那一块朝堂臣工们口口相传的玉令,一块能调动后骁军的玉令。   可事实上,什么玉令,能比得上他这个撑起后骁军的人呢?都是他们执迷不悟,作茧自缚。   曹生娇忽的狂笑起来,徐获垂眸听取,只听她开口鄙夷了句:“不为曹家卖命...难不成,将军想要我为你卖命?”   “不是为我,是为你自己。”徐获抬了眼,他难得这般看着曹生娇。   曹生娇不屑,她已不再相信任何人,“将军的话,说的真好听。”   走去搀扶起陈智的手臂,曹生娇又开了口:“你们都一样,如今阿娘死了。我不会再被你们左右了。这仇!我自己报!只希望将军到时候,不要成为阻碍才好——”   说罢,她与陈智扶持着,缓缓向门口走去。   徐获朝着准备离开的两个人,高声道:“我会先帮你将她送出临安。接下来的事,你如果想通了,就告诉无庸。”   曹生娇没有回头,下一步将要迈出门去,她回了句:“多谢。”   再抬脚,曹生娇走了。   徐获坐在屋内,将手扶上桌案,指尖忍不住轻叩。这是他幼时便养成的毛病。   凝望着不远处。徐获想曹生娇说的没错,他是和曹谓安一样,想要利用她。既然,云曹两家利益牵绊,若是能找到曹家的破绽,云家也不过是覆水之舟。   昆山筑出去,北苑之内,曹生娇松开了陈智的手臂。   她一个人又向前行了几步,四下无人,只听曹生娇开口叫了声:“阿娘。”   再回首,风吹散了曹生娇眼底的阴霾。眼前的“陈智”立在惨淡灯下,缓缓笑起来,红唇轻启她了道句:“阿娇,好久不见。” 第54章 真假   陈慧向曹生娇靠近,走至她跟前两三步的距离,她停住说道:“什么时候认出我的?”   “陈智无痣,阿娘的妆法好差。”曹生娇转身面对陈慧,望去她眼角那斑驳妆痕下的红痣时,她笑了,“她可从也不会唤我阿娇。”   陈慧伸手为曹生娇挽起耳边飘散的碎发,什么也没回答。   “真正死的人,是姨母吧。你们这对双生姐妹,恩怨了二十余年,如今终是一切都了结了。”曹生娇惴惴不安,却还是要将话讲出口,“是阿娘杀的她?”   陈慧摇头,否定了曹生娇的问话。她不愿开口回答,陈智是死了,但她心中却并没有得到解脱。   晚风凛冽,曹生娇觉得冷,模仿着儿时的模样钻进了陈慧的怀抱。好暖,好暖。   曹生娇突然觉得自己好累,陈慧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。许久,才终于肯告诉曹生娇真相:“是曹谓安,失手杀了她。”   曹生娇抬起头,惊诧地看着陈慧,她接着开口:“前天,曹谓安吃醉了酒。到我房里来闹,陈智殷勤将他揽了去。不知为何起了争执,我瞧曹谓安匆匆从房中逃离,再进去就只见陈智胸口插了把剪刀,倒在血泊之中。人已是断了气。”   “我忽然意识到,这是我逃离曹家最后的机会了。索性,我便将我的衣物给她换了上。”再说起那晚的情形,陈慧平静的不像话。许是,苦厄太多,叫她无知无觉了。   “阿娇,从前的陈慧死了,现在活着的就是陈智。”陈慧忽然抓起曹生娇的肩,凝望着她的双眼,说道:“跟阿娘走吧。只要离开明德,我们母女二人去哪都好。”   曹生娇多想立刻应下,与陈慧一同逃离这吃食人骨血的王都。可退后三分,她却只答一句:“恕女儿不能陪您。”   “你还是想复仇?”陈慧不舍望去,她心疼女儿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。她还记得从前曹生娇也是个明媚如光的姑娘。   “我不会放过他!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!”曹生娇坚定不移,曹谓安折磨了她们这么多年,她不会甘心这样离去。   陈慧悲痛,她也曾如她想的一样。只是当自由的光,照进她晦暗的人生,陈慧又转变了方向。   于是乎,她又唤了声:“阿娇!”   陈慧试图唤醒曹生娇对自由的向往,可惜她早就不再是当年的阿娇了。   “阿娘,别再为我而活了。你不止是我的阿娘,你还是你自己。你只管放心的走,这里的一切都交给我。如果还有机会,我会到明德之外的天地去寻您。”   曹生娇不忍说出这些离别的话,可事已至此,等曹谓安发现这一切,就谁也跑不掉了。   陈慧为她已经牺牲了太多。曹生娇想如今自己能做的,就是为陈慧荡开一条自由之路。   “阿娘,我们会再见的。”曹生娇笑着向后退去,没入黑暗后,她放心将陈慧留下转身离去。因为,曹生娇知道徐获会信守承诺,将陈慧送出城。   空荡的院落,陈慧微微笑起,她轻轻应了声:“好,阿娘信你。”   前路漫漫,她想自己一定会跟她不见不散。   ...   昆山筑里,徐获重新坐回了廊下。无庸就站在他身后,陪他无言望着这一池枯败的荷花。   很久,无庸还是忍不住开口:“将军,真的相信她们吗?”   “不信。”徐获转身,将棋盒打开,黑与白分明的棋盘,他如今偏爱将黑子落定。   无庸默契的坐去对面,执起白子入了局,他开口:“属下记得陈智与陈慧是双生姐妹,将军是否需要属下将事情查清?”   “不重要了。若有差池,就送他们上路。”徐获眼神凌厉,捻起黑子的手,未曾犹豫。他落子无悔,再抬眼,朝无庸说道:“该你了。”   “是!”无庸领命。举起白子包抄而去,此一局胜负尚且难分。   ...   夜行随风,曹生娇回了漪澜斋。轻推院门,吱呀的声响回彻在耳边。   廊下的人,忽的一句:“侧夫人,去哪了?”   曹生娇先是被惊了一下,再望去芍春的身影,她漠然置之,并未理会。与她擦肩,曹生娇的手刚去推屋门,就被芍春按下。   “你想做什么?”曹生娇压低了声音,不想闹出太大动静。   芍春见她这个态度,二话没说推开漪澜斋的屋门,拽着曹生娇进了去。   “放开我。”曹生娇想要奋力甩开芍春的桎梏,却怎么也挣脱不去。她倒是忘了芍春从前是在杂戏班长大的。   进到屋子里头,芍春用力撇开她的手臂,曹生娇重心不稳磕在了桌案边。   转身将门关上后回来,芍春看着曹生娇,眼中没了往日那副谦卑,她开口道:“老爷让你办的事,你若再像从前那样有意推脱,就休怪我们无情。”   “呵。”曹生娇冷笑一声,扶着桌案起了身,摸着被磕红的手臂。她无言走向窗边。   “芍春,给曹谓安卖命,你有想过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吗?”月光如旧,庭后那株夹竹桃才败了不久,曹生娇望去,她最喜欢它盛放时的样子。   “侧夫人,还是想想自己,想想陈姨娘吧。”芍春目光冰冷。   她认识曹生娇三年,因着曹家对她的态度,自己也跟着没将她放进眼里过。如今再看,芍春觉得曹生娇也是个可怜人。   曹生娇的手不知从窗台边拿起了什么,回眸看向芍春时,她道了句:“阿娘,已经死了。从今往后,你们也不必以此相要挟,我!不会帮你们窃取玉令了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?是谁告诉你的?”芍春的悲悯之心,消于一瞬。她上前掐住了曹生娇的脖子。   跟那晚一样,曹生娇笑了起来。却一句话也说不出。于是,芍春的手又用了些力。   这一次,曹生娇不再想就这样离去。她要反击,她要欺负过她的人全都付出代价。抬起左手,曹生娇将方才在窗台角落暗格里拿起的毒针,狠狠刺向芍春的手臂。   “这是什么——”敏锐的刺痛,迫使芍春撒了手。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曹生娇。   “这毒针本来是给我自己用的,现在,我把她送给你了。”曹生娇强撑着,走向美人榻边坐下。   芍春手臂酸痛,撩起衣袖,她突然发现腕间多了一条黑色细纹。她变得惊恐万状,她是害怕着死亡的临近。   “原你也这般怕死。但你放心,你不会这么快死去。”瞧见芍春这副模样,她掩面嗤笑,昔日里的曹生娇又出现在了芍春面前。   “求您放过我!我也不过是想活命!您想让我做什么,我都答应!”芍春下了跪,她惶恐,她怕得要命。平日里的狐假虎威,终被粉碎。   曹生娇垂了眸,默不作声。她想让芍春感受感受,生死被人拿捏的滋味。   手掌一遍遍拂过锦缎做的靠枕,耳中听着芍春的求饶,她却并不快活。曹生娇抬了眼,“腐骨之痛,生不如死。芍春,你若是想要解药活命,从今天起你就听我的。曹家那边,你可知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?”   “奴知道,奴当然知道。您放心,奴什么都不会多说。求您救救我。”芍春无力反抗,别无选择的她,便只能应下。   “急什么?只要你乖乖听话,解药就一定拿得到。”曹生娇起了身,居高临下睥睨芍春,她袖一挥,道了句:“去吧。”   芍春握着手臂起了身,无奈颔首退去。   待到漪澜斋的门再合上,曹生娇才将憋在心口的那口气,缓缓吐出。   今夜难眠,她走去了庭后。   堇色衣裙落地,曹生娇折下一叶夹竹桃放在掌心,抬手风动,叶子翩飞远去。   她开口,道了句:“阿娘,请你一定要替我好好活——” 第55章 雏鸟   天刚大亮,宫里就传了旨。   命云依携幼女入宫。因着,宁诚空随口提了句,郑媛媛便顺带着叫宁梧也一同进了宫。   辰时,红豆小院里。   张邯茵好不容易,起了个大早,却没想到碰上云依她们进宫。   这会儿,她正幽怨的坐在那棵江阴红豆下,托着腮发呆。君眉在南屋忙活完出来,被张邯茵吓了一跳。   她转头朝姬红绫问道:“红绫,咱们姨娘怎么坐在那发呆?不去倦春芳了?”   “夫人带大小姐进宫了,她扑了场空。回来之后就一直这样了。”姬红绫没回头。想想张邯茵在那坐了多久,她就背着手在南屋前头看了多久。   君眉再看了眼张邯茵,扑哧笑了声,说道:“咱们姨娘啊,还是那么可爱。我去干活了。”   姬红绫点点头,君眉走了。她自己又看了会儿,实在忍不住,便朝张邯茵走去。   “你还要坐到什么时候?”姬红绫双手环抱双臂,低头瞧着眼前的张邯茵。   张邯茵抬眼看着她,撅了噘嘴,用着极其幽怨的声音回道:“我想见闺女!”   “人家进宫了。你若没事,就再回去睡个回笼觉,说不定睡醒了,大小姐就回来了。”姬红绫回道。   可张邯茵根本不听,她还是说了句:“好想见闺女啊——”   “算了。我去前院领月银,你同我一起,正好出去转转。”姬红绫说着,伸手拉起了张邯茵。就这么她被姬红绫,不情不愿拉了出去。   出了东苑。府中的结香开满枝头。   姬红绫在前走,张邯茵在后嗅着花香,心情舒畅了起来。   她丢开姬红绫的手臂,走向结香林的深处。四散纷飞的花瓣,落了张邯茵满身。再垂眸,瞧见一只雏鸟落在了她的脚边。   “红绫,快来——”张邯茵开口呼喊。姬红绫闻声寻去,问道:“做什么?”   张邯茵蹲下身,手掌轻轻捧起雏鸟,朝她说道:“好可怜。你说,它是从哪里落下的?”   姬红绫抬头望去,目光落在了眼前那棵高大的槐树上,她开口:“是从那吧?”   “好高——”张邯茵跟着抬头望去,槐树的顶端有个鸟窝。   “不高。”姬红绫一身武艺,尤其轻功甚好,这个高度她还不足为惧。接过张邯茵手中的雏鸟,姬红绫说道:“交给我,我送它回家。”   “你小心啊!”张邯茵有些担心,但话音刚落,姬红绫就踩着枝杈向上而去。   槐树下,张邯茵目光紧紧关注着姬红绫,生怕有什么闪失。   忽然,身后传来一句:“天呐——这功夫,真是了得!”   张邯茵回头看去,瞧见那人脱口而出一句:“二狗!怎么是你?”   林二狗闻声将视线下移,落在张邯茵身上,他兴奋地挥了挥手:“漂亮姐姐!咱们又见面了!”   “我今儿来给...”林二狗这话说了一半,便又将目光看去姬红绫身上。   只见她从槐树上一跃而下,身后天光大好,橙红衣裙随风飘扬。姬红绫神采奕奕,眼神肃杀四方。林二狗瞬间被她迷住了。   “二狗,二狗?”任由张邯茵如何呼喊,他林二狗的目光就是盯着姬红绫一动也不动。她瞧着林二狗这个样子,忽的笑起来,心想这二狗真是有眼光。   姬红绫落地后走来,张邯茵开了口:“雏鸟,送回去了吗?”   “嗯。”姬红应了声,再转头看向张邯茵身边的人。一个面容俊秀的清瘦少年,身上穿着后骁营的甲衣,大小看着是个什长。她似是对这人有印象,却想不起在哪见过。   “后骁营的,来给将军送东西?”姬红绫发问,说话时又摆着张臭脸。   张邯茵赶忙介绍道:“这位是林二狗。送徐获出征的时候,你见过的,这么快给忘了?”   姬红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再瞧林二狗,哪听她二人说话,只顾着注视眼前的姬红绫了,他忽然开口:“这位姐姐,你可是那天上的神仙?神仙姐姐,你可曾...”   林二狗一开口,可把张邯茵吓得够呛。她赶忙上前捂住林二狗的嘴巴,生怕他再多说出些什么,要命的话。   “二狗,你是不是还要给徐获送东西?啊,你是不是找不到地方?我带你去!”张邯茵笑着,连拉带拽将林二狗带离了姬红绫面前。   林二狗跟着张邯茵,嘴里嘟嘟囔囔了半天。走远后,张邯茵低声道:“我警告你,要是不想死在神仙姐姐手里,就别乱说话。听懂了吗?”   姬红绫的脾气,张邯茵最清楚。林二狗这般说话,难免会得到她的一套精练拳法。   林二狗点点头,张邯茵总算松了口气,才放心将手松开。   “差点忘了!漂亮姐姐,秋水廊榭在哪?我得赶紧将东西给将军送去。”老实下来的林二狗,捏着手中的册子,差点耽误了正事。   张邯茵指着不远处的白玉桥说道:“往前过了那白玉桥,向东就到了。我还有事,你自己去吧。”   林二狗是给徐获送东西,张邯茵怕别扭,随便找了借口就想开溜。没想到,林二狗拉起她的袖口,往白玉桥走。   林二狗边走口中边说:“漂亮姐姐,送佛送到西。你就带我去吧!我这时间耽搁了,肯定是要挨骂的。但是有你在,我想将军定是不敢过多苛责。”   “你们将军,可不会听我的!”张邯茵甩了甩袖口抱怨道。林二狗却继续前行,不再接话。   姬红绫从后头跟上来,还没开口问,他便抢着回道:“神仙姐姐,你把漂亮姐姐借我一下。待她将我送到将军那,我就把她还你。”   张邯茵等着姬红绫反驳,却不曾想,一听是去寻将军,姬红绫竟什么话也没说的默许了。   张邯茵诧异的眼神,望着姬红绫一直到了秋水廊榭。廊榭水声潺潺,冬日里竟也别有一番景致。   “将军,有人来了。”无庸最先察觉林二狗他们的到来。徐获本不在意的抬了头,却在看到张邯茵后,搁下了手中的案牍。   再细看去,看到林二狗拉着张邯茵那袖口的手没松,他不动声色的起了身,朝张邯茵走去。   徐获走近,看着林二狗厉声道:“放开。”林二狗吓得立马松开了张邯茵的袖口。   张邯茵尴尬地将目光看向别处。可就在下一秒,她的手被熟悉的掌心温暖。   牵起张邯茵,徐获拉着她坐在了桌案边。姬红绫听见动静,脚步停顿,立在了秋水廊榭的外头。没再进去。   “徐...”张邯茵刚想叫他,徐获就对她笑了笑,继而转头朝林二狗问起了话:“什么事?”   “属下!是来送丙等营的晋升名单!”林二狗见了徐获,就像耗子见了猫。军姿挺直,板板正正的站着。   无庸替徐获接过名册,搁在桌上。看着林二狗并未有离开的意思,他问道:“还有别的事?”   “属下,还有一事相求!”林二狗说着,朝徐获郑重拜下,把在场的人弄得一愣,“请将军赐给属下!属下!”   张邯茵的手刚去拿起桌案上的糕点,咬了一口。就被林二狗这没头没尾的话噎住。   这林二狗想干什么?该不会!才见了姬红绫一眼,就让徐获赐给他当老婆吧?那她可是第一个不答应。   徐获注意到张邯茵的异样,将面前的茶水递去,说道:“这茶我没碰过。”   “多谢。”张邯茵端起茶盏,打开饮下。林二狗憋了半天,总算是开了口:“一个名字——”   “我说二狗,你如何想叫他给你个名字?林二狗这个名讳,你不喜欢吗?”张邯茵将茶盏搁稳当,笑了起来,她紧张的心情也跟着放松。   “不喜欢。沈都统说想斩断从前的一切,就得先换个名字。沈都统还说将军有文化,若是能叫将军赐个名字,瞧往后,谁还敢看不起我!”林二狗振振有词,句句不离沈钦元。   张邯茵听闻沈都统的名号,喜笑颜开。前些日子听姬红绫说他升官了,到现在自己也没机会恭贺一声。   徐获不语,无庸在旁看戏。他是不信徐获能答应一个小小什长,这样无理的请求。   “徐获,二狗这名字确实不体面,叫着也拗口。不若,你就给他换个名字?”可惜无庸千想万想,终是想不到张邯茵会帮林二狗开腔。   张邯茵发话,徐获手指在桌上利落地叩了两下,开口道:“叫林奇吧。”   “是何用意?旷世奇才?出奇制胜?”张邯茵不解相问。   徐获的反应,让无庸出乎意料,他心中愤愤,竟开口接了句:“无奇不有。”   张邯茵与徐获齐齐转头,看向无庸。无庸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,抱拳认错:“属下失言。”   张邯茵见状开口解围:“奇珍异宝,奇才异能。总而言之,奇是个好字。二狗,这个名字,你可满意?”   “满意!那属下往后就叫林奇!”林二狗哪里懂得他们口中,那些奇奇怪怪的词,他只觉得这名字好听就够了。   “无事了?”这册子送到了,名字也起了。徐获便开口撵了人。林奇识趣,开口:“没事了。属下不打扰漂亮姐姐和将军了,属下告退。”   林奇说罢,冲张邯茵笑了笑,转身离开。   看着林奇走了。张邯茵想自己的任务也完成了,站起身就朝徐获告别:“那我也先回去了。”   “坐下。”徐获却拦住了张邯茵的去路。无庸瞧着气氛不对,自觉地退出了秋水廊榭。 第56章 情定   到了廊榭外,碰着姬红绫,无庸开口叫了声:“红绫。”   姬红绫没见到张邯茵的身影,开口相问:“张姨娘呢?”   “被将军留下了,你我去外头守着吧。”无庸没有说太多,朝前走去。姬红绫跟着也出了去。   秋水廊榭,只剩下两个人。   张邯茵无奈又坐回了,原来的位子上。她撑脸看着徐获,调侃道:“不是说要远离我?将军怎么说话不算话?”   “我反悔了。”徐获这话说得实诚。他今儿得知云依带徐柳南进宫的消息后,便想去寻张邯茵,但是他有言在先,又怎么能轻易放下脸面,跑去见她。   别扭了半天,徐获也没去。最后,竟一个人躲到这清净的秋水廊榭,来批案牍。想来天意成全,张邯茵居然鬼使神差的被林奇拉到了这儿。   这下,人被送到眼前,徐获是断断不会再放她离开。   “徐获,你说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——闺女不在,真的好无聊。”张邯茵没接徐获的话。懒懒的趴在桌上,望着远处池塘里的锦鲤,肚子咕噜了起来。   于是,她伸手又拿了块桌上的糕点,准备填填肚子。   “她们回来之前,我陪着你。”徐获说着,又拿起了案牍。瞿汤的案子,军正司送了结案文书来。   军正司最后判了尚致远削职流放。瞿汤却只牢狱半年,贬官调离后骁军。   这案子,摆明了曹谓安疏通了军正司的人。可人既然已经调离了后骁军,这份结案文书,徐获也就不再问了。   “也不知到底是谁陪着谁?”张邯茵无奈,可想着回去也无事,看着徐获这阵势,也不会放自己离开。还不如爽快应下的好,省的又是一番纠缠,“那我就勉为其难,陪陪你。”   吃过糕点用帕子擦了手,张邯茵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。   今日起的太早,还未到午时,她就已经困了。瞧见周遭有张榻子,张邯茵走去靠在了上头,开口说道:“我困了,想睡觉。”   “那便睡会儿,我叫无庸给你拿条毯子。”徐获收起阅读完的案牍,欲叫无庸。   张邯茵躺正了身,朝徐获挥了挥手:“不必麻烦,我就睡一小会儿。吃饭了,记得叫我就是。”说完,她便合了眼。   徐获却悄悄走去,往榻子边挤了挤。   “干什么?”张邯茵感觉到有人靠近,睁开眼瞧见徐获也上了榻。   这张供人休息的榻子太小,纵使张邯茵纤瘦,却也容不下她和徐获,张邯茵开口抱怨:“挤死了,徐获!”   徐获顺势将张邯茵搂起,这榻子才算是勉勉强强容下了两个人。   “我不困了,行不行?你自己睡吧。”张邯茵认识徐获这么久,不知在他怀里挣扎了多少回。她只觉得自己,迟早会被他勒的背过气。   “现在,换我困了。”徐获哪里是困了,他一是怕张邯茵着凉,二是想趁机拥抱。他如今是越来越会耍花招了。往前,他倒是不见得不会,只是一直都未碰到能让他耍花招的人。   张邯茵在徐获怀中,气笑了,她不再妄图挣脱,只是道了句:“我是真的输给你了,徐获!”   徐获不再吭声,张邯茵困倦睡去。   冬日暖阳晒进廊台,他二人相拥时,寒意离散。彼此浓厚的呼吸交汇,张邯茵向徐获怀中再次靠拢了些。   ...   午时落雪,朦胧中醒来。   张邯茵下意识摸了摸,身旁空荡的榻子。她睁开眼望去,徐获袍角置地,负手站在廊台。   听见动静,徐获没回头,望着池水开口:“阿茵,下雪了。”   张邯茵坐起身,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入神,忘了回答。徐获转身相问:“临安难得落雪,同我到园子里走走?午膳我已叫人去准备了。”   “好啊。”张邯茵笑着下了榻,她将裙子顺好,走去了徐获身旁。   习惯性的牵手,他二人默契,向秋水廊榭外走去。   临安的这场雪不大,地面上都还未存积。两个人并肩而行,一步步走去,零星的雪落下,沾染了鬓发,好似已白了头。   曲池岸边,他二人将脚步停住。徐获紧握着张邯茵冰冷的手掌,想要一点点将她温暖。   张邯茵闭上双眼,眼前柳南关的大雪纷扬依旧,她问:“徐获,你还记得柳南关的那场大雪吗?那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大的一场雪。”   四周寂静,只有风刮进耳的声响。   徐获为何不答?张邯茵不解,她将要睁眼,忽被他松了开。可紧接着温柔倾覆,熟悉的吻落下,融化掉了唇间清澈的雪。   这一次,张邯茵不再惊讶,不再彷徨,她竟直视起他的眼眸。关于柳南关的那段记忆,也渐渐开始抽离。   张邯茵伸手轻抚他的眉。开口时,有几分释怀意味:“你为什么从没问过...关于我的过去?”   徐获的手轻拢上她的腰,回道:“既然是过去,你不想说,我又何必问。”   “是啊,都过去了...”张邯茵垂了眸,她本想用勇气说出口,却又犹豫了。徐获想听,可他总是言不由衷。   陷入沉默的两个人,不再对视。但总要有人先开口。   于是,张邯茵伸出了手臂,同徐获相拥在了一起。她将头抵在他的肩上。   张邯茵要把想说的话,全都说出口:“其实,赵兖弃城前,我就已经与他签了和离书。做豫王妃的那三年,是我人生中最黯淡的时光。随征到柳南关,便是我给自己和他最后的机会。我承认,我爱过他。可也只是爱过。我们之间已再无瓜葛。”   这么久了,她终于敢提及起那段过往。张邯茵语顿,抬起头偷看徐获的表情,他并没有生气,反倒欢喜张邯茵肯将这些话讲给自己听。   “徐获,你呢?可曾爱过?”张邯茵忽的抛出了,一个矫情的问话。她本以为徐获不会回答。   没想到,徐获却低头望向她,认认真真地答道:“不曾。可我如今却发觉,我好似正爱着。”   不够熟练的徐获,在说过这些话后,有些难为情,可他的字字句句真切。   张邯茵听了偷笑起来,她实在不曾料到,自己竟还能从徐获口中,听到这样肉麻的话来。但这些话,她爱听。   “徐获,若无意外的话...这剩下的人生,我们就一起走下去吧。”张邯茵两眼弯弯笑起,此刻,她眼中风雪杳杳,只装得下徐获那张桀骜的脸。   张邯茵还是那样真诚,徐获却迟疑。他的身世经历,总让他怀疑自己,是否值得爱与被爱。   可因为那个人是她,徐获又决定触碰,他曾以为一辈子都遥不可及的爱。他终于开了口:“我不会再让你的人生出现意外,我会一直陪着你。”   张邯茵不再说话,她依赖着徐获温暖的怀抱,不愿放松。只可惜她那不争气的肚子,开始咕噜作响。她便不得已松开手,笑了笑说道:“是不是该开饭了?”   “快走吧,我饿了。”说着张邯茵伸出手,拉起徐获的指尖,向前迈去。徐获跟去,反握上她的掌心。   “等夫人她们回来,和我一起去看闺女吧?”张邯茵摇了摇牵着的手。   她难得邀请,徐获心里自然不想拒绝。却又想保护她,就只得在人前与张邯茵保持距离。他违心开口:“还有些事要忙,你自己去看就好。你可替我,将我的那份一起看了。”   “这也能替你看?那今日的午膳,我也替你吃掉可好?”张邯茵没有因他的拒绝,而感到不悦,反倒调侃起来。   徐获笑了一声,回道:“好,若你能吃的下。”   张邯茵斜眼瞟了下徐获,哼了一声便不再搭理。徐获却忽然柔情看向她,开口说道:“阿茵,有机会咱们再生一个可好?”   “啥?”张邯茵蒙混装傻,被徐获看了出来,他不怀好意地开口:“饭不用吃了。你现在就随我到昆山筑,咱们...”   张邯茵赶忙打断徐获的话,说道:“你饶了我吧。孩子若是换你来生,我现在就同意!”   “阿茵,辛苦你了。”徐获有所触动,他放缓了脚步,张邯茵跟着停下。她撇了撇嘴,回道:“你知道就好。”   “好啦,你再磨磨蹭蹭。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上饭啊——”张邯茵实在受不了腹中饥辘,拽着徐获继续前行。   直到,秋水廊榭外,她还是松了口:“徐获,其实...再生一个也不是不行!可至于,这回什么时候生,得我说了算!”   “都听你的。”徐获笑着,张邯茵没再回答。她挽起徐获的手臂,朝秋水廊榭去了。   ...   用过午膳,徐获陪张邯茵一直等到酉时末,云依她们才总算是回了府。   “将...军。”姬红绫得了消息前来。   刚跨廊台,就瞧见张邯茵靠在徐获身上发呆。姬红绫的眼神,一时间不知该落向何处,她疑惑,这二人感情何时变得这样好了。   见姬红绫来,张邯茵也丝毫不去避讳,转头笑看她说道:“去哪了?半日不见,我都想你了!”   徐获听了这话,有些嫉妒。她可不曾这般对自己讲话,于是,他轻轻捏了张邯茵的鼻子一下。   “捏我做什么?红绫的醋,你也要吃!”张邯茵坐起身来,朝着徐获的手臂推了一下,当做报复。   眼前两个最熟悉的人在打情骂俏,叫姬红绫不尴不尬。   她忍不住咳了两声提醒,赶忙趁机开口,她怕张邯茵听不清,还特意抬高道:“夫人!大小姐!她们回来了——”   正跟徐获挤眉弄眼的张邯茵,听见姬红绫的话,立刻回了头,“什么?闺女,回来了!干嘛不早说。”   姬红绫无奈,想着她根本也没给自己说话的机会。   说时迟那时快,张邯茵立刻站起身,离开徐获身边,拉着姬红绫就要往倦春芳去。她倒是根本没注意到身后徐获,脸色变换。 第57章 错位   “你这便走了?”徐获不满,张邯茵一提起闺女头也不回的就想走。真是罔顾这半日自己的陪伴,虽然是他赖着张邯茵不让人走,但徐获可不会承认。   张邯茵情急,一时竟把徐获给忘了。   她尴尬着转了身,走到徐获面前,轻轻揽过他的脖子,连忙给将军大人赔起了笑脸,“小南的好爹爹,怎么会阻止她见阿娘呢?”   “我会。”徐获故意不退,但张邯茵有的是办法对付。   只见,她目标明确,在徐获的眉心,亲了一下。徐获心动,却还佯装自若,仍是不肯松口。   张邯茵不信邪,一下不行便两下,两下不行便三下,这来来回回亲了三下。   徐获终于忍不住张邯茵这无赖样,拉开她揽着自己的手臂,说道:“红绫,快将她带走。”   徐获叫了姬红绫,他是怕再这么下去,自己该把持不住,舍不得放她走了。再瞧姬红绫,已经是傻了眼,她实在是不理解,情与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。能叫人变成这样。   “红绫。”不见人回应,徐获又叫了声。姬红绫这才反应过来,回道:“是,将军!”   “那我可真走了。”张邯茵嘴上虽这么说,但那步子却实打实向外迈去。   徐获挥挥手,道了句:“去吧。”   出了秋水廊榭,张邯茵与姬红绫路过西苑时,碰上了曹生娇。张邯茵躲不过,索性就大大方方,迎面走去叫了声:“侧夫人。”   “出去?”曹生娇语调平平。张邯茵觉得奇怪,她原来也会这样正常说话,“是,随便走走。”   曹生娇点点头,绕过张邯茵走了。   张邯茵见状也准备离开。可曹生娇才走出去两步,便又停了下来,说道:“等等。”   张邯茵心下一惊,她怕这阴晴不定的女人,又整出些幺蛾子。没想到,才刚转过身,曹生娇就将芍春手中成摞的点心递了过来。   “母亲(长公主)派人送的,我素来不吃这些东西。扔了可惜,你拿去吧——”曹生娇这次不是什么虚情假意,她真是单纯觉得扔掉可惜。   但张邯茵还是不由得怀疑,她那手也就迟迟没去接。曹生娇知道她的顾虑,将东西塞进她手中说道:“没毒,我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。你安心吃就是,若是出了事,找我。”   张邯茵辩解道:“妾不是那个意思。”   可曹生娇的话已然说道这份上,她就不该再推脱,张邯茵开口:“那妾就谢过侧夫人了。妾还有事,失陪。”   “嗯。”曹生娇目送张邯茵离开。   望着她的背影,她说了句:“原来徐获喜欢的,是这样的人。”假意争宠了这么多年,曹生娇虽说都是逢场作戏,但她也一直好奇,徐获到底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。   将府中诸人看遍,云依软弱,封凌自私,宁梧漠然。就连她也是虚伪。曹生娇忽的笑了,她想自己若是徐获,也一样会去选那个明朗真诚的张邯茵。   再转身,她朝张邯茵来时的路走去。   到了秋水廊榭外头,无庸将曹生娇拦了下,“侧夫人到此,有何贵干?”   “你去告诉将军,我来了。”曹生娇瞥了眼无庸,高傲说道。   无庸还未来得及接话,就听廊榭内传来徐获的声音:“让她进来。”曹生娇得了允,绕开无庸进了去。芍春则被挡在了廊榭外。   “有事?”徐获背身立在阑干前头。天刚日入,黯淡的池水,漾着方才燃起的烛光。   “帮我做件事。”曹生娇捋顺了裙摆,坐在了圆凳上。拿起桌案上的茶杯,她给就自己添了杯茶。自一切都被捅破之后,她就愈发大胆,愈发放肆。   徐获冷笑一声开口:“你在命令我?”   “不,我在求你。”曹生娇纤细的指尖,刮过杯口,见徐获不答。她饶有趣味笑起,说道:“不然?今夜我留下侍奉将军?将军觉得可有诚意?”   徐获厌烦了她这套谄媚模样,回头瞪了她一眼,开口:“少废话,不想说就走。”   “你真是一点没变,我还以为你与张姨娘呆久了。能学会怜香惜玉——”曹生娇嗤笑一声,眼神转瞬间阴鸷,她接着开口:“请将军想办法帮我,拿到长公主的鸳鸯佩。我没记错的话,那块鸳鸯佩就在晴园的西暖阁里。”   “你要这东西做什么?”徐获蹙眉,凛冽的风吹进廊台,掀起了他的袍角。   曹生娇就着烛灯看去,她这“郎君”总是不怒自威,拒人千里。她想自己定是不会喜欢这样的人。她朝徐获开了口:“将军不必知道。将军只要知道,我会如愿将曹家扳倒。”   “我想你也与我一样吧,徐获?”曹生娇起了身,掌心轻轻按着桌边,“我会送你份大礼,就当做感谢你安全将姨母送出临安的谢礼吧。”   徐获默然。他倒是想看看曹生娇,到底有什么本事,能让在吕素娘保护下,多年屹立的曹家垮塌。   “陈慧,去了缙云。”徐获再开口,故意叫错了名字。   曹生娇却不为所动,她转身回道:“将军记错了,阿娘死了,活着的是陈智姨母。以前,总有人分不清阿娘与姨母,以至于她们这辈子错了很多。往后,终于不会了。”   她想起陈慧的前半生,就会觉得天命不公,可当想到死的是陈智时,她便又觉得因果有报。   关于她们的恩怨,曹生娇也是从陈慧与陈智,往昔的争吵中拼凑出了真相。   少时,陈智为攀富贵,暗通私会当时的新科状元曹谓安。本梦想做状元夫人的陈智,却在半年后,收到了怀安长公主下嫁的诏书。眼见梦碎,陈智毅然断绝了与曹谓安的来往。   不想,曹谓安耿耿于怀。醉酒到陈家闹事,巧了陈智不在,他便误将陈慧当做了陈智。与其发生了错误的一夜。清醒后的曹谓安,瞧见陈慧受辱悬梁,慌得去救。   正碰上陈智回来,才终于知晓发生了什么事。   那时性子胆小怯懦的陈慧,不似陈智泼辣刚强。仍是一心寻死,陈智既想保住陈慧,又起了私心,她本不愿做妾受人管制,但又放不下曹谓安的权势。   于是,陈智开始撺掇着,让曹谓安纳陈慧为妾。如此,自己仍不会丢了这份富贵。所以就这么陈慧糊里糊涂,在长公主下嫁后的第二年,进了曹府。   一晃这二十年苦熬。   陈智张狂成性,总假借陈慧名义,明里暗里与曹谓安私通。曹谓安偶然宠幸陈慧,陈智也定要在房中闹个天翻地覆。在曹家的这份屈辱,就是陈慧一生难以言说的痛。   曹生娇想到这儿,忽的笑了,苦涩蔓延开来。她深深吐了口气,说道:“请将军一定帮我。”   徐获心中自有判断,他没有作答。转过身,将手肘抵在了阑干。   曹生娇垂了眸,抬脚离开。   廊榭外,婆娑树影斑驳上她的脸颊,平静的池面,轻易被落叶打破。她了道句:“回漪澜斋。”   ...   曹生娇回到漪澜斋,就与芍春进到屋内将门紧闭。   荷夏站在前屋的窗户跟,紧盯着漪澜斋里的动静。她察觉最近曹生娇与芍春,交往过近。要知道往前,她二人可是谁也看不上谁。   环顾四周,荷夏没有发现菊秋的身影。便大胆朝屋门走去。慢慢靠近,她侧身立在了门前。   “想办法将东西下进倦春芳的饭菜里,我知道你的本事,你做得到——”曹生娇的话,传进荷夏的耳中。她一惊,却站在原地没动。她还想听听,这二人到底在密谋什么?   屋内芍春开了口:“您是想取而代之?这么做会不会太冒险?”   芍春话落,一阵尖锐的笑声传开,只听曹生娇说了句:“她那破身子,到时也不过是旧疾复发,一命归阴。”   偷听至此,荷夏以将事情明晰。她知道得尽快将事禀报给云忠君,不然等到曹生娇真的下了手,一切都为时已晚。可她刚想转身离开,漪澜斋的门就打了开。   荷夏还未来得及反应,就被芍春劈下的一掌击晕。倒在了廊下。   “把人带走。”曹生娇从屋内走出来,傲然漠视。这一切都是她的预谋。   眼前,芍春将地上的荷夏托起。   曹生娇一转眼,瞧见菊秋愣在院门口,她手中纱灯,随风摇了两三下。望着菊秋,曹生娇将纤长指尖抵上唇峰,蓦然笑起,道了声:“嘘——”   菊秋立刻心领神会,她毕竟是陈姨娘亲自给曹生娇挑的陪嫁,这院中应是无人能比她更顺从于曹生娇。她颔首转了身,伸手握住半开的院门,将其缓缓合上。   终于,木栓下落,命路将定。   此间晚风忽起,晌午的那场雪,早就消失了所有痕迹。就好似从未来过。曹生娇任由风,撩拨起她的衣裙。   廊下的她,虽在夜色里沉默,却又好像说了很多。只看她那双媚眼,已然生出许多恶果来。   “菊秋,过来帮忙。”芍春唤了菊秋帮忙。菊秋将门关好,便朝廊下走去。同芍春合力把荷夏抬进库房后,她识相地退了出去。   库房外,看见曹生娇欲言又止,菊秋就先开了口:“奴什么都不会说,也什么都不会问。您放心。但奴只多说一句,您做的事,可千万别叫陈姨娘担心。”   “阿娘,她...”曹生娇本想将曹家的事告诉她,可想了想却只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菊秋不再多言,俯身告退。曹生娇也转了身,往库房里去了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追书的朋友们,是不是有很多疑问?嘿嘿,请不要着急。   剧情等小碑一点点铺开!期待回归跟大家见面,感谢。 第58章 入局   库房内,芍春将荷夏绑在了架子边上。   曹生娇走进来,拎起门口装满水的瓢,径直朝荷夏走去。近前后,她抬手一泼,淋了荷夏满头。   季冬清寒,那瓢水凉的刺骨,寒意蔓延。荷夏清醒过来。   水顺着她的眉梢滑落,荷夏只觉得麻木。   “果然是你,荷夏。”曹生娇的指尖掐上荷夏的下巴,她傲慢俯视,故意试探道:“你什么时候做了云家的鹰犬?还是说,你一直都是?”   荷夏抬起了头,鄙弃地看着曹生娇开口:“曹氏,真没想到,你竟有这样的胆量,敢去动云依...”   曹生娇不说话,她撇去手中水瓢,腾开手二话不说朝荷夏就是一掌。掌声清脆,芍春在曹生娇身后瞧得真切。荷夏的脸上,瞬间生出了几道鲜红的印子。   只见荷夏狂笑起来,她试图去掩饰自己的心虚。曹生娇没恼,也没开口,而是又打了一掌在她的脸上。   荷夏口角染血,没了方才的威风,不再叫嚣。只是用恶狠的眼神盯着曹生娇。   “还说吗?”曹生娇直立起身,走向一旁的木凳上坐下后,开口:“我竟不知,你对我有这么大的怨?平日里,可是我对你们不好?”   说着曹生娇转头瞥了眼芍春,芍春装作没看见。可她心里已是狠狠咒了曹生娇一番,在她身边这三年,芍春不知自己受了曹生娇多少冤枉气。   “你到底想要什么?你就算是抓了我,害死了云依,这将军府的主母还真的,能轮到你来做?”荷夏顺势挣扎了两下,可芍春打的结实在太紧。   “你是觉得我不配?若我不配,她们便配吗?”曹生娇忽的冷笑一声,被荷夏说的,她差点就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成为这将军府的主母。   荷夏觉得可笑,却丝毫没看出曹生娇的破绽,她驳斥道:“那侧夫人可千万当心,别贪心不足,引火上身。”   “荷夏,你的生死现在置于我手。我劝你先担心担心自己。从今天开始,你不得再离开这里一步,你——可不要想着逃。”曹生娇戏演够了,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屋外走去。   芍春看了眼荷夏,跟着也退出了库房。   将库房的门落锁,芍春转身,瞧见曹生娇已经走到了漪澜斋的门口,她赶忙追去,心中有许多疑惑未解。   芍春正巧站在了廊外的阴暗处,她开口叫了声:“侧夫人。”   曹生娇欲将推门的手停滞,她没回身,只听芍春继续说道:“您是如何知道荷夏是云太傅安插在漪澜斋的人?”   “猜的。”曹生娇说着回了头,她似乎有所隐瞒。   芍春对曹生娇的大胆,感到无言。芍春到现在也不曾看明白她的复仇之路,到底要如何去走?芍春只天真的希望自己到最后能身退。她不愿再深陷这漩涡之中了。   “既然如此,您何必大费周章,演这么一出戏给她看?将人直接抓了就好。您...该不会真的要——”芍春问的越多,就离事情的真相越近。   曹生娇又怎会轻易作答,她只当芍春是敌,不是友。   只看她眼神凌厉,低声警告起芍春:“你若不想死在我前头,最好什么都不要问。”   芍春惶恐,她只是出于好奇,却不知过剩的好奇心,只会害了自己。她不再敢吭声,垂眸道了句:“是奴多嘴。您早些休息,看守荷夏的事交给我!”   “嗯。”曹生娇转了身,伸手将漪澜斋的门推开。抬脚时,垂落的裙摆拂过门槛。她又开了口:“芍春,这世间黑白颠倒,却又黑白分明。你想我说过的那些话里,又有几分是真,几分是假?”   曹生娇点拨过芍春,便开始自说自话起来:“眼下,只差徐获那一步了。”   没想到,芍春竟斗胆上了两级台阶,追问道:“您就这么确定,将军会帮您?”   “事已至此,不过是做个赌徒。一场输赢而已,我也没什么能失去的...芍春,你可问的太多——”曹生娇笑了起来,她不再想答了。   背身将门合上,她锐利的眼神刺破黑暗,也刺破了自己。   芍春困在原地,寒意从心口扩散,她甚至开始惧怕曹生娇。她记忆中那个只是有些骄纵妖媚的曹生娇,好像已经不复存在,褪去那副皮囊之后,展露出的灵魂浑浊不堪。   院中静寂。菊秋倚靠在东边耳房外头,轻轻唤了声:“芍春。”   退下台阶,芍春疲惫望向菊秋,没有开口,她心神不宁,她忽然觉得自己前路渺茫。   菊秋读出了她眼神中的惆怅,平日里虽寡言孤僻的菊秋,却能静下来观察漪澜斋中的每一个人。   “你不了解四姑娘,你若拥有和她同样的人生,你只会比她更狠绝。”风中的菊秋,那双淡漠的眼,静静凝望着漪澜斋的屋门。   叫起曹生娇的旧称时,菊秋并不是在为她辩白,而是将陈述事实。撇开眼前飘忽不定的碎发,菊秋开了口:“照她说的去做吧,你能活下去。”   “时候不早了,歇了吧。”菊秋语气轻轻,脚步轻轻。就连转身离去时也一样悄无声息。   芍春孤身站在庭院,将信将疑,却又别无选择。她也只能寄希望于菊秋今夜说过的话。抬手压灭庭中石灯两三盏,芍春推了房门,漪澜斋的夜依旧静谧。   ...   晨起,心中堆积的事情太多,曹生娇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稳。   她赤脚踩在床前的织毯上,在不经意看向窗台时,忽发现窗台上有阳光折射出的光斑。于是,曹生娇仔细去看,那块她求徐获取来的鸳鸯佩,就搁在那里。   曹生娇不知为何哼了一声,她或许是觉得自己赌赢了。徐获也一同入了局。   顾不上穿鞋,她赤着脚踩上冰冷的地板走向窗台。拿起那块鸳鸯佩,曹生娇望向庭后,眼神被恨意填满,她执迷不悟,如此一意孤行的走了下去。   当漪澜斋的门打开,她将伪装换上,朝院中的芍春说了句:“许久不曾给夫人请安,随我去趟倦春芳。”   “是。”芍春不再追问许多事情的原由。菊秋的话,她听了进去。   曹生娇刚迈下台阶,便听库房传来荷夏的叫嚣:“曹氏,你迟早是会后悔的——”   曹生娇还未发号施令,菊秋就先识相地开了口:“奴去将她的嘴堵上,您放心去倦春芳。”   曹生娇不再理会,走出漪澜斋向倦春芳去了。   刚到了院外,曹生娇瞧着院门虚掩,里头听着乱哄哄一片。她如常不通传便推门,院内却无人,曹生娇越往主屋走,就越听婴儿啼哭声越来越大。   “侧夫人?”平英急匆匆从前屋端着水盆走出来,正巧碰见曹生娇。   曹生娇笑着朝平英问道:“里头这是怎么了?”   “大小姐不知怎的,从昨夜里就开始发热,一直到现在都不见退。这会儿,夫人跟张姨娘正在里头。”平英说着焦灼地往主屋望了望,“这孙大夫怎么还不来?可愁死人了。”   “莫急,说不定在路上了。走,我也进去看看。”曹生娇装的一副关心模样,同平英一块进了屋。   “平英,可是孙先生来了——”主屋的门打开,云依还以为是平英带了孙籍过来。可抬眼一瞧是曹生娇,她就不作声了。   曹生娇见了这场面,嗔怪了句:“怎么?夫人瞧见是我来了,便如此怠慢。我可也是担忧着大小姐呢!”   云依因着徐柳南的病,已经是疲惫不堪。这会儿又来了位多事之人,于是,不耐烦地斥责道:“侧夫人,请慎言。”   她二人话语间争锋。张邯茵在旁,眼神一直关注着徐柳南,根本没空去理会。这曹生娇刚想转移火力,到张邯茵身上。就见屋门被人推开。   没想到,进来的人是徐获,只见他身后还跟着个背药箱的人。   徐获没有搭理屋内的任何人,而是朝身后的人开口道:“许先生,请您给孩子瞧瞧。”   许正二话没说,卸下药箱,就朝孩子走去。云依见状,赶忙将徐柳南搁在了榻上,方便许正医治。徐获不动声色坐在了一边。   一大早收到消息,他就截了孙籍,叫人请了看儿疾出色的许正。徐获一是怕担心张邯茵忧心,二是不想再叫孙籍这种人,随意进出将军府。   “往后,除了夫人你的病事。就不要再麻烦孙大夫了。”徐获话说的不留情面,云依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,可她还是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张邯茵站在榻边一言不发,她情绪不高,心从开始一直揪到了现在。徐获不由地去看,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当和她站在一起,但他却无法这么做。   于是,徐获起身,朝屋外走去。曹生娇察觉之后,跟着走了出去。   站在院中的梨树下,徐获不曾回头去看跟出来的曹生娇。她却自己开口:“东西,我拿到了。”   “我虽将东西给了你,但你可不要轻举妄动。”徐获假意提醒。可其实,他对曹生娇要做什么无甚关心,他从选择作壁上观后,便只要结果。   “将军要想阻止我?”曹生娇嗤笑,仿佛将一切都看破,“就不会放任我。”   徐获不屑,刚转身,屋内红绫推门出来,朝他道了句:“将军,许大夫请您进去。”   眼瞧着徐获进了主屋,曹生娇这回不再跟去。凝望起倦春芳的匾额,她忽露出一抹诡谲的笑。   转身路过那棵枯败梨树,曹生娇觉得今年的梨花可能不会开了。 第59章 雨来   自那日之后,徐柳南被诊出胆黄之症,张邯茵就开始与云依昼夜更替的亲自照拂。   云依自小胸痹,不宜劳累。但任谁劝她也不听,偏要亲力亲为。一时间,府中人人赞誉主母仁悲。可只云依自己心里明白,她是在为自己赎罪。   忧心不安,云依总怕有一日,父亲做过的恶事被揭露。她真不知到时该如何面对。   倦春芳的杂役,推门进来将汤药搁在外屋的桌案上,开口:“夫人,大小姐的药送来了。奴给您搁这儿了。”   云依坐在里屋发愣,没有理会。   杂役抬眼朝里头望了望,再次高声提醒:“夫人,大小姐的药得趁热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云依回过神来,应了声。杂役见状,转身离开。   站起身,云依不知自己最近为何,总这样恍惚,偶尔胸口发闷她也全然没在意,只以为是劳累所致,想着等到过了这些时候再请人看看。   走到外屋,伸手端起汤药,云依瞥见药碗下压着份像小药包的东西。抬脚往里屋回,将托盘搁下,她拿起小药包拆开,里头有半块鸳鸯佩,和一张字条。   “有些事,不知你想听否?若想听,酉时,赴东南。”   云依生疑,再重新拿起那半块鸳鸯佩瞧看,上头清玉二字。她只觉得熟悉,好似在哪里听过。   细细琢磨过后,云依终于想起父亲,好似是有过这样的名号。她转而又记起,曾在父亲的子规堂里,见过块一样的。   云依陷入沉思,有些事...是何事?陡然一振,她将思绪想到了长川阁的那桩事上。   “夫人,妾可以进去吗——”此时,张邯茵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。   云依赶忙将东西藏进衣袖,道了句:“进来吧。”   张邯茵推门而入,她这几日见云依脸色不好,所以总会多多过来分担。毕竟,照顾徐柳南,可是她这个阿娘应做的事。   近来,徐获表现的也算不错。他总在张邯茵轮值的时候,过来探望帮忙。徐获当然是操心着闺女的病,但也是担心来的少了,落了闺女她娘的埋怨。   他可才讨了张邯茵欢心,眼下二人正好着。徐获得尽心表现才是。   “正准备喂药呢?您歇着,换我来。”张邯茵轻轻撩起衣袖,手预备着去端那药碗。   云依却顺势接过药碗,说道:“还是我来吧,你去将帕子给我拿来。”   “好。”张邯茵应了声,走去架子边将帕子递去。只见云依贴着药碗边,先饮了一口试温。   “夫人,其实您不必每次都这样尝试。是药三分毒,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。”张邯茵说这话也是好心,云依都明白,只是她还是一样执拗。   “孩子的口齿娇嫩,我总怕烫到她。别担心,这方子我问过许先生了,与我的胸痹之症无碍。”云依笑了笑,想叫张邯茵宽心。   话已至此,张邯茵还能说什么。只能也跟着笑了笑,道了句:“那就好。”   前几次喂药,徐柳南都会哭闹不止。这几日许是习惯了,喂药基本都是顺顺当当。张邯茵到榻边熟练抱起徐柳南,云依坐在对面喂药,一气呵成。   看着药见了底,她二人总算是松了口气。拿起帕子给徐柳南擦嘴,云依说了句:“今日,小南可能要麻烦你多照顾会儿了。”   “夫人,有事?那您尽管去就是。”张邯茵没多问当即应了,她向来对旁人的私事不感兴趣。   “辛苦你。你若觉得平英她们帮忙,你不方便。你可把红绫叫来。”云依提起姬红绫,张邯茵立马撇了撇嘴,她心想指望姬红绫,还不如指望徐获。   一想到上次,姬红绫差点没把自己的宝贝闺女扔出去,她就后怕。更别提什么换尿布,把新尿布弄脏;给小南擦嘴,把小南擦哭的事了。   张邯茵赶忙摇了摇头,回道:“不用了,不用了。妾觉得平英她们蛮好。”   “您何时出去?”张邯茵问道。云依瞧了瞧外头阴沉的天,回了句:“待到日入吧。”   “瞧着今儿的天不太好,您出门别忘了带伞。”张邯茵将徐柳南搁在榻上,提醒道。云依忽感一阵胸闷,张邯茵没察觉,只见她自己伸手顺了顺胸口。没做回应。   ...   酉时临近。天起三声闷雷,张邯茵怕惊着徐柳南,赶忙用手将她的小耳朵堵了上。   云依推开门朝张邯茵开口:“我去去就回。”   “您路上慢些。”张邯茵刚松开捂着徐柳南的手,想再次提醒云依带伞,一抬眼,却已经看不见云依的身影。   张邯茵将目光平移,那油纸伞,就孤零零的搁在原地。   风雨欲来,乌云遮住了骄阳,周遭的一切都死气沉沉。云依穿着裘袍,却还是能感受到冬带给她的寒。   行路而去,东苑后头的小花园,萧条僻静。云依也已经有半年未曾踏足过这里。   刹那间,鸦鸣四野,云依不由胆寒。可她仍循声到了赴东南外头。眼前这座单调的木屋,因位置朝向东南,而得了这么个名字。   “为何是你?”云依抬眼惊叹。赴东南的廊下,曹生娇挥袖风起,鸦群紧跟着趋之若鹜。   “所以是我,您很失望?”曹生娇看着争抢夺食的鸦群愈渐欣喜,她又开了口:“夫人,你看——它们明显是被人豢养过的。如今主人不在,桎梏不见。得到自由的机会就在眼前了,它们却又这样无所适从。”   说着,曹生娇俯身拾起廊下的石子,朝鸦群掷去。看着鸦群一哄而散,她继续喃喃道:“和我一样无用。”   云依隐隐觉得身子不适,却仍强撑着一步步往门廊下走去。   到了曹生娇面前,她逞强开口:“你叫我来,不会就是为了让我看你放生这些乌鸦的吧?”   曹生娇摇摇头,还是没打算说正事,“云依,你知道,我很羡慕你吗?你就好像只矜贵的金丝雀,而我就像是这落寞的乌鸦。我总觉得,我离你只有一步之遥,可就是这一步,我一生也追赶不上。”   曹生娇话音刚落,大雨倾注而下,云依不想再听她讲些莫名其妙的话。   于是,转身想要离开,可她抬脚步子发沉,差点没站稳。还好她顺势将手撑在了廊柱上,抬眼望着被雨水冲刷的花园,云依忽然有些惴惴不安。   曹生娇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,看着背身站着的云依,她终于开了口:“那半块鸳鸯佩,你可见过了?”   云依听见曹生娇的话,靠在廊柱上,伸手掏出袖中那半块鸳鸯佩。朝曹生娇递去,她开了口:“此物...你从何处得来?这清玉二字又是何意?”   曹生娇眯眼笑道:“这玉佩本是一对,还有半块,在你家。那上头应是写着怀安。”   将这段旧事提及,云依的迟疑,让曹生娇感觉到,云依对这件事是在意的。   她故意抬高声调,朝云依说道:“云太傅与长公主的故事,我觉得夫人您一定感兴趣——”   天色黯淡,赴东南没有燃灯,云依回眸模糊着曹生娇的身影。此刻的她很矛盾,她想知道,却又害怕知道父亲曾一心想要隐瞒的过往。以及这段故事中,是否关于阿娘...   可是,曹生娇并没有给她选择。薄唇轻启,曹生娇将这段反复练习过的话语,讲给了云依听。   “太傅当时风流,众星捧之。引得长公主倾慕。所以那时,在世人眼中,他二人郎才女貌,着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久而久之,太傅与长公主便在传闻中,走到了一起。就在大家以为这二人定能此生携手的时候,太傅竟因为一个女人的出现,毅然同长公主分别,并转头就娶了那个女人。夫人,您猜猜,让太傅背弃长公主的那女人是谁——”   曹生娇看着云依苍白的脸,发绀的唇,乘胜追击道:“我本以为你的出生能有多高贵,其实,也不过与我一样不堪。什么情有独钟,什么伉俪情深。都是无知者臆造出的传说。事实上,你的母亲,江澜。就是毁了那段感情的恶人。”   云依眉头紧蹙,她从未见过自己的阿娘,每每向父亲追问起阿娘的事时,父亲也总是有意无意的回避。以至于,在听完曹生娇的这些话后,她竟开始产生怀疑。   她的呼吸开始变的急促,心脏跳动的声响,让云依愈发不安。   “够了。”刺痛感突然安从心口袭来,云依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,可她的身体却在发冷,“侧夫人,你到底是得了谁的授意?告诉我这些,你又是什么意图...”   曹生娇漠然,看着云依一点点顺着廊柱滑落,直至瘫坐到地上。她才肯俯下身,开口:“有人要我杀了你。可那人却只是让我,在今天讲个故事给你。”   曹生娇痴笑起来,许久,看着彻底倒下的云依,她说了句:“至于,那个人是谁?等咱们到忘川桥头碰了面,我再告诉你——”   云依的侧脸,贴着冰冷的地面,她用微弱的声音对曹生娇说了声:“...救救...我...”   看着气若游丝的云依,曹生娇竟生出一丝怜悯来,说到底她对她并没有仇怨。   只见,曹生娇伸出右手一点点向云依靠近,黑与白的一念之差。只可惜,她还是在最后一寸退缩。她做不得悲悯众生的神,她是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人。   曹生娇清醒后,逃离的很快,这场风雨将她的踪迹,霎时掩埋。   云依倒在廊下无助回望,她能感受到生命的流逝,记忆与躯体的剥离。那一十三年曾判过的生死,如今她想,能活到现在也算不上不值...   又不知过了多久,雨中忽然传来两声焦灼的呼唤。云依用最后一丝力气,抬眼看见,张邯茵一个人慌乱的撇开手中雨伞,朝自己奔来。   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,于是,云依在张邯茵来到她身边后,开口道了那声,一直没有说出口的:“抱歉...” 第60章 风止   “您说什么?夫人,夫人——”   张邯茵跪在云依身旁,握起她冰冷如霜的手。张邯茵一遍遍想要唤回云依的意识。   可无论怎样都是无济于事,张邯茵意识到,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。于是,她脱下身上的斗篷,盖在了云依身上,想让她暖和些。   “我去叫人,您一定再等等我。”张邯茵慌忙起身,顾不上自己衣裙单薄,冲进雨中向倦春芳奔去。   张邯茵找到云依不是巧合,她是在徐柳南的枕头边发现了,那张被揉皱了的纸条。   起初,她想当做没看见。后来,却又因为这场雨变得在意。就这么,在踟蹰之中,时间一点点流逝。左右等不到云依归来的张邯茵,还是决定叫人去寻。   可当她瞧见平英时,又改变了主意。纸条私密,她怕云依不想节外生枝,就打算去那看一眼状况再说。就这样张邯茵提伞,去了赴东南。   大雨滂沱,雨雾升腾浮天阔。赴东南到倦春芳的路并不远,张邯茵却一直怪自己太慢。   方用手挡去眉间的雨,一抬眼,她便撞进了身墨色长袍。伞中那张凝重的脸,在看清撞人者是张邯茵后,温润起来,只听徐获开口叫了声:“阿茵。”   “徐获,你快跟我来。”张邯茵瞧见徐获,就像是看见了光。她二话不说,拽起徐获的手臂,欲往赴东南。   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徐获跟在张邯茵身后,他手中的伞,下意识向她的头顶偏去。   张邯茵满心只想着云依的安危,眼下根本无法开口跟他作解。徐获想要问清,便停下了向前的脚步。   张邯茵回眸,徐获从她六神无主的眼神中,读到了慌张。于是,徐获抓起她的手臂,再次问道:“阿茵,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   “救救夫人。徐获,请你救救夫人。夫人在赴东南,若是再晚些就来不及了。”张邯茵想到云依还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,就止不住的害怕。   生死离别,尽管已看了许多遍。可她还是一样畏惧。   徐获听后,没有一丝惊讶。他镇静如常,只见他将纸伞塞进张邯茵手中,说道:“你先回倦春芳,通知人去请大夫。云依那边,就交给我。”   “阿茵,你听明白了吗?”徐获瞧她没反应,便又做了提醒。张邯茵终于重新振作,郑重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小花园的岔路分道,张邯茵与徐获默契转身,没入茫茫。   张邯茵先到了倦春芳,她用力推开前屋的门,平英与平华瞧见张邯茵这副狼狈样,十分惊讶。   “张姨娘,您这是?”平英站起身,望着浑身湿漉的张邯茵,不知如何是好。   “平英,快去请大夫。夫人出事了,将军已经去了赴东南。”张邯茵情绪激动地看着屋内两个无动于衷的人,终于忍不住怒吼道:“还愣着做什么?快去请大夫,快啊——”   “好,好!”平英终于有了反应,动身就往屋外去。可一旁的平华,不但没有帮忙,反而叫住了平英:“等等。”   张邯茵诧异道:“你做什么?”   “张姨娘,说的这些。我们凭什么相信?张姨娘是如何知道夫人出了事?还是说,这些都是张姨娘你的图谋?”平华句句逼迫,她毫无理由的怀疑,全都来自她对张邯茵的心虚。   张邯茵怒不可竭,上前一掌拍在桌案上,她盯着平华的双目回道:“我不管你怎么想,但我现在以将军的命令,命令你们去请大夫。孙大夫也好,许大夫也罢。一刻钟之后,我要见到人。不若,你就别想好过。”   平华想要起身反抗,却被张邯茵一掌按下。她有力的掌心,将平华的肩膀紧握。束缚住平华,张邯茵回头朝平英说了句:“平英,你的时间不多,可要抓紧。”   平英其实是相信张邯茵的,所以在她说完这句话后,平英立刻离开前屋,出了倦春芳。   ...   赴东南那边。徐获在廊下发现了,奄奄一息的云依。这时候,云依已经认不得他了。   伸手抱起云依,触碰到她冰冷的身体,徐获有种不好的预感。数年夫妻,虽是有名无实,装模作样。可云依毕竟是徐获第一个,亲自迎娶进门的女人。   如果云依真的死了,徐获觉得自己应是会感到惋惜。却也仅止于此。   云依盖着张邯茵留下的斗篷,靠在徐获怀里,她此刻,就好像沉沉睡去。只是,谁也不知,她的这场梦,会做上多久。又或者,这一梦将是永恒。   雨势渐弱,徐获抱着云依一刻不曾耽搁。踏进倦春芳的门,他高声道了句:“来人——”   张邯茵在前屋与平华对坐,一刻不离的看着她。听见徐获的声音后,张邯茵起身快步走向屋外。   平华见状,立马跟出了屋。直到瞧见徐获怀中抱着的云依,她才总算是相信了张邯茵。她慌忙开口:“夫人!夫人,这是怎么了?”   徐获并未理会,他抱着云依边往主屋去,边朝张邯茵开口道:“大夫,去请了吗?”   “平英去了,应该快到了。”说着张邯茵帮徐获推了屋门。   进到屋内,徐获才将云依放在榻上,平英就领着孙籍匆匆赶来。   “将军,请在下为夫人医治。”将药箱搁下,徐获腾出地方给孙籍。孙籍坐在榻边,瞧着云依的情况不妙,掏出针灸包后,他朝徐获开口说了句:“将军,能否让人都先出去。”   徐获抬眼扫视一周,这屋内杂七杂八站了许多人,他便抬手一挥示意众人离去。   这下屋内清净,孙籍将脉诊过,开始施针。其实,他心知肚明,以云依的底子,迟早会有这么一天。只是发病这样急骤突然,不禁叫孙籍生疑。   孙籍在榻前医治,徐获走去张邯茵身旁,开口:“你也出去吧。都湿透了,回去换身干净衣裳,别着凉。”   “我没事。”张邯茵摇了摇头,不愿离开。   徐获无奈,他知道劝说不动张邯茵,便找来了一张薄毯披在了她身上。轻轻拢起她的肩,徐获扶着张邯茵,让她坐在了外屋的椅子上头。   张邯茵坐着,什么话也不说,目光紧紧盯着里屋。徐获与她对坐,手指忍不住叩上桌案,一下,一下。他仔细将今日的事琢磨。   忽的,徐获手指停顿,想起了——漪澜斋的曹生娇。   门外混乱的脚步声,拉回徐获思绪。他站起身,朝张邯茵说道:“我去瞧瞧。”   “嗯。”张邯茵点头回应。   徐获推门,还未踏出主屋,就看见云忠君带了一行人,急匆匆进了倦春芳的门。   徐获将脚迈出,站在廊前,冲台阶下的云忠君高声道:“太傅大人,何故深夜私闯我这将军?”   云忠君遥遥对立,开口问道:“徐获。云依呢?”   云忠君收到消息前来,还是孙籍报的信。那时候,平英去请孙籍,孙籍闻言觉得情况不妙,便立刻叫了医馆的小厮到云家禀报。   没想到,云忠君爱女心切,情急之下竟领着人擅闯了将军府。只是,云忠君未免太过放肆。尽管他是天子帝师,辅国摄政,可这私闯将军府的罪过,他也难担得。   “太傅大人,还没回答臣的问题。”徐获泰然自若地凝视,已然是想奉陪到底。   云忠君却也不曾退让,继续追问道:“我再问你一遍,云依眼下如何?”   平英见平华在旁,想要参言,一把拽住她的衣角,摇头提醒。   可平英没想到,这平日看起来稳重的平华,竟鲁莽至此。只见她甩开平英的手,向前一步跪在云忠君面前说道:“启禀大人,奴有事禀报。”   云忠君看着眼前,突如其来的平华。想起这是云依的陪嫁,于是道了句:“说。”   平华像是得了令箭,大胆开口:“奴今日见张氏慌忙出门,回来后,就告诉奴几个夫人出了事。奴还因为质疑了张氏两句,便遭来了她的恐吓。后来,等奴见到夫人时,就瞧见夫人脸色苍白,被将军抱怀里。可奴越想越觉得不对,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?”   平华说完,惊得平英一身冷汗。她看不明平华,可她也清楚,平华分明是有意想将宠妾灭妻的帽子扣到,张邯茵跟徐获的头上。   斗胆看向廊前的徐获,平英被他的眼神,吓的缩回了目光。平英心想云依生死未卜,平华又将祸事挑起,这下是真的乱了套。   “张氏,在哪——”云忠君闻言怒形于色,身后他带的人跟着躁动不安。   徐获背着的手,已经握成了一团。他刚想出言,就被身后推门走出的张邯茵打断。   “我在这儿。”门外的一举一动,她在里头看的清清楚楚。张邯茵之所以,站出来,也是不想徐获为难,“孙先生,已经在里面给夫人医治。您暂且安心。”   面对着院中,一双双充满诧异与疑惑的眼眸,张邯茵从容开口:“这件事与我无关。但我也跟平华,有同样的疑问。夫人变成这样,一定不是巧合。”   “既然,与你无关。你又为何如此确定这不是巧合?”云忠君抬眼,他手指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玉韘。这是她第一次见张邯茵,他高傲的注视,眼中充满不屑。   张邯茵并没有被云忠君的蔑视击败,她也不在乎旁人,无关紧要的看法。她只是她。   伸手从袖中掏出,那张被雨水打湿的字条。张邯茵递向身旁的杂役,让她转交给云忠君后开口:“我在夫人的枕边捡到了这个。”   接过字条,云忠君冷笑一声:“哼,单凭一张字条。叫我如何相信你?”   “您可以不信。我也知一切无从辩驳,但清者自清。我相信太傅大人会给我一个公道。只是眼下,夫人还在里面,情况不明。您与将军能否把恩怨暂且放下,待到事态平稳,再议此事。”张邯茵字字句句诚恳,她只想云依没事,其余的,她都能承受。   徐获转头看去,周遭烛火映出那张坚毅又平静的脸,他爱这样的张邯茵,她的临危不惧。一如初见。   只是,这次张邯茵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个人,还有徐获站在她的身旁。   “好。只是那在这之前,我还是希望张姨娘,能暂时由我来看管。”云忠君以进为退,鹤守得了授意向前走去。   徐获见状将张邯茵揽在身后,怒喝道:“我看谁敢。”   刹那间,剑与鞘碰撞,响彻倦春芳的庭廊。云忠君身后的护卫拔了剑。   才得了消息带人匆匆赶来的无庸,一进院瞧见这阵仗,二话不说拔刀将云忠君和护卫,团团围住。   云忠君陡然狂笑,遥看向廊前的人说道:“徐获,你也不过薄情寡义之辈。倘若今日云依有恙,我不放过她。”   倦春芳里一片混乱,双方僵持不下的对峙着。根本没人注意到,大门外,一个被绑着双手的女人,正跌跌撞撞走来。   荷夏用尽最后的力气,强撑着走进院内,扬声道:“侧夫人,侧夫人——要...害夫人...”   众人闻声注目。只见,话音刚落,荷夏砰的一声昏倒在地。 第61章 香消   半个多时辰前的漪澜斋。   曹生娇慌慌张张地回来,随即进了屋,将门关上后就再也没出去过。   芍春立在前屋的窗户后头,瞧着主屋的门开了又合,疑问道:“她这是怎么了?”   火炉煨汤,菊秋坐在小凳上,将手中蒲扇轻轻摇晃。她垂眸时,炉下的柴火旺盛着。芍春方才的问话,她听见了,却不想回答。   芍春回眸,菊秋依旧没抬头。她无奈叹了口气,想这漪澜斋里没一个省心的人。   刚想离开窗台,抬脚去跨那门阑。芍春就被一块方巾捂住了口鼻,一股刺鼻的气味涌进鼻腔。她意识到大事不妙,想要用力的挣扎,却发现四肢瘫软下来。   菊秋顺势将她拖回屋内,把芍春轻轻靠在墙边,才松开了那块方巾。芍春惊诧,她的呼吸跟着变得急促,却又是那么无力:“你...为什么?难道...是她...让...”   菊秋站起来,随手一掷将方巾堕入炉火,看着东西燃烧殆尽。她终于开了口:“不是她,她也不过和你一样罢了。芍春,自求多福吧。如果你还能活过来,千万记得我的话——装傻。”   “...”芍春的嘴,无声开合。菊秋悲怜垂目。   许是,感谢这些年,芍春对自己的照顾,她并未对她下死手。但余下的造化,菊秋就交由她自己了。   俯身扯下芍春腰间库房的那把锁钥,菊秋退出前屋,将门紧紧关上。   走过漪澜斋的门廊,她转头透过缝隙看见,曹生娇浑身湿透,孤坐在案边。菊秋也不知她是冷,还是胆寒。颤抖的手一直不曾停歇   紧握从芍春那得到的锁钥,菊秋面不改色转身。她认定人世就是因果里徘徊,谁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。   锁扣砰的一声响,菊秋素手推门,昏暗之中,她望进一双倦怠的眼眸。   “是准备除掉我了吗?那就快些动手吧。”荷夏累了,她不想再苟延残喘的活,她觉得这是最好结局。她也本该在害了玉芜之后,得到这样的结果。   菊秋快步走去,从袖中掏出匕首那刻,荷夏闭了眼。她只求菊秋能给她个痛快。可刀起刀落,不见血光。甚至连痛觉都没有。   荷夏不可置信地睁眼,只见她踝间的绳索松懈,菊秋佯装匆忙说道:“荷夏,快逃——”   “你?”荷夏茫然无措,菊秋架起她的手臂,开口:“我偷了芍春的钥匙。别愣着,再不走就来不及了。”   菊秋扶着荷夏往库房外走。因着好几日未走路,荷夏抬脚时差点跌倒。   站在门外,菊秋松开了搀扶她的右手,说道:“走,快走。赶在她们之前阻止,希望一切都不晚。”   菊秋装模作样,荷夏深信不疑,朝她道了声:“好。”   求生的欲望,驱使荷夏朝漪澜斋外奔去,纵使一路上磕磕绊绊,她也想要逃离。人,哪有不怕死的。   菊秋将双手背起,薄雾弥漫,淅沥的雨又落。她嗅到潮湿的空气里,夹杂着夜来香。忽听,檐下寒蝉鸣了两声,抬眼注目起漪澜斋,她抬了脚。   屋内的曹生娇,发现有人推门。抬起了头。当与菊秋四目相对,曹生娇察觉到,她眼神里多了几分凌厉,不似往昔那般恬淡。   “四姑娘,您的事已经做完。这剩下的,可以交给我们了。”菊秋说着,将手中的白玉药瓶搁在了案上,“这药饮下两个时辰左右才会发作。无论怎样,事情都已成定局。那位的意思是,尊重您的选择。”   曹生娇手指捻起白玉瓶,低声问道:“云依真的会死吗?曹家真的会垮吗?我是不是...错了?”   菊秋无言,曹生娇的问题,她无法作答。可其实曹生娇质问的,是自己。她作恶助纣,成为别人手中利剑,刺向云依时,也毁掉了自己。   掀开白玉瓶上红色的绸,曹生娇欲饮下。菊秋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,提醒道:“四姑娘!那位有意放过您,您完全不用走到这一步。”   “我不想逃了,没有意义了。我这辈子已经被临安困住,逃去哪里都是一样。阿娘和我在一起,就还是会想到那段屈辱的过去。放过她吧。”曹生娇将罪恶背负,话语间决绝,已无转圜。   菊秋觉得自己说到这般,已是仁至义尽,于是渐渐松开了,抓住她的那只手。   苦涩入喉,冰冷的划过她。曹生娇此刻心如止水。菊秋隔着轩窗望见,一簇簇夜来香,冻死在夹竹桃之下。   收起残局,菊秋最后与曹生娇道别:“奴走了。”   曹生娇点了头,菊秋颔首退后。走时,她故意没有关上漪澜斋的门。   遥望去灯火辉煌的屋室,岁月无声,曹生娇一个人静静等待...她在等,等着演好这最后一场戏。   ...   倦春芳里的僵持,在孙籍的推门声中结束。   云忠君拨开人群走去,焦急询问:“孙籍,云依怎么样?”   孙籍摇头叹道:“在下尽力了。”   云忠君忽的脑子一翁,眼前迷茫,他不觉向后踉跄了半步。鹤守赶忙扶起,关切道:“大人!”   这样的生离死别,云忠君其实早在梦里,翻覆了许多遍。他以为自已经有能力接受。却不想还是一样悲痛。云忠君强撑着,开口:“鹤守,你去看住曹生娇。”   “是。”鹤守拱手回道。云忠君掀袍与徐获擦肩而过,疾步进了屋。   张邯茵在廊前潸然泪下,她忽转身闯入,却在将要靠近云依时怯步。屋外嚎啕声,此起彼伏地响起,她单手撑在拱门边上,望着眼前的一切。   徐获跟着走来,他心中尽管有几分沉痛,可那张脸依旧不动声色。倒真显得薄情。   他撑扶起张邯茵的肩,低声唤了句:“阿茵。”   张邯茵没应。   那边云忠君坐在云依身边,轻轻拂过她的脸。悲怆至深,眼中的泪翻涌,顺着云依的脸颊滑落。   “为什么!云依的病情,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?”云忠君发问。   孙籍暂时没有回答云忠君的问话。而是拿起桌案上放凉的药碗,朝张邯茵问道:“张姨娘,这里头装的可是治疗小儿胆黄之症的药?”   张邯茵抬眼,回道:“是。”   “请问这药的方子可还在?”孙籍追问。   “在。”张邯茵赶忙走向桌案,她记得云依将药方搁在了右侧的抽屉里头。取来药方,张邯茵伸手递去。   孙籍接了药方看过,说了句:“这药被人换过。”   “什么?您的意思是这不是治疗胆黄的汤药?”张邯茵诧异。这药都是按着许正的药方去抓,怎会被人换过。   孙籍将药方折起,说道:“这碗中的汤药,的确是张仲景《伤寒论》中治疗胆黄的麻黄连轺赤小豆汤。可这许大夫的方子,上头用的却是另一种汤药。”   “那就算汤药被换,这与云依又有何关联?”徐获疑问道。   孙籍看了眼榻边的云忠君开口:“是麻黄,胸痹者慎用麻黄。这汤药夫人可曾用过?”   “是。夫人用过,每每给小南喂药之前,夫人都会亲自试温。可按说用量并不大,又怎会...”说到此处,张邯茵垂了眸,她心下愧疚。她想若一开始,试温的人是自己,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。   事情到此,孙籍基本是明了,有人早就盯上了云依。   他走去云忠君身边禀道:“大人。若是单单是这麻黄的用量,可能夫人也不会...重点在于,在下诊出夫人有急火攻心之象。加上天寒,劳累。几者累之。才终导致了,夫人... 前后巧合,依在下看,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。”   死这个字,孙籍几次不敢说出口。他虽遍看生死,早已麻木,却也懂得尊重。   云忠君抬了头,孙籍交出云依迷离之中,塞给她的鸳鸯佩,开口:“大人,这是夫人交给在下的。在下怀疑,这件事与此有关,请您过目——”   云忠君瞧见鸳鸯佩,明显一震。他的手将鸳鸯佩紧紧握住,徐获的表情也跟着变化。只有,张邯茵茫然地看着屋内,这一个个起心动念的人。   云忠君恨将玉佩揉碎,将前尘一起揉碎。   他最后一遍抚过云依冰冷的脸颊,柔声道:“云依,再等等阿爹。等阿爹回来,就带你回家。”   鸳鸯佩所指,已表明这件事与张邯茵无关。云忠君毅然起身,走过张邯茵身旁。他眼下冲着漪澜斋去了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小碑提示:文中有关药理知识,为剧情需要,请勿深究。感谢。 第62章 玉殒   漪澜斋外的石灯被菊秋一一引燃,她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逼近。最后,再看了眼屋内的曹生娇,菊秋隐匿进黑暗消失不见。   鹤守领着人气势汹汹地来。可到了阶下,他们便止步于此。   曹生娇望着屋外,并没有对他们的到来感到慌忙。她空洞眼眸中,飘忽不定的灯火,在灼烧。   “夏护卫,我们要不要先将这毒妇擒住?”有人开了口。   鹤守横眉怒目立于院中,他恨不得当下就将曹生娇抵于剑峰之上。可他却还是耐着性子,回道:“不必了。大人,很快会来。她跑不掉的。”   “是。”那人不再多言,应了一声退下。   ...   云忠君来时,直冲主屋而去。鹤守见状领人退到了院门口,不准任何人入内。   屋内,曹生娇刚抬眼,就被突如其来的一掌击倒在案前。口中腥气蔓延至嘴角,她轻轻拭去,娇艳的红晕染开来。云忠君抬手,掐住了她的下颌,怒声质问:“为什么害她?”   “谁?”曹生娇看着云忠君愤怒的双眼,不曾胆怯。   “别给我装傻。荷夏已经从你这儿逃出来,把什么都说了。”云忠君证据确凿,容不得曹生娇狡辩。   可本就是当局者的曹生娇,要做的就是,陪他演到底。眼看她入戏,装作惊讶道:“不可能!我明明将她——”   云忠君见曹生娇这个反应,随手一掷将其甩开。   掏出那块鸳鸯佩,垂落在曹生娇眼前,他又开口:“这块只会出现在曹家的鸳鸯佩,你又如何辩解?说,这东西,你是如何得来?”   “是曹谓安,还是...她?”提及怀安,云忠君的语气明显弱下来。他甚至不敢去叫她的名。   曹生娇闻言,陡然狂笑,那声声尖锐的笑,刺进云忠君的耳朵。   她撑起身子,朝云忠君开口:“母亲被曹谓安困在晴园里头多少年,您真的不知吗?母亲的一切,早就落进了曹谓安的手中。包括这块鸳鸯佩。”   “你们做这一切,害死云依,究竟是为了什么?如此于你,又有什么益处?难不成你是想做这将军府的主母?”云忠君一掌拍在案上,继续质问。   曹生娇听见云依的死,有一瞬间的悲伤。转而又觉得好笑,她不明白为何所有人,都会认为自己是贪图那个位置。权势与名利,她从未攀附过半分,她才是那个最想逃离这里的人。   嘴角的血凝了,曹生娇开口道:“他恨你!而我,不过是他手中,为了报复你的一颗棋子。”   “害死云依,就是他想夺走你最重要的东西。你们之间的恩怨太多。太傅的位子,长公主的心意,帝王的赏识。曹谓安有多骄傲,就有多恨你。这块鸳鸯佩只是个开始。”   曹生娇的话真假参半,她没能演好人生的戏,却把临终前的这场戏,演的淋漓尽致。   云忠君勃然大怒,他将手中那块鸳鸯佩碎于一瞬。经年和曹家羁绊纠葛,他多是看在吕素娘的面上退让。没想到,如今曹谓安竟将他逼到这一步。   从这一刻开始,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,都要将曹谓安置于死地。不得翻身。   眼见,云忠君入了局。曹生娇又给自己加了最后一场戏。   她从凳子上,跪到云忠君面前,拽着他苦苦哀求:“我把事情搞砸了。曹谓安一定不会放过我,他一定会杀我灭口...太傅大人!太傅大人!您能不能帮帮我,您只要能救我,我什么都愿意做——”   云忠君一脚将曹生娇踹开,他要曹生娇偿命。曹生娇活着对于他来说没有意义。   想要将曹谓安铲除,单凭靠这样的府门祸事,根本不足以定罪。到时,顶替赴死的还是曹生娇。云忠君不想打草惊蛇,他心中已有了别的打算。   “鹤守——”云忠君转身,高声道。   鹤守闻讯赶来,跨进屋门,云忠君只交代了句:“曹氏自缢。”   鹤守便领会,他掏出腰间麻绳,朝曹生娇走去。曹生娇装作惊慌,忙忙后退,她口中声声道:“太傅大人,饶命!太傅大人,饶命!这件事与我无关,都是曹谓安一手策划——”   麻绳无情勒上她白净的颈,鹤守还未转去她的背后。就见曹生娇表情痛苦,血顺着她的口角滑落。是那白玉瓶中的药,发了作。   抓起曹生娇的手腕,摸到她脉搏异常地跳动。鹤守赶忙向云忠君禀道:“大人,是毒。”   “呵,他倒是比我还想要除掉你。”云忠君回头瞥了眼曹生娇,朝鹤守说道:“我们走。”   “是。”鹤守回应。跟着云忠君出了屋。   戏终人散。曹生娇撑着身子靠在桌边。   这毒发的缓慢,一点点的肝肠寸断。直到此刻,她才终于明了,那位一石二鸟的谋划。她希望事了之后,那位真的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。   只可惜,关于云依的那一环,曹生娇始终无法释怀。但果生果了,她也将命抵上了黄泉。   周下寂静。再回望起,住了三年多的漪澜斋,曹生娇蓦然笑了。往昔种种,如云烟散去。对于这样的结局,她并没有什么不满...   只是...她还想再等等...   ...   云忠君带人回到倦春芳。   此时,封凌与宁梧也闻讯赶来。府中出了这么大的事,她二人这会儿才收到消息。一进院瞧见这怪异的氛围。平日里,滔滔不绝的封凌,站在院内竟一声不吭。   云忠君推门入内,房间的死寂,让他终于接受了云依离去的事实。看向守榻边的张邯茵,云忠君说道:“你和孙籍出去吧,我和徐获有话要说。”   孙籍听后,背起药箱先退了出去。张邯茵抬眼,下意识看了眼徐获,也起身离开。   “我要把云依带走,这里不是她的家。”云忠君说着轻轻将云依扶起,靠在怀里。徐获的手,握住云忠君的手臂,阻止道:“你不能带她走。”   “云依以前说过,如果她死了,葬礼要办在她的暮春雅堂。这是她的遗愿。所以,云依我必须带走。”云忠君去意已决,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云依带走。   徐获明显有一瞬的迟疑。云忠君接着开口:“我已想好,于外宣称云依病重,被我接回家修养。三日后,病逝发丧。至于,漪澜斋与将军府的善后,就交给你了。”   “太傅的意思是,要将这件事瞒下?”徐获不解。   云忠君撇开徐获,将云依横抱起来,才开了口:“给云依和将军府留些体面吧,我想让她好好的走。至于其他,也与你无关。那是我的恩怨了。”   云忠君说完,抱着云依向外走去。徐获这次,没再阻拦。   屋外,张邯茵看见云忠君抱着云依走出来,刚想询问,就被身后的姬红绫一把拉住。她怕张邯茵鲁莽,抬手示意她别去。   徐获跟着出来,于众人面前朝云忠君说道:“夫人,就劳烦太傅大人费心了。”   云忠君颔首,没再作答。走下台阶,对平华、平英说了句:“你们也一起回去。”   她俩面面相觑,应了声:“是!”   走过众人注目,云忠君一路疾行出了倦春芳,领着鹤守他们离开了。   院中众人无声望向徐获。尽管每个人心中都充满疑惑,却没有人敢开口。只有张邯茵有恃无恐,走向徐获身旁,问道:“徐获,这是怎么回事?”   可惜徐获并没有回答她,而是朝众人正色道:“夫人旧疾复发,太傅大人爱女心切,亲自接回府中调养。这就是今晚倦春芳发生的事,你们听懂了吗?若发现造谣乱传者,杀无赦——”   徐获声音低沉,简单两语,便听得在场的人胆寒。众人纷纷点头应下。   转头再看向身边的张邯茵,徐获轻声道:“阿茵,把小南接回去吧,从今天起,她只属于你一人了。照顾好小南,照顾好自己,回去好好休息。等我把事情处理完,再去看你。”   徐获毅然转身,根本没注意到身后,张邯茵惊疑的目光。   路过封凌和宁梧身旁,徐获有意无意看向宁梧,宁梧无处闪躲。她知道徐获是在提醒自己,不要将消息送进宫墙。这一次,无论多么为难,她都决定让徐获放心。   因为宁梧知道,倦春芳可能很快就该易主了。 第63章 生误   寂寥的漪澜斋,终于在今夜热闹了一回。   曹生娇呼吸微弱趴在凳面上,静静凝望庭院空荡。她像是在等人。曹生娇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,她腹中绞痛,脸上却看不出分毫。   直到,徐获出现威严肃立。   遥遥相望。曹生娇忽然发觉,少时自己见过他。是在哪?也记不得了。可她却记得,那时徐获也曾鲜衣怒马。   再看看,他现如今的模样,曹生娇便不由得叹了口气。她在惋惜徐获,也在惋惜自己。说到底,是谁毁了他们?是王权,还是富贵?曹生娇想不明白,也不用再想。   看着徐获步步靠近,曹生娇终于开口:“你终于来了...”   “用云依的死,换来两家对立。这就是你的谋划?”徐获沉声问道。   “是。可我不曾冤枉过曹谓安,他对云忠君下手,是迟早的事。云忠君自己也清楚,否则他不会轻易相信。兽穷则齿,我这样倒不会让他输得太惨。”曹生娇刻意狡辩,全然将罪过揽在己身。   但徐获明白,这整件事单凭曹生娇自己,根本做不到这一步。他也一直没有停止过怀疑,因为从拿到那块鸳鸯佩开始,就太过顺利。   只可惜,徐获从选择隔岸观火,到最后什么也没做。   曹生娇撑着最后一口气,开口:“徐获,我想你是感谢我的吧。如果曹谓安倒了,云家也不会独大,你就能摆脱他们了。所以,我求你最后一件事...我死了...麻烦将我...送出临安...”   “...生在这里,死后...我不想...再留下...”曹生娇语气渐弱,就这么在徐获眼前断了气。   生时悲哀,死后也不快。徐获觉得她这一趟人间枉来。   傲然俯视,徐获想自己对于曹生娇的记忆,可能起与名姓,也止于名姓。至于云依,徐获或许还会怀念。但曹生娇与他,本就是陌生的人,分别自然还是一样陌生。   无庸迟迟不闻屋内动静,斗胆跨门而入。   走去徐获身旁。无庸看向倒下的曹生娇问道:“将军,这接下来,您打算怎么处理?”   事已至此,已无回头路可走。徐获便要好好在这浑水之中,趟上一遭。他开口吩咐道:“叫人将尸首处理掉,事了再把骨灰送去缙云。这漪澜斋就先封了吧,等到云家发丧。便没人顾得上,关心她的死活。若有人将陈姨娘的事传出,就把曹氏失踪的消息放出去。”   “是!”无庸领命。徐获又想到了什么,接着开口:“还有,将倦春芳和漪澜斋剩下的人,全都看管起来。至于去留,等到事情结束,再行定夺。”   “好。将军若再无别的吩咐,属下这就去办。”无庸抱拳,徐获挥手道了句:“去吧。”   刚转过身来,无庸定神瞧见院中站着的人,惊诧叫了声:“张姨娘!”   徐获听见无庸的话,跟着转身。只见姬红绫匆匆追来,从倦春芳开始她就一直想要阻拦张邯茵。可张邯茵却执拗的想要,到这儿来弄个明白。   没想到,她们碰巧遇见徐获,更碰巧听见了他和无庸的对话。徐获从屋内走出来,向张邯茵靠近,张邯茵却显得无所适从。   还没等徐获开口,张邯茵便忍不住质问:“徐获,这难道就是你和我说的,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方式吗——”   张邯茵不愿相信,可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,却又不得不让她怀疑。张邯茵甚至,还未来得及消化云依的离去。便又沉入这样的漩涡之中,她此刻,心乱如麻,很难再理清头绪。   “如果,真的是这样,我宁愿让小南留下。”张邯茵在自责。或许,只有善良的人,才会被这些愧疚感折磨。她太过善良了。   “阿茵,我在你眼中,就是这样的吗?”徐获显然有些失望。如果是换做别的任何一个人来质问他,他一定不会让人好好走出,这漪澜斋的门。   可那个人是张邯茵,他便没有愤怒,只有沮丧。   徐获这样说,张邯茵忽然意识到,是自己太过冲动。望着徐获的双眼。她不知为何,红了眼眶,可泪并没有落下,她只觉得喉咙,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一样难受。   张邯茵低声说了句:“抱歉。”   “我没事,阿茵。你不必道歉,我只是...”徐获不忍,他如何能承受她的道歉,明明是自己没有作解。明明袖手旁观的是他,偏要让她替自己承担。   可张邯茵却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,她开了口:“徐获,我想一个人静静。”   说罢,张邯茵转身快步离去。   徐获顾不上与无庸交代,匆匆去追。姬红绫在身后刚想跟上,就被无庸叫住:“红绫,你留下。同我一起善后吧。等到事情解决再回去。他们的事,我们永远也不会懂。”   姬红绫不答。   无庸的这句不会懂,或许,只有姬红绫能明白。她站在院中,忽然开口:“无庸,你真的准备一辈子这么下去吗?”   “这是我的宿命。你与我,不也一样吗?”无庸跟姬红绫两个人打着哑谜。   往前姬红绫总是认同无庸,可这一次她却想否定他,“不,之前我们或许是一样的。可自从遇见张邯茵,我看见了不一样的人,不一样的人间。我觉得定会有人接纳和包容,这样的我。”   张邯茵是姬红绫人生中,为数不多的一道光。是张邯茵让她再次相信,这样的人间还充满希望。   无庸抬眼看向姬红绫,他发觉她变了,她变得明朗了。他笑了笑,开口道:“有些事,并不会让人如意。可你既然这样想,我便祝你如意。”   “无庸,希望你也一样。”姬红绫由衷的讲。   无庸却避而不答,他只说了句:“干活吧。”便转身朝屋内走去。   ...   徐获追着张邯茵,一路回到红豆小院。   推开屋门,张邯茵回身有意将他挡在门外。徐获却一掌抵住。两个人就这样相持而立,谁也不曾退步。张邯茵按着门,开口:“放开。”   西屋君眉听见动静,正准备推门出来。徐获见状一把将门推开,拽着张邯茵进了去。   进到屋内,张邯茵一把甩开徐获,她刚想开口。   就被炽热的吻封唇,徐获不曾给她喘歇的机会,一直推着她到了榻边,二人双双倒下。   徐获渐渐不满足于现状,他想去爱她的每一寸。寒月揉进漆黑的夜,张邯茵的怀中却温热,她清醒地将怀中的徐获抱紧。阻止道:“够了,徐获。我真的累了。”   张邯茵的话说完,徐获停下了。   他静静靠在张邯茵怀里,听着她鲜活跳动的心脏,开口道:“我跟你保证,云依的死与我无关,曹氏的死更与我无关。我也断不会用她们的死,来换小南回到你身边。”   徐获就算曾经想过利用曹生娇,却从也没想过去害云依。徐获的恶,仍是有所为,有所不为。   临安十年,他虽做到果断杀伐,却还是没学会他们的不择手段。   张邯茵的指尖,轻轻拂过徐获的鬓发,她已经开始信任他,可终究还是过不了,自己那堵心墙。张邯茵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下来,于是她开口道:“徐获,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。”   此话一出,徐获从张邯茵怀中离开,双手撑在她身侧。眼中尽是不舍。   “给我们彼此些时间吧。”她不是在逃避,更不是在责怪。而是为了更好的开始。变故横生,前路茫茫。张邯茵与徐获,确实应该静下心去思考,他们的未来。   徐获翻身下了床榻,什么也没说。张邯茵坐在榻边,将衣角重新拉回肩头。望着徐获的背影,张邯茵忽然觉得自己做的,是不是有些薄情。   可她没想到,徐获竟开口应下:“我答应你。等到事情了结之后,我再来见你。”   “好。”张邯茵在他身后,轻轻回了声。   徐获推门离去。   张邯茵无言望向窗外,东苑风起,她不知这件事,最终会结出什么样的果。   ...   云忠君回到云府,一个人在暮春雅堂呆到了破晓。   等到他推门出来时,平英与平华歪靠在廊下。云忠君无言走过。平华猛然惊醒,赶忙叫了声:“大人。”   云忠君回头看了眼她,什么也没说。   平华等到云忠君驻足,便又开了口:“夫人,她真的...去了吗?”   此刻,尽管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,却还是不甘的追问。平华跟了云依十几年,她不相信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人,会这样突然离去。   “进去为夫人梳洗干净,好好送她这最后一程吧。”云忠君语气平淡,说完话后渐渐远去。   平华望着他的背影,忽然觉得那个威严意气的太傅大人,一夜之间,好像老了许多。   ...   归去子规堂,鹤守在门外守了多时。见到云忠君回来,他走上前抱拳开口:“大人。”   云忠君抬脚走到院中那棵海棠树前,掌心轻轻抚上树干,凝思片刻说道:“鹤守。动手吧,按照原来计划的行事。等到有人成功脱逃,你们就把消息散出去。”   “大人,您真的想好了?积善堂可是曹谓安以长公主的名义所开。这一来,很有可能连带着长公主也...”鹤守知道,云忠君对这个计划,许多年都是举棋不定的状态。于是,斗胆相问。   抬眼望向枝桠,云忠君想起江澜。果然,只有故去的人,才会让人更加怀念。如今云依也去,剩下他形单影只,已是穷途末路。   云忠君还有什么心情再去顾忌吕素娘,他沉声道:“去吧。若是有罪,我会亲自去赔。”   “是!属下遵命。”鹤守不再问了。他也早就想将积善堂的事情揭露,曹谓安这样的人,已经得意了太久。   云忠君垂目转身,踩上青石阶,他推门进了子规堂。   径直走向屋子西边的博古架,云忠君将架子上的木匣取下。用手轻轻推开,锦缎里包裹着的是另一半鸳鸯佩。凝望着,上头那“怀安”二字。   云忠君想起了,那个雍容闲雅的女人。若非那时江澜死而复生,他或许真的会和吕素娘过上一生。可往事如烟,早该落进滚滚红尘。   云忠君决然将匣子合上,高声道:“来人——”   “大人有何吩咐?”杂役闻讯赶来。   云忠君将手中盒子递去,沉声开口:“你将东西拿给鹤守,他知道这东西该送往何处。”   杂役接物退去。云忠君负手而立,他想将过往斩断,在望向窗外时,开口:“怀安,几十年的怨怼,是时候该结束了...” 第64章 积善堂   晴园冬暖,木鱼声声传遍每一寸角落。   吕素娘跪在佛前,一遍遍诵念经文,心绪却仍是烦乱。直到,她手中串珠骤然绷断,刺耳的坠落声,彻底让她清醒。   持拿串珠的手,悬置没动。   吕素娘心中不悦,睁开眼怒看菩萨低眉。这佛念了许多年,看起来她依旧是没能念个明白。   “殿下——”玉檀推门,瞧见散落一地的念珠,好似见怪不怪。走去吕素娘身后,玉檀将鹤守派人送来的木匣递去,开口说道:“有人将这个给您。”   “谁?”吕素娘站起身。玉檀不知,便摇摇了头。   坐去软榻,吕素娘将匣子轻轻推开。那块鸳鸯佩只露出一半,她便知是何人送来。掏出鸳鸯佩将匣子搁在一边,吕素娘还未开口,玉檀先惊讶道:“这不是咱们让四姑娘...”   “这不是那半块。”吕素娘不露声色,她心中有所察觉。玉檀疑惑相问:“难道?这是太傅大人给您的?”   吕素娘瞪了眼玉檀,玉檀意识到自己失言,赶忙谢罪:“奴失言,请长公主责罚。”   “算了。”吕素娘懒得在这些小事上费神,她将鸳鸯佩搁回匣中,问道:“菊秋,可有消息?”   “还没有。用不用让人到将军府,探上一探?”玉檀如实回道。   吕素娘没答。她将匣子重重搁下,收到这块鸳鸯佩,吕素娘从始至终都能未表现出惊讶。甚至,显得无动于衷。与曹谓安这么多年,似乎将她的热情消磨殆尽。   现在的吕素娘,尽管还怀念从前,却再不会如当年一样冲动了。她若无其事端起小案上的茶盏,说道:“你先出去吧,外头有什么动静,立刻通知我。”   “是。”玉檀不再多言。退出屋去,将门关好后离开。   吕素娘坐着,隐约觉得事情反常,她想将军府那边应该是有了动静。可她偏装作置身事外,静观其变便是她现在的态度。   ...   三日后,清晨。   吕素娘正安稳睡着。忽然,一只冰冷的手,轻轻拂过了她的脸颊。猛然惊醒,吕素娘瞧见曹谓安坐在榻边。他笑着,却叫她胆寒。   吕素娘强装镇静,坐起身后开口: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“看看你。”曹谓安虚情假意,饶有趣味开口说道:“素娘,我们虽都住在这府里,却是很久没见了吧。”   吕素娘右手捏紧了被角,左手下意识伸向枕边,她想要去拿压在那里的匕首。   自从嫁给曹谓安开始,她便没睡过一个好觉。吕素娘处处提防,她知道总有一日,不是曹谓安死,就是她亡。   想到此处,吕素娘漠然开口道:“看够了,就走。”   “素娘,还记得你答应嫁给我那日,你对我说过的话吗?”曹谓安不接吕素娘的话,他竟和她谈起了过往。   转头望进吕素娘诧异的眼眸,曹谓安接着开口:“你说,我只能做你的驸马,不配做你的夫君。我忍了,因为我爱你。可我永远都不会甘心——我不甘心输给他。可...为什么,我一路走来步步为营,到底还是输了!”   吕素娘不明白曹谓安在说什么,但听到他提及爱这个字,便想要驳斥:“爱?你可真虚伪!是谁大婚当日,跑去与陈氏苟且,还与她的姐姐纠缠不清?驸马,别再装了,我觉得恶心。”   她的话,彻底激怒了曹谓安。抬手巴掌下落,吕素娘鬓边的碎发被抽出,她怒斥道:“曹谓安!你疯了!?你到底要做什么——”   曹谓安看着打过吕素娘的那只手,沉默了。吕素娘不想坐以待毙,她左手中的匕首将要出鞘。   可曹谓安却起了身,他背对着吕素娘,正色道:“陛下急召我入宫,这一次,不知还能不能逃的掉...”   “你什么意思?”吕素娘不知所云,她将匕首又退入了鞘中。   “走了,你照顾好自己。”曹谓安没有作答,他抬脚离开。   曹谓安走后,吕素娘随即翻身下了床。他的反常,让吕素娘心有不安。   刚走到门口,撞上匆匆赶来的玉檀。吕素娘只听她神色慌张,道了句:“殿下,外头出事了。”   吕素娘镇定将屋门关上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   “驸马他...利用积善堂做的勾当...”玉檀试探开口,她瞧着吕素娘的表情没什么变换,又继续说道:“有人从鬼手那逃出来了。这事便开始在临安传开,他们都说长公主您的积善堂,是藏匿鬼手的窝巢。驸马是幕后主谋。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带头,挑了众怒。眼下,兆元门外,万民请命,正请求陛下彻查此事。”   “驸马,就是因为这件事被皇帝叫进宫的?”吕素娘握紧了拳头,曹谓安这些年,用着她的名头,大大小小不知做过多少恶事。如今,事情败露,看来曹谓安是想将她一同拖下水。   “是。”玉檀回禀,却好像还有话没说完,“殿下,还有...云家昨夜里发了丧,征北将军夫人云依病逝。”   “云家?发的丧?”吕素娘心下生疑。   “听说,征北将军夫人旧疾复发,被太傅接回家中调养。可因为病的太重,没几天便去了。”玉檀解释道。   回想起云忠君送来的鸳鸯佩,吕素娘忽然意识到,他的用意。她冷笑一声,喃喃道:“先生,你到底还是选了这样一步棋。那我便也不用愧疚了...”   “殿下,咱们是不是按照原来的计划?”玉檀清楚吕素娘走的每一步。到如今,只差这最后一步。   吕素娘心知肚明,曹谓安回不来了。鬼手的事一旦被牵扯出来,就算是吕弗江也无法兜的下。可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?   坐去妆台,吕素娘用手拂过自己的眉梢。   瞧着镜中的自己,想起从前,她只觉得这么好的年华,都被荒废了。如果重新选择,她宁愿学赵居云到普济寺做个姑子。   只可惜,赵居云拿得起,吕素娘却放不下。   “玉檀,为我素衣脱簪,本宫要到御前待罪——”吕素娘忍了二十多年,从前她是为了天家的体面,自己的名声。可忍到现在她却发觉,需要靠这些维持的是怀安,不是吕素娘。   云忠君也好,曹谓安也罢。吕素娘都不想了。他们的恩怨,就要了结了。   离开晴园时,天光大好。   吕素娘赤脚踩在地上,一身素白衣袍,还是难挡她骨子里的华贵。抬眼望去,这座困住她的景园,风景再好,也不值得她再留恋了。   刚转身,吕素娘瞧见曹其钰气势汹汹走来。   他一开口,就是无礼质问:“母亲!父亲的事,是不是和您有关?那积善堂不是您让父亲操办的吗?父亲不能有事。您赶快到御前跟舅舅说清楚,您是长公主,舅舅定不会把您怎么样!”   吕素娘无言看着曹其钰,他的这副样子,像极了曹谓安。说到底,曹其钰担心的根本不是曹谓安,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富贵荣华。   谁都知道,曹氏失去了曹谓安,只剩下一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,还能算个什么。   一点点靠近曹其钰,吕素娘的手轻轻整理起,他褶皱的衣角,说道:“钰儿,荣耀和权势,是靠自己争取的。你得到的已经很多,接下来的人生。就自求多福吧。”   晴园的青石板冰冷,吕素娘却坚定不移走过。她不再理会身后的曹其钰,一步步向府门外走去。   门外马车恭候多时,玉檀扶着吕素娘上了车。   门帘掀起,吕素娘一抬眼,马车内坐着的人沉声道了句:“殿下,咱们又见面了。” 第65章 御前   吕素娘对陈慧的出现,并未感到惊讶。   她在面朝车帘处坐稳,才缓缓开了口:“你到底还是回来了,外头天地旷阔都留不住你?”   “阿娇,是不是已经...”提起曹生娇的死,陈慧面不改色。   吕素娘将脚藏进裙下,她望着陈慧说道:“当初在将军府,没能带走她,你是不是很后悔?”   “两次机会,摆在她面前。她都做了同样的选择。所以,无论怎样结局都是注定。她身上背负了太多,如此或许,是一种解脱。妾与殿下,行路至此,就别再谈什么后悔。我也养了她十几年,两不相欠了。”陈慧嘴上淡然,心里却比谁都痛。   “陈慧,你变了。”吕素娘惊诧。   那个唯唯诺诺,忍气吞声的陈慧,好像不复存在。眼前的人,麻木不仁,甚至眼眸中看不到一丝柔情。   陈慧冷笑了声,开口:“殿下,没变吗?跟那样的人生活在一起。是人都会变。”   “...还好一切都要结束了。”吕素娘认同陈慧的话,抬眼与她相视一笑。   马车行驶在临安主街,百姓们大抵都为积善堂的事,去了兆元门外。所以,这时候街上才会如此空荡。   吕素娘掀起车帘,遥遥望去,旧时记忆一点点翻涌而来。   她想起了泼辣娇艳的陈智。那是个可以为了欲望与自由,牺牲一切的女人。如那时曹生娇被当做负累,甩给陈慧。就是她为了摆脱,被束缚的命运。   可她却因此毁了陈慧的一生。也毁了曹生娇。   但欲望无尽,陈智最后竟贪婪到了吕素娘头上。只是,这一回,陈智输了。   曹谓安失手杀她,不是偶然。   那晚吕素娘将陈智这些年做的龌龊事,细细讲给曹谓安听。她深知曹谓安对陈智的事,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却还是故意嘲弄一番。   这些话从吕素娘口中说出,让曹谓安感到颜面尽失。他便醉着酒,怒气冲冲去了群芳阁。再之后,陈智就死在他手上。其实到这儿,这件事本该由此结束。   只是没想到,陈慧意外的加入,促使吕素娘下出了如今的这棋局。当被怨恨冲昏的她们,意识到这条救赎路上,牺牲了太多时,已是悔之晚矣。   吕素娘会想如果那晚,曹生娇选择跟陈慧逃走,这结局又会不会不同...   马车外,人声渐渐鼎沸。   拉回思绪,望着远处前来请命的百姓,吕素娘道了句:“停车——”   陈慧等着吕素娘起身,可她却迟迟没动。   吕素娘好像有话要说,只看她眯眼笑道:“陈慧。事了之后,你可想好去哪?”   “缙云,如果妾还能活下来的话。”仙山秀水,是曹生娇曾跟她提过的地方,陈慧在缙云呆的那些时日。总在后悔。可偏她心有魔障,将歧途误入。   吕素娘明白她话中深意,抬眼答了句:“如果你想,就能活。咱们走吧。”   吕素娘动了身,陈慧跟在后头,从马车里探出来。她看见眼前巍峨晟宫,却没有一丝畏惧。她们下了车,朝愤怒的人群,从容走去。   兆元门外。   奉命前来镇压的徐获。骑于高马之上,朝服加身,除却上朝他极少穿这样鲜艳的衣裳。   从开始到现在,徐获都没有什么大的动作,像是有意为之。身后禁军统领陆淇滨,虽官压徐获一级,却还是不敢轻易招惹。他为难了半天,无奈转身躲进门房讨个清净。   余光瞥见款款而来的吕素娘,徐获翻身下了马。他快步走去,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路来。   众人看见吕素娘来,纷纷开始交头接耳。   “怀安长公主,这样是准备脱簪待罪?难不成鬼手的事,真的和她有关?这...这...乐善好施,菩萨心肠的长公主,怎会这般狠毒?”   ...   “我看啊,最毒不过妇人心!她那慈悲面,说不定都是做给咱们看的!”   ...   “哎哎,事情尚未盖棺定论,你休要诽谤。若真跟长公主有关,陛下怎么召见驸马,不召见她?”   ...   “你懂个甚!这长公主虽说不是和陛下一母同胞,但也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。陛下自然顾忌...”   吕素娘泰然自若从他们的流言中走过。徐获近前抚袍问安,道了声:“长公主圣安。”   “徐将军,免礼。”吕素娘说罢。转身望向众人,她扫视而去,人群中无数双愤怒的眼睛,好像在向她质问。   正当人们愤懑、不解之时。吕素娘将双掌合在一起,朝众人重重拜下。   人们哗然过后,变得鸦雀无声。纷纷将目光汇聚,他们想瞧瞧这怀安长公主在搞什么名堂?   “诸位能否听我一言——”吕素娘声势铿锵。   她抬眼瞧众人没什么异样,于是接着开口道:“当初驸马提议,以本宫的名义设立积善堂,本宫本意是想为穷苦之人,造一处容身之所。却不想遭驸马利用,趁机为祸临安。实属本宫的过错,本宫自会向陛下请罪,请陛下圣裁。然驸马之罪,本宫相信,陛下会给本宫一个交代,也定会给天下一个交代——”   吕素娘话落进人群,得不到回响。她却依旧面不改色,眼神坚毅凝视前方。   人们面面相觑,无所适从。   忽然,人群里有人高声道:“恳请长公主主持公道,恳请陛下圣裁——”   就这样,渐渐跟着叩拜,高呼的人越来越多。吕素娘见状毅然转身,身后高呼之声将她送入宫门。陈慧迈步跟上,却被徐获一把拽住。   陈慧没有一丝惊讶。转过头,她望着徐获一言不发,徐获低声道了句:“你骗了我。”   “妾身当真能骗过将军吗?”陈慧意味深长一眼,当局者迷惘,有情可原。可置身局外的徐获,又怎会被迷惑。   陈慧回了头,她在望向宫门之下的吕素娘时,开口说道:“事已至此,牺牲了那么多,将军也不想让一切都白费吧?等到曹谓安正法,将军到时若还想处置妾身,妾身不逃。”   徐获冷冷哼了声,松开陈慧的手臂,什么也没说。陈慧朝他行礼告别后,转身走去。   吕素娘看着走来的陈慧问了句:“徐获,他说了什么?”   陈慧摇摇头,回禀道:“将军什么也没说。殿下,请吧。”   吕素娘将信将疑,却顾不上那么多,她冰冷的双脚,已经感受不到冷。   踏上去御前的路,吕素娘每一步都是无比坚定。   来到德曜殿前,曲襄瞧见吕素娘这个样子,装模作样道:“哎呦,奴的好殿下——您这是何苦啊!”   吕素娘没理曲襄。只见她抚袍跪下,在殿前举臂合掌,抬过头顶高呼道:“罪臣吕素娘恭请圣安!臣自请失察之责,望陛下圣裁。但臣还有一事相求,臣要状告驸马——”   陈慧跪在吕素娘身后,垂眸不语。   曲襄瞧着吕素娘这样的阵仗,也不再规劝,赶忙进殿禀报去了。   “陛下,长公主殿下来了。”曲襄说着,抬眼观察座上人的脸色,似乎与平日里没什么不一样。   殿中,曹谓安听见吕素娘来了。转头往殿外看了看,什么也没说。吕弗江的手掌在龙椅上拍了一下,回道:“让皇姐再等等。”   “是。”曲襄得令退出殿外。   看着德曜殿的门开合,吕弗江许久才开口:“曹卿,这下连朕都保不了你了。这次的事,你做的实在太过。事情闹这么大,朕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。”   “陛下的意思是想牺牲臣,去安抚民心?您是不是忘了?郑妃娘娘也牵扯其中。”曹谓安猛然看向吕弗江,尽心为君几十年,他不想最后能落得这样的下场。   情急之下,他竟拿郑媛媛做了要挟。可事实如此,郑媛媛这些年不知收了曹谓安多少好处,又不知暗地里让曹谓安替她办了多少事。   “曹卿,竟敢威胁朕?你是觉得朕冤枉了你?”吕弗江起身,华贵的纹龙衣袍垂落而下,他睥睨且不动声色。   瞧着吕弗江这样的态度。许久,曹谓安都不再作答。   直到曹谓安蓦然笑起,那抹笑中带着不屑。他才开了口:“是臣想错了。看来,陛下不止是为了安抚民心,陛下更是有意借此机会除掉臣。只因臣未能将那玉令...”   吕弗江缓缓走到曹谓安身边,还没等他将话说完,吕弗江就将手轻轻按上了他的肩,开口道:“自古异心之人,下场如何?曹卿,私下做的那些事,需朕一件件讲与你听?”   “曹氏的其他人,朕可以给他们个活命的机会。只看曹卿能不能抓得住了。”吕弗江与曹谓安相互威胁,可吕弗江是天子,又有谁能够与之抗衡。   起初,是吕弗江命了曹谓安去偷取玉令。只是后来曹谓安野心昭昭,放肆利用鬼手敛财屯兵。从吕弗江生疑开始,他就已被定了生死。   今时,云忠君那头将事情挑起,万民请命于兆元门外。吕弗江就犹如天助,欲除之而后快。   瞧着曹谓安这么多年风生水起,其实也不过是吕弗江下在朝中的一步,随时都能被取代的棋。   至于,吕弗江到底为何要刻意蛰伏伪装,曹谓安至今也没能看透。   都说帝王心事似海之深,这世上又有几人能解?   “曹卿不言,那便先听听皇姐要说些什么吧。”吕弗江拍了拍曹谓安的肩,朝殿门外高声道:“曲襄,把皇姐请进来——” 第66章 抱歉   曲襄听见殿内吕弗江的声音,走去吕素娘身边将她扶起,道了句:“殿下,请吧。”   吕素娘站起身,回眸看了一眼,神情笃定的陈慧。   再转身,她二人朝德曜殿走去。   来到殿内,吕素娘瞧见吕弗江,走到在他面前叩拜道:“罪臣吕素娘叩见陛下,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——”   陈慧见状跟着跪下,伏地附和了声:“妾身陈慧叩见陛下,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   吕弗江对他这个皇姐,没什么仇怨。少时遭夏皇后苛责,吕素娘还常常关怀解围。所以,吕弗江这么久没有处置曹谓安,也多半是因了吕素娘。   “皇姐,这是作甚?快起来。这天下谁不知道怀安长公主仁德宽厚,又怎会做那等肮脏恶事?皇姐放心,朕一定还皇姐一个公道!如此,以安百姓之心,以告先帝之灵。”吕弗江这话不知是有意说的,还是无意说的。   只见,他上前拉着吕素娘,就要让她起身。可吕素娘却仍跪着不起,吕弗江知道她的脾气,无奈叹了口气,松开了拉着吕素娘的那只手。   曹谓安本不想面对吕素娘,可方才听见陈慧的声音,他转了身。   在看到她的那张脸后,曹谓安惊愕不已:“陈慧?你到底是人是鬼?”   本颔首跪在殿下的陈慧,听曹谓安开口,抬起头眯眼笑道:“老爷,您想妾身是人还是鬼?”   瞧着这场面,吕弗江将手背起,冷笑一声。   他觉得这事,是越来越有趣了。若不是有些事郑媛媛不方便知道,他还在真想叫她一起欣赏欣赏,这些人如戏文般的人生。定是比那台上人,更绘声绘色。   转身走向龙座,吕弗江抚袍重新坐了下。   “贱妇——”曹谓安气急出口羞辱陈慧。吕素娘正身,大声呵斥道:“驸马放肆!在陛下面前,你胆敢出言不逊!”   “陛下。”吕素娘不再想给曹谓安说话的机会,她将双手合在身前,朝座上人禀报。   “臣要状告驸马草菅人命——驸马亲手杀害了陈姨娘的姐姐陈智,事后被臣发现,竟还威胁臣替他善后。驸马所做之事,令臣终日惶恐,心有不安。碰巧今日鬼手事发,臣才斗胆前来将驸马所做之事,禀于陛下!臣请陛下明察,将作恶之人,绳之以法。”   吕素娘摆了曹谓安一道。   这种时候,将陈智死的事告诉吕弗江,表明了吕素娘要与曹谓安撇清关系。如此,吕弗江要想处置曹谓安,也可顺理成章,丝毫不用去顾忌吕素娘和天家的颜面。   曹谓安怒不可竭,他看着吕素娘驳斥道:“吕素娘!!!原你告诉我死的是陈慧,还好心帮我善后,全是为了到陛下面前栽赃陷害!枉我以为你变了,没想到,你竟如此恶毒。”   “驸马,慎言。”吕素娘在吕弗江的庇护下有恃无恐。   只看座上吕弗江懒懒打了个哈欠,他在瞥向吕素娘身后的陈慧时,说道:“你可有什么想说的?”   陈慧伏地而拜,开口振振有词:“禀陛下,长公主所言句句属实。妾身亲眼所见,杀害阿姐陈智的人,就是驸马——阿姐无辜惨死,还请陛下主持公道!”   她趴在地上,心态加速。再回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,仍历历在目。   陈慧在目睹陈智的死后,其实并没有立刻将她扮成自己的模样,而是去了晴园。   曹门二十载,知她过往痛处,对她扶持庇护的只有吕素娘。所以,当事发后,她第一个想到的也只有吕素娘。   是吕素娘教她与陈智身份对换。她知道,陈智死了,陈慧逃了。曹谓安一定不会放过陈慧。可如果陈慧死了,陈智逃了。曹谓安就一定会放过陈智,只因他对这个女人有着几近痴狂的喜欢。   可陈慧屈辱了半辈子,到头来她还什么都没做,陈智说死就死了。她不甘心这样离去,她需要曹谓安付出代价。   于是,陈慧便利用曹生娇的恨,与吕素娘共同做下了这场局。   吕弗江等到座下的人,一一说完。抬眼看向曹谓安说道:“好。那便将此事,与鬼手之乱并案。等到廷尉将案子查明,数罪并罚。来人,将曹谓安押入诏狱——”   曹谓安回头看着吕素娘和陈慧,满眼的愤怒与凄凉,他自己走到这一步,已是众叛亲离。想想自己这几十年,到头来怎么会是一场空?还是说,其实从一开始,这得到的一切本不属于自己。   御前守卫受命进了殿,押着曹谓安准备离去。吕素娘却开口:“臣还有最后一件事。”   她跪在殿下,甚至不愿再多看曹谓安一眼。   只听,吕素娘沉声道:“臣与驸马,不睦多年。成婚后,驸马多次利用臣的身份,陛下的信任,敛财营私,祸乱朝纲。甚至限制臣的自由,不准臣踏出晴园半步。臣受够了,也累了。所以,臣今日要休夫——”   “吕素娘!我不同意,你别想甩掉我!你别以为我不知道,你还在想着他!”此话一出,曹谓安挣脱守卫的束缚,冲到吕素娘面前,他差一点便要抓到她了。却还是被守卫按下。   “这是皇姐自己的私事,皇姐想好了,就好。”吕弗江对吕素娘休夫的没有意见。他手一挥,朝守卫吩咐道:“把人带走。”   曹谓安被人架起,路过吕素娘面前,他盯着她道了句:“素娘,这辈子真的是我困住你了吗?”   他是说过,不让吕素娘离开晴园。可吕素娘是长公主,曹谓安又有几时能真正困的住她?然不过都是吕素娘作茧自缚,画地为牢。   曹谓安见吕素娘合了眼,不愿作答。甩开守卫自己走出了德曜殿。   曹谓安走了,吕弗江再次起身,走下台阶。重新去搀扶他的皇姐,这回吕素娘没再执拗,站了起来,“臣的错,臣愿意承担,请陛下责罚。”   “皇姐,等到尘埃落定,就离开临安吧。”吕弗江望着吕素娘的双眼,他好像看见了昔日李夫人的模样。那也是个敦厚亲和的世家女子。吕素娘与之无二。   吕素娘无言相望,吕弗江松开搀扶她的手,说道:“朕想派皇姐去守陵。带着光儿,钰儿他们。去见见父皇,也去见见李夫人。台山风光秀丽,临安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皇姐留恋的了。”   吕素娘听出吕弗江话里的意思,他是不愿让她留在王都,也不想她再回来。但吕素娘却觉得,这是最好的安排。她开口应下:“谢陛下恩典,臣领旨。”   吕弗江点点头,他又看向了陈慧,“你待会到廷尉那录口供,一切听廷尉安排便是。”   陈慧颔首谢恩,吕素娘俯身一拜,她二人准备离去。   今日早朝本就推迟,这会儿文成殿外头已经有人候着了。吕弗江不敢再耽搁,朝吕素娘说道:“去吧,皇姐。”   ...   退出殿外,她们并肩站在金殿之下。   吕素娘好似如释重负,可落得这般的陈慧,却怅然若失。   吕素娘忽的喟然长叹,她将要与陈慧道别。转过头看向陈慧,她开了口:“陈慧,你我就此别过吧。或许,咱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。”   “殿下,珍重。”陈慧诚恳道别,她转身朝着与吕素娘不同的方向望去。她想这条路,很快就能走到尽头了。   陈慧被廷尉的人带走后,吕素娘踏上了来时的路。   走过文成殿外的广场。   吕素娘抬眼望见,云忠君款款独行,一身官服肃穆。他二人正巧打了个照面。此去经年,在吕素娘眼中,云忠君可能仍是那个志行高洁,温润如玉的清玉先生。   只是可惜,她由爱生了恨。   吕素娘昂首,看似不经意的擦肩,却还是为对方停下了脚步。她开道了句:“我要走了,先生。”   几十年未再听见她叫这声先生,云忠君怔住停下。他二人谁都没有回头,背对着彼此交谈。   云忠君抱紧这些年收集到关于弹劾曹谓安的奏折,开口:“殿下,要去哪?”   他已不再唤她怀安了。   痴痴念念了半辈子,到头来折腾一场,换得云忠君余下人生的孤独寂寥。吕素娘却发觉自己,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快活。她甚至将自己跟他越推越远。   吕素娘咽下堵在心口的那口气,平淡道了句:“台山皇陵。”   她曾幻想过无数遍,与云忠君再重逢时的样子。是声嘶力竭的质问,或是浓情蜜意的追忆。可没想到,终究只有这样惨淡无力的道别。   “那臣便祝殿下一路顺遂。臣赶着上朝,先行了。”云忠君没有挽留,他将玉佩归还给吕素娘的那刻,就已经跟她两清。   蓦然回首,却不见云忠君留恋半分。   吕素娘忍不住开口:“过往种种,或许是我太过执着,可先生就没有错吗?为什么先生从未对我说过一句抱歉!先生知道,我等你的一句抱歉,等了多少年——”   云忠君并非对吕素娘无情,只是他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。可到了这一步,他想也是时候说出那声迟来的:“抱歉...怀安。”   云忠君在说完话后,毅然离去。   广场上吹来的风,迷住了吕素娘的双眼,眼眶湿润,她的泪不知是为谁而流...   她颤动的嘴唇,直到,不见了他的身影才缓缓道了声:“先生,我也很抱歉...”   ...   云忠君与吕素娘分别后,就到了文成殿上朝。   朝堂之上,云忠君将曹谓安这些年做的诸多恶事,公布于众。在场百官之中,有人惶恐,有人称快。座上的吕弗江倒未多言,只是将事情全权交予廷尉处理。   不过,这下了朝后,吕弗江却特意将云忠君叫去了德曜殿。   ...   德曜殿内室的长案前,吕弗江负手而立。   他虽有心想除掉曹谓安,却也对云忠君的擅作主张感到不满。云曹两家的联盟,看似虚假,可一旦瓦解。势必会给朝堂带来巨大动荡。   徐获的独大,也不是吕弗江愿意看见的场面。   凝视起眼前的云忠君,吕弗江不解,向来顾全大局的老师,如何会这般意气用事。   所以许久,他才开口问了句:“先生,究竟为何要走今日这一步?”   云忠君抬了眼,他平静着开口:“是云依的死。让臣忽然发现,这么多年的朝堂沉浮,都像是一场空。从臣为制衡三家,同意将云依嫁给徐获开始,臣就错了。臣以为臣想得到的,就是一直想要的。可其实,那失去的才是臣最珍贵的。”   吕弗江听着云忠君避重就轻的回答,还未多说什么。   就见他伸手将头顶的纱帽,取下搁在了案前,接着说道:“陛下,请允准臣辞官。臣已不再年轻。您也早已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帝王。这朝堂理应交还给您了。”   这是云忠君预演好的一切,吕弗江看得出他去意已决。   “先生,终究与朕背道而驰了...只是,不想这一日来的这样快。”帝王的一声叹息,话中的惋惜和不舍,任谁听了都会动容。   可只有云忠君这个天子帝师才会明白,就算曹谓安不是因为这件事倒下,吕弗江清退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。权利本就是帝王赋予他们的,自然迟早也会回到帝王手中。   倒不如自己体面的离开。云依已去,云忠君一个人得到的再多,也没有了意义。   拿起云忠君的那顶纱帽,吕弗江笑了笑,抬眼望向云忠君,开口:“既然如此。先生,就放心的去吧。朕会守好这明德的江山,不会让先生失望。”   再将纱帽搁下,吕弗江换以门生的口吻,说道:“云依的事,还请先生节哀。朕会下旨追封其为乡君,就赐善华二字,以告慰云依的在天之灵。”   “臣谢过陛下恩典——”云忠君俯身而拜,这是他在御前最后的道别。   吕弗江垂眸,道了句:“朕累了。先生,退了吧。”   云忠君颔首,转身退出大殿。   吕弗江无言坐在案前,他是看着这些人一个个到来,又一个个离开。吕弗江纵使从情理上会有些不舍,却依然清楚孤独的王座之上,终究只能剩下他一个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小碑来啦!大家好久不见,最近一切都好吗~本节剧情即将结束,金陵剧情即将开启。感谢追看的每一位,祝大家天天开心。 第67章 事了   七日后,卯时。   长街空荡,人也寂寥。   云依的棺椁从云府抬出,徐获骑马来送她最后一程。白绫斜挂在胸前,红与白的转瞬,他还记得三年前,迎亲时的场面。   只可惜,那日连盖头都没来得及掀开,徐获便上了战场。   忽而,有人高呼了声:“启——”   话音落下,伴着唢呐声凄惶,此起彼伏的哭喊响彻。送葬的队伍缓缓而行。才转了角,就迎面碰上了押送曹谓安赴刑的车队。   徐获驾于高马之上,傲然睥睨。他瞧见曹谓安坐在囚车中,蓬头垢面,眼神黯淡无光。   曹谓安是前日被廷尉府定的罪,吕弗江当即就判了他在今日处斩。   至于,那鬼手案定罪的重要证据,积善堂的账本。是有人匿名,特意送去了廷尉府。证据确凿。没有人再去追究匿名送东西的人是谁。他们只想将这作恶之人,尽快正法。   鬼手铲除,顺应了民心,更保了临安太平。   徐获想今日前去观刑的人,定不会比那天在兆元门外请命的人少。   漫漫长路走过,城门将近。   云依的棺椁要出临安,她的这一辈子只在云家与将军府之间徘徊,从未见过更远的风景。云忠君只跟她讲,临安之外满是荆棘,却不曾告诉她王都之下一样诡谲。   城外风光如旧,季冬过后便是春来。踏出临安这最后一道关卡,她终于可以自由远去。   到了十里外的长亭,徐获停驻不前,翻身下了马,他只送她到这儿。云忠君掀起车帘,开口:“此去桐乡下葬归家,你就送到这儿吧——咱们之间的恩怨,也没什么可再提。”   “云公,保重。”徐获抱拳相送,云忠君跟他最后道了别:“保重。”   笙乐引路,此一去即是归途。   徐获手牵乌金,神情凝重地望着送葬队伍远去。他与云依之间的缘分尽了。眼看白幡渐渐消失在官道,徐获毅然翻身上了马。   他驾起乌金,朝临安的方向驶去。却在路上见到了,准备动身到台山去守皇陵的吕素娘。   “小获!”吕素娘只身驭马,是她先瞧见的徐获。于是,开口叫住了他。   “吁——”徐获听见有人叫他,便勒马停下。抬眼望向吕素娘,她一身素衣荆钗,没了往日风华。看来,这场变故,改变了不少她。   徐获见状抬手作揖,道了声:“参见殿下。”   “是为云依送葬?”吕素娘知道今日是云依出殡的日子,能在这儿碰见徐获,也不会是旁的事。   “是。”乌金不太老实地动了两下,徐获拉着缰绳,待它稳定下来,才又开了口:“您是...要走?只您一人?”   “他们还有些事没办完,要过几日才启程。本宫想早点到父皇身边去,就一个人先行了。”吕素娘装作若无其事。可其实,曹家的人都去了刑场,而她不想亲眼看着曹谓安人头落地,所以才选择了逃避。   徐获大抵是看出了什么,却也没有多说。他开口时,只问了句:“您不再去见见娘娘吗?”   看见吕素娘,徐获就会想起赵居云。从前,在长秋殿的那些日子里,徐获记得吕素娘常常拜见,她们就像是无话不谈的密友。   只是不知,在哪一天她们突然分道扬镳了。以至于,在赵居云离宫的那天,吕素娘也没有出现。   “不见了。我虽知她早就将一切都放下,可还是不要见了。倒要麻烦你,照顾好她。她真的是我,在这世上见过最好的人。说到底,都是皇帝辜负了。可人哪有圆满?总归要有些遗憾...”   吕素娘不想再去打扰,她会觉得自己这般阴暗的人,根本不配和端正高洁的赵居云道别。   “您放心,娘娘有臣。”徐获看她意已决,就没再强求,“既然如此。台山路远,那臣就愿殿下一路平安。”   “多谢。”望着前路迢迢,吕素娘忽想起了一件事,“对了,有人让我碰到你,就告诉你,她城隍庙等你。她会一直等到你去。至于是谁,你去了就知道。”   “好。”徐获已经猜出是谁,开口应下。   吕素娘驾起缰绳,将要启程,却在最后看向徐获时,道了句:“徐获。你要小心——吕弗江。”   还未等徐获反应过来,吕素娘便飞奔远走,只剩下他眼前尘土飞扬。   吕素娘这有意的提醒,不是空穴来风,她的皇弟她最清楚,能在天家活着走上帝王位的人,又怎会是个这样昏庸废物的草包?吕弗江能瞒过所有人,却瞒不过她。   至于,吕素娘为什么好心提醒。徐获并不在意,他也明白曹谓安处死,云忠君辞官。看似阻碍全无,却只会让他接下来的路,比从前更难走。   可人挡杀佛,佛挡杀佛。徐获丝毫不去畏惧。   回转马身,徐获策马狂奔。他现在要去见见那等在城隍庙中的人。   ...   城门下,无庸拦住徐获。   “将军,有人传书,说有要事在城隍庙等您。”无庸接到书信,赶忙到城门守着,一见到徐获便立刻禀报。   徐获看了眼无庸,回道:“我知道。你现在速去取了曹氏的骨灰,送来城隍庙。”   “是。”无庸应下。徐获一刻不停,驾马朝城隍庙奔去。   今日临安城只有一件大事,就是曹谓安问斩。所以,徐获到了这平日里,香客络绎不绝的城隍庙门口,竟是一地寂寥。   将乌金拴在门外。徐获抬脚进了城隍庙,院内洒扫的人,瞧见徐获进来。低声道了句:“您找的人在娘娘殿。”   徐获看了眼那人,并未多言,转身进了娘娘殿。   殿内,陈慧跪在神像前,合掌不语。听见身后有人进来,她说了句:“您终于来了。”   徐获将手背起,直视着眼前的神仙,他开口道:“找我何事?”   “妾身说过,您想处置妾身。妾身不逃。”陈慧将手掌放下,却依旧跪着没动。她低垂的眼眉,写满风霜。   “所以,你做这一切,就只是为求一死?”徐获冷笑,他不懂陈慧,只觉得她凉薄。   扶着供桌站起身,陈慧还未来得及开口。无庸便从外头端着个玉坛子走来,徐获眼神示意他将玉坛子送去。   无庸走到陈慧面前,将东西搁在了供桌边上。   陈慧抬眼看到,她伸出纤长指尖,在触到冰冷的坛体后,泪如雨下。   “我不杀你。”徐获望着痛不欲生的陈慧,只觉得杀与不杀她,都没了意义,“你应该活着,背负着对她们的愧意活着。东西交给你了,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。”   东西既然已将交给陈慧,徐获不想再同她纠缠,转身毅然离去。   陈慧的泪一滴滴落在玉坛上,渐渐地混合着,她嘴角淌出的血一起滑落。陈慧在徐获来之前,饮下了与曹生娇一模一样的毒药。   她感受着曹生娇曾经的绝望,她的救赎,已然成为了一场杀戮。可她是爱她的,只是,比起那丛生不止的恨意,陈慧对曹生娇的爱倒显得微不足道。   抱起装有她骨灰的玉坛,陈慧瘫坐在神像前,喃喃了句:“阿娇,我们会再见的...”   徐获走出城隍庙,此间事了。   他无言望着庙宇外的豆槐参天,无庸站在身旁相问:“将军,接下来要做什么?”   “回去见她。”徐获还记得对张邯茵的那句承诺,他已好久没见过她。思念狂增,徐获不愿再浪费任何一刻钟。解下乌金的结,他没来得及让无庸反应便架起了马。   长街策马,路过刑场时,正巧听见一声令下,曹谓安终是命丧。   徐获绕开沸腾的人群,朝着将军府的方向狂奔。   ...   与此同时,将军府里,倦春芳的门被张邯茵推开。   今日,云依出殡。张邯茵因不能亲自送葬,而倍感伤怀。她便独自到了这儿。   孤身而立,无言凭吊。   她眼前云依好似犹在。枯败的梨树,霎时,开满繁花。风还是一样拢起她的衣袖,只是,她那单薄的身子却随着风,自由远走。张邯茵再也抓不住她。   手掌心轻轻抚摸上梨树的干,张邯茵忍不住潸然泪下。   这条路,走到这儿,她失去的越来越多。再一次不安感的涌出,张邯茵觉得自己就好像要被这种感觉吞噬。不知过了多久。忽然,被熟悉的感觉拥入怀中。她才渐渐平静下来。   只听,徐获在她耳边说了句:“我想你了。”   张邯茵立刻转身,将徐获紧紧抱住。分别这段时间,她才终于发觉,徐获早已成为了自己的依靠。于是,她开口回道:“我也一样。”   “你将夫人送走了吗?”许久,张邯茵抬起头来。徐获望向她的眼眸,觉得自己的心从未这样安稳过,他柔声回道:“嗯。我将云依送至城外十里,云公带她回了桐乡。”   张邯茵听后,从徐获的怀抱中脱离出来,回眸望向,高高的枝丫,她开口说道:“但愿夫人再来这人间,能够活成她想要的模样。”   “会的。”徐获牵起张邯茵的手,道了句:“走吧。”   最后再望了望这静谧的倦春芳,张邯茵同徐获一起离开。   当陈旧的木门,缓缓合上,旧事将被尘封,故去的人也会渐渐沉入时间的长河。可这条坎坷新途上,活着的人却仍会继续走下去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“人挡杀人,佛挡杀佛”出自《临济录》。 第68章 盛夏   “小南,来,叫阿娘。阿——娘——”   转眼盛夏七月半,小院的江阴红豆郁郁苍苍,遮蔽去炽热骄阳。   张邯茵特地叫人在树下铺了张草席,她就跪坐在上头,一字一句悉心教着方半岁多的徐柳南。   徐获从门外跨进来,瞧见树下对坐的母女俩,笑着问道: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   张邯茵抬眼看向徐获,顺势抱起徐柳南,摇了摇她肥嘟嘟的小手说道:“小南,快看爹爹。咱们告诉爹爹,阿娘在教你喊人呢!”   徐获走向她们身边,俯身蹲下,他的手轻轻捏了捏徐柳南的脸蛋。凝望着他们,张邯茵笑容可掬,她想这样平淡幸福的日子,若是能过上一辈子该多好。   可正笑着,徐获却将捏徐柳南的手,移到了张邯茵的脸颊上。   徐获装作狠狠捏了一下,说道:“傻笑什么?”   “你干嘛!”张邯茵不乐意。   她刚准备拿掉徐获捏着自己的那只手,就见他动作迅速,又将手捂去徐柳南的眼睛上。接着,蜻蜓点水的一吻,却满是甜蜜。   张邯茵不知他已经将闺女的眼睛捂了上,有些羞愤地开口:“你干什么?闺女,可还在呢!”   “她看不见。”徐获回道。   张邯茵将视线下移,徐柳南的半张脸都盖在了徐获的手掌下。瞧着闺女这个样子,张邯茵忍俊不禁。可她转念一想既然都已经这样了,倒不如不做不休。   张邯茵抬了头,猝然靠近,同徐获热烈相吻。   树间缝隙,播撒下的阳光。均匀落在他们身上。浪漫而又灿烂着。   许久,他们分开时的深情对望。好像望穿了三世温柔。   徐获伸手将徐柳南抱走,从怀中掏出他在街上买的芡实糕,递向张邯茵说道:“给你买的,尝尝?”   “好啊。”接过芡实糕,张邯茵看见徐获单手抱着闺女,起身坐去了一边的青石凳上。她想挨着他们同坐,于是,也起身跟着去了。   轻轻将手中团扇搁在身边的空位上。张邯茵打开油纸包,捻起一个芡实糕,喂到徐获嘴边玩笑道:“麻烦将军,先替我尝尝——”   徐获瞥了眼张邯茵,张嘴咬了一下,回道:“没毒。”   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张邯茵朗声笑道。   玩笑过后,将他咬过的那块芡实糕吃完。张邯茵又拿了一个,放进嘴里之前,她开口问了句:“郑妃娘娘让你进宫可还是为了那些事?”   “嗯。”徐柳南在徐获怀中渐渐睡着,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孩子的后背。   张邯茵将芡实糕塞进口中,望着不远处,若有所思。   云依这才故去不到半年,三年丧期都还未满。临安的世家侯府就已经开始,打算着叫女儿们,嫁到这将军府来做填房。   这倒叫她想到了从前的自己,还不是一样的身不由己。或许,嫁给赵兖是她自己所选。但她永远逃不出的,仍是张家给她的编排。   张邯茵将糕点咽下,转头看向徐获问道:“那你怎么说?”   “我告诉她,我要娶你。也只娶你。”徐获这会儿说的风轻云淡。   但那时候他在长秋宫里开口,惹得郑媛媛是勃然大怒。郑媛媛可以接受徐柳南交还给张邯茵抚养,可以接受张邯茵做妾。却永远不会接受,张邯茵做徐获的妻。   “徐获,谢谢你。”将手中油纸团皱,拿起团扇,枝头蝉鸣了两声。张邯茵抬手摇了摇,却怎么也摇不走临安城炎热的夏。   徐获听见张邯茵的道谢,心下忐忑。他怕她会选择退缩,他怕她会委屈求全。所以,他在转头望向她时,开口问道:“阿茵,我问你,你是如何想的?”   “徐获...其实,我对于那个位置没有什么奢望。但...”张邯茵手中团扇停滞,徐获以为这就是她的答案。可张邯茵似乎还有话要说,“我想嫁给你。”   “既然,你都愿意为我搏上一搏。我又有什么理由退缩?哪怕结局事与愿违。我也愿意和你站在一块,同你一起分担。”张邯茵坚定回答。徐获眼中的她,散发出璀璨的光。   一时间,徐获有许多话想说,却难以言表。半晌,只同样坚定地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院门口,无庸拿着封书信赶来,到了徐获面前。无庸看着熟睡的徐柳南,欲言又止。张邯茵见状,接过闺女朝徐获说道:“我把小南抱给君眉,你们聊。”   目送张邯茵抱着徐柳南进了屋。无庸才将书信为徐获双手奉上,开口道:“将军,是金陵的来信。请您过目。”   徐获接过信封,掏出书信,还没阅看。先抬眼看了看杵在面前的无庸,说了句:“还有事?”   “嗯?没了,属下告退。”无庸反应过来,抱拳告退。   张邯茵将徐柳南搁在君眉那安顿好,瞧见无庸离开,才敢从屋里走出来。坐回徐获身边,她将双手撑在青石凳上,望着院子发起了呆。   将信中内容看罢,徐获看着无动于衷的张邯茵问道:“你不好奇哪里来的书信?”   “啥?别人给你寄的信,我干嘛要问?难不成,又能是哪家看上你了,要把女儿嫁你,还特此修书来告诉你?”张邯茵觉得他这话奇怪,故意玩笑起来。   “你整日这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?是谁刚还要同我站在一起,现在就巴不得别人嫁我?”他的手指轻轻弹了下张邯茵的额头后,接着正色说道:“金陵来信,邀我去参加老师的六十上寿宴。”   张邯茵揉了揉被他弹红的额头,疑问了句:“金陵?”   “嗯。”徐获将书信收进怀中,开口道:“你不是说过,想去金陵?下月初三,你便随我同去。咱们多待些时日,等我赴过宴,就带你好好将金陵城转个遍。”   张邯茵揽起徐获的脖颈,她实在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。她将头靠上在徐获肩,温柔地道了句:“能遇见的是你真好。”   徐获没接腔。张邯茵接着随口问了句:“徐获,你的老师是谁?倒听你提起过,但却不知是哪位高人学士?”   徐获听她发问,便如实答道:“前任太学仆射,张文清。”   张文清的名字一出。张邯茵猛然抬起头,她虽表面看不出来什么异常,可心里却是一惊。   徐获没有察觉,继续开口:“先生虽只教了我五载,却能叫我受益一生。听说老师退居之后,张家一直是由他的长子金陵郡守张植掌管,这次的上寿宴便也是他操持的。可想来金陵张氏,这样的百年世家,经历到老师这一代,已然算是没落了。”   徐获说完,见张邯茵没什么反应,开口道了句:“阿茵,你可有听我讲话吗?”   张邯茵心不在焉,她开始纠结要不要将自己的秘密,讲给徐获听。那时她的确有意利用他,来达成祖君的遗愿。可今时早就不同往日,她已然想将真心交付,他们之间也不再陌生。   只是曾经的刻意隐瞒,到如今再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,张邯茵担心这么做,会让他们彼此疏远,彼此猜忌。她不是不信任徐获,她是不相信自己。   沉默良久,张邯茵还是决定不言,她想着等到了金陵再见机行事。   徐获站起身,摸了摸张邯茵的头,说道:“是累了吗?回去休息吧,我明日再来看你。”   张邯茵这会儿终于缓过神来,她看着眼前将要离去的徐获,问了句:“你今儿还有事要忙吗?”   徐获将手撤下,回了句:“没有。”   “那不然...今天就别走了?”张邯茵试探着发问。   “这可是你说的,不许反悔——”徐获一把将她横抱而起,他只怕她反悔。   “这大白天的,你要作甚?快放我下来。”张邯茵又没说要反悔,她只觉得好歹等到晚上再说。可徐获哪听她多言。从去年那晚到现在,他二人孩子都有了,却只那一次接触。   徐获确实按捺了太久。所以,这次张邯茵一发话,他便速速她抱进屋内,把门反锁起来,就是一场火热...   直到,日暮低沉,屋内的光线黯淡下来。   徐获安稳睡在一旁。张邯茵很累,却没有一丝困意。握起脖子上的那块玉牌,想着金陵将近,她只觉前路不再渺茫,祖君抚养她长大,她终于也能为祖君做些事了。   不由自主靠近徐获的臂弯,张邯茵渐渐疲倦,徐获察觉特意翻过身来,与她相拥而眠。 第69章 将赴   将赴金陵前的两天。   张邯茵早起睡醒,靠在床榻上若有所思。她这两天一睁眼,就会想她与徐获到金陵去,徐柳南安顿的问题。带走?路途颠簸,闺女太小。不带?君眉太忙,姬红绫又指望不上。   这越想越心焦,于是,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在脸颊上搓了两下。   枕边徐获,听见动静睁开眼。   自那日之后,他就好像块狗皮膏药,只要不忙就黏着张邯茵不放。弄得张邯茵是整日头疼的要命。她若知道他会这个样子,那天她自己怎么也不会开那个口。   徐获侧过身,单手将头撑起,开口道:“在想什么?”   “在想如何安顿你的宝贝闺女,咱们去金陵她可怎么办啊——徐白安,你倒是给我想想办法!没几天了!”屈膝靠在床栏,张邯茵眼神幽怨看向徐获。   瞧着张邯茵憨态可掬的样子,徐获忍不住笑了一声。将手放下后,他转身躺平道了句:“如意堂。”   “宁梧?你的意思是,拜托她帮忙照看?虽说,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。只是,往前我已经麻烦了人家太多,实在是不好再去叨扰。”张邯茵说着叹了口气,依旧愁肠不解。   徐获瞧了瞧她,宽慰道:“如今,将军府的管理之权,暂且由了她。麻烦她照顾个孩子,她也是能看得。”   说起宁梧管家的事,还是半年前云依刚走。   这么大个将军府,事情琐碎繁杂,不能没有个点头的。就只靠着徐获自己一人不现实。当时他就指明了,想让张邯茵去接管,可没想到被张邯茵拒了。   虽说她原本是做过豫王妃,但那豫王府才多少人。张邯茵那时只用管好她自己便好。再加上,现在她还要照顾徐柳南,实在脱不开身。所以,管理之权才落到了宁梧的头上。   就为这事,封凌还跑到张邯茵面前狠狠发了顿牢骚。按说这府里剩下的人,就属封凌资质最老。可瞧瞧人家其他两个,一个恩宠,一个掌权,二人平分秋色。就只她是两手空空。   封凌自然心中不忿,以至于,她现在见了徐获就没什么好脸色。   半晌,徐获也等不到张邯茵一句回应,于是将手伸去,轻轻摸了摸她的手臂,有意试探道:“你若是不愿去问,我便亲自去?她总不至于,驳了我的的面子。”   “还是我去,我现在就去——”张邯茵说着就要跨过徐获下床,却不小心压到了他。   一句道歉也无,徐获怎会轻易放她走,只见他一把将张邯茵拉回床里边。翻身覆去,徐获按住她的手臂,道了句:“唯唯,你压到我了。”   “你怎会知道我的小字...”张邯茵话还没讲完,就被徐获一吻堵住。   她的低咽,抵不过门外几声鸟鸣。天光就此拨开薄雾茫茫,晨露蒸发于花叶、草石之上。盛夏带来的灼热,让人总也酣畅。   一番折腾,竟到了隅中。   张邯茵揽着徐获,闭目不语。徐获知道她没睡,开口问道:“还去吗?”   “不去了,等下午再说吧。”张邯茵现在实在没什么力气,她只想安安静静的歇会儿。徐获没说什么,轻轻弄开张邯茵揽着他的手臂,起身下了床。   看着徐获将衣袍穿上,张邯茵开口:“你要去哪?”   “回昆山筑沐浴。下午后骁营有些军务要处理交接。今晚我就不过来了。你自己好好休息。”徐获穿戴好,就要往门外去。   张邯茵撇了撇嘴,玩笑了句:“将军大人,还真是事了拂衣去——”   徐获停下脚步,回身看向张邯茵,不怀好意地笑道:“不然你与我同去,就是我那后骁营的板床,不知你睡不睡的惯?”   “好了好了,你快些去吧。别耽误了正事。”张邯茵抬手打了个哈欠,边说着边往被子里缩去。   “走了。”徐获推门,最后言语了声便离开。剩下张邯茵一个人睡到了中午头。   午时,姬红绫敲了半晌的门,也不见人应声。她便抱着徐柳南进了屋,晃见张邯茵睡在床上,她轻轻捂着徐柳南的嘴,蹑手蹑脚地走去。   到了跟前,姬红绫将徐柳南慢慢放低,就看她的小手,干脆利落地打在了张邯茵的脸上。   迷迷糊糊睁开眼,闺女的笑脸贴在眼前。张邯茵伸手接过徐柳南,朝姬红绫开口:“别带着小南学坏。”   “嘁!还不知是谁睡到现在,我们小南啊,都比你起得早。”姬红绫说着走向窗边,将窗子支了起来,又开口说道:“快点起来,大厨房把饭都送来了。今儿有你爱吃的板鸭。”   “知道了,你如今怎么愈发啰嗦!”张邯茵抱着徐柳南坐起身,贴了贴她的小脸后,不情不愿递还给了姬红绫。   之后,洗漱、梳妆、用膳,这一通下来。   张邯茵是一直拖到未时,才出了红豆小院,往如意堂去。   ...   “宁姨娘,可在?”   如意堂的门口,一大一小两张脸从门外探进来。   “张姨娘,您怎么来了?真是许久不见!”沉香闻声而来,瞧见张邯茵和徐柳南,激动不已。赶忙走到院门口,为她们把门敞开。   张邯茵抱着闺女踏进如意堂,听沉香一个人喋喋道:“这是大小姐吗?哎呀呀,瞧着又胖了不少呢!”   徐柳南好像听懂了似的,将嘴巴撅着噗噗了两下表示抗议。沉香被逗得连连发笑,张邯茵扫视四周,问道:“沉香姑娘,你们姨娘呢?”   “哦哦,我们姨娘在后院查账呢!您跟我来。”沉香这才反应过来,她是来找宁梧的,赶忙领了张邯茵往后院。   路上,沉香的嘴就没停,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跟人说:“您是不知,自从我们姨娘接了掌家这个差事,就没睡过一个好觉。这真是不当家不知当家难,原来,那时候夫人的日子,过的这么难。唉,奴真是心疼我们姨娘。”   尽管,沉香的话多有夸张的成分,但叫张邯茵听了更是不忍心麻烦宁梧了。她有些踟蹰,身前沉香停下脚步说道:“您稍等,奴去跟姨娘说一声。”   张邯茵点点头,沉香走去禀报。   宁梧听后抬起头,朝她微笑着挥了挥手。张邯茵抱着徐柳南走了过去,沉香见状退出屋外。   宁梧将桌案上的账本合上,说道:“难得见你,坐吧。”   张邯茵落座,望去眼前宁梧淡雅依旧。时间好像不会改变她的静默,她永远安静的像一片激不起波澜的湖。   不知如何开口,张邯茵只能暂且沉默。   宁梧看着她怀里的徐柳南,忽而笑了,她的笑却也是淡淡,“时间过得真快,柳南转眼就这么大了。那时候见她,还只有那么一点。那时候...她们也还在。”   宁梧这么说,并不是在怀念,她只是有些感慨。   想起死去的云依和下落不明的曹生娇,宁梧就会想到自己,她会畏惧自己的生命也会这样逝去,体验过死亡,宁梧才发觉自己原来是个贪生的人。   “是啊,一晃都这么久了。”张邯茵接了腔,却还是不知该多说些什么。   宁梧为张邯茵斟了被杯茶,推到她面前,问道:“无事不登门。你今日找我,可是有什么事?”   张邯茵单手握着发烫的茶盏,八月的天,喝这么烫的茶。也只有宁梧了。再抬眼,张邯茵还未张嘴,宁梧就先替她开口:“听说,你要随将军去金陵。大小姐若是无人照顾,就交给我吧。若你放心的话。”   “你怎知我想...”张邯茵不解,却很是感激,“我一直不知如何开口,只怕麻烦到你。”   宁梧的手刚放在桌案上,就被徐柳南一把抓住。她逗趣般摇了摇,开口回道:“没什么麻烦的,这也是将军的孩子,我帮忙照应不过是分内之事。你不必挂怀。”   宁梧并不是能读心断念的神,更不是料事如神的仙。她只是前些时日碰见了徐获。   无论是带小南同去,还是将小南留下。他都已经将所有安排妥当,可他却什么都没说,想叫张邯茵自己做选。   “那就劳烦你帮忙照顾些时日。我从金陵回来,一定第一时间将小南接走。麻烦了——”张邯茵说着,将怀中一脸懵的小南举起。   宁梧瞧她这架势,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。伸手接过孩子抱在怀里,道了句:“那就祝你与将军一路平安。”   “多谢。”不想今日如此顺利,她这颗悬着的心也能放下了。如此,张邯茵只管到金陵去。好好完成祖君的遗愿,就算圆满了。   待到申时末,徐柳南玩累了。   她竟趴在宁梧身上睡着,张邯茵瞧她那一点不认生的样子,也不知是和谁学的。将徐柳南轻轻抱起,宁梧轻声开口:“今日,你先把她带回去。你们出发那日,我会到小院去接。”   “好。”张邯茵点头应下,接过闺女,她向宁梧道别:“那我们就先走了,你忙。”   “走吧,路上慢些。”宁梧起身相送,眼看着她们离开。   等到如意堂的门被轻轻合上,宁梧转身负手站在廊下,无言相望去,青绿的枝头已无繁花。如今,浅尝到权利滋味的她,好像渐渐开始理解了宁诚空。   野心滋长,宁梧眼前阴霾散去,她要这枝头开满繁花。 第70章 金陵   当赴金陵,无庸备了两匹快马候在将军府的门外。   约莫两刻钟之后,徐获与张邯茵牵着手从将军府里走出来。这回去金陵,张邯茵没让人随侍,连姬红绫也没让跟着。她将人都安排照看徐柳南去了。   走下台阶,无庸近前抱拳唤了声:“将军。”   徐获没说话,身边张邯茵松开他的手,朝马的方向看去,问道:“无庸,为何只有两匹马?”   “是将军吩咐的,您与他同乘。”无庸如实回道。   张邯茵回眸瞥向徐获,有些不乐意道:“金陵路远,你就让我一路这么与你同骑一匹马?”   走到乌金身边,徐获在马鬃上摸了两下,回了句:“你不乐意?”   “我不干!我要自己骑!”张邯茵说着便朝另一匹马走去,只见她拽着缰绳,熟练地踩上马镫,动作一气呵成。徐获讶然,道了句:“没想到你竟还会骑马?”   “那是自然。我啊,还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事呢!”张邯茵昂首,颇有些骄傲的意味。看着马上明媚如光的她,徐获不由自主的笑起来。紧跟着他也翻身上了马。   无庸站在一旁,欲言又止。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.8_0_8_0__t_x_t . c_o_m   “徐获,敢不敢同我比试比试——”张邯茵拉起了缰绳,只听马声嘶鸣,她一身橙红衣裙沐在天光。潇洒驰骋,策马长街,她话音未落,耍赖先行。   乌金不曾示弱,载着徐获追去。   “不是!将军——”无庸茫然追望,却只剩下烟尘渺渺,长街空荡,“还有,还有,属下...”无人回应。   看着消失不见的两个人,无庸无奈,只得到马房又领了匹马,一个人赶赴金陵。   ...   迢迢数百里,徐获与张邯茵抵达金陵时,已过了戌时。   二人一前一后,信马穿过城门。   再抬头。遗梦二十载,祖君口中曾叙过的风华乍现。张邯茵眼前金陵,宛若璀璨星河坠落人间。檐角朱台上彩灯高悬,门廊阁窗下锦缎抵挂,处处是繁华。   城门之下停驻,张邯茵于心中默念:“祖君,这金陵唯唯替您归了。”   “阿茵,走吧。”望着人潮熙攘徐获开口。   张邯茵回过神,莞尔一笑道了句:“徐白安,我饿了。”   “好,那为夫就请你吃饭。”徐获高声打马,张邯茵的笑跟着溢出嘴角,他二人骑马融入金陵灯火中。   行路而去。   东边花楼上,忽有几位曼妙娘子冲徐获招手,叫了句:“小郎君,往哪去——”   徐获与张邯茵同时望去,只瞧那几位娘子倚在阑干,香扇掩面。个个生的柔弱无骨,风情万种。不想徐获却摆出了他的那副臭脸,又以肃杀四方的眼神视之。   霎时,将花楼上的人看的是毛骨悚然,一哄而散。   “小郎君,可当真不近女色。”张邯茵装作若无其事,继续骑马前行,但还是忍不住对方才的事,进行调侃。   “近。”徐获面不改色地回答。   张邯茵不解看去,想他府中哪个不是倾国倾城,眼下又说自己近女色了?   徐获倒是一眼也没看她,沉声说了句:“近你。”   “徐白安,你没事吧?”张邯茵勒马停下,她实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。她好像总这样,一边窃喜,一边对他给的浪漫过敏。   乌金前行,徐获挥了挥手,高声道:“阿茵。再晚些,食肆打烊,你今晚便要饿肚子了——”   “不要,我若吃不上饭,真的会饿死在这儿!”饥肠辘辘的张邯茵,晌午只吃了一份阳春面,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。她赶忙打马,道了句:“徐白安,你等等我。”   到了食肆,徐获将乌金交给杂役。便转身走到张邯茵跟前,伸手道了句:“下来。”   张邯茵拉着徐获的手下了马。落地后环顾四周,眼前古朴的四层小楼,看起来矗立了很多年。她好奇相问:“这是什么地儿?”   “元楼,这是家百年老店。”徐获说着,牵起张邯茵往大堂去。   进到里头,店家热情接待,他二人被引去顶楼,坐在了西南一角。张邯茵随意点了几个店家推荐的招牌菜肴,便匆匆递回菜单,麻烦人赶紧准备去了。   望着人声鼎沸的食肆,张邯茵看似无意问了句:“你明天就去参加上寿宴吗?”   “嗯。”徐获将手中茶盏转动,眼眸低垂下去,看得出他有些愧意,“只是,这次不能带你一同赴宴,你可会介意?”   “怎么会。”张邯茵理解徐获。   云依刚死,她如今身份特殊,让徐获带着个妾室去参加恩师的寿宴,确实不妥。她也不想徐获为难,只看她的手覆去,与徐获紧紧相握,说道:“我等你回来。”   徐获感受到来自眼前人的温暖,张邯茵的出现,就好像在他晦暗人生中点了盏璀璨的灯。凝望去她的眼眸,徐获轻轻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店家来上菜,张邯茵松开徐获的手,问道:“咱们今天在哪下榻?你可找好住的地方?”   “我在金陵有间别院,咱们这些天都住那。”徐获边回答着她的问话,边为上菜的人,挪开桌案上的水壶。   等菜上齐,张邯茵颔首朝上菜的人,点头表示感谢。转眼接过徐获递来的筷子,眯眼笑道:“但凭郎君安排。”   “吃饭吧。”徐获笑了笑,夹起一块盐水鸭搁进张邯茵盘中,便不再说话。   等到二人用完饭,这元楼里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。金陵虽说是明德的第二大郡,却不胜临安夜景繁华,才戌时末,街上的人已是寥寥无几。   张邯茵与徐获走出元楼,等人将马牵来,同店家道了别。他们一路驭马向别院奔去。   ...   别院外,无庸像个门神般伫立。   他在此地,足足等了他们一个多时辰。若是再等不到人来,他便已经打算报官。   “何时到的?”徐获到门前勒马,乌金长啸了两声。   无庸眼神幽怨,看起来一点也不想搭理他。可徐获毕竟是主家,自己又凭什么同他置气,于是,忍着回了句:“属下,没到多久。”   张邯茵有所察觉,开口说道:“无庸,今日实在抱歉。只顾与将军赛马,不小心将你给忘了。等我们再反应过来,左等右等,也没能等到你。将军说你知道要去哪,我们便先行了。”   “属下不敢。”无庸惶恐,他赶忙抱拳。但听到张邯茵这番话,他心中的不快,也随之消散。   “时候不早,退了吧。”徐获没什么话想说,同张邯茵下马后,只叫无庸退下。   无庸将马牵走,徐获与张邯茵两个人抬脚进了别院。小院不大,只前后三间房,可院内景观别致,饶有江南风情。   踩上石子路,张邯茵跟着徐获去了主屋。   推门而入,走到榻边张邯茵立刻歪倒在上头,今日匆匆赶路,这会儿她确实困倦疲乏。可徐获偏去将她双臂拉起,道了句:“沐浴后,再躺。”   “我不要。”张邯茵说着再次向后坠去。徐获的手没放,再次将她拉起。就这么来来回回了几次,张邯茵终是抵不过去,乖乖起了身。   张邯茵站着,懒懒打了个哈欠,朝徐获开口:“你先,还是我先?”   “一起吧,我去烧水。”徐获说罢,刚准备出屋,瞧见张邯茵充满疑惑的脸,便问道:“怎么?你有何异议?”   “我可否拒绝?”张邯茵虽知不大可能,但还是要问上一问。   “否。”徐获的回答不出所料,张邯茵无奈挥了挥手,表示妥协。徐获推门离开。   ...   过了会儿,徐获回来,将浴桶添满,走到榻边喊醒昏昏欲睡的张邯茵后,二人才双双入浴。雾气腾腾,气氛暧昧,没想到张邯茵不识趣,竟趴在桶边睡着。   徐获倒也没叫醒她,只等沐浴完毕,把人从桶边抱回到榻上。   拉着被子刚为张邯茵盖起。许是,靠的有些近了,朦胧之中张邯茵以为徐获要做些什么,开口喃喃了句:“徐获,咱们今日算了...改日...一定...”   徐获在榻边,差点没笑出声来。   伸手把被角掖好,他轻轻拍了拍张邯茵回道:“好。你说改日,咱们就改日。”   ...   一夜好眠。   徐获因为想早点去拜见张文清,辰时初便起了床。   等到收拾妥当,这时候看着张邯茵还没醒,他低头在她眉心轻轻一吻,道了句:“等我回来。”   听到屋门合上的声响。张邯茵睁了眼,她其实从徐获醒后,一直在装睡。猛然起身,动作麻利地下了床,简单洗漱一番,她欲出门追去张家看看。   抓起帷帽戴上,张邯茵小心翼翼推了门,一路走到院门口。她刚将门推了个缝,想要观察观察门外的状况,却忽然对上了另一双鬼鬼祟祟的眼。   只听,门外女子先叫了一声:“天呐!”   “啊——”几乎与此同时,张邯茵在门内也叫出了声。扒门的手松懈,忽然,一阵怪风将院门敞开。二人面面相觑,异口同声道了句:“你是谁——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小碑开文这么久感谢大家的支持!祝大家端午安康~ 第71章 张氏   “你是谁?为何要鬼鬼祟祟偷看?”张邯茵轻轻撩开眼前纱幔,质问起这个不速之客来。   女子年纪不大,约摸着也就十五六岁,那双灵动的眼眸眨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:“我!我!我没有鬼鬼祟祟!倒是你,打扮成这个样子,躲在门里做什么?”   “嗯...我是发现你在门外作祟,准备抓你来着。”张邯茵将双臂环抱,她这副样子,就好像说的跟真的一样。   听见这话,女子两个耳朵憋得通红,嫩白的小手紧握,冲张邯茵喊道:“我张阿槐堂堂张家大小姐,干嘛要在你府外作祟!你不要冤枉我!不然,我可要告诉翁翁了——”   “张家?你说张家?”张邯茵不敢置信,她想许是祖君保佑,张家竟有人亲自送上门来。   一听张邯茵提到张家,张阿槐就好像来了气势。也学着她的模样,将双臂环抱在了胸前,说道:“嘿嘿!没错,就是金陵张氏。怎么样,怕了吧!你还敢不敢冤枉我了?”   张邯茵默然,心下正盘算着。   张阿槐以为张邯茵被震慑,正得意起来,却被身后跟着的侍女拽了拽衣角,提醒道:“小姐,小姐!跑题了,你是不是忘了咱们来干嘛的?”   “对啊!我怎么给忘了正事。”张阿槐这才反应过来。   只见她抬头看了看门上匾额,那上头晃晃写着山春二字,她想自己没找错地儿,便开口道:“山——春——翁翁说的是这里啊,这就是征北将军徐获的别院。可?你又是谁?”   “我是他的...侧室。”张邯茵头一遭这么介绍自己,还是对着自己素未谋面的堂妹,她明显压低了音调。   张阿槐大吃一惊,搞了半天自己跟徐获的小妾闹了半天。可她倒没什么别的意思,就是忍不住跟身边人不吐不快。张邯茵就这么眼见她掩嘴,贴近了侍女的耳朵。   “桃桃,我就说嘛!这徐获就是个登徒子,早就听说他有好多小老婆。没想到,出门了还要带一个。他这刚死了正房,就这么快活?啧啧,阿爹一定是疯了,竟想让我嫁他做填房!要我说咱们今天跑来退婚,就对了!”   桃桃听的入迷,连连点头。并在张阿槐说完后,低声附和道:“小姐,做得对!”   “所以,千万不能让登徒子,答应了这门亲事。小姐我这美丽人生,才刚刚开始。我可不想一辈子都烂在他的将军府。”张阿槐的话是一句接一句。   张邯茵终于忍不住打断道:“那个?你们在...说什么?退婚?”   “你干嘛偷听!”张阿槐揽着桃桃往后退了几步。   张邯茵赶忙解释道:“你误会了,我无意偷听,只是你们的声音着实有些大了。”   张阿槐尴尬地笑了笑,不知该说些什么。桃桃在旁,看着自己这个不靠谱的主子,急劝道:“小姐,咱们还是快些去见徐将军吧!若是他早我们之前见到老爷,可就晚了。”   “嗯嗯。”张阿槐说着,抬眼看向张邯茵。   张邯茵并没告诉张阿槐,徐获已经去了张府的事,而是挪身为其让道。张阿槐见状领着桃桃往院内走去,张邯茵则在后将门合了上。   来到前屋,张邯茵拦住了桃桃的去路,说道:“你就在这儿候着吧,你们小姐一人进去就是。”   桃桃看了眼张阿槐,她点了点头,示意桃桃留下。   进到屋里头,张邯茵特意将门落了锁。张阿槐并未察觉,她背着手勾起头往四周望去,问了句:“徐将军呢?”   “他不在。”张邯茵头顶着帷帽没摘,转身坐在了中间的圈椅上,不紧不慢开口:“这会儿,人应该到你们府上了。”   “你——”张阿槐讶然,她匆匆赶到门前想要离开,却发现门已经被上了锁。等到张阿槐再转身,张邯茵只瞧见,她那张小嘴已经撅的老高。   走到张邯茵面前,张阿槐愤愤道:“为什么骗我!我要是真嫁给你们将军了,一定不要放过你!”   “好啊,那你就不要放过我。只是,你想嫁吗?”透过纱幔,张邯茵在瞥见张阿槐的表情时,忍不住笑了一下。想她这堂妹,还真是个无比可爱的姑娘。   “不想!”张阿槐斩钉截铁地回答。   瞧着无动于衷的张邯茵。张阿槐觉得硬的不行来软的,便接着开口道:“但你若再不放我走,他一答应我爹,这事可就真的成真了。你也不想我做你们府上的主母吧!姐姐,我叫你一声姐姐,你且将门打开好不好?”   话落进张邯茵耳中,却迟迟得不到回应。她就如尊神像一般坐着。   这可急坏了张阿槐,只看她愤然转身,拍起了屋门,哭喊道:“这将军府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!一个登徒子,一个蛇蝎妇!桃桃,快救我——”   “带我去张家。”张邯茵猝然发话。张阿槐回头看去,帷帽下表情猜不透,倒听她又开了口:“只要你带我去,我就有办法替你阻止这场婚事。”   “真的?你又骗我怎么办?”张阿槐将信将疑。可她却没问原由,她自以为张邯茵帮她,是因为府门里的那档子事。约莫着是怕徐获娶妻,挡了她的宠爱。   张邯茵站起身,走到门前,走到她身边。   在缓缓将锁打开后,道了句:“阿槐,你可还有别的办法?”   门外有风吹来,轻轻掀起纱幔,张阿槐隐约望到张邯茵的那张脸,温暖可亲。恍然间,觉得自己与她就好像似曾相识,却又道不明是在哪里相见。   于是,张阿槐道了句:“好!我便再信你一回。”   方在门外听见张阿槐呼救的桃桃,刚在院子里挑了块趁手的石头,准备砸门。这会儿看见她们默契走出门来,举着石头呆在原地,不知所措。   “桃桃,你干嘛?”张阿槐疑惑,全然将那些不快抛在脑后。   桃桃看了看张邯茵,又看了看张阿槐。发觉危险解除,赶忙将石头扔到一边,回道:“没什么,没什么。奴是看这院子里的石头不错,真不错。”   “石头有什么好看?咱家多着呢!走,咱们回家——”张阿槐轻快地走到桃桃身边,揽起她的脖子,大步往别院外去。   瞧着张邯茵一路跟着她们出了院,桃桃低声问道:“小姐,这位?这位?嗯...姨娘?跟着咱们做什么?”   “她和我们一起回家。她说她有办法把婚事搅黄。我估摸着,她应该有些本事。不然,你说这徐获不能出个远门,也要带着她呀——”张阿槐分析的头头是道,桃桃也是跟着点头表示认同。   坐上去往张家的马车,张邯茵的心情忐忑。   她不知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,她不知那段祖君不愿提及的金陵往事会是如何...这眼前的一切,都是未知,可她已无回头路了。   “我能问问你打算怎么做吗?”张阿槐打断了她的思绪,手在张邯茵面前晃了两下。   张邯茵回过神来,开口问道:“阿槐,你父亲可听你祖父的话?”   “那是自然,阿爹最是孝顺。从这上寿宴你就能看出来,翁翁在张家的位置,在阿爹心里的位置。”说起这件事,张阿槐显得很骄傲。   张邯茵笑了笑,看起来她是自小长在这样的家庭里,才会被保护的这么好。想到自己,若非祖君宠爱庇护,她的日子是定不会顺风顺水。   “带我去见你的祖父。”张邯茵故意为之,她知道只要见到张文清,一切就都好办。   可张阿槐却垂了头,她喃喃道:“去找翁翁...应该没什么用吧?他虽嘴上没说,但我却知道,他是同意我嫁的。徐获是他的得意门生。我也明白,翁翁看重的人,不会是传闻中那样,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登徒子。可我就是不愿命运任由别人摆布,我想要自己做选择。你可明白?”   “我明白。”张邯茵怎会不明白,她曾就是为了反抗,而自己选择了赵兖。只可惜,她选错了。可就算是这样,她也不曾后悔,只因那是她自己做的的选择。   “所以,请你相信我。带我去见张老太爷。”张邯茵宽慰道。   “行。”张阿槐也明白,父亲张植是个功利心极重的人,她的出嫁,不过是他为张家求一条富贵之路。所以,只有张文清开口,才会让张植真的让步。   ...   张府外,已有宾客前来拜会。   轻掀车帘望去,张邯茵并未看到徐获的身影,想来他已到了府内。眼见张家的上寿宴,排场搞得这么大,张邯茵有些惊讶,她开始好奇这金陵张氏,到底是是个怎样的家族?   张阿槐瞧她看的入神,便在旁边说道:“怎么样?阿爹给翁翁办的这寿宴,场面大吧!”   “翁翁一辈子教书育人,门下学生近千人,今日前来拜访的也都是些有头脸的人物。咱们走正门太过招摇,桃桃,叫人走后门——”   “是。”桃桃赶忙走到车前吩咐,“双吉,小姐说走后门。”   双吉听罢驾着车绕开前门,往府后去了。   今日大家都盯着前厅伺候,这后门外是一个人也没有。马车停稳,张邯茵随着张阿槐下了车。   刚跨过后门,张阿槐忽然转身问道:“对了,我还不知你叫个什么名?”   帷帽下,张邯茵沉默了许久,回了句:“张邯茵。”   “好巧,你也姓张。我们真有缘!”张阿槐笑起来,髻上的两只金蝴蝶也跟着颤动。她从见到张邯茵开始就没有对她产生厌烦,尽管方才她还骗了她。可张阿槐总觉得她很亲切。   “走吧。”张邯茵笑了笑,没再多说什么。   二人一路穿过游廊,在尽头碰见了正园侍奉的人。   张阿槐拦住那人去路,开口问道:“我问你,翁翁可在正园呢?”   “回大小姐的话,老太爷没在正园,好像是去了祠堂。”那人毕恭敬,张邯茵看着这张阿槐,在府中的地位,确实不低。可惜,却还是要接受编排。   张阿槐掐起了腰,看来她们走错方向了。   眼眸一转,她开了口:“翁翁是自己去的?还是同谁一起?”   “老太爷自己去的,没叫人跟着。”那人如实回道。   “行了,没什么事了。你走吧——”张阿槐挥了挥手,放那人离开。转身看向张邯茵,她又开口:“我们走错路了,咱们得去祠堂。”   张邯茵点头,跟着张阿槐又折了回去。   远处跟着徐获前来赴宴的无庸,转眼的功夫就跟丢了人。眼下正漫无目的地寻找徐获。当不经意瞥见被风吹起的纱幔,他瞧见了张邯茵的脸。   可因为隔着些距离,无庸无法确定,他想不明白张邯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又或许是自己看错。无庸想自己还是先寻到徐获再说,但他多留了个心眼,眼看着她们进了祠堂的院子。   张阿槐来到门前,轻轻叩门,甜甜地问了声:“翁翁,你在吗?”   “进来吧。”屋内张文清的声音传来。张阿槐推门先进了屋,她边打探四周,边朝张文清开口:“翁翁,您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啊——”   “翁翁来祭拜先人。小阿槐呢?来找翁翁作甚?”张文清将供案收拾干净,抬眼看着张阿槐,是满眼的慈爱。   张阿槐走去,双手撑在案边上,冲张文清眯眼笑道:“我想让翁翁见个人。”   “见人?何人?”张文清不解,他不明白他这古灵精怪的宝贝孙女,又在耍什么花样。   只听张阿槐转头看向门外,朗声道:“进来吧。”   祠堂的门被推开,张邯茵取下帷帽跨门而入。矗立在门前,她颔首道了句:“妾身拜见张老太爷,给老太爷请安。”   张阿槐在旁偷偷拿起颗果子准备下口,却在张邯茵抬头时,目瞪口呆。她吓的手中果子也掉了,一路咕噜噜滚到张邯茵脚旁。   张邯茵刚俯下身去拾,就听见张阿槐脱口而出一句:“天呐,姑祖母——”   张邯茵不解。将果子捡起后,她起了身,抬眼刚好瞥见屋子里所陈列的画像之中,有着张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。   张阿槐的眼神在画像与张邯茵之间徘徊。   张文清则一步步靠近。凝视起她的那张脸,他忽唤了声:“唯...芳。” 第72章 归宗   “唯芳?”重复起张文清口中提到的名字。   张邯茵握着果子,来到张阿槐身旁,将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。再抬脚,走去那幅画像前,注视起画中人的模样,她喃喃了句:“唯芳,唯唯。原是这样。”   张文清终于回过神来,他转身直视起张邯茵,质问道:“你是何人?”   张邯茵沉在张唯芳的画像之中,久久不曾开口。   那夹在两人之间的张阿槐,僵在原地,一句话也不敢讲。但她却已经开始胡乱猜想,甚至在心中码了一场狗血大戏出来。   “天呐!这...这...该不会是阿爹背着阿娘,在外头生的私生女吧!啧啧,没想到阿爹竟然还始乱终弃!叫她孤身一人,漂泊在外。委身风月,最后被徐获那个登徒子看中,强行纳入将军府!然后,然后...我再想想...对,她一定是不得不依附讨好徐获,好有机会回来认祖,再将阿爹做的坏事揭露!哇,如果真的是这样,翁翁是不是就不会将我嫁进将军府了?好耶!但是...这个姐姐好惨...”   臆想到此处,张阿槐莫名满腔热血,突然就决定要保护自己这个“可怜的姐姐”。   她刚想开口,还没来得及出声。那边张邯茵就转了身。   只见她从脖子上取下了那块玉牌,走到张文清身边,双手奉上开口道:“叔祖,初次见面。侄孙替祖君张文忠,向您问声好。一别故土数十载,祖君终可归家了。”   “二哥?”张文清接过玉牌的手颤动着。这是张氏族内专属的物件,翻过面去,他瞧见上头清晰篆刻文忠二字。霎时间,泪澜澜而下。   “二哥,他...还好吗?”张文清声音颤颤,问出了那句早该知晓答案的话。   张邯茵垂眸回道:“叔祖节哀,祖君已故去很多年了。却是寿终正寝,您不必挂怀。”   “想我今年已然六十上寿,人之老矣,生死倒也无常。二哥,顺遂归西,也算圆满。”张文清将玉牌递还,不由得感叹。   再看向张邯茵,张文清想今日就算她拿不出玉牌,就凭她的那张脸。自己也依然会相信,她是出自张氏的人。   走到祖宗牌位前,他沉声问道:“你叫个什么名?”   “回叔祖,侄孙张邯茵,小字唯唯。”这次张邯茵的回答干脆。张文清听到唯唯二字时,明显触动,但也没有多说什么。   伸手拿起角落的那块无字牌位,他开了口:“二哥,离开金陵之后,便再没了音讯。因着张氏生乱,我也没顾得上打听他的下落。到后来风波停歇,我才知他去了东平,也仅知他去了东平。这一晃竟好几十年了...唯唯。此番,你到金陵归家,是不是二哥他有什么心愿未了?”   “侄孙确实为祖君遗愿而来。祖君生前,一直挂念着故乡,他想再拜拜祖宗,若有可能也想将牌位入了祠堂。只是,直到临了,也没能求得陛下的一个恩典。”张邯茵如实转述。她隐约知道,祖君当年是带着恨意离开故乡。可此去经年,张邯茵明白他其实也早就放下了一切。   只可惜,邺城世家出入东平,皆需得到天子准许,这是先帝定下的规矩。赵肆远对张文忠这样的旧臣颇有顾忌,以至于那时襄贵嫔亲自去求,也没能讨来那份恩典。   听到她的话后,张文清默然。   转身走到供案前,取下三根线香,递向张邯茵他才开了口:“那唯唯便替你的祖君,好好拜一拜吧。如此,二哥的心愿了去,你也可认祖归宗。”   “是。”接过线香,在长明灯上引燃。张邯茵看着袅袅直上的檀烟,好似带着祖君的思念远去,落在神龛。拂过衣裙,她郑重跪在祖宗面前。   一拜,心事万千,迷途知返;二拜,故人遗梦,烟消云散。   三拜,邺城星起,金陵不晚;再拜,风吻故里,花开彼岸。   起身炉上焚香,张邯茵合掌于心中默默祷告。她终于将祖君的遗愿完成。张邯茵想祖君在天之灵,也能得以慰藉。自己对于过去,也再没什么牵挂。   睁开眼,张邯茵已然释怀。   张文清在旁缓缓开口道:“张氏自我接手之后,这神龛里的位子,我便一直替二哥留着。是生是死,我都希望二哥有朝一日能归家。如今好了,他终于肯回来了。牌位的事,我会尽快安排人去办,你不必担心。”   “多谢,叔祖。劳您费心。”张邯茵很是感激,她实在没想到,这次的事能办的这么顺利。还真是多亏了她那个娇俏可爱的堂妹。   那边张文清摆了摆手,回头瞧见傻傻愣在原地的张阿槐,说了句:“小阿槐,还愣著作甚?快来拜见堂姐。”   “见...见过,堂...堂姐。”听着张阿槐磕磕巴巴叫了两声,张文清无奈摇摇头。   他忽想起了什么,开口问道:“说起来,唯唯是如何见到小阿槐的?”   这回,张邯茵还未来得及作答。   张阿槐倒是先反应过来,回道:“是在徐将军的别院!对了,我想起来了!堂姐说她...是徐将军的侧室...”   张阿槐嘴比脑子快,可说完就后悔。她怕这事堂姐不想让别人知道。但覆水难收,她已经把话都说完了。   张文清听后,暂且没把重点放在,张邯茵是徐获侧室的事上。   他先斥责起冒失的张阿槐:“徐将军?你去找徐获了?翁翁有没有告诉过你,不能登门闹事。你这么贸然登门,成何体统——”   “我没错。我不登门,难道就真的等着你们将我嫁去临安吗?为什么从来都没人问过我的意思?你们也从来不会听我说话!但我现在就要告诉翁翁,我不嫁!”   张阿槐第一次壮着胆子开口,可说着说着还是躲去了张邯茵的身后。   她的手拽上张邯茵的衣角,继续试探说道:“还有,徐获现在可算阿槐半个堂姐夫。翁翁也不好拆散他们吧!堂姐,你快跟翁翁讲讲,别让我嫁给堂姐夫。”   “侧室?半个堂姐夫?唯唯,小阿槐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张文清不明白,自东平而来的张邯茵,是如何碰见徐获,且嫁于他做了妾?   眼下,他被弄得是一头雾水。   张邯茵镇定自若,看向屋子东边的桌案,她开口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。叔祖,不如咱们坐下。侄孙将这些事一一讲给您听,听完之后,您也就能明白了。”   “好。”张文清应下。   张邯茵轻轻拍了拍,张阿槐拉着自己的那只手,柔声道:“小阿槐,莫急。堂姐答应你的事,定不会食言。”   张邯茵当然不会食言,只徐获那一头,她便胸有成竹。她是相信他的。再说徐获将誓言已允,若是他再敢答应这门亲事,张邯茵定是第一个不会放过徐获的人。   张阿槐温顺地点了点头,跟着张邯茵坐去了桌边。   坐下后,张邯茵将自己从柳南关开始到现在,发生的变故和遭遇,细细说给张文清听。   平静地陈述,显然张邯茵已然从往前的不悦中释怀。如今无论是提及父亲张横,还是豫王赵兖,她的心都不再会起任何波澜。   期间,张文清有问起邺城的情况,张邯茵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。   不久之后,话音落下。   许是对张邯茵悲惨遭遇的同情,张文清和张阿槐爷孙两人,竟都选择了缄口不言。但气氛终究不对味,张文清觉得还是应该说些什么。   于是,他开了口:“那唯唯,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?是归去东平,还是留在临安?只是,无论你怎么选择,叔祖都愿意支持你。”   “我也愿意!支持堂姐!”张阿槐一惊一乍,这么多年习惯她脾气秉性的张文清,却还是被吓了一跳。   看着眼前这对和睦的爷孙,张邯茵就能想到自己的祖君。   那时的邺城,是因为有祖母与祖君,才像个家。如今物是人非,回不回去又有什么意义?邺城张氏,也不再会接受她的存在。徐获将她从苦痛的岁月中打捞上岸。   眼下,也只有徐获与徐柳南能是她心中的牵挂。   张邯茵笑了笑,坚定地回答:“我不会再回东平去了,我要留下。”   “也好。天下之大,有爱之处,便可叫做家。叔祖,尊重你的选择。”张文清也不再多说什么,他起身走到神龛前,从某处暗格中掏出了他的那块玉牌来。   转身递给张邯茵,他开口嘱咐道:“见玉牌就如见我,往后你若在临安遇见任何困难,都可持这玉牌来请求张氏的帮忙。你记住金陵张氏,永远都是你的家。”   “多谢,叔祖。”张邯茵接过张文清的玉牌,郑重拜下。   起身后,她将祖君的那块掏出,与之交换道:“既然如此,祖君的这块,就交由您保管吧。您也好留个念想。”   “不不不,你且收着。这是二哥给你留下的遗物,我怎可收下。”张文清推脱。   张邯茵却将玉牌塞去了他手中,说道:“虽说睹物可思人,但祖君一直都在侄孙的心里。所以,这玉牌您就安心收下吧。”   张文清见状,不再推脱。将玉牌收去了暗格。   握着玉牌,张邯茵拱起手,斗胆开口:“叔祖,侄孙现在便有一事相求。”   “但说无妨。”张文清回道。   “侄孙坦言,侄孙有私心不愿阿槐嫁进将军府。但侄孙更不愿看到,她同从前的自己一样,被迫选择过上别人为她安排的一生。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人生。所以,侄孙在此,斗胆请您给阿槐一个自己做选择的机会——她若愿嫁,侄孙不会多言。她若不愿,还请您成全。”   张邯茵还是一如既往的真诚,她从不喜欢将私心,装作大义。垂下的双目,装满了岁月给她的沉淀。她知道自己碰见徐获,是幸事。可对于与之陌路的别人来说,却算不得幸事。   她或许,不只是在替张阿槐出言,她更像是在为过去的自己辩白。   张文清负手而立,转身望去张唯芳的那张画像。他忽而一笑,开口道了句:“唯唯,你与她像的可不只是这张脸。”   抬起头,走到张文清身边与其并肩。   张邯茵发觉画中人,眉眼间多了几分不同与她伶俐。她愈发好奇发生在金陵的故事,张文忠也好,张文清也罢。他们好像都对那段往事难以释怀。   “叔祖,您能跟我讲讲这位祖姑母,以及张氏的那段过往吗——”张邯茵昂首,轩窗撒进天光,落进她眼中璀璨闪烁。   张文清沉默许久,才缓缓道了声:“好。”   张阿槐坐在一边,手指欲将桌案扣出个大洞。她眼神幽怨,却不敢轻易打扰他们,便只能在心中碎碎念。   “堂姐!堂姐!你干嘛呀?不是在说我的事吗?你可千万不能被翁翁带偏啊——完了,完了。我没救了,还是收拾收拾,准备去临安吧...再见了翁翁,再见了阿爹,再见了阿娘,再见了大家,再见了桂花糕。等等,临安应该有桂花糕吧...” 第73章 往事   抬眼望着张氏的列祖列宗,张文清竟不知该跟张邯茵从何说起。   那段漫长的岁月,最终是在一场尔虞我诈中消亡。至此,张氏风华不再。这剩下的人,也不过是勉强支撑罢了。可该说的话,还是要说。该讲的故事,终究要讲。   张文清在组织好语言后,才开了口。   “咱们金陵张氏,自开国之初,便是明德九大世家之一。虽排不上前三,却也居中位。到了你祖君与我时,已是第三代。我们这一代,兄弟众多,只父亲一房便有六子一女。你的姑祖母,就是最小的女儿。兄弟多了,纷争自然也多。身为家主的父亲,在世时,大家一直都相安无事。各房之中,也有争斗,却在暗里。我那时一心求功名,充耳不闻家中大小纷争。可没想到...”   张文清明显停顿,往事历历在目。   他从那场争斗中艰难走过,而今就算功成,将权利在握。但他的心,却也早已是千疮百孔。   “父亲刚死。各房之间,就开始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。那时,五弟和六妹年纪尚幼。于是,我们兄弟四人,便共同担负起抵抗各房,保护家主之位的重任。”   “我们一路排除万难,清除异心之人。遏制了事态的发展。本以为事情能就此平歇,往昔的日子能重新归来。可惜,终究没逃过兄弟阋墙,手足相残的结局。”   “四弟贪婪,听信小人谗言,竟把大哥他构陷下狱。二哥,你的祖君。发现此事后,欲将其扭送府衙认罪,二人却因此起了争执。扭打之间,二哥不小心失手,废掉了四弟一只手臂。恩怨积压,祸事丛生。从那开始,张氏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。”   听到此处,张邯茵默然。她终于明白,祖君离开金陵时的恨意,并不全是对那些往事的恨,更多的是对他自己的恨。故里负他,他也负故里。   “祖君,他...就是因为此事离家的吗?”张邯茵垂眸问道。   张文清却摇了摇头。抬手拿下写有张唯芳名字的牌位,细细擦拭着,缓缓开口道:“不。你祖君的离开,是因为她。你的姑祖母——张唯芳。”   张邯茵不解。   一遍遍描摹她的名字。张文清继续讲起了,那之后的故事。   “后来,事情传到帝王耳中,惹得天子震怒,言张氏有辱世家门风,便要降罪张氏。眼看祖宗基业,毁于一旦。十六岁的唯芳,私自与天子做了交易。若能保全张氏,她便自请入宫。其实,在那之前,天子就已将她觑觎。所有人,包括唯芳自己都心知肚明,但谁也没有挑明。”   “我与二哥明白,入宫意味着什么。我们不能靠牺牲她,来换取张氏的荣耀。所以,那日我们截住了唯芳进宫的马车。我们备孤注一掷,哪怕放弃张氏,豁上性命,也要带走唯芳。”   “但唯唯,你可知那时...你的姑祖母,对我们说了什么吗?”   张邯茵神色凝重,她默不作声,摇了摇头。   趁势将牌位归位,张文清合掌而叙。   “她说,这是她的选择。无论结果是好是坏,她都觉得值得。如果不管不顾地离开,她才真的会后悔。唯芳,从来都是这样坦荡的人。你说,我们还该阻拦她吗?不拦了。”   “但二哥,却好像从那一刻开始,心里有什么东西崩塌了。所以,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。这一走就是几十年。”   “张氏最后虽在唯芳的牺牲下,得以保全。可大哥从狱中回来后,便疯了。二哥走了。四弟残了。唯芳也在入宫后的第三年,病故。这个家就这么散了。”   “我无论再如何努力,也在无法让张氏回到从前。我愧对祖宗,死后甚至没有脸,再面对他们...”   张文清这么多年,将张氏所有的责任、仇恨、恩怨揽在己身。不曾有一刻松懈,他拼了命不想让他们失望。可竭尽所能,到头来,他还是不肯跟自己和解。   “叔祖,如果没有您,更不会有今日的张氏。他们所做的努力,也将白费。您真的已经做的很好。想祖君在天上看到,定为您骄傲。”张邯茵红着眼,说了二三劝慰的话。   往前,从没听过这些的张阿槐。情绪激动站起身,跑到张文清身边。   一把抱住她最敬爱的翁翁,哇的一声哭出来,口中喃喃道:“翁翁,永远都是阿槐最好的翁翁!我以后再也不惹翁翁生气了!我什么都听翁翁的!”   见张阿槐这个样子。张文清抬手,轻轻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下,玩笑道:“真的?那翁翁若是叫你嫁去临安呢?”   “那不行,绝对不行。”张阿槐变了脸,立马回绝。   “你个泼皮。”张文清被逗笑。他紧绷的神经,看来松懈了不少。   其实,这些事积压在他心里太久,总会憋出病来。今日能和张邯茵旧事重提,也叫他释怀上几分。   玩笑过后,张文清豁然。看着张唯芳的画像,正色道:“往事既已成往事,咱们这些活着的人,总归要带着他们的期许继续。唯唯,你说对吗——”   “是。”张邯茵应了声。   张文清转头看向张阿槐,开口:“至于,小阿槐的婚事。起初,我听植儿提议时,确实未曾反对。只因,徐获是我教出的学生,哪怕临安有他许多不好的传言。但作为老师,我依然愿意相信,他不过看起来孤僻寡淡,实际却是个细腻重情的人。可没想到,我只一心想为小阿槐铺路,竟全然忽略了她的感受。”   张阿槐靠在张文清肩上,轻轻唤了声:“翁翁。”   “唯唯,感谢你的出现,让叔祖错的还不算太晚。既然你与徐获,两人好事已成。小阿槐的婚事,就不必再提,植儿那边交给叔祖。你,还有小阿槐,皆可安心。”张文清吐口,这件事算是圆满解决。   只见,张阿槐伸手跟张邯茵一拍即合,齐声道:“好唉——”   掌心垂落。张邯茵又拱起手,朝张文清开口:“多谢叔祖成全。小阿槐,一定会找到真正属于她的幸福。今日,赶上您六十上寿,侄孙未备贺礼,贸然来见。实在叨扰。”   说着,张邯茵抚裙跪地,高声道:“但侄孙理应恭贺叔祖一句,上寿安康,福祚绵长。”   话音落,张邯茵将头刚磕在地上,张文清还没来得及去扶。就见徐获匆匆,破门而入,叫了声:“阿茵——”   还在地上撅着的张邯茵,扭头瞧见徐获,高兴地回了句:“徐获!”   才直起身,徐获一把拽着张邯茵站起来。将她掩在身后,厉色开口道:“张家的婚事,是学生亲自所拒。有何事冲我便是。老师,如此为难一个女人,是否叫人不耻?”   今日,这样的场面,不叫徐获误会都难。   从进了张家的门开始,他就被人故意引去了张植的书房。徐获跟张植有什么可说,起身刚想走,就被赶来的张植拦下。就因为联姻的事,与其纠缠了半晌。好不容易摆脱了,那锲而不舍的张植。   走出书房碰见无庸,徐获又从他口中,得知有个长得极像张邯茵的女人,被带进了张家祠堂。徐获只怕那人真的是张邯茵。他二话不说,赶去祠堂,   这边进了祠堂的门,还正巧瞧见张邯茵跪在地上,给张文清磕头。徐获以为张邯茵受辱,立刻怒火中烧,情急之下才说了些,不敬恩师的话来。   此时,祠堂内的气氛尴尬。   张邯茵刚想出言,就被徐获按了回去。   直视起徐获,张文清一言不发。他并没有对徐获的冲撞而恼怒。反倒欣慰,这么看来徐获是真的对张邯茵好。   “堂姐夫,你!误会...误会了...”张阿槐开口想要打破僵局,却在望见徐获那双怒目后,声音变得越来越小。说着说着,就又躲去了张文清身后。   “堂姐夫?”徐获疑惑不解,转头盯着身后张邯茵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   只见,张邯茵轻轻挽起他的手臂,心虚地笑道:“那个...徐获,你听我解释。此事,说来话长。但叔祖和堂妹,他们绝对没有恶意,你不用担心。”   “叔祖?堂妹?你有事瞒我?”徐获显然有些失望,但却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。   将情绪平缓,徐获不再去看张邯茵。   他拱手向张文清赔礼道:“学生莽撞,方才冒犯了老师。请老师恕罪。只是,学生还有些事情要办,恐怕今日不能留下参见您的上寿宴了,还望老师见谅。”   “无妨,这寿宴年年都有。你有事,就且安心去吧。”张文清心知肚明。遗愿的事情解决,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误会,也该有个了断。   “多谢老师体谅,学生告辞。”徐获说罢,拉起张邯茵的手臂,就要离开。   在将要出门时,张邯茵回眸道:“叔祖,今日的事。我希望您能替我保密。从前的唯唯已然故去,现在活着的张邯茵,与她再没什么瓜葛了。”   “好,叔祖答应你。”张文清笑着应下。   “叔祖,小阿槐。咱们有缘再见——”张邯茵莞尔一笑,朝屋内人挥了挥手后离开。   看到张邯茵离开,张阿槐这才赶忙追出去,道了声:“堂姐,再见!堂姐夫,再见...”   站在祠堂外,看着他们渐行渐远,想起还没来得及跟张邯茵道谢。张阿槐莫名觉得伤感。   她还挺喜欢这个堂姐的,张阿槐觉得张邯茵跟张氏族内,那些矫揉造作的姐姐妹妹们不同。如果早些认识张邯茵,张阿槐一定能跟她做最好的朋友。   张文清从祠堂内走出来,站在张阿槐身边问道:“小阿槐,在想什么?”   “翁翁,你说?堂姐夫对堂姐好吗?看他方才那个样子,我总觉得心里没底。咱们不用帮帮堂姐吗?”张阿槐一想到徐获破门而入时的样子,就觉得后怕。进而担心起张邯茵来。   张文清笑了笑,回道:“唯唯,她不会吃亏。”   张阿槐歪着头,不解地望向身边的翁翁。   但张文清却没有接著作答。他看的出来,徐获要比张邯茵,更爱她。一段圆满的爱情,需要磨练,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,注定了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   如果,这点沟坎也过不去,还谈什么圆满。   抬脚走下石阶,张文清提醒起张阿槐,“小阿槐,今日的事...”   张阿槐跟着走下台阶,抢着回道:“翁翁放心!小阿槐,明白。今日的事,天知地知,翁翁,堂姐知!哦,对!还有堂姐夫知!”   张文清笑了笑。在这府中,他最宠的便是张阿槐。   其实,他也不忍其远嫁临安。若不是张植提及吕弗江膝下无子,徐获得势,可依附他来重振张氏,触及了他的软肋。张文清断不会这般犹豫不决。   直到今日,想起过去的事和听张邯茵说的话,让他终于想明白,荣耀与情谊,哪个更重。   放过张阿槐,就是放过他自己。   “好了,老寿星——咱们走吧。阿槐,都饿了。”张阿槐挽起他的手臂,催促道。张文清朗声笑起,没有多言。   二人走出祠堂的院子,往前厅赴宴去了。   ...   那边张邯茵从后门进,又从后门出。   自出了祠堂之后,徐获一路上板着脸,无论她在身后如何亲昵的称呼,都不曾应答。   这会儿,站在后门外头等无庸牵马。徐获那脸色依旧难看。张邯茵忍不住,再次试探道:“徐获?徐大将军?徐白安?郎君?卿卿?你别生气了,好不好?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。”   只看他那张严肃的脸,一点变换也无。   张邯茵垂了眸,但她可没打算就此放弃,今日,她势必要将徐获拿下。   待到无庸将乌金牵来,徐获二话没说扛起张邯茵,将她丢上马。趴在马上,张邯茵还没来得及说话,徐获就跟着上了马。只听他朝无庸说道:“你回别院,我有事要办。”   不等无庸回答,徐获便策马离开。   长街驭马,盛夏炎炎,连四周吹来的风都是灼热。   许久不曾开口说话的徐获,终于朝马上的张邯茵,开口说了句:“张邯茵,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——” 第74章 泛舟   马上颠簸,张邯茵根本没听清徐获说了些什么。   临近午时,地温开始上升,远处楼阁在烈日的灼烧下,渐渐变得缥缈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徐获终于在前湖边,勒马停下。翻身下马后,他根本没理趴在马上的张邯茵。孤身朝湖边走去。微风吹过湖面,带了些许清凉。   望着湖面徐获一言不发。   张邯茵见状,自己从马背上滑下来。摇摇晃晃走到徐获身旁,扶起湖边垂柳,重重拍了拍心口。她只觉胃中一阵翻涌。   徐获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她,那背在身后的双手,紧握着。他努力克制自己,不要管她。   张邯茵难受成这样,倒还存着力气抱怨道:“徐获!得亏我今儿早什么也没吃,不然,乌金它可就遭殃了!”   半晌,没人回应。   张邯茵转身,却发现身后徐获早就不见了踪影。茫然四顾,她开口唤了声:“徐获——”   可空荡的湖边,只有芦苇丛寂寞无声。张邯茵慌了神,提裙寻去,慌乱的脚步印在河滩。汗水从睫羽上滴落,她的目光焦灼。   蓦然回首,徐获踏舟而来,停靠在张邯茵面前。只见他沉声道了句:“上来。”   还未缓过神的张邯茵,抬眼望着徐获,喃喃了声:“别丢下我。”   “阿茵。你才是,别丢下我。”紧绷的神经,在这一刻松懈。徐获终于坦言。他其实并不是在恼怒,只是苦闷纠结,他害怕张邯茵有意的隐瞒,是为离开铺垫。   两两相望,几许深情。   只一个眼神,就能将恩怨消散。徐获从张邯茵的眼中,读到了在意。两个不安的灵魂,如何相互安放彼此的心,是他们渐渐开始学会做的事。   张邯茵豁然开朗,提起裙角,随即纵身跃向徐获。   徐获下意识伸手去接,一把搂上她的腰。将人揽进怀中,他们面对着面,小船也跟着摇晃。张邯茵顺势将脸紧紧贴上他的胸膛,模仿着别人,撒起娇来。   “你是不是忘了?我说过,不出意外的话,这后半辈子咱们就一起过。我这人向来一言九鼎,怎么会食言?再说了,你对我那么好。咱们还有个那么可爱的闺女。我怎么舍得抛下你们呢?但这件事确实是我有错在先,我向你道歉。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,别生我气了~”   抬眼偷瞄,看徐获还是没什么反应,张邯茵乘胜追击叫了声:“郎君~我的好郎君~”   “先把事情给我讲清楚。”徐获装的无动于衷。   他拿开张邯茵揽着自己的手臂,转身朝船橹走去。张邯茵无奈噘了噘嘴,跟着坐进了船舱。   微波荡漾,徐获孔武有力的手臂,轻轻推动船橹。船便向着前湖的湖心驶去。船舱里的张邯茵,凝望起他的背影,思量着该如何开口。   很久,船止于荷花丛中。张邯茵抱膝而言。   “徐获,你的老师张文清,就是我的叔祖。我的祖君张文忠,是金陵张氏二代长房嫡次子,是他的二哥。”   “祖君在平肃开年,离家到东平。定居了四十载。单枪匹马,创立了邺城张氏,其实那儿早就是祖君的家了。只可惜,故乡旧意难平。他终究放不下。落叶归根,认祖归宗,也就成了执念。”   “临走之前,祖君再一次,同我提及故乡风土。可东平世家,生之效忠,死亦归君。这是先帝定下的规矩。只要选择追随他的人,无论来自何处,死后没有一人能归乡。我知道,这将是祖君永远的遗憾。也会是我的遗憾。”   “但我却幸运地遇见了你...”   张邯茵将两只相互交叉。她犹豫了许久,才终于鼓起勇气,去讲接下来的话。哪怕这些话可能会伤到彼此,甚至,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。   她也必须说出口,张邯茵不想,也不能再逃避了。   “我坦言...从一开始,我是因为祖君的遗愿,才跟你来了临安。签下纳妾书,也是权宜之计。那时的我,需要借助你的力量,去完成祖君生前的遗憾。”   “真的...抱歉。”   “你救了我,我却骗了你。可错就是错了,我不再为自己辩驳。说出这些话,可能会让你厌恶我,憎恨我。但我想在我们的关系,还没有变成那样之前,告诉你...”   “徐获,我爱上你了。”   徐获傲然矗立,他沉静地望向湖面,未曾作答。   他在想,那时留下她的理由是什么?似乎,也并不是爱与喜欢吧。那自己又有何理由去苛责她。可在长川阁的廊下。彼此温暖的感觉,他到现在都还记得。   转身回看起张邯茵,徐获只问一句:“阿茵,你会离开我吗——”   “不会,永远不会。我已在张氏列祖列宗面前说过,我要留下,要留在你身边。无论再遇见什么困难,我都不会退缩。”张邯茵毅然决然。   除非,是对方意决背叛。否则,张邯茵是断不会,轻易胆怯逃离。   俯身坐进船舱,徐获与之对面。   手轻轻抚摸上张邯茵的脸颊,缓和道:“张邯茵,就算你真的逃了,我也一定会找到你。”   听徐获这么说,张邯茵抬眼,兴奋地向前拥去,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他的谅解。   可不小心用力过猛,弄得徐获重心不稳,二人双双倒在船舱。   张邯茵顺势跨在徐获身上。只见她细长的手指,轻轻挑起他的下颌,不怀好意道:“小郎君,此处荷生蔽日,何不与我逍遥一番?”   “回家。”徐获这时候扫兴,张邯茵不满地抓起他的手掌,与他十指相扣道:“我不!咱们动作轻些就是了。”   终是抵不过她的盛情,徐获被成功拿下,乖乖就范。   之后的时光,芦苇随风,轻轻。荷叶随风,轻轻。船橹随风,也轻轻。   ...   直到,正午的太阳偏了西。   两个人才牵着手,离开前湖的小船,在绕去元楼吃了顿饭后,晃晃悠悠往别院回。   刚到门口,张邯茵发现台阶上,坐着个头顶帷帽的女子。看样子是睡着了。悄悄走到跟前,俯身发现是张阿槐,她故意抬高声调叫了声:“小阿槐!”   “啊——”张阿槐猛然惊醒,突然被吓到,她的小脸明显有些不开心。却在看到张邯茵后,堆起了笑。   还没等张邯茵反应过来,张阿槐一把抱住她,声音甜糯道:“堂姐~”   贴在张邯茵身上,她眼神狠狠盯着徐获,似乎对他有许多不满。但出于礼貌,还是叫了声:“堂姐夫。”   “我先进去了。”徐获不予理会,冷漠地从张阿槐眼前走过。   张阿槐气的直跺脚,心中默默念道:“好没礼貌!这样的男人,怎么配得上我的亲亲堂姐。”   眼看着徐获进了别院,抬眼看向张邯茵,她开口询问:“亲亲堂姐,事情都讲清楚了吗?徐获没有欺负你吧?如果他欺负你,我就去告诉翁翁,让翁翁收拾他。”   张邯茵摇头否认,开口回道:“事情都解决了,小阿槐别担心。他啊,也只是看起来凶神恶煞了些。”   “还是堂姐有办法!”张阿槐眯眼笑道。   轻轻撩起她额头前面,散落下来的碎发,张邯茵说道:“那小阿槐,你来找我,可是有什么事吗?”   “哦,对!我来给堂姐送帷帽。”张阿槐松开张邯茵的腰,取下头顶的帷帽,递去后,接着开口:“还有,堂姐走的急,我还没能来得及同你道声谢!堂姐,谢谢你,帮了我。”   接过帷帽,张邯茵回道:“这么说,那我也要谢谢你。小阿槐,谢谢你,帮了我。”   张阿槐没作答,她看着张邯茵笑起来。两个人站在天光下,竟也不知热。   那边无庸打马而来,看着有些焦急。匆匆下马后,他朝张邯茵问道:“张姨娘,将军在哪?”   “在院内。怎么了?无庸——”还未等张邯茵把话说完,无庸就快步进了别院,不见身影。   门外,牵起张邯茵的手,张阿槐晃了晃,眼瞅着是不舍得离开。   “堂姐,你什么时候回临安?你会回来看我吗?可别把我给忘了...什么时候,我去临安了,堂姐一定让我见见,我那个可爱的外甥女!叫什么来着?徐柳南,小南!”   张邯茵点了点头,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。   就瞧见门内徐获一脸严肃地走出来,正色道:“阿茵,陛下急召。收拾收拾,我们回临安——” 第75章 崩殂   “徐获,发生什么事了?这般急?”张邯茵茫然。   徐获上前从张阿槐手中,拉过她回道:“路上说。无庸,把张小姐送回去。”   无庸在院内应声。   张阿槐赶忙摆了摆手,说道:“不用麻烦,不用麻烦了。我自己回去就可以。既然陛下传召,别耽搁了。堂姐,你们路上小心,咱们后会有期。”   “嗯,后会有期。回去吧。”张邯茵挥手道别。目送张阿槐离开,她才转身跟着徐获进了别院。   约摸着半个多时辰后,三人收拾妥当后,从别院驭马,离了金陵。   说来这一行匆忙,祖君遗愿虽已圆满,但张邯茵却觉得自己与金陵,与张氏的联系,不会就此消断。回望罢金陵旧城,张邯茵扬鞭策马,与徐获归去临安。   一路行至永平县,凭白晴空落雨。惹得官道上赶路的人,纷纷退避。   “瞧着雨下不大,那有个茶肆。徐获,咱们去避避雨,再赶路也不迟。”雨下的急,张邯茵将一只手贴在额前,望着官道旁的茶肆,提议道。   徐获点了点头没说话,看来他是没什么意见。   这会儿跑来躲雨的人多,只瞧茶肆的檐下,乌泱泱站了好些人。   门外下马,将马交给无庸后,张邯茵拉着徐获,半天才挤进门去。可好不容易到了里头,她却发现,茶肆内竟然空空荡荡。   张邯茵觉得奇怪,转头看了看徐获。徐获却不作声,拉着她寻了个靠着后窗的僻静位置坐下。   “客官,喝些什么?”店家瞧着有些疲乏,将茶单丢在桌上后,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。   拿起茶单,上头的价格叫张邯茵大吃一惊。   平日里,两三文一杯的茶,这间茶肆居然卖到十五文。整张茶单看下来,张邯茵实在没忍住,脱口而出道:“你这价格比别的地方贵的,可不止一倍!你开的分明是家黑店吧!”   那店家听了这话,倒也没恼,看着反倒是习以为常的样子。   他上下打量起张邯茵,开口说道:“这位夫人,你别乱说,我这可不是个黑店。我可是在衙门备过案的正经茶肆。我也不想涨价,可是朝廷先涨了税。整整三成呐!你说我不涨价,就那点钱,我连个税都交不起!”   “三成!!!怎么不去抢——”张邯茵义愤填膺,拍案而起。   店家被张邯茵的阵势吓住。徐获不声不响拿起茶单,递向店家后开口:“两杯本山。”   “得嘞。”店家接过茶单,迅速逃离。   张邯茵尴尬地笑了笑,幸好茶肆内没人,不然她丢人就丢大了。   坐下后,看向镇定自若的徐获,她开口问道:“徐获,你是不是知道现在的市价,都是如此?”   “嗯。我也是在咱们离开临安后,才发现的。之前,你我吃住都在将军府。平日采买用度,都有专人安排负责。自然不了解外头的行情市价。瞧着这涨税的事,已不是一两日了。现在,你知为何这茶肆内无人了吧?”徐获说着望向门外,这种时节还在外奔波的,多是些苦难人。   张邯茵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为什么会这样?陛下他...不知道吗?总该派人去整治整治!这好不容易停了战,百姓的日子也该好起来了。没想到,却还是要为衣食发愁。这日子,什么时候是个头!”   徐获忽的冷笑一声。   他心里清楚,只吕弗江的那座兴盛坊,一年的开销,就有一千万两。自曹谓安死后,宫里受的供奉就少了不止一半。所以,各地增收的这些钱,很可能就是流进宫里去了。   至于,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?徐获想,除非江山易主,否则百姓将永远不可能得到解脱。   “茶来了,二位慢用——”店家这会儿热情满满,眼下是他今天头一遭开张。   店家将茶摆正,刚准备退下。   徐获便从佩囊中,取出半贯钱,搁在桌上道:“店家,这些钱付剩下的,往后就替我请路过的老弱妇孺喝。”   店家赔着笑,赶忙殷勤称赞道:“唉,好好好。您可真是个大善人!您夫人也是,瞧着就是个热心肠。我先替老弱妇孺们,谢谢您二位了。”   徐获挥挥手,店家拿起钱识相退下。   “没想到,我们徐大将军的阎王面下,竟存着这般的菩萨心肠!妾身佩服,佩服~”张邯茵眯眼笑道。   拿起茶盏,看向桌上佩囊,她随口问了句:“我送你的,你一直带着?”   “嗯,手艺不错。”徐获所言不虚,张邯茵的女工,确实出色。那上头的锦鲤活灵活现,比起宁梧之前的那个祥云图,多了许多生气。   “何止不错?我的女工,可是姑母请了尚功局的司制女官来教,手艺得了真传的。”   提及襄贵嫔,张邯茵就会想起东平,想起从前的日子。   张家总对她有许多要求,张邯茵都心如明镜。   张家门内无后,姑姑顶天也只做了个贵嫔。他们的期望,是让自己成为未来的皇后,可张邯茵却没有他们那般的野心。无法屈服顺从。所以,才执拗的选择了赵兖。   雨顺着屋檐落下,张邯茵托着脸,安静地望向窗外。远处重峦叠嶂,郁郁葱葱的山林,雾气缭绕。身侧徐获似乎心事重重,什么话也没多说。   不知过了多久。   张邯茵忽然从徐获口中,听他叫了声:“张邯茵。”   “嗯?”转过头来,张邯茵疑惑,他为何突然叫了自己的大名?只看,对面徐获正色道:“接下来,我说的话,你要认真听——”   “东平来告,赵肆远驾崩,新帝登基。所以陛下,此番急召。是怕东平新帝会有所动作,命我回京待命。至于,这登基的新帝...”徐获望向张邯茵清澈眼眸,欲言又止。   张邯茵握上他的手,柔声问道:“徐获,告诉我是谁?”   “是赵兖。”徐获不想隐瞒。   一瞬间,张邯茵的头就像是要炸裂般,嗡嗡作响。她清澈眼眸,被怨念汶浊。张邯茵难以置信,命运会这样捉弄她,凭什么赵兖那样卑劣的人,能在王权厮杀中,站上王座。   “为什么会是赵兖...为什么?凭什么是他!”张邯茵的手渐渐松去。她颤抖着,一遍遍追问,却得不到答案。   徐获起身,走去张邯茵身边。站着将她揽进怀中。   两年了,张邯茵以为自己,已经从赵兖带来的伤害中走出来。可没想到,那块烂在心口的疤,只是结了痂。   恍然想起,赵兖诀别前放下的狠话,以及他回到邺城后的所作所为。泪就顺着她的脸颊,染湿了徐获的锦衣。   “阿茵,有我在。别怕。”轻抚她瘦弱背脊。徐获肃杀眼眸,直指青山。他此生行路,从今日起,又多了一条。   紧握双拳,张邯茵努力镇定下来。她没有错,错的是赵兖,她不该怯懦。   缓缓离开徐获怀中,张邯茵垂下的双目,将前尘燃尽。她开口说出了这番话:“徐获,若有朝一日,赵兖出现在明德与东平之间的战场上。请允许我亲自和他,做个了断。”   “阿茵。”徐获看着张邯茵,他不想她在仇恨中度日。他宁愿替她背负起那段仇恨。可张邯茵正愤怒着。虽不知岁月的长河,能不能将这仇恨冲刷。   但至少,此时此刻,她是愤怒的。   毅然起身,张邯茵朝徐获道了句:“徐获,走吧。咱们该回临安了——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新剧情开始啦,这个赵兖有多嘚瑟,下场就有多惨!大家敬请期待~ 第76章 和亲   自那日归去临安后,徐获在京待命了三个月。   明德上下,都以为东平新君继位,两国间必有一场恶战。不想,等来的却是一纸来自东平的和亲文书。   可只要不打仗,明德倒也不介意,东平送位公主来和亲。   至于,这前来和亲的公主,是入驻晟宫,还是下嫁宗室。东平那边似乎并无授意,只说愿结秦晋,敦睦邦交。   所以,吕弗江便没有立刻决定将公主嫁于谁,且回复了东平,待公主到临安时再议。东平对此没有任何异议。并在收到明德回信的半月后,将和亲公主送往了两国交界。   ...   公主将抵达临安的五日前。   张邯茵披着狐裘斗篷,走在东苑外的小径上。姬红绫跟在身后,默默不语。   临安的冬,潮湿阴冷。对于她这样一个自小在北方长大的人来说,虽算不上刺骨的寒,却也难熬。   宁梧迎着面来,在瞧见张邯茵后,她先开了口:“还想着到东苑寻你,没想到,在这儿碰见。”   “找我?是有什么事吗?”张邯茵瞧着她,神情隐约有些愤愤,便陪着笑问道。   宁梧的手紧握着捧炉,只看她一脸严肃地说起:“家父叫人从宫里传了消息来。将军被召进宫去了,说是陛下决定让公主嫁进将军府。具体什么情况,得等将军回来才知道。可家父已经让我开始着手准备公主入府的事宜。看来,这事应是八九不离十了。”   “为何?公主就算不入宫,也理应下嫁宗室。怎会嫁进将军府?”张邯茵不解。   宁梧正色道:“是郑妃娘娘的意思。”   张邯茵默然。她明白郑媛媛始终对自己存着芥蒂,为徐获另娶新妇是迟早的事。但她却不知,叫东平来的和亲公主嫁进将军府,郑媛媛却是有着别的算计。   见她不作声。   宁梧呵着哈气,有意说道:“事已如此,既然咱们拧不过圣意,便该做做打算。这新夫人来是要要住进倦春芳的。原是先夫人在时,还好说。如今东苑易主,为免是非。你且搬回西苑来吧。西苑还剩下有明斋和小春居两处院子。你有空去瞧瞧,喜欢哪个,我派人给你收拾出来。”   张邯茵面上平静,她听出宁梧话里挑拨,却没理会。也没有急着回答:“宁姨娘周全,容我考虑考虑。”   “那你考虑着。我先行一步,带人收拾东苑去了。”想说的话说完,宁梧颔首道别。   同张邯茵一块目送着人离开。姬红绫上前一步,站在她身边开口:“你有什么打算?这公主可是东平来的,只怕对你不利。”   张邯茵将手揣进斗篷,没有作答。   望去宁梧离开的方向,她说了句:“她如今倒是愈发有主母的派头了。走吧,咱们去昆山筑。所有事,都得等徐获回来再说。”   “好。”望着她平静如水的眼眸,姬红绫点了点头。   徐获没有限制,张邯茵进出北苑的自由。   到了北苑。正巧碰上无为轮值,他见到张邯茵跟姬红绫来,上前问安:“张姨娘安,红绫姐姐安。您来寻将军?可将军这会儿不在。”   “我知道。我到屋后等他,你只管忙你的。”张邯茵微微笑道。无为见状赶忙拱手回了句:“奴没什么事。那您先进去,奴去给您沏壶茶。”   “麻烦了。”说罢,张邯茵转身领着姬红绫进了昆山筑。无为则到前屋沏茶。   屋后寂寥。   张邯茵脚步停顿,立在廊下,凝眉去时枯荷满塘,鱼戏犹夏。只见,头顶晦暗的天,压城而来。浅浅覆上了她乌黑的发。   今日,无为在端茶后退去。什么也没多说。   脱了斗篷盘坐,张邯茵许是觉得有些冷,便又拾起狐裘盖在了腿上。姬红绫顺势为她端起温热的茶递去,张邯茵笑着道了声:“谢谢。”   “要下雨了。”指尖温热,张邯茵端着热茶,抬头看了看天,“也不知徐获有没有带伞?临安的天,总这样阴晴不定。那邺城的冬,可极少下雨。”   张邯茵越是这样若无其事,姬红绫就越觉得她心里憋着一口气。她忍不住问道:“你当真不在乎公主嫁进来?”   “在乎。”张邯茵不假思索地回答。   茶雾熏上她的睫毛。轻轻吹开眼前的雾气,她张口饮下。茶香在口中四溢。品味过后,她的目光从茶盏中移开,道了句:“可我相信徐获,也相信自己。”   瞧着张邯茵心下好像有了主意。姬红绫缄口,退至门下站着。   将茶放回到小案。张邯茵转头将眼睛闭起,偶闻几声苍穹之上的闷雷作响。她脑海中,恍然忆起了出征前,落在赋园里的那场雨。   就是那天,张邯茵亲手将装有和离书的木匣,连带着自己和赵兖的过去,全部埋进了碑下。一切好似命运使然,柳南关就是她的人生转折。   从遇见徐获开始,那个索然无味的张邯茵,终于得到了解脱。   忽然,有人贴上她的脊背。熟悉的呼吸,让张邯茵不用转身也能知晓。将眼睛缓缓睁开,在望向院墙时,她道了句:“回来了。”   “抱会儿,别动。”徐获跪坐在张邯茵身后,额头紧紧贴着她的背。合上眸后,他不再开口。   感觉到他语气中的疲倦。张邯茵知道宫里发生的事,并不愉快。   徐获慢慢伸手将她环住,张邯茵垂了眸。   抚摸起他的那双手,她平静开口:“事情我都知道了。徐获,你不必担心我。其实,只要我还活着。就迟早有一日要面对,过往的那些事。逃避没用,我逃不掉的。”   很久,徐获才缓缓抬了头。站起身立在张邯茵身侧。他同样望向院墙。   “阿茵。”   “我不想自私的说,我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。我其实,也在为了自己。那个人始终妄图插手我的人生,她干涉的太多。我绝不会,也不能成为她手中傀儡。”   “陛下,虽已下旨让公主住进将军府,且恩准等到云依丧期满后,再行完婚。但我不会娶她。一切还未成定局。这剩下的事,你安心交给就我好。”   张邯茵回首望向徐获,他挺拔的身影,不曾动摇。   可爱不是一味索取。在用心体会过徐获的处境和感受后,张邯茵开口:“徐获,就让我跟你一块面对吧。我不怕。无论结果是好是坏,咱们谁都不退。”   抬手伸向徐获身侧,张邯茵莞尔一笑。她的笑风轻云淡。徐获因此而折服,跟着笑起。他握上她的手,轻轻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张邯茵拉着他坐下,徐获却顺势枕在了她的腿上。   “啊,下雨了。”张邯茵伸手越过屋檐,试图感受雨的恩泽。徐获侧身面向枯塘,看着淅沥的雨落下,在水面上激起阵阵涟漪,他沉默无言。   将掌心收回,张邯茵把手攥紧,雨水顺着指缝一点点滑落在白狐皮。   这件张文忠送她的斗篷,张邯茵已穿了很多年。那时离开柳南关,她把从豫王府拿去的东西,全都丢掉什么也没带走。   而今关于东平,她剩下的,只这么一点点念想了。   张邯茵低头看向徐获,轻抚上他的眉,说道:“我要搬回西苑去了。等着明日得空,我就到有明斋和小春居瞧瞧。挑处清净院子。”   “不必麻烦。”徐获说着转过身,闭眼平躺。不等张邯茵追问,便接着道:“你带着闺女来,与我同住。”   “什么?搬来昆山筑?不妥,不妥——”张邯茵赶忙摇了摇头。   徐获却不以为意道:“这是我的将军府,谁敢觉得不妥?明日我命人帮你迁居。今晚就别走了,陪陪我。”   “你认真的?”张邯茵以为方才不过是徐获的玩笑话,没想到他认真的。徐获坐起身,坐在张邯茵身侧,手轻轻撩起她耳边碎发,答道:“不假。”   “那...那我去接闺女。”张邯茵找了个借口想溜,徐获机敏察觉顺势将人按倒。   暧昧的气氛,缠着绵绵的雨落下。此时情浓,一吻长生。张邯茵却用指腹抵住了他的吻。她放不下,还是想再问一问:“徐获,东平送来的和亲公主是谁?”   握住她发烫的指尖,徐获答道:“兴陵公主,赵桑月。”   “九殿下!怎会是她——”张邯茵讶然。   徐获没有接话。看着张邯茵,从她的眼神中徐获读出了惋惜。他不知张邯茵与这个兴陵公主之间,有着段怎样的过往。但所有事,总归会在赵桑月到来后揭晓。   眼下,斜风细雨间,徐获不问,只想与她共赴风月。 第77章 公主   公主入临安,吕弗江命了徐获亲自去接。   长街上来凑热闹的人群,一直追到了兆元门外,大家都想着能一睹兴陵公主的芳容。可没想到,这公主下了车,脸上竟捂着厚厚的面纱。   眼瞧着和亲的队伍进了宫门,众人扫兴而归。   一系列觐见,问礼,宴请下来。   徐获再领着公主出宫,已是黄昏,与送亲的使者分别。一行人向将军府驶去。   ...   将军府的门口。   各房汇聚,前来恭迎公主入府。   从前站在边缘的宁梧,这回稳稳立在了人群当中。可她却看起来心事重重,无言望向街道。张邯茵也隐去锋芒,躲在人后沉默。   只有封凌看热闹不嫌事大,端着捧炉,凑到宁梧身旁,讥讽起来:“往前,云家再厉害,终究都是王臣。如今不一样了,变天了,这来的可是个公主。还是个长公主。咱们的好日子,怕是到头喽!我说,你呀,就是个临时的。还是识相点乖乖交权,别让人家公主觉得你,有什么歪心思。”   说着,封凌停顿,转眼瞥向张邯茵后,她故意抬高声调道:“还有,某些人——还是趁早搬出北苑,别以为霸占着将军就了不得了。指不定哪天被公主亲自扔出来,叫人笑话。”   宁梧瞪了眼封凌,却不敢出言招惹。   自云家离京,曹家倒台后。封家便是临安城中,剩下屈指可数的世家之一。封家根基深厚,甚至比金陵张氏还要久远。因向来注重世家门风,封家才能历经几朝更替,依然鼎盛。   可权利之下的王侯世家,又有几个能真正能做到中正不阿?   然不过都是些为了自保,所做的隐忍和蛰伏罢了。封凌就是看惯了,也厌倦了他们的虚伪。才一步步变成了现在这样。   宁诚空叫宁梧忍让封凌,远离封家。自有他的考量。但张邯茵可不在乎什么权势压迫,她只是单纯看不惯封凌那个嘴脸。只听,人后传来她一阵不屑地笑。   “你笑什么!”封凌紧握着捧炉,转头怒视起张邯茵。   张邯茵不以为然,笑着说道:“我笑?我能笑什么?我是欣慰。这公主还没入府,封姨娘就已经这般替公主着想。若是公主知道了封姨娘的良苦用心,必定是感激涕零。说不定啊,公主一高兴,还能赏给你个协理之权?”   张邯茵话里话外一番嘲弄。   叫在旁的宁梧忍不住笑出了声。这一笑不要紧,许是封凌平日里得罪了人太多,这剩下的人边跟着笑了两声。转过头,再瞧封凌气急拨开人群,朝张邯茵而去。   到了跟前,封凌刚伸出手想要打张邯茵,就被姬红绫一把抓住。   “封姨娘,想作甚?!”姬红绫恶狠的眼神,吓得封凌立刻往后躲去。可她却没能挣脱姬红绫的桎梏。   绢儿见状,赶忙上前替封凌开脱:“张姨娘,我们姨娘也是一时冲动。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,其实没什么坏心思。您可千万别跟我们姨娘计较,求求您饶过我们姨娘——”   “绢儿,你哪头的?别求她。我倒要瞧瞧,她能把我怎么样?一个来历不明的卑贱女人,别以为得了将军的宠爱,就能欺负到我头上。”   封凌发泄着自己的情绪,张邯茵对她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。   众人看戏般的往这儿瞧。   宁梧犹豫了半晌,刚准备开口劝阻。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,停在耳边。   有人怒言道:“她不能把你怎么样,但是我能。”   闻声望去,徐获骑在马上面有愠色。众人见状,纷纷垂眸问安,齐道了声:“将军。”   不远处,公主的车队才刚刚转了弯。徐获却不等人来,翻身下马,径直穿过人群,走到张邯茵身边,牵起她的手,上了台阶。   张邯茵不明所以,在身后轻轻唤了声:“徐获。”   徐获却并未作答。   他牵着张邯茵,在将要跨门时,停住脚步。正巧公主的车队,在府门外停稳。只听徐获沉声道了句:“将封姨娘禁足,没有我的命令。不准她离开琦玉轩半步。”   “将军,为何要禁妾的足?分明是她出言不逊。将军这么做,未免有失公允,太过偏袒于她——”到了这般,封凌仍是不忘叫嚣。   只是,这下她可真的惹怒了徐获。   “公允?我就是将军府的公允。封凌,既然你知错不改,不如我去请封先生来,亲自管教你如何?”   说起这封先生,并不是封凌的叔父封清樽,而是她的姑母,临安女学的创立者封清尘。封凌自小便最怕她这个性子忠直的姑母,所以当徐获一提到封先生的名号,她立刻认了罚。   “将军,不用麻烦姑母。妾知错,妾认罚。”   徐获不再理会,抬脚领着张邯茵进了府门。二人下了台阶,一路往府里去,张邯茵没有选择替封凌说话,她平日嚣张惯了。这回被徐获责罚,确实也是她活该。   但看着徐获皱起的眉头,张邯茵忍不住开口:“还生气呢?别生气了。”   “我没生气。”徐获那张脸眼瞅着都快臭上天了,却还是嘴硬。   张邯茵停下脚步,面对起徐获,她伸出双手搁在他脸上揉了揉道:“还说没有!你这张臭脸要是让闺女看见,一定会被吓哭的。笑一笑,笑一笑嘛。”   徐获没说话,伸出双手也搁上了她的脸颊。   有力的掌心,将张邯茵的脸掬成一团。徐获蓦然笑起。   “徐...获...你干嘛...你给我...放开...”张邯茵嘟嘟囔囔,她觉得现在的自己,在徐获眼里,一定很丑。便报复性地也将他的脸颊按紧。   “你先放手。”徐获察觉到她掌心用力,张邯茵也不甘示弱,“我不,你先...放开,我...再放。”   两个人就这么在小花园里较起了劲。   无庸和姬红绫站在他们身后,憋笑已经快憋出了内伤。   “好。那就...一起放,三二...一。”   没想到,两个人默契的虚晃着,将手放下。又都默契的放了回去。相互注目,徐获和张邯茵对他们自己的这种幼稚行为,感到好笑。二人笑了好半天才停下来。   许久。双手缓缓下落,张邯茵望着徐获的眼睛,说道:“不生气了?”   “走吧。”徐获畅怀,已然是将方才的愤怒化解。牵起张邯茵,他朝北苑的方向行去。   “回北苑?今晚不是九殿下的接风宴?咱们该去相和轩啊?”张邯茵不解追问,但徐获丝毫没有改道的意思,只道了句:“不去。”   再问什么,徐获便不答了。张邯茵无奈,只得跟着他回北苑了去。   ...   徐获离开后的府门外。   赵桑月的侍女请了她半天,赵桑月才肯从马车上下来。   方才那阵仗,赵桑月在马车里看的是一清二楚。这哪是徐获惩治犯错小妾,分明是意有所指,给自己个下马威。   本就抗拒和亲的赵桑月,这会儿更是对眼见的一切感到不满。   站在马车前,她面纱之下的那双明眸,高傲扫视。   还没等她开口,身侧的老嬷厉色道:“这就是你们将军府的规矩?一个妾室在主子前耀武扬威,另一个巴着主子目无尊卑。成何体统!我们公主远道而来,将来也是要成为将军府主母的人,就被你们如此对待——”   宁梧在旁被说叨的脸上挂不住,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,赔笑道:“请公主宽恕,方才这些都是意外。妾替她们跟您赔个礼,公主大人大量,莫要见怪。想必公主一路劳顿,府内为您准备了接风宴,还请您移步相和轩用膳。”   “你是谁?”赵桑月瞥了眼宁梧问道。   宁梧赶忙回禀:“妾是如意堂的姨娘宁氏。”   “哦,原也是个姨娘。你这做派,我还以为你是她们的主母呢?”赵桑月阴阳怪气起来,她甚至连个正眼也没瞧宁梧。   “行了,本公主累了。你们的那个什么接风宴,就自己吃吧。本公主可没心情奉陪。”   话音落下,赵桑月昂首。领着一群人浩浩汤汤地进了府。   “封姨娘往哪去——”跟着抬眼瞧见封凌要走,宁梧开口叫住她。   封凌没好气道:“去哪?我去禁足!”   她今天是倒了大霉,新来的公主夫人又是个这副模样。封凌气的转身拂袖而去。   立在空荡的门外,凝视着府门。宁梧攥紧了拳头怒不可竭,却仍能生生将那口气吞了下。再想起封凌说的话,她忽然觉得并不全然无理。   她们的好日子,怕是真的要到头了。 第78章 重逢   昨天闹出那么一档子事,接风宴也就没办的下去。   可总归赵桑月还是顺顺利利入了将军府,住进了倦春芳。   虽说昨天徐获没叫张邯茵,碰上赵桑月。但这第二日的请安,她铁定是逃不掉。巧的是封凌正好禁足,少了些多事之人,倒让张邯茵轻松不少。   卯时末,张邯茵睁开眼,身侧的徐柳南夹在她和徐获中间睡的正香。   张邯茵蹑手蹑脚,试图跨过徐获下地,却还是跟上次一样不小心压到了他。只看她眼疾手快,一只手捂住徐获的嘴,另一只手伸出手指抵在嘴前,示意他别吵醒徐柳南。   徐获猛然惊醒,本能反应让他用力抓住了张邯茵的手腕。   张邯茵全然忘记不要吵醒徐柳南的事,叫唤起来:“疼疼疼——”   她觉得徐获一定是把自己当贼了。   看着跨在自己身上,姿势怪异的张邯茵,徐获问道:“你干什么?”   张邯茵刚想开口解释,就听见身侧的徐柳南,哼唧了两声。   “坏了!”,“坏了!”他二人异口同声。   张邯茵赶忙抱起徐柳南,放在怀里拍了两下。   等到危机解除,她抱着闺女,跨在徐获身上,小声开口:“我赶着去请安,要不我还是把闺女抱给君眉吧?你好再多睡会儿。”   “不必,闺女给我。你去你的。”徐获说着,伸手去接张邯茵怀里的徐柳南。   交接过后,张邯茵翻身下了床。   徐获没了睡意,索性跟着也起了床。他怀抱熟睡的徐柳南坐在一旁,瞧张邯茵梳洗打扮。   当看到张邯茵掏出了块面纱围在脸上,徐获不解发问:“围着脸做什么?”   “装病。”将面纱围好,转身面对徐获,张邯茵开口说道:“我不能贸然露出我的这张脸,总得探探虚实再说。虽说我与九殿下是旧相识,只是多年不见,怕早就物是人非了。”   “无论发生什么。一切有我。”徐获抱着孩子起身,走去张邯茵面前,轻轻摸了摸她的头。   张邯茵忽然踮起脚,隔着面纱轻轻吻上了徐获的脸。   徐柳南醒了,睁开惺忪的睡眼,靠在徐获怀里懵懵地看向张邯茵。   脚跟下落,发现闺女正看着自己,张邯茵柔声道:“小南,你醒啦?今天就先让爹爹照顾你,好不好?阿娘有点事要办,去去就回。”   许是张邯茵戴着面纱,徐柳南没认出来。还没等张邯茵把话说完,她便不留情面地将脸扭了过去。   张邯茵见状,气的叫了声:“臭小南——”   说一不二的徐获,却总对这两个女人无计可施。他拍了拍闺女的背,朝张邯茵说道:“行了,看来她是还没睡醒。时候不早,去吧。”   张邯茵哪能真跟徐柳南生气,她不过是耍耍性子。   眼瞅着辰时初了,张邯茵不好再拖延。与徐获道了别,领着姬红绫往东苑行去。   ...   才刚到东苑外,张邯茵便和从里头出来的宁梧,打了个照面。   瞧着宁梧一脸严肃的模样,张邯茵先开了口:“宁姨娘,准备回了?看来,是我来晚了。”   没想到,沉香还是一如既往的耐不住性子,抢着开口道:“张姨娘,您快别提了!奴跟我们姨娘,叫这新来的公主夫人,给赶出来了!公主夫人的脾气好大!我们姨娘一早规规矩矩来请安,等了半个多时辰,好不容易等到公主夫人起床,她连门都...”   “沉香,我是怎么教你的!”宁梧打断沉香的话,斥责道。   沉香是把张邯茵当做自己人,才会这般口无遮拦,但却触及了宁梧做事的原则。瞧着情况不对,沉香赶忙认错:“奴...奴又犯错了。请姨娘责罚。”   忍着怒气,宁梧看了眼沉香。转而望向张邯茵。   眼神注意到她脸上面纱时,宁梧也没多问。只是道:“公主许是舟车劳顿,不想叫人叨扰。你也别去触霉头,这请安便改日吧。我手头还有些事务要处理,失陪。”   “沉香,我们走。”   道别的客套话,张邯茵还没说出口。   宁梧就已抬脚离去,身后沉香俯身朝她一拜,匆匆追赶。   “这公主什么来头?能叫她气成这样?”姬红绫将双臂环抱,看着她们愤愤离去的身影讶然。   张邯茵对姬红绫向来有问必答。   她开口回道:“别的公主十五岁受封,独她六岁。你说她什么来头?只是不知,陛下驾崩后,这九殿下到底经历了什么?不受宠的公主那么多,竟是她落到和亲这种地步。”   “世事无常的道理,你还不懂吗?”姬红绫看向张邯茵,张邯茵笑了笑,“是啊,我还不懂吗?”   “那这倦春芳咱还去吗?”姬红绫发问。   张邯茵抬脚入苑,高声道:“去,为何不去?等公主夫人赶我们了,再说——”   ...   走进熟悉的倦春芳,望着院中那棵枯败的梨树,张邯茵不由得伤怀。   快一年了,自云依去后,她便再也没了勇气踏足这里。今日再来,她只觉旧时花谢,时过境迁。   立于院中。   忽听,吵嚷声中,夹杂着东西破碎的声音,从屋内传来。   “放开本宫!慧嬷嬷,慧嬷嬷在哪——”   ...   “那个老婆子被我支走了。九公主!我告诉你,先帝已逝。现在的东平,新君当道。你早就不再是,从前那个先帝最宠爱的公主了!你如今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!”   ...   “我劝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留下和亲,别再生什么歪心思,也别再摆什么公主架子!你若再反抗,我便上报陛下,到时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。”   ...   “贱奴!卑劣!你不过赵兖鹰犬,竟敢这般放肆。你就跟你的主子一样,令人作呕!”   话音落,清脆的掌掴声响彻。   张邯茵与姬红绫在院中转头对视,心照不宣。   姬红绫先一步踹门而入,上前一把摁住了叫嚣的侍女。紧跟着进到屋内,张邯茵被眼前的狼藉惊到。循着地上的碎物看去,她的目光落在了,倒在案边的赵桑月身上。   “放开我!你们是谁?好大的胆子,竟敢擅闯主母的寝屋!你们可知该当何罪!”   被声音吸引,转头看向那个被姬红绫摁住,身材魁梧的侍女。张邯茵发觉自己认得她。   她原是董婕妤宫里的涓人连翠。   张邯茵倒真没想到,如今赵兖一人得道,连翠这样的人,竟也能跟着升天。   踩着碎物靠近,张邯茵居高临下的凝视。她眼中看不到一丝温柔。只见,掌起掌落间,张邯茵在连翠的脸上,留下了一道道鲜红的掌印。   “你疯了?”   张邯茵不说话,抬手又是一掌。   “你就不怕我将你做的恶事上报给将军,到时有你们好受——”   张邯茵还是不说话,抬手再是一掌。   “你到底想做什么——”   接下来,连翠每叫嚣一句。张邯茵就是一掌奉上,直到,连翠不再敢叫嚣。她才停了下来。   “目无尊卑,是谁教的你这样?”俯身在与连翠面前,只有四五寸的距离停下。   张邯茵再次沉声道:“希望你不会食言。一定如实将所有事,禀报给徐获。让他亲自处置我。”   抬眼对上面纱下的那双眼,连翠猛然一惊。   她刚想开口,说上一句:“豫...豫...”   就被张邯茵恶狠的眼神噎住。张邯茵接着开口道:“红绫,把她带出去。不准人再进来,我有话跟公主说。”   姬红绫听了张邯茵的话,拖着连翠出了倦春芳。   ...   屋门开合。   赵桑月扶着案边站起身。耳边散落下来的头发,让她显得有些狼狈。但赵桑月却还是撑着公主的荣耀,抬起了头。   看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,她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。   “你是谁?为什么帮我?”赵桑月问道。   张邯茵没有作答。手掌紧紧攥在身后,看得出她在犹豫。   “我在问你,你是谁?回答我。”见眼前人不答,赵桑月继续追问。   “你...还记得我吗?”张邯茵终于抬了眼。   再望向赵桑月,她发现曾经那个矜贵骄傲的兴陵公主,如今好似被人抹去了锋芒,变得黯淡无光。   赵桑月疑惑着。   忽而,窗台有风吹过,轻轻撩起张邯茵的面纱。赵桑月惊叹一声:“你——”   “九殿下。经年一别,过得好吗?”趁势取下面纱,温柔的笑堆上张邯茵的脸颊,她眯眼道。   看清楚张邯茵的那张脸。赵桑月惊愕不已,她下意识将手捂在了嘴上。瞧着张邯茵抬脚一步步靠近,赵桑月屏住了呼吸。   她不敢置信,一个死去的人,怎么会活着出现在自己面前。   “你是人?是鬼?”赵桑月发问时,声音颤颤。   张邯茵来到她身前。轻轻握起她的手,回答道:“你摸,我的掌心是热的。”   感受到掌心温度。赵桑月紧绷的神经,突然像是在这一刻松懈。她的眼泪霎时翻涌而出,但这泪却不是为张邯茵而流。   凝视着被她握着的手掌,赵桑月道了句:“唯唯,你竟真的还活着——” 第79章 东平事   待到情绪平复。   赵桑月撇开了被张邯茵紧握的手,愀然望向她道:“为什么?你死而复生,却会出现在这儿?”   “九殿下,自柳南关一战后,我已不再是豫王妃。我现在的身份,是这将军府里的姨娘。”张邯茵如实相告,事已至此,她也没什么好在隐瞒。   赵桑月恍然大悟,昨晚那个被徐获牵走的张氏,原就是她。   “到底发生了什么?赵兖明明说你殉了国,你却在这里做什么姨娘!你和赵兖,是谁说了谎?”赵桑月质问。   张邯茵默然。   她不想再提及这些事,却又不得不同赵桑月说清楚。   很久,很久。只听她在一声叹息后,开口:“殿下,相信赵兖吗?”   “他是什么样的人,您应该比我更清楚。那年柳南关一战,东平大败。是他为了活命,将我抛下。却还堂而皇之的告诉你们,我是为了他。”   “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,我虽恨他,却也不悔。”   赵桑月现在只要一想到赵兖那副卑鄙的样子,就觉得恶心。若不是赵兖,她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。所以,她是相信张邯茵的。   “卑劣的人,永远卑劣。可凭什么,得意是他。”赵桑月嗤笑两声,垂下了双眸。   看着赵桑月这个样子,张邯茵心中生出很多疑问来。   赵肆远驾崩之后,到底发生了什么?本由燕王表哥代政的东平,为什么会落进赵兖手中?还有,赵桑月是如何沦落到现在这样...   思量再三,张邯茵还是决定相问。   “殿下。自陛下驾崩之后,东平到底发生了什么?就凭赵兖一个无权无势,甚至被褫夺了王爵的皇子,连个像样的母族依靠都没有。他是如何,在王位之争中获胜的?我心中实在是有着太多不解,还请殿下解答。”   可赵桑月没答。   用脚拨开狼藉,走向妆台。落座后,她抬手拿起了桌上的篦子。赵桑月真是无论什么时候,都要时刻保持自己的仪容和体统。   张邯茵在身后瞧见,顺势接过她手中篦子,说道:“我帮你吧。”   赵桑月没有拒绝。她面无表情地望向铜镜,一言不发。轻轻抚上她的发,看着篦子一寸寸后移。张邯茵忍不住宽慰她。   “殿下。你的境遇,我感同身受。那些事你不肯说,我便不再问。只是,我希望你能振作起来。”   “或许现在,在你看来,你的人生已然跌入绝境。前途也渺茫。可为何不能绝处逢生?一切在未成定局之前,我们就还有机会。”   “你永远都是东平最尊贵的公主。相信我,你依旧能活的灿烂。”   “我会帮你,徐获也会帮你。但眼下,你要忍耐,我们都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。摆脱这一切。”   话音刚落。   与此同时的昆山筑里。正抱着闺女坐在廊下的徐获,凭白打了个喷嚏。   他还不知张邯茵这会儿,已经替他卖了个人情出去。   自高位跌落后的赵桑月,受尽了冷眼。看遍了炎凉。如今忽然听到这样的话,她也不明白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,去回应。   只瞧,她在用素白手指,狠狠拭去眼角悲愤的泪后。   开口说道:“你下葬那天,赵兖被削了爵位贬去汝南。从那开始,一直到父皇病重,兄亲王弟们,开始为了夺权敌对混战。他都没有出现过。”   “大家甚至都快忘记了,父皇十六子中,还有他这一号人。”   “没想到,残局将定。眼瞧着六弟在曲家的扶持下,将要登位。赵兖竟带兵从汝南一路杀到了邺城。后来,我们才知道。他在汝南,攀上了百平侯。娶了李家的女儿。”   “无耻小人。他蛰伏了那么久,就是为了等到六弟和曲家,已经为了夺权耗尽气力时,好去坐收渔利!”   “待他顺利登基后,便开始扫除得势的亲王,分贬了对他没有威胁的王嗣,最后还预备着和亲远嫁,所有的公主。我是他从前最看不惯的公主,所以这第一个送走和亲的便是我。”   回忆起发生在东平的变故,赵桑月便怒不可竭。她抬起手,就又摔碎了桌上赵兖赏赐的陪嫁。   张邯茵立在她身侧,手紧握着篦子,忍不住骂了句:“混蛋。”   一如那时弃城而去,赵兖的自私卑鄙,依旧令人发指。在他曾做四皇子的那些日子里,他的隐忍,他装出来的寡淡。骗过了所有人,也骗过了张邯茵。   “姑母和表哥他...”   张邯茵忽然想起了他们,却不敢将话问出口,她只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。   可赵桑月却已经明了,她转身眸中多了几分怜悯。   张邯茵凝望去,好似已经读出了答案。   “他们都不在了...”   “予哥哥,他...不是死于赵兖刀下。他死在了那场夺权之战中,予哥哥生性纯良公正,可他太心软了。是他的心软害了他。他对别人仁慈,别人却不会对他留情。”   “但,襄贵嫔...却是赵兖亲自下令,特意安排在了父皇的殉葬名单之中。”   篦子落地,声音清脆。   目光随之移动,当再回到张邯茵身上时,赵桑月只见她愣在原地。并没有表现出愤怒,也没有表现出悲伤。就那么静静地站着。   赵桑月见状轻声问了句:“唯唯,你还好吗?”   “我没事。”张邯茵摇摇了头,她此刻平静地不像话。但那攥紧的拳头,却还是能看得出她的愤怒。   俯身拾起篦子,搁上妆台。   张邯茵沉声朝赵桑月说道:“我的话,请殿下自己思量。今日叨扰,先告辞了。”   “好。”赵桑月没什么再想说的,眼瞧着张邯茵出了屋门。   ...   廊下,姬红绫将连翠绑在了柱子上。这会儿连翠倒是老实,垂了眸一句话也不敢多讲。   张邯茵走去,吩咐起院中的杂役来,“将她绑在这儿。什么时候公主夫人解了气,什么时候再给她松绑。”   谁不知道张邯茵如今在府中的地位,眼下,没一个人敢招惹。杂役们都识相地点头。   门外,慧嬷嬷正巧回来。   撞上这场面,那眼神是将在场的人都扫视过了一遍。最后看向张邯茵,她惊讶着刚想开口。   赵桑月却推门从屋内出来,有意提醒道:“慧嬷嬷。”   慧嬷嬷抬眼瞧向屋门,立刻领会赵桑月用意,止了语。张邯茵领着姬红绫转身朝赵桑月道别,赵桑月挥了挥手,没再多言。   等人走了。不用等赵桑月开口,慧嬷嬷便替她遣散了院中众人。   直视着院中的那棵梨树,赵桑月说道:“连翠。今日的事,你若敢传半个字给赵兖。我便让你完不成他交代给你的任务。到时候看看,究竟是你先死,还是我先亡——”   “...”连翠默然。   她虽不答,但至少这段时间不再敢去招惹赵桑月,更不敢招惹张邯茵。   慧嬷嬷无视连翠,在旁侧问道:“殿下,老奴怎么觉得刚才那位,长得很像您认识的一位故人?”   “嗯。确实很像,像到我也无法分辨。”赵桑月含糊其辞。   可侍奉了她十几载的慧嬷嬷却明白,这位故人,便就是那位故人。虽然奇怪张邯茵为什么没死,但看着赵桑月的反应,她最终还是选择闭口不谈。   ...   张邯茵离开东苑,回到昆山筑。   还未推门,便只听宁梧的声音从屋内传来,“将军,妾的提议,请您认真考虑。若无别的事,妾就先告退了。”   紧跟着出门,瞧见站在屋外的张邯茵,宁梧没有惊讶。她只礼貌地问了声好。   张邯茵笑了笑,颔首为其让路。   与宁梧擦肩而过后,张邯茵转身进了昆山筑。   寻去时,只徐获一人站在屋后。扫视周下,没有发现徐柳南的身影。张邯茵开口问道:“闺女呢?”   “君眉抱走了。”徐获没有转身,没有回头,他只平静地望向水面。   张邯茵轻轻回了声:“哦。”   走去屋后,站在他身侧,张邯茵对宁梧的来访,感到好奇,便问:“她来做什么?”   “宁梧不想交权。”徐获说的云淡风轻,可心里却百般思量。   自宁梧接管府中诸事以来,张邯茵便察觉她便不再像从前那样,偏安一隅。   人群的中央,受到追捧重视的感觉,似乎让宁梧渐渐有些失去了方向。张邯茵觉得这么继续下去,并不是什么好事。但关于徐获的利弊权衡,哪怕自己和他是亲密无间的爱人,也不能轻易干涉对方的决定。   所以,当张邯茵开口问时,也只是无意的相问:“那你打算怎么做?”   “没想好。但在我做出决定之前,就暂且由她继续接管吧。”看起来,徐获还没想好。张邯茵也就没再多说什么。   想到张邯茵去倦春芳请安的事,徐获开了口:“一切可还顺利?”   张邯茵没答。很久她却倏然唤了声:“徐获。”   “嗯?”徐获闻声转头望向她。他察觉到,张邯茵眼中怒火忽起,霎时将天地燃灼。   只听,她开口道了句:“如果有机会,我一定亲手杀了赵兖。” 第80章 变故   相顾无言,徐获看的出张邯茵在硬撑。   牵起她的手,将柔情在她眼底漾开。徐获开口道:“在我面前还要逞强吗?想哭就哭吧。我会在这儿陪你,一直都在。”   故梦分崩,破碎的记忆,瞬间刺痛了她的心。邺城过往的美好,渐渐被鲜血染浊。   张邯茵再也撑不住了。扶着徐获的双臂,一直滑落到了地上。   “徐获,姑母没了,张氏就散了。我在邺城没有家了...”   其实,嘴上再如何说着不在乎,但在张邯茵内心深处,总归还是保留着回家的念想。毕竟,那是她曾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。   可赵兖那时说过的话,就像句诅咒。一遍遍折磨着她。   如今,这样残存的念想,也没了。张邯茵忍不住放声大哭,她要为自己哭一场。   跟着下落,徐获对面跪坐。   将张邯茵紧紧拥进怀中,轻轻抚摸着她的头。徐获眼神决绝地开口:“阿茵,我答应你。有一日,我定会将赵兖抓到你面前,让你亲自去做个了断。”   徐获总能这样知她所念,痛她所痛。   缓缓从他怀里抬起头,张邯茵与之四目相对。她那双哭红的眼眸中,只装着徐获。   昆山筑的门半掩。   方才无庸在外叫了几声,也无人应答。等到他斗胆入内,却正好撞见,人家两个在廊下,温情相对。   无庸尴尬地转了身。   徐获听见动静望向屋内,看着他转过去的背影,问道:“有事?”   无庸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。愣了好半天,他才开口回道:“宫里传了消息给您,郑妃娘娘她...”   “她?什么事?”徐获听见郑媛媛便蹙了眉。   无庸今日不知在犹豫什么,说起话来吞吞吐吐。抬眼看了看徐获,他硬着头皮开口:“郑妃娘娘她怀孕了。”   张邯茵闻言,转头诧异地看向无庸,与徐获异口同声道了句:“什么?!”   无庸被这二人默契的反应震住。什么也没说,只是点了点头。徐获就此沉默。张邯茵见状,朝无庸挥了挥手,示意他先离开。   无庸推门走了。昆山筑内又静如死水。   “徐获,其实...只要咱们在一起,就没有过不去的坎,对吗?”徐获没心思作答。张邯茵也不知该再多说些什么,索性便不去多言。   伸出臂弯,揽着徐获,同他靠在一起。他们彼此依偎。   眼下,堆积的恩怨一件接一件的来。或许,这就是人生的磨练。不过,如今的他们,就算什么也不说。也已经能默契地猜到,对方在想什么了。   ...   郑媛媛有孕的消息传开后,吕弗江便立刻升了她的位份。让她做了那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贵嫔娘娘。   但郑媛媛想要的,可不止于此。   她,要做明德的皇后。   吕弗江心知肚明,且有此意。只是赵居云这一关。这么多年,也不曾过得去。   一个在位多年圣德贤明,德赞天下的皇后,已然让步至此。若再轻易废后,只怕朝野内外,会掀起轩然大波。   但吕弗江却早有谋划,可他先按兵不动,派人送了封书信到普济寺。   ...   赵居云收到书信时,正巧碰上普济寺闭寺。   寺中清净。   来人将信交到了她手中,什么也没交代,就离开了。赵居云拆了信封,在大雄宝殿后的菩提树下,孤坐展信,细细阅看起来。   倏然,有人从大殿上飞身落下。   落地无声,瞧得出那人轻功了得。只看她一身乌黑色长袍随风。晴空无雨,偏戴着斗笠。那张脸完完全全被压在斗笠下。   站在赵居云身侧,那人怀抱长剑,沉声道:“殿下。”   “台山路远,辛苦你了,不凡。我的故人,可还安好?”赵居云将书信对折,笑着望向那个叫不凡的女子。   “怀安殿下,她一切安好。您让奴去取的东西,奴带回来了。”不凡说着,从怀里掏出一块用锦缎,包裹着的物件递向赵居云。   抬手接过,赵居云打开来,金色的皇后宝册展露眼前。   赵居云凝眸不语。回想起离宫前,是她亲手将宝册交给了吕素娘。普济寺出家是她最后的保全与退让,许多年,装作淡忘俗世的赵居云,却始终存着份对吕弗江的奢望。   但她清楚地明白,奢望只能是奢望。她再也回不去了。   将吕弗江的书信,搁进装有宝册的锦缎中包好,赵居云不禁感叹道:“不凡,六年了。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。瞧着,咱们这宝册拿回来的正是时候。”   “陛下,怎么说?”不凡从斗笠下,抬了眼。隐约看得到,那是双冷若冰霜的眼。   “他想我自己退位。”赵居云面不改色地回答。   不凡方从台山回到临安,所以还不知郑媛媛有孕的事,便开口相问:“这个时候...为什么?”   赵居云为她解释道:“郑氏有孕,他或许是为了给她一个交代吧。”   不凡听后,冷冷哼了一声。她为赵居云的牺牲感到不值,也对吕弗江的薄情而愤怒。但不凡却只能尊重赵居云的选择,她开了口:“那殿下,您是什么意思?”   “退与不退,当真是我说的算吗——”赵居云微微一笑,风轻云淡。   她了解吕弗江。吕弗江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。他眼中除了郑媛媛,其余任何人都是可以轻易牺牲掉的存在。就连夏太后,也不例外。   “不凡,帮我进宫送个信儿。告诉他,本宫不退。”赵居云语气坚决。   不凡却有些不解道:“殿下,为何执着?您不是已经...”   “我们之间离别的时候,就没说清楚。到了这般,我还是得跟他再见上一面。若非如此,他断不会来见我。既然,劝不了他回头,我总该将宝册亲自归还。”   不凡明白了赵居云的用意。   颔首抱拳后,不凡开口回道:“奴一定将消息送到,请殿下放心。”   “去吧。”赵居云站起身。抬头望向菩提树干,身前不凡纵身又朝大殿的顶飞去。   人世尘缘终须了,赵居云此刻依旧心如止水。转动手中念珠,她想这也许便是自己,脱俗前的最后一步。   ...   至夜,临安下了场大雨。   德曜殿的琉璃瓦檐下,吕弗江负手而立。   傍晚时,太医院来报,言说郑媛媛胎像有恙,这胎怕是难以保全。其实,吕弗江自己也清楚,郑媛媛这样的年纪,已不再适合生养。   若是强行逆转,只会损伤母体。   如果因此而失去郑媛媛,他宁愿不要这个孩子。但吕弗江暂且将此事瞒下。他现在的当务之急,是想趁机借郑媛媛怀有龙嗣为由,将她扶上后位。   想到此处,吕弗江便愁眉不展。他并没有发现,雨帘之外,有人悄然正向他靠近。   来人进前后,吕弗江认出她是不凡,漠然开口:“擅闯御前,可是死罪。她就是这样教你的?”   “殿下,让奴传话给陛下。”不凡并未理会吕弗江的斥责。   吕弗江对她的无礼,感到不悦,但赵居云还有用。他便暂时压下了怒火,回道:“皇后,想说什么?”   不凡立在雨中,昂首看向吕弗江。斗笠之下的那张脸,全然暴露在了他面前。吕弗江细细看去,那张脸娇艳却透着一股子戾气。让人不寒而栗。   只听,她重复起赵居云的话,高声开了口:“本宫不退。”   瞬间被激怒的吕弗江,立刻展露出了一副狞恶模样。不凡看出他的那张书生面,在雨帘内,隐约带着杀气。   可不凡无惧,她抱剑俯身,说道:“奴的话,带到。告辞。”   踏雨而行,不凡消失在大雨茫茫中。   吕弗江握紧双拳,他此刻怒火中烧。抚袍转身后,他朝殿内怒言道:“曲襄,备车。朕要出宫——” 第81章 杀意   曲襄听见吕弗江的话,赶忙进了殿。   “陛下,这么晚了。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雨,您看要不然等到天亮雨停,咱们再...”曲襄将拂尘抱入怀,弓着身,斗胆相劝。   吕弗江此刻听不进任何劝阻。   赵居云的话,在他看来是对皇权的挑衅,更是对他的蔑视。拿起搁在龙椅上的大氅,飞披上身。吕弗江疾步向殿外走去。   曲襄无奈,只得拿起雨具跟了出去。   站在殿外。   望着雨雾中昏暗的石灯,吕弗江开口吩咐道:“曲襄,到那去,调两个人过来。”   到那?旁人或许不明白,但曲襄一听便知。他是让自己从他豢养的固人营里,调两个死士来。   看来,吕弗江今晚又要有动作了。   曲襄忽然想起许多年前,吕弗江着派固人营,暗杀少府秦震的那天晚上,临安也是下了场这么大的雨。当年若不是秦震太过刚直,屡次冒犯惹恼了吕弗江。他也不至落得那样的下场。   听说后来,秦震的死,还是被一个云游而来的高僧给顶下。   转头望向吕弗江,曲襄敢怒不敢言。   他从不赞同吕弗江的做法,可不过奉命行事,他阻止不了帝王。只能顺从垂眸,拱手低声应了句:“是。”   “去办吧,动作快些。还有,今晚出宫的事,朕不希望有第三个人知道。”吕弗江威严肃立。   曲襄将拂尘一挥,匆匆离去。   ...   依旧立在大殿之下,吕弗江瞌了眸。他认真听着风雨的洗礼。   人生路,走到今天,眼前人来了又走。真的没有半分留念吗?吕弗江这样问自己。   但只要想到赵居云,曾经在自己面前严词劝谏的样子,吕弗江便会怒不可竭。赵居云与夏太后,太像了。她们都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,说自己认为对的话,从不愿屈服与顺从。   哪怕是死,也会执着下去。   所以,吕弗江看见赵居云,就会想起夏太后。想起夏太后就会被从前的记忆折磨。循环往复,以至于,吕弗江最后对她怨恨至此。   将拳头握紧,吕弗江猛然睁开。声音低沉,唤了句:“赵居云。”   ...   普济寺的大雄宝殿,入了夜灯还亮着。   小和尚起夜瞧见,摸着脑袋,自言自语道:“咦?睡前我记得除了几盏长明灯,没再点灯了呀?怎么回事?”   壮着胆子跑去大殿,听木鱼声声传进耳朵。   抬眼瞧见赵居云跪在佛前,口中一遍遍诵念着《地藏菩萨本愿经》。小和尚跨过门槛,忍不住问道:“弃思师父,这么晚了,您怎么还在这儿诵经呢?”   木鱼声止。   赵居云回眸,看了眼小和尚,柔声道:“雨大难眠,我这经文还差几遍。妙止你先回去吧。”   “是,您也早些休息。不打扰了。”小和尚搞清原由,合掌告退。   只听他转身时,打了个大大的哈欠。   等人走了。赵居云转过身,没再敲那木鱼。而是开口叫了声:“不凡。”   这样大的雨,赵居云的话音才刚落,不凡就不知从何处飞落在殿前。斗笠上的雨,滴落在檐下的石板上,不凡怕脏了大雄宝殿,便没有入内。   站在敞开的殿门外,她抱拳问了声:“殿下。”   直身立在佛前,赵居云开口:“不凡,他就要来了。”   “殿下,真的要见陛下?奴觉得陛下,会对您不利。”不凡抬眼看向赵居云挺拔的背影。想起传话时,吕弗江所展露出的情绪。不凡觉得不会由错,那就是杀戮的气息。   可赵居云好似已然感知到了一切。   她没有一丝畏惧,淡然道:“好的,坏的;喜的,悲的。万般皆是我的因果。看惯了,也就放下了。所以,这一次,不凡,你不必救我。”   “殿下——”听见赵居云这般决绝,不凡情急之下进了殿,“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?跟奴离开吧,奴带您去个陛下找不到您的地方。”   瞧着不凡意气用事,赵居云厉色道:“我说什么,你做什么!不问不究。不凡,你越界了。”   不凡记得他们之间的契约,她冷静下来,垂眸又向后退去。   “请殿下,责罚!”   她不是真的想追究不凡,便没再理会。   “不凡,你知道吗?从出生开始,我的命运就被禁锢在了,那皇后的虚名之下。赵氏百年里,出了两个皇后。他们想要荣耀的延续,我就必须做出牺牲。可到了最后,我的牺牲,却没有换来赵氏荣耀的延续。所以那时候,我就一直在想,到底是我对不住赵氏,还是赵氏对不住我?”   许久,赵居云再开口。   语气中没有怨恨,没有不满。她只是在平静地叙述,从前的自己。   合掌望向慈悲的佛陀,将心落定,赵居云道了句: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。一切,终究还是会过去...”   “不凡,从明天起,你我契约解除。你可以离开了。但在这之前,请你替我守好后院,莫让他伤了无辜。若我真的出事,还要麻烦你将消息传去将军府。如果这次他的目标是我,那么下一个,就一定是小获。”   到了这时候,赵居云还能想到徐获。   其实,当初在晟宫,那样的境遇。不止是她给了徐获照顾和爱护,徐获同样也给了她温暖与尊重。只可惜,她觉得自己应该不能跟他再好好道个别了。   身后的人沉默无声,赵居云轻抚了珠串。最后道了句。   “以及,这么多年,谢谢你。”   契约在上。这是不凡应该信守的承诺,她不再多言。恢复往昔的冷酷,她道了句:“请殿下放心,您交代的事,奴一定办妥。...殿下,保重。”   “保重。”   她和她道了别。   毅然转身,不凡踏着雨朝后院行去。这是她最后一次,再去执行赵居云的命令。   当明日的太阳再次升起,她就自由了。   ...   奔腾的马蹄声,被大雨无声无息地埋没。吕弗江的马车就停在普济寺外。   曲襄没有跟来,他留在德曜殿里为吕弗江的出行作掩护。   撑起纸伞,吕弗江踏上寺外的长阶。今夜,他的每一步,都走的格外慎重。倏然,从青松上飞过两个黑影,直冲寺内而去。   寺门跟着被打开,吕弗江停在寺门下。他那锐利的眼神,从伞底直指宝殿。   目光偏移,死士立刻动身向后院奔去。   后院的门,被不凡从外头反锁。她就站在雨中,闭眸静静等待着危机的降临。无所畏惧。忽然,周遭的氛围,开始变得压抑。她睁了眼。   那两个死士站在不凡对面,拔出长刀。不敢贸然上前。   不凡的剑,出了鞘。剑上寒意不散,她凶恶地目光从斗笠下展露出来。只听,她竟朝对面的两个人说道:“长生,不灭。许久不见——”   “不凡。”   “不凡阿姐。”   看来,他们是旧识。   但不凡丝毫没有因为这些原因,而放弃敌对。一剑杀去,不凡的剑压上了不灭的刀锋。   抵着她的剑,不灭似乎不忍下手。只听,他愤怒地追问:“我以为你死了!当年,为什么叛逃?你可知道成为固人营叛徒的下场!你这样好的身手,就准备一辈子躲躲藏藏?”   躲躲藏藏?   她甚至敢出现在吕弗江面前,又怎么算躲躲藏藏?   不凡冷笑一声,开口道:“叙旧的话少说。如今,咱们各为其主。但规矩不变,生死有命,恩仇速断。别手软,也别让我看不起。”   不凡退后,长剑从身侧滑落。她的嘴角,忽然露出一抹娇艳的微笑。   长生虽是受过训练的死士,但在见到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不凡大人后,还是紧张地咽了口口水。这个标志性的微笑一出现,就注定了。今晚,他们之间将是一场恶战。   不灭的长刀,在大雨中劈出一条缝隙。不凡迅速抬手挡下。长生也换了位,朝不凡奔去。   刀剑嘶鸣,一对二的战斗。不凡却丝毫不落下风。   后院里,快意生杀。   宝殿上,吕弗江将纸伞收起,轻轻搁在檐下。抬脚跨过门槛,他装作慈悲柔目。跪在了赵居云身侧。   赵居云知道是吕弗江来了。但她却敲着木鱼,不曾开口。   许久,将拜佛的手放下,吕弗江沉声道:“六年不见。皇后,没有什么话想与朕说吗?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文中“菩提本无树,明镜亦非台。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!”出自唐,慧能的《菩提偈》 第82章 死谏   那木鱼声又止。   赵居云跟着叹了口气,缓缓睁开双眼。   此刻,她已不愿转头看向吕弗江。眼神落在供案上,她开口说道:“那陛下呢?是否有什么想和臣妾说的?”   “哼。什么佛前清修,皇后却还是跟从前一样倔。”吕弗江不屑地嘲讽。   站起身,他负手而立,竟直视起佛陀。   赵居云依旧跪坐。吕弗江说她倔,她不想反驳。可她的倔,还不是被他蹉跎出来的?想来,再如何的夫妻情谊,终究是抵不过他年少时的期许。   败,也就败了。   赵居云不想再追究,那些没有意义的事。   “为什么不退?你已遁入空门,所求的还有什么?”将杀意藏在眸色之下,吕弗江转动拇指上的玉韘,开口道。   赵居云冷冷笑了声,没有作答。   从拜垫下,取出那方被锦缎包着的皇后宝册。双手捧着起身。   当她僧袍落地时,吕弗江恍惚间,却好似望见了,数年前,封后大典上接过皇后宝册的赵居云。   凤袍加身,母仪天下。   赵居云永永远远担得起“皇后”这两个字。   “陛下,这六年来,臣妾失掉了一个作为皇后的责任,臣妾没有忠心劝谏,没有福惠万民。臣妾只在一味自私地躲避,终日惴惴。何来不退之理?更不敢有什么所求。”   “只是,陛下——”   赵居云决然转身,眼神坚定望向吕弗江。以君臣礼跪于他面前。   “这宝册在臣妾手中一日,臣妾便还是明德一日的皇后。所以,今日臣妾就是冒死也要进谏!恳请陛下反省自身,奉公正己。严格约束郑氏,切不要将皇后之位轻易许诺!”   “明德!不只是您一人的国,更是万千黎民的家!”   “请您好好抬眼看看,临安那堵城墙外头,有多少土地变得荒芜,又有多少河流渐渐干涸。那些因为战争,无家可归的人,也一直都在祈盼您的救渡。”   赵居云慷慨陈词,她不怕帝王一怒。她只愿国泰民安,风调雨顺。   将捧着皇后宝册的双手举高,赵居云不去看吕弗江那已猩红暴怒的双眸,微微俯身规劝。   “陛下,如今这样的时局,您若再不肯回头,这便是亡国之兆!”   终是触及逆鳞,惹帝王暴怒。   一掌将那份宝册重重打落在地上。吕弗江箭步上前,用力掐住了赵居云的脖子,怒吼道:“贱人!疯妇!你竟敢诅咒朕——”   此刻,赵居云眼中,吕弗江面目可憎。   她早料到,自己会有一日与他,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。可真到了这一天,她还是失望了。   赵居云难过极了。   佛门清修六载半,终被俗世纠缠脱不开身。   她到底愧对了,她的佛。   迷离之中望去,赵居云换以妻的身份,轻轻唤了声:“弗江...”   吕弗江的手,有几分松懈。可看得出,他并没有打算放过她。赵居云心如止水,她对这样的结局,没有什么仇怨,但她却还是想再劝劝他。   “及时止损,在一切都还来得及之前,收手吧。别再错下去了。你是天子,你要做庇护万民的王。”   忽而,一阵狂笑,渐渐松去了掐住赵居云的那只手。   吕弗江鄙夷地看向她后,几近失控。歇斯底里道:“为什么?你为什么!和她那么像?她死了还不够,还要你同她一样来折磨朕——”   “自私,虚伪。”   “你们要的是一个爱民如子,舍己为公的帝王。从不是我吕弗江。朕受够了!既然,你和她一样,那皇后...就下去陪她吧。”   吕弗江说罢,没有一丝犹豫,从袖中掏出一只骨哨,吹了两下。   刺耳的哨声传到后院,不灭停下了手中的刀。   下意识向后撤去,只瞧他玄色衣袍上,隐隐有血渗出。不凡对立,持剑的那只手腕间,有雨水混杂着血水,一同滴落。他们都负了伤,却都只是些皮外伤。   长生看向不灭,不知该进该退。   不凡压低了斗笠,也压低了声音开口道:“今日我的任务。只是守好这里,其余的,不问也不究。去吧。下次再见,不灭,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。”   不灭咬紧牙根,半晌却只回了句:“后会有期。”   “后会有期,不凡阿姐。”   没进黑暗,长生不灭迅速向大雄宝殿奔去。   收剑,归位。   不凡站在后院的门外,回想起固人营那段肮脏的岁月,她便觉得手臂上的伤口,正在被无情撕裂。为帝王尽忠行恶,她的剑下不知斩杀了,多少无辜的魂与魄。   午夜梦回,她总会被无尽的恶果吞噬。   可就是在那反反复复的梦里,不凡却总能望见一双和尚目,那和尚的眼神纯澈高洁。她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过,只是她不记得了。   和尚似乎总在哀求着什么,不凡却什么也听不见。   但就像是命运的指引。   不凡发现自己,只有睡在大雄宝殿的顶上,嗅着寺中的香火气,才能获得片刻的安稳。   所以,普济寺成了她的救赎。   与赵居云签订契约,是她能安稳留在这儿的代价。尽管再次失去自由身,可不凡并不在乎。更何况赵居云是个很好的主人。   雨势减弱,抬头望向大雄宝殿。不凡知道。过了今晚,她就再也见不到她了。   ...   长生与不灭来到宝殿时,瞧见吕弗江撑着伞,背身站在院中。   殿上灯火通明,赵居云跌跌撞撞起了身,朝殿外的他,最后一次高声请求:“请陛下放过小获——”   “他为明德付出了那么多,不该沦为王权的牺牲品。”   高傲回看,望着自身难保的赵居云,吕弗江对她的仁悲,感到可笑。他冷冷回了句:“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。”   再回过头,准备动身前。   吕弗江故意压低纸伞,狞笑道:“皇后啊,皇后。让朕想想,这史书上该如何叙你?永昌二年,雷击佛殿,引普济寺一夜大火,皇后赵氏命陨身故。这样的下场,你可还满意?”   “吕弗江!”   忽然,赵居云一声呵斥。   只瞧,殿上的她,挺直了脊背。怒声道:“你作的恶果,终有一日会由你亲自吞下。颠倒迷惑,执迷不悟,你离那一日不会远了。”   “送她上路。”吩咐过长生和不灭,吕弗江便快步离去。他只当赵居云说的这些,是她最后的挣扎与叫嚣。   “是。”,“是。”长生不灭得令后,向宝殿靠近。   无畏惧什么生死,赵居云毅然转身跪在佛前。重拾起那串掉落的佛珠,又敲起了木鱼,念起了她的佛。   声声经文入耳。不灭转头示意长生动手。   掏出麻绳缠绕上赵居云的脖子,长生看着她闭了眼。一点点扼住她的呼吸。本能的挣扎,让赵居云扯断了手中珠串。曾经俯瞰众生的她,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了。   倒地之前,最后再望向佛陀。赵居云好似看见一束光洒落。   极乐将赴,这人间她不肯再来过。   慢慢松开麻绳,鲜红的绳印烙在她的颈脖,长生垂眸道了句:“殿下,慢走...”   看惯了生死的不灭,拍了拍长生的肩。什么也没说。他抬起长刀将供案上,一盏盏长明灯打落。火焰放肆地顺着宝幡向上攀去。   仰望烈火中的佛陀,不灭想起了不凡。  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离开?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出现在这儿?他甚至以为她早就被固人营的人处理掉了。刺杀过秦震的那晚后,他就再没见过不凡。   重逢时,不灭应该有很多话要说。可不凡却并不想解释。但不灭希望。下一次见面,他们能好好说清楚。   俯身再次确认赵居云没了气息,不灭平静地说了句:“走吧。”   “嗯。”长生应下,与不灭离开时,殿内的火已越烧越大,但殿外的雨却越下越小了。   院后的不凡,看着熊熊燃烧的宝殿,握紧了佩剑却无动于衷。被驯化的她,从来都是个只会遵守命令的怪物,那命令之外的本心,已然消失殆尽。   可这一刻,她竟感到了心痛。   门内忽然传来几声嘈杂的叫嚷,小和尚挤过人群,扒开门缝瞧见了大雄宝殿的大火。他惊呼道:“着火了!着火了——弃思师父!弃思师父!她还在大雄宝殿——”   铁链还挂在门上,任小和尚怎么使劲也打不开。   注意到门外的不凡,小和尚急切开口:“不凡施主!您快将门打开啊!弃思师父,还在殿里!您赶快放我们出去!我们得去救人!”   不凡走来,透过门缝死死盯着小和尚。小和尚被吓的向后缩了缩。   “小和尚,你听着。你们的命都是殿下保下的,我会放你们出来,但不是现在。明日之后,离开这里。再也不要回来。永远别再回来。”   不凡提醒过小和尚后,转身离去。   “不凡施主——不凡施主——”   小和尚在后的呼唤,并没有换来不凡的回头。她直冲宝殿而去。   ...   火光烧彻黑暗,眼中明灭。   站在大雄宝殿的门外,不凡望见倒地的赵居云。脑海中,那双和尚目忽然又出现在了眼前。只是,这一次她清楚地听见,那和尚口中的话。   “阿蛮,救救阿蛮——”   阿蛮...是谁?不凡头痛欲裂,撑着长剑单膝跪在了门前。   记忆流转,不凡想起了那晚的事。那件她一直逃避的事。秦府的祠堂,万万盏明灯,以及被拖出祠堂的大和尚。   秦震并非大奸大恶的人,相反却是个廉洁奉公的好官。但吕弗江却要除之而后快。不凡在杀戮中,渐渐泯灭的良心,在看见秦震和他那垂朽之年的老母后动摇。   她第一次发觉自己错了。   所以,那晚后,她叛逃了。但空虚的心,终究让不凡渐渐忘记了许多事。   直到今夜,悲剧重新上演。   她才再一次被迫认清了现实,认清了自己。   当用尽力气再次看向赵居云时,眼泪竟顺着不凡的眼角滑落。她哽咽着开口,唤了声:“殿下。” 第83章 愿太平   大火焚上金佛身,斑驳印记下,皆是吕弗江罪恶的佐证。   不凡在殿前一声怒吼。   百鬼退散,苦厄无明。撇下长剑冲入殿中,抱起赵居云的尸首,不凡泰然从烈火中走过。任凭飘散的火煋,灼上她的发梢,她的脸颊。   抬脚跨出门槛,将赵居云轻轻搁在殿外后,不凡拾起长剑,道了句:“殿下,等我。”   她现在得去完成赵居云临终前,交代的第二件事。   ...   昆山筑里。   徐获猛然惊起,檐上存积的雨水,滴答滴答地落下。察觉到他的反常,张邯茵忍着困意,跟着坐起了身,问了句:“做噩梦了?”   “我梦到殿下了。她看了我很久,一句话也不说,就消失了。”徐获开口时,仍心有余悸。   今晚,他做了个很怪的梦。   梦里赵居云什么也不说,那双带着绝望与悲凉的眼眸,就那么死死盯着他。   徐获并不是被梦吓住,他怕这不祥之兆,是在暗示着什么。   张邯茵自然明白徐获的顾虑,轻轻伏上他的肩头,开口宽慰道:“徐获,你若觉得不安心,咱们明日领着小南到普济寺去瞧瞧,可好?”   实在困倦,张邯茵竟趴在徐获的肩头,眯眼睡了过去。   徐获轻轻摸了摸,张邯茵的搭在他身上的那只手,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伸出手臂接过张邯茵,徐获刚准备将人放平。就听见庭后发出一声锐利的响。像是箭镞扎进木板的声音。   张邯茵被吵醒了。   睁开眼,与徐获四目相对。两个人都意识到了危险降临,谁都没有出声。   张邯茵缓缓坐起身。徐获顺势抽出手臂,迅速下了床。拿起桌案上的长刀,小心翼翼向庭后走去。   可到了庭后,廊下一片静谧。扫视四周,徐获发现梁柱上钉着一把匕首。用力拔下,徐获在匕首的尾端取下一张缠绕在上头的纸条。   转身进屋,张邯茵已经下了床。瞧见徐获回来,她询问道:“怎么回事?方才那是什么声音?”   徐获将长刀和取下的匕首搁在桌上,回道:“有人用匕首,送了张字条来。”   字条?张邯茵虽心下生疑,却还是伸手拿起火折,引燃了案前的那盏灯。   就着烛光,还未仔细阅看内容,单只瞧见这张字条上的字迹,徐获便是一愣。   望着他的神情,张邯茵蹙眉道:“怎么了?”   “这张纸条上的字迹,与我那时在南郡大营,收到你有孕消息时的一样。”徐获回道。   张邯茵知道这件事,徐获后来同她说过。探头看向纸条上的内容,张邯茵惊诧,那上头只简洁的写了一行:“普济寺事发,请将军速来一见。”   徐获将纸条攒在掌心,唤了声:“娘娘。”   “徐获,走。我陪你去普济寺。”张邯茵虽不知道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但她觉得自己一定要,陪他一起。   可对于未知的危险,徐获自然不想她涉足。   便回绝道:“还不知对方是谁?此举何意?我不能带你贸然犯险。你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。”   “你觉得我能安心留下吗?”握上徐获的手腕,张邯茵态度坚决。   冷静下来,徐获望着张邯茵,应了声:“好。你跟我一起去,但无论遇见什么事,都要听我的。”   张邯茵点了点头。两个人转身麻利穿戴好,推开了昆山筑的门。   今夜无庸轮值,听见动静从前屋出来。抬眼瞧见无庸,徐获开口吩咐道:“无庸备马,我们要去趟普济寺。”   “是。”无庸看了眼跟出来的张邯茵,没多问。动身备马去了。   回身牵起张邯茵的手,徐获说道:“走吧。”   ...   寅时初,将军府内寂静无声。   徐获不想惊动任何人,所以领着张邯茵就没出北苑。   来到西北的一堵院墙前。他朝张邯茵说道:“老规矩,上来。”   这回张邯茵没抱怨,扒着徐获的肩,踩上他的手,一跃而上。瞧起来,她这翻墙的本事,是精练了不少。   等二人飞身跃下时,无庸那头已经将马牵到了街角。   “将军,发生了什么事?是否需要属下领人待命?”将马交到他们手里后,无庸开口问道。   “不要轻举妄动,我到普济寺看看,有什么情况等我回来再说。”徐获翻身上马,张邯茵也翻身上了他身后的马。   ”属下遵命。”无庸抱拳,听马蹄声踏远,渐渐消失在耳畔。   ...   临安城门,今日热闹。   城门校尉秦思这一晚上先是接了大内的合符,现在又碰上征北将军的大驾。他个武夫实在是应付不来,既然哪个也都得罪不了。干脆就闭嘴装傻充愣,急忙放行。   徐获与张邯茵策马出了临安。   到普济寺时,寺门大敞。徐获匆匆下了马。疾步上长阶而去。   安顿好乌金和自己的坐骑,张邯茵跟着迈去长阶。刚跨过寺门,一抬眼,她便被眼前的场面惊到。   呼啸而过的风,卷着煋火点点冲上云天。火从开始一直烧到了现在。   火光在眸子里沉浮,让张邯茵不禁想起了,长川阁的那场火。在她将要被旧忆侵占时,一声凄厉的嘶鸣,划破了她的那层禁锢。   回过神来,转而看向身边的徐获,张邯茵发现他怔在了一旁。   嘴边的那声名姓,还未唤出口。徐获便抬脚向大雄宝殿走去。张邯茵只得赶忙跟上。   殿前,不凡握着长剑,跪在赵居云身边沉默。   “是你送消息去将军府的?发生了什么事?娘娘,在哪?”徐获急切发问。不凡的身影正好挡在赵居云的面前。所以,徐获来时并未瞧清楚地上躺着的人是谁...   “是。”不凡撑着剑,站起身。   她挺拔的背,映入张邯茵眼中,张邯茵只觉得有股抵不住的寒意。转身面对起徐获,不凡俯身抱剑道:“殿下去了,请将军节哀——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徐获错愕不已。   只瞧,不凡缓缓挪开挡在赵居云面前的身影。徐获抬眼看到躺在地上,已然没有了气息的赵居云。一瞬间像是信仰崩塌,他眼中日月颠覆,山河摇摇欲坠。   张邯茵忍着悲意上前,扶起徐获的肩,追问道:“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请您如实告知。”   “他来过了。他还是不肯放过殿下。”不凡回答时,眼神紧盯着徐获,一刻也不曾移开过。尽管她不去提吕弗江的名和姓,但徐获依旧能猜得到。   抬眼怒目对上不凡。徐获额间青筋暴起,汗也顺着他的眉心落下,此刻的他悲愤交加。   脱离张邯茵的撑扶,一步步走上台阶。   忽而俯身跪在赵居云面前,徐获抱起了她。眼泪翻涌而下,滴落在赵居云的脸颊。他哭的就像是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。   徐获极少哭。   张邯茵上一次见他哭,还是那回在她生产遇险后。   遥遥望去,彼此知痛,张邯茵心疼,泪也跟着徐获落下。可她偏用皓齿咬住指腹,她想尽可能控制住自己。她想要成为徐获的依靠。   很久,徐获宣泄过情绪,冷静下来开口道:“娘娘,有什么交代的吗?”   “殿下说,如果她出事,那么他下一个目标就是您。”不凡如实禀告。   徐获冷笑一声,那声笑中带着对吕弗江的不屑。   抱着赵居云的尸首,缓缓起身,他转身想要离开。却被不凡持剑的手拦下,“将军要带殿下去哪?”   “与你无关。”徐获目不斜视,打算冲破不凡的阻拦。   但不凡却也不退,态度强硬道:“您不能带走殿下,殿下必须留下。一旦打草惊蛇,殿下所做的牺牲就都白费了。更何况,这本就是殿下的选择,请您尊重她的决定。”   “尊重她的决定?就是看着她白白送死?”徐获斥责。   不凡无从辩驳。   但她救出赵居云的尸首,只是想让徐获能跟她见上最后一面。好好道个别。至于,赵居云的归宿。不凡知道必须是归于这场大火,化作尘埃。没有别的选择。   徐获无法接受赵居云这样离去,就算他心里明白不凡的意思。却也不肯照做。   张邯茵旁观者明,眼下能劝上一劝,且徐获也肯听的,只有她了。   “徐获。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,你可以选择带殿下离开,那是你的自由,我们无权阻拦。但离开之前,请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。你这么做,到底是不是殿下希望看到的?”   望着怀中的赵居云,徐获无言。因为信任,所以张邯茵的话,他能听得进去。   “娘娘,您告诉我,您想我怎么做?您是否还同从前一样,想我替他去守吕家的江山...”徐获垂眸低语。   不凡明白徐获的困扰,开口相劝:“殿下能走上今天这一步,就说明她已放下了那份执念。将军也不必被执着于从前。如今的天子,已经彻底失去了一个做帝王的责任。这江山要护,这百姓要护,这吕家却不用护了。”   赵居云虽不曾没交代过这些话,但跟了她这么多年的不凡却明白,这便是赵居云真正的意思。   “是娘娘的意思?”徐获追问。   不凡放下持剑阻拦的手,回道:“请将军自己揣摩。”   徐获听罢,不再多言。将怀中的赵居云交还给不凡,沉声说了句:“等我们走后,再处置。”   不凡接过赵居云,点头应下。   徐获绕开不凡,毅然离去。张邯茵看得出,他是怕自己再次心软。转头朝不凡颔首示意,张邯茵跟了上去。   行至香鼎前,只听不凡高声开口:“明德不该有这样昏庸的帝王,百姓苦难久矣,需要解脱。就当是为了殿下,也为了太平。请将军一定好好考虑那件事,他不会放过您——”   徐获停下脚步,回看大殿,问了句:“你到底是谁?”   “一个罪人。将军不必知道一个罪人的名讳,您只要知道我会为殿下报仇,亲自手刃昏君。只看,到时候奴与将军是谁先替殿下报仇了。”不凡笑着。   她犯过的恶,已经再难数清楚。为赵居云报仇赎罪,或许是她活着仅存的一点希望了。   转身再次没入火海,将赵居云的尸首放在佛前。   不凡合掌为念,学着那时小和尚念经的模样,诵了声:“南无阿弥陀佛。” 第84章 天明   走下普济寺的长阶,徐获抬拳打在门外那棵青松上。枝头湿漉,飘洒而下。   从里头出来的张邯茵,跨过寺门,望着他的背影,止步不前。   他们进退两难了。   回想起,初入临安时的所见,与官道茶肆上的所闻。张邯茵便万分心痛,那殿上人薄情寡义,粉饰太平。他不问疾苦,只要自己快活。如今又无故暗害皇后。   张邯茵觉得他的帝王之路,也该走到头了。   可无论是为了太平,为了殿下,还是为了他们自己。徐获与张邯茵该去对抗吗?能去对抗吗?   拿不定主意,张邯茵垂眸不语。   徐获却道了句:“阿茵,我要为娘娘报仇,杀人者必须偿命。”   提裙走下长阶,来到徐获身边,张邯茵眼神坚定地回应:“好,无论你做什么决定,我都支持你。”   “不知道,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。所以,你先带小南离开临安,剩下的交给我。”徐获眼中满是不舍,却还忍痛说出了这些话。   ...剩下的交给我。   张邯茵总听他这样说,但她真的很想跟他一起面对。张邯茵不是畏缩之辈。只要是正确、正义的事,她就肯去做。就算是死,她也无惧。   更何况,张邯茵已经死过一次。还有什么好怕。   “我不走。离开你,离开临安,你让我和小南到哪去?”张邯茵抗拒着离开。一路走来太多别离。她怕一别之后,就会永别。   猛然将张邯茵拥进怀中,徐获贴着她的耳边,温柔言语。   “阿茵,我知道你爱我。我也同样爱你。”   “但你现在你不只是你自己,你还有小南,照顾好我们的闺女。去金陵。相信我,我不会食言。我一定会去接你们回来团聚。”   “...徐获。”张邯茵埋进他的肩,轻声抽泣。   一遍遍抚摸过她的头顶。徐获用沙哑的嗓音,道出一句:“阿茵,对不起...”   他们已遇见过太多风浪,如若这一次能抵去彼岸,余生将稳稳。朝霞洒落,要比黄昏时的霞光璀璨,天带着红晕东升。徐获抬眼,看见了光明。   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背,徐获开口道了句:“天亮了,阿茵。”   离身侧靠在他怀,张邯茵瞥向天光。沉默无言,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。可此刻沐在天光下,她却只能静静的等待岁月划过她的脸颊。   不知何时,天光大亮,照彻人间。   转头点水一吻,凝视起他深邃眼眸,张邯茵开口:“徐白安,我等你。”   “嗯。”徐获点头。   他将赵居云的死,化作悲愤的力量。她那平生夙愿。一愿国泰民安,二愿风调雨顺。   徐获一定尽自己所能实现。   霞光散去。两个人纵马归临安,可无论怎样的安排与谋划,终究抵不上变数来得快。他们此刻,还不知临安城里,吕弗江已布下了一场局。   ...   回到将军府,张邯茵跟徐获两个人,一刻不敢停歇。向徐柳南的房间奔去。   “君眉——”夺门而入,屋内却一片寂静。   瞧着空荡的床榻。张邯茵慌了神,按理说这个时候,徐柳南应该还在睡觉。转身看向跟进来的徐获,她语调急促道:“徐获,闺女不见了!”   徐获快步走来,还没开口。姬红绫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。   “一早宫里来人说郑贵嫔夜里梦魇,嚷着要见孩子。陛下就派人将大小姐接走了。君眉也被带了去。”   听过姬红绫的话。张邯茵惊出一身冷汗,她撑扶着床边坐下。徐获在旁蹙眉不语。   边说着,边往屋里进。   等瞧见眼前两个人惊愕的表情时,姬红绫询问道:“将军。怎么了?是出什么事了吗?”   “为什么不等我们回来?”徐获质问。   姬红绫抱拳回禀:“曲内侍,亲自传的旨。他说陛下吩咐,不必打扰你们休息。君眉还没来得及禀告,就被御前的人给带走了。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。是属下失职,请将军责罚。”   “...你先下去吧。”徐获忍着怒气,挥了挥手。   张邯茵依旧无言。   姬红绫没什么好再说,只能俯身告退。但她的一只脚还没踏出屋去,屋外就传来一声:“陛下有旨——”   徐获攥紧了拳头,又朝姬红绫吩咐付道:“你照顾下她,我去去就回。”   姬红绫从门口又折了回来。   张邯茵却起了身,咽下堵在心口的那口闷气,开口道:“我同你一起去。”   徐获也顾不上那么多,点了点头应下。二人一块出了屋,接旨去了。   姬红绫这会在屋子里来来回回,索性就留在了屋内。   昆山筑前,曲襄举着吕弗江的圣旨站在院中。他又来了。这是今早起他二入将军府了。转头瞧见人从厢房出来,曲襄颔首道了声:“徐将军,领旨吧。”   徐获面色凝重,一句话也不说。抚袍跪地。   身后的张邯茵没有冲动追问,神情黯然,跟着徐获跪在了地上。   看着跪地的两个人,曲襄无奈叹了口气。有些事他心知肚明,却也不能多做提点。抬手展开圣旨,他高声道:“征北将军,徐获接旨——”   “尚州动乱,尚州刺史孟东抗旨兵变。着命征北将军徐获即刻带兵镇压。”   曲襄语毕,将圣旨交到他手中。   徐获的手紧握着圣旨,沉声回了句:“...臣接旨。”   可圣旨传完了,曲襄的话却没说完。只看,他笑着,朝徐获说道:“麻烦将军先莫起身,陛下还有些口谕。”   “小获,你母亲近日心事不佳,幸得孙辈宽解欢心。故朕恩准徐柳南留在内庭伴驾。你不必挂怀。”   “还有,近来各州府动乱之事频发。为免祸及京师,朕调了一半后骁军留守临安,加强守备。希望你能在你母亲的封后大典前,将此事平定。切莫让朕失望。”   徐获跪着没动,心里却是为之一惊。   帝王无令,只能调动后骁军一半军力。徐获实在没想到,吕弗江的动作能这么快。看来,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。除掉赵居云也绝不是一时兴起。   是徐获从前掉以轻心了。   这回该说的都说完了。曲襄赶忙上前将人扶起,望着徐获,他开口道:“将军收拾收拾,准备启程吧,老奴也该回宫交差了....将军,保重。”   松开徐获的手臂,曲襄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。转身带着人离开。   提裙起身,张邯茵脚步踉跄,若不是被徐获一把抓住,她就要跌在地上。可张邯茵却甩开了徐获的手臂,孤身向昆山筑走去。   徐获望着她,唤了声:“阿茵。”   但张邯茵没答,撑扶着屋门,跨了进去。   追去后,徐获扫视四周,眼神落在了廊后,那个清瘦的身影上。看着张邯茵孤立无言。他不敢出声打扰。  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很久。   “你跟我一起走。”还是徐获先开了口。   倚靠门廊没动,张邯茵望着一池死水,低声回了句:“...我走了,那小南呢?”   “我来想办法。至少,先保证了你的安全。我不能失去你,也不会失去小南。”徐获一步步靠近,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担当。他可以牺牲自己,去保全他最爱的人。   但张邯茵似乎也有自己的准则。   “徐获,离开临安吧。如此,我们还有一线希望。与其坐以待毙,不如放手一搏。你一定要替娘娘报仇。而我,作为一个母亲,必须留下。我要守在这儿,我要跟小南在一起。”   徐获知道,别看张邯茵平日里,一副明朗柔和的模样。可只要是她做下的决定。是任凭谁也劝不回的。   凝视着她,徐获沉声道:“阿茵,你已经被抛下过一次,我不能...”   欲言又止,徐获还是怕她伤心。   不想张邯茵却毅然转身,与之对视。不曾有半分胆怯,她开了口,她的话掷地有声。   “这不是抛弃,这是为了更好的相见,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。所以...”   就这么静静望着对方,张邯茵与徐获没有一个人伤感落泪。他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强。此生有幸能遇见,张邯茵觉得就算是死也无憾了。   苦难,救赎,喜悦,甜蜜。余生长长,他们一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   张邯茵不会就此放弃。   只看她正色望向徐获,坚定道出一句:“去吧,徐获。去为了想要的太平——” 第85章 后事   张邯茵取下脖间的玉牌,走去为徐获戴上。   眉眼相和,将掌心搁在徐获温热的胸膛,她想再感受感受,那颗为她鲜活跳动的心脏。   许久。将手抽离,张邯茵莞尔一笑道:“就让张氏的玉牌,代替我,陪在你身旁吧。一定记得回来,你答应过我,要带我去钱塘江看江潮。”   张邯茵越是这个样子,徐获就越心痛。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,有些话也来不及讲了。   “将军,军正司的人来问了。您该启程了——”无庸的声音,从屋外传来。   徐获不便耽搁,临走前准备俯身一吻。   却被张邯茵用指尖,抵在了面前开口道:“徐获。这一吻,就留到再见的时候吧。你该启程了。”   张邯茵拒绝亲吻,徐获便换做相拥。嗅着她的香气,最后嘱咐道:“既然你不愿意离开,那我就尊重你的选择。但阿茵,你要照顾好自己,等我回来。”   张邯茵轻轻拍了拍他的背,应了句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   ...   这一次别离。   张邯茵没有送行,她就站在昆山筑的廊下,静静看着徐获远去。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。她才又将目光移去了,厢房外的姬红绫身上。   “其实...你还是想去打仗的,对吗——”张邯茵忽然发问。   姬红绫不解回望,她不知道张邯茵想要表达什么。于是,开口反问道: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   “留在将军府里一直这样蹉跎下去,你真的不悔吗?你是真的打不了仗,还是自己困住了自己,我想只有你自己明白。但是,这一次皇后崩逝,州府动乱,临安就要大乱了。”   “红绫,徐获需要你。”   张邯茵声势铿锵。姬红绫一时间默然。   她不明白张邯茵口中说的,皇后崩逝,临安大乱是什么意思。但望去张邯茵的眼眸时,她那股子愤怒,让姬红绫有所感应。   只听,她垂眸道了句:“既然临安大乱。我走了,将军也不在。你怎么办...”   姬红绫松了口,她是想回到战场去的。但却放不下张邯茵。   张邯茵会心一笑,将眼神移回后,开口:“去做你想做的事吧,那样的人生才有意义。你不必担心我。我会在这儿,好好的等你们回来。”   说罢,张邯茵转身推了门。   抬脚来到她身后,姬红绫抬眼望去,还没想好开口说些什么。张邯茵却深吸了气,撑着她那满是疲惫的身子,先道了声:“还望你万事周全。”   “那...阿茵,别过。”姬红绫俯身抱拳,同她道别。   张邯茵的泪,被姬红绫这一声呼唤催落,她扶着门框,轻轻回了句:“阿蛮,别过。”   快步进到屋内,张邯茵迅速合上屋门。站在里头,她隔着朦胧窗纸望去,姬红绫转身离开。   此路迢迢。   尚州是徐获他们的战场,而临安,将军府将会成为张邯茵的战场。   无论他们身处何处。这一战,只看成与败了。   ...   徐获领兵离京,远赴尚州后。   普济寺天降大火,烧毁宝殿,宣和皇后当场身故的消息,便在临安传开。   世人皆认这是不祥之兆,是佛陀的指示。更有甚者将这件事传为亡国之兆。一时间,弄得是人心惶惶。   但晟宫之内,吕弗江却充耳不闻。只一心谋划册立新后的事。任凭百官劝诫,也不曾更变。为此散骑常侍华柏于文成殿中,撞柱而亡。   华柏死前高呼:“立此妖妃为后。明德,亡矣——”   惹得吕弗江暴怒,当即将其尸首弃于乱葬之地,眷属下旨流放百里。以儆效尤。   帝王一夜之间,独断专行,暴虐成性。   王都之下,怨声载道。   在帝师离去后,吕弗江就不愿再装了。   他的软弱,他的怯懦,都是在做给别人看。现在此刻,才是真正的吕弗江。   ...   将至暮春,宣和皇后下葬。   百姓自发追出城外十里送行,吕弗江却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。   官道旁,几个前来送葬的百姓,围在一起。   你一言我一语。   “帝王当真薄情,这可是赵氏皇后啊——怎可如此薄待!我都替皇后殿下不值,那么好的一个人,怎么能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。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啊!”   ...   “你可小声些!我听说立新后的日子都定了,说是初夏。这宣和皇后刚死,尸骨未寒。陛下就等不及立后。这这这...是个什么道理!”   ...   “得了。你们还有闲工夫操心这些事?尚州那边又开始打仗了,明州跟宁州,也不太平。怕是临安也要出乱子,我还想着要不要回渠南老家躲一躲?你们说...再这么下去,是不是要变天了?”   ...   “变?让它变!我巴不得,换个好皇帝。叫我也能过上,两天安生日子。眼瞧着税价越涨越高,我这日子过的,真是够够的!”   大家义愤填膺地讨论着。   人群之外,有个人黑袍加身,压低斗笠,静候着宣和皇后的棺椁经过面前。   众人跪拜时,她跪拜。众人起身时,她起身。   抬头看着送葬的队伍,此路远去台山。不凡这回不再为赵居云亲自送行。她转身后,毅然朝着临安城而去。   从这天开始,不凡就像当年一样消失了。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,也没人再见过她。更没有人知道,她又会在哪一日突然出现。   可蛰伏在不夜的临安之下,她终会回还。   ...   半月后。   徐获奔赴尚州平叛的两月余。   尚州叛乱平定,此战以少敌众能胜。全是因为尚州刺史孟东手中,收编的尽是些,起义的农户和逃难混饭的流民。哪能抵得上训练有素的后骁军。   刚开始到了尚州,因为朝廷拨的军粮不多。徐获就没急着攻城,只在州府外头吊着孟东。   但试探着打了几场下来,尚州投降后骁军的都不知有多少人。   到最后,孟东自己也撑不住。干脆降了。   他的皇帝梦碎了,想到自己横竖都是一死。孟东就开始撺掇着徐获谋反,自己也好混条命。于是,前前后后是好一顿吹捧。可徐获压根没理,又将人丢到马房喂马去了。   按说尚州事了,徐获也该回京复命。   但他却迟迟没有动静。全军上下,都以为徐获是被孟东说动了。   可到底怎么回事,只有徐获自己清楚。当初,吕弗江下旨,分走一半后骁军,且以粮食吃紧为由克扣军粮的时候。徐获就明白,吕弗江压根没想着,让自己活着回来。   只可惜,急于求成的吕弗江。将棋走的太快,到底是算错了。   这徐获好不容易离开临安,就不可能再轻易回去送死。   可吕弗江怎会料不到?   所谓棋行险招,必有后手。早早扣下徐柳南,便是他的后手。   后来,京城接连送了三四道圣旨前往尚州,要求徐获携后骁军回京复命,皆被徐获以清剿余孽为由,搪塞过去。   可帝王耐心有限,在初夏立后大典前的一个月,吕弗江下过最后一道催命圣旨后,便让金吾卫围了将军府。   ...   未时。   金吾卫来势汹汹,打破了将军府原本的平静。   但金吾卫只是围了将军府,旁的什么动作也无,府中众人却已是乱做了一团。   无为慌乱地闯进昆山筑时,张邯茵还正拿着画笔,于案前临摹云依送她的仕女图。   见状,无为上前急呼:“张姨娘,这都什么时候了,您还有闲情画画——”   抬手蘸了些朱砂,张邯茵纳闷,什么事还能不叫人画画?   于是,便装作好奇问了句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   “陛下,他...陛下,他...叫金吾卫!围了将军府!府内都乱成一锅粥了!”无为来得急了些,这会儿说话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。   张邯茵画画的手,忽而停住,笔尖的朱砂滴落在了那画中美人的脸颊。   她的这张画,算是废了。   将笔搁置。张邯茵冷静发问:“他们进府了?可听说是因为什么?”   “没进府,就是将府门全部围了去,不准人进出。也没说是因为什么。”无为摇了摇头答道。   说到此处,无为想让张邯茵拿个主意。可没想到,张邯茵却又不慌不忙地拿起了,她的画笔。那滴落在美人脸颊的朱砂,现在看起来也无伤大雅。   无为不明白,张邯茵为什么会这样冷静?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一样。可眼下,他也不敢在府中乱走。干脆就趴在一边,看张邯茵画起了画。   只是,他瞧着瞧着,就趴在一边睡了过去。   直到张邯茵将最后一笔落下,无为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。   张邯茵转眼瞧了瞧无为,眯眼笑道:“看我画画就这么困吗?好了,无为别睡了。帮我将画晾干收好,我现在要去趟倦春芳。”   “是...”无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眼瞧着张邯茵出了屋。   ...   离开昆山筑。   走在小道上,张邯茵总时不时能瞧见下人们,三五成群。聚在一起。不知在说些什么。等她刚想离近听听,他们就又都闭口不谈了。   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跑得慢的,张邯茵刚想开口。就被打远来的宁梧打断了。   那被逮住的下人,赶忙趁机陪着笑溜了。   “张姨娘——”宁梧抬声问道。干看着溜走的下人,张邯茵张了张嘴却没出声。无奈转身面对起身后的宁梧,她回了句:“宁姨娘。”   宁梧走到张邯茵身边,面带严肃,一开口便直言不讳道:“父亲从宫里传了消息,说金吾卫围了将军府,是因为将军要谋反!你可知真假?可知其中原由?”   “什么?宁姨娘这种大逆不道的话,你怎可乱说?将军忠心耿耿,如何会做谋反的事?”张邯茵装作一脸错愕地看着宁梧。   宁梧看着张邯茵半信半疑,她也不愿相信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。可金吾卫都已经到了门口,她这颗心实在是落不了地。   张邯茵见宁梧迟迟不说话,又开了口:“眼下到了这般,只靠咱们也拿不了主意。公主虽没过门,但好歹也算半个主母。我去倦春芳,不如你与我同去?大家一起想想对策?”   “也只能如此了。”宁梧这会儿在如意堂也坐不住,倒不如去倦春芳想想办法。就答应了下来。   由此,她二人便一道向倦春芳去了。 第86章 岸火   经过上次的事,张邯茵再去见赵桑月,终于可以不用再做遮掩。   踏进倦春芳的门,碰上连翠。张邯茵刚瞧了她一眼,连翠便慌忙躲进了耳房。见状,张邯茵倒没说什么,宁梧却不满着开口:“...什么下人,好没规矩。”   张邯茵心下明了,宁梧是对赵桑月有气。于是,就只笑了笑没搭腔。   慧嬷嬷从主屋里出来。转身看见院子里的人,颔首道:“您二位是为那事来的吧?殿下,在里头。”   抬手为她们推门,宁梧先一步上了前。   张邯茵跟在后头,与慧嬷嬷擦肩时,二人相视一笑。谁也没有多言。   “来了?”赵桑月的声音回荡。   进了屋,二人抬头瞧见赵桑月坐在正堂当中的圈椅上,斜靠品茶。   张邯茵与宁梧,俯身行了礼。   赵桑月摆手示意后,张邯茵毫不客气地坐在一旁,甚至挑起了桌上的点心。宁梧瞧着张邯茵的样子,觉得奇怪,愣是看了半天,也没坐下。   赵桑月最不喜欢,宁梧总端着她的那股清高劲,便开口呛巴了她两句:“你杵着干什么?怎么?本宫这儿的椅子不合你的意?”   张邯茵挑好的点心,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。就被火药味呛到。心想这九殿下,可真是一点没变。   转头看了眼赵桑月,张邯茵解围道:“宁姨娘,坐吧。快坐。”   宁梧不会敢跟赵桑月对峙,所以顺着张邯茵这个台阶,就下了。   赵桑月觉得无趣,便没再继续为难。瞧见慧嬷嬷转身想退出去,她开口叫住慧嬷嬷道:“慧嬷嬷,屋门别关了。敞着吧!本宫瞧着——”   赵桑月扫视左右,接着道:“人不齐。”   “殿下,难不成是在等封姨娘?”张邯茵端起热茶,刚轻轻抿了一口,就摇了摇头。   心想这茶,不好喝!   “府中可还有别的?本宫不知道的姨娘?”赵桑月瞧见张邯茵嫌弃了她的茶,狠狠瞪了她一眼。   搁下茶盏,张邯茵冷笑一声,回道:“那殿下可等不到封姨娘,她被将军给禁足了。”   将手肘抵在圈椅的扶手上,赵桑月望着门外那棵,将要开花的梨树,开口:“都这时候了,她还能乖乖在她的琦玉轩里禁足?等着吧,快来了。”   赵桑月胸有成竹,她已叫慧嬷嬷将这府中人查了个遍。封凌在下人口中,是个什么做派。她一清二楚。   “殿下说等,便等着。”张邯茵没什么意见。说着她将茶盏推向一边,向身后的杂役吩咐道:“麻烦给我换杯花茶。”   “不给换,嫌弃本宫的茶。回你的昆山筑去。”赵桑月愤愤。   张邯茵见状将茶收回,撇了撇嘴,不再接她的茬。   打眼瞧,现在的倦春芳里,好像只有宁梧一人忧心忡忡。   宁梧在一旁,看着这两人说话有来有往,不慌不忙。与府中的气氛,全然不对味。可其实,张邯茵的泰然自若,是因了心里早有准备。   至于,那赵桑月?她个和亲还未成的别国公主,自然有恃无恐,隔岸观火了。   外头封凌风风火火的来,人还没进门,就听见她高声道:“夫人呢?我要见夫人——”   赵桑月懒懒望向屋外,说了句:“瞧着,人来了。”   “姨娘,姨娘。那呢,那呢!全都在呢!”绢儿瞥见敞开的门,小声提醒道。   在梨树前头转了个圈,封凌回身看见屋里,坐的整整齐齐。立刻收敛了不少。   疾步抬脚迈进屋去,她却险些被绊倒在门上。   赵桑月见状砸砸嘴,讥讽了句:“封姨娘,急什么?莫不是禁足时间太久,连路都不会走了?”   “急什么?您说妾急什么!这将军府都大难临头了,妾再不急!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!”封凌被愤怒冲昏了头,竟立刻反驳了去。   抬眼瞧着赵桑月,那若无其事的样子。   封凌又忍不住又开了口:“夫人,当真跟我们这些人不同,这么大的事,愣是一点也不急。但妾听说这次将军犯的事,非比寻常。您可千万小心别被祸及才好!”   赵桑月听着封凌的嘲弄,倒也没恼。   只是用手撑着下颌,冷冷回道:“你们将军犯的事,与本宫何干?本宫至今都未嫁给他,说到底也只是暂居于此。你倒好居然想拖着本宫下水?来人,把她的嘴,给本宫堵了去。听着心烦。”   身旁侍奉的人,得了令,立刻便往封凌跟前去。可她那恃强性子,怎会轻易叫赵桑月欺辱。   立刻便气急败坏道:“你别欺人太甚!你是东平的公主,不是我们明德的公主。别以为我怕你!能被送来和亲,你也该掂量掂量自己这身份——”   话落进众人的耳中。   宁梧不敢置信地看向封凌,从前只是觉得她骄纵傲慢了些,没想到竟然敢放肆到这种地步。宁梧着实不敢相信,封家还能有这般作态的人。   “闹够了吗?”半晌不曾开口的张邯茵,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话。   屋里针锋而对的人,纷纷将目光移去了她身上。   只看,张邯茵端起茶盏,幽幽道了句:“外头金吾卫围着将军府,还没动手。里头自己人倒先吵成一团。有意思,真有意思。”   等到茶水入口,她又皱了眉头。难喝,这茶真的难喝。   封凌这会儿也知道脸上挂不住,哼了一声,便坐在了张邯茵旁边的椅子上。赵桑月也没接话,她若不是冲着张邯茵面子,今日一定叫那放肆的封氏,尝尝自己的手段。   屋里,这下总算恢复了平静。   张邯茵看向对面的宁梧问道:“宁姨娘,大长秋传了什么消息来,你可否具体讲讲?”   提及正事,赵桑月抬眼示意人都退下。   待到屋内侍奉的人,纷纷退了出去。主屋的门被合上后。   宁梧才开了口:“家父说将军把尚州叛乱平定后,到现在也没有回京的意思。陛下接连下了好几道圣旨,都被将军给拒了。陛下起了疑,命将军月底前必须回京。之后,便叫金吾卫围了将军府。”   宁梧语毕,张邯茵与赵桑月默然。   只有,封凌突然拍了案,吓得张邯茵一激灵,“什么!难不成?难不成!将军要谋反!他活够了,我可还活够呢——”   瞧着其余的人不作声。   宁梧忍不住朝赵桑月开口:“殿下,事已至此。府中实在没有个能拿主意的人,您虽未过门,但却是将来的主母。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,还请您定夺。”   “这会儿想起本宫了?”赵桑月靠在椅背上,不屑看去。   宁梧站起身,俯身为她之前有过的冒犯道歉,“妾之前可能有让殿下不满意的地方,还请殿下宽恕。只是,眼下请您能将过往恩怨放下,给我们指条明路。”   恩怨?她们能有什么恩怨?赵桑月对她的道歉感到莫名其妙。   但赵桑月还是站起身,道了句:“明路?什么是明?什么是路?你们能让帝王收回成命吗?你们能让将军回心转意吗?二者都不能的话,就老老实实回去,好好睡上一觉。别再想那么多。”   “该来的,总会来。都散了吧。”   傲然转身,赵桑月不再同她们坐在堂下。朝里屋去了。   宁梧缓缓起身,无言而立。   封凌依旧口无遮拦,抱怨道:“现在想想云依她们倒是一了百了,剩下咱们跟着倒霉!现在人家也公主送客了,咱们啊!别不识趣,都回去等死吧!”   张邯茵狠狠瞪了封凌一眼,她这回倒再没什么心思,跟张邯茵掰扯。站起身就离开了。   封凌走后,张邯茵跟宁梧也出了屋。   站在廊下,气氛压抑。   昏黄的天,偶有几只大雁划过长空。抬头望去,张邯茵开口问了身边人一句:“你怕死吗?”   “不怕。”宁梧冰冷的眸,紧紧盯着廊前的树。   张邯茵转头望向她时,发现她面无表情。宁梧没在说假话。可张邯茵不解,想问个明白:“那你在怕什么?”   “我怕就这样,无声无息的死去。”宁梧说着,回身望向倦春芳的匾额。   张邯茵大抵是明了她的意思,却什么也没说。   转身走下台阶,宁梧叹了句:“我不明白将军为什么要走上这步路,他也从不会同我说。但我知道...倦春芳,乃至将军府,咱们谁也守不住了。”   宁梧走了。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  独留张邯茵一人,在倦春芳的廊下,站了很久很久。   有一刻,张邯茵忽然意识到,她与徐获似乎做了个极其自私的决定。   可人生的选择,总是在舍与得之间徘徊。从想要拨乱反正,匡扶正义,以及为赵居云报仇时开始,他们就该坚定不移。   没人知道,明日的太阳又会如何升起。   张邯茵想也许就该如赵桑月所说,好好睡上一觉。   于是,她抬脚离开了倦春芳,可她不知,帝王多变,危机正悄然降临在府门外。 第87章 她们   亥时,人定。   一簇簇燃烧的火把,高举在漆黑的夜。蓄势待发的金吾卫,威严矗立在府门之下。   那甲胄上金影泛光,肃杀四方。   猝然间,有个瘦弱的身影,穿梭而过。一路疾步登上台阶,立于众人面前。   只看,他举起手中那明黄色的圣旨,高声道:“陛下有令,征北将军徐获,抗旨不遵。现命金吾卫拿下将军府众人,入宫待罪。若有违抗者,杀无赦。”   再抬眼看看天,他顿了顿道:“亥时三刻已到,破门——”   “破门——”众人跟着附和。   金吾卫在语落后动身。腰间佩刀,碰撞金甲发出的声响,压过夜雾弥漫。   将军府的大门,在亥时三刻后被撞破。金吾卫霎时鱼贯而入。   可...其实,根本没人守在门后。街角蛰伏的暗卫,仍在蛰伏。反抗,只会让将军府在今夜毁于一旦。没有人会傻到给殿上的人递刀。   提着竹篮路过的婢女,呆滞地望向被破开的大门。   明晃晃的刀出了鞘,带着月色闪过她的脸庞。紧随着一声惨叫,金吾卫就此兵分三路,向各苑进发而去。   ...   东苑最近,所以金吾卫最先到达的地方便是倦春芳。   金吾卫到时,东苑内空无一人。倦春芳的门敞开着。就好像是在等着他们的到来一样。门外踟蹰,金吾卫小心翼翼观察着院内情况。   只听,赵桑月在院内抬高音调,道了句:“别在门外站着了,进来吧。”   闻声而入,院中梨树于今夜早发,风起时纷扬落下。金吾卫并列遥看。廊下,赵桑月跷着腿懒懒靠在把圈椅上,身后站着的老嬷,垂眸不语。   带头的郎将竹风见了赵桑月,不敢造次,俯身恭敬道:“参见兴陵长公主,长公主万安。”   “万安?你们动静闹得这么大,还让本宫万安?本宫想问问,夜闯将军府,夜闯本宫的寝居,就是你们明德的待客之道?”赵桑月故意怒声斥问。   竹风抬头眼神恶狠,紧盯着赵桑月,却发现她没有丝毫的畏惧。   可惜有人特意交代过,眼前这个女人,不可妄动。   竹风只得压下怒火,好言相劝道:“臣夜闯将军府,是奉命行事,还请长公主见谅。请您配合臣的差事,莫要让臣为难。”   赵桑月将跷着的那条腿放下,背着手站起身,一步步走下台阶,向竹风靠近。脚步停住,前后不过几寸的距离,赵桑月开口:“小郎将,要将本宫带去哪呢?”   竹风惶恐垂眸,向后退了几步,回道:“殿下,跟臣走便是。陛下不会为难您。”   赵桑月瞧着他的这副样子,噗嗤一声,笑出声来。   竹风抬眼见她眉眼弯弯正起身,高声说了句:“慧嬷嬷,明德皇帝盛情,别叫这小郎将为难,咱们走吧——”   “是,殿下。”慧嬷嬷俯身应下。   赵桑月不语。她心下明了,将军府的这趟水搅得越浑,自己便离故国又近三分。   金吾卫开道。   抬脚自队伍中从容走过,熊熊火焰燃烧着她的眼眸,燃烧着夜空。   看得出赵桑月于倦春芳,没有半分留恋。   ...   派去西苑那边的金吾卫,到了琦玉轩,算是碰着位麻缠的主儿。   可这带队的郎将过峰,也不是个善茬。   只看,琦玉轩的屋门紧闭。封凌和绢儿在屋内,死命抵门不从。   他于屋外,厉声呵道:“你若再抗旨不遵,就别怪本郎将的刀不长眼了。你说说,你喜欢个什么死法?本郎将好人做到底,成全成全你——”   “我呸!少吓唬我!你个小小郎将,也敢跟我这般说话。你可知我是谁?”封凌用背抵着门,依旧逞强反驳起门外的过峰。   过峰摩挲着他的刀柄,傲然开口:“本郎将管你是谁?陛下的圣旨在上,今日就是神佛妖魔,胆敢违抗者。本郎将也一并杀了去。”   “你真是好大的口气。我不管,今日若是见不到,我的叔父封太常。我绝不会踏出这间屋子一步。”封凌转身,扒着屋门往外看。   她心跳加速,她也怕。可她就是不愿轻易认栽。   “哦?原是封家的人。可惜啊,今日就算是封太常真的来了,也救不了你。本郎将劝你,就不要做无用功了。”   过峰不屑地扛起长刀,将口中衔着的丁香啐地。接着对身边人,说了句:“把门给我砸了。”   金吾卫得令,奋起撞门。   不过两下,琦玉轩的门便被撞开。   封凌没来得及闪躲,摔在了地上。刚抬起头想要驳斥,过峰的长刀就抵上了她的肩。   俯视封凌,过峰开口:“不是我说,你还真想死啊?行了,跟本郎将走吧。”   绢儿见状,赶忙搀扶起封凌,相劝道:“走吧,姨娘。咱们别再反抗了。奴相信老爷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。”   封凌不语,愤怒地望向过峰,只觉得他真是个粗鄙不堪的烂人。   长刀收回,过峰吩咐道:“把人带走。”   “放开我,我自己会走。”封凌甩开金吾卫的束缚,快步走出屋外。   出了琦玉轩,过峰吩咐了两个人将封凌押出府。其余的,则继续跟着他往如意堂去了。   ...   刚到如意堂外,过峰将手一拦,挡住身后人问道:“你等等,你还记不记得老周说...这里头住,又是个什么来头的人来着?”   “听总头儿说,是大长秋养的闺女。”被拦的手下,扶了扶头顶歪斜的胄。   过峰听完他的话,抱起手臂,惊诧道:“乖乖!怪不得圣旨明面上,说违抗者杀无赦,老周却私下特意交代咱们不要轻举妄动。你瞧将军府里头的这群人,是小妾吗?分明是群祖宗啊!啧啧,以为当将军,多威风。没想到啊,还不如咱——”   过峰竟然幸灾乐祸起来。   手下见状,轻轻戳了戳他道:“不是我说!头儿,咱们还是赶快干正事吧。若是咱们这次再比别的队慢,又该被总头儿罚了...”   “怕什么?听说竹风那边要拿的还是个公主。那公主的派头多大啊,你放心,他肯定不会有咱们这么顺利!”过峰自信满满。   手下实在看不下去,开口提醒:“头儿,你别忘了。这回再罚,可是二两银子!二两!”   过峰一听见这次会被罚的二两银子,箭步直冲如意堂而去。   低着头刚上台阶,准备进屋拿人。   过峰猝不及防被西屋冲出来的沉香,狠狠撞了一下。这一撞弄得他差点没站稳,若不是身后手下相扶,他可就摔在地上了。   “你谁啊!”过峰说着,就要抽出腰间长刀。   沉香丝毫不惧,将双臂伸直挡住他们的去路,在门前高声道:“不准你们伤害姨娘!要抓就抓我吧!”   “抓你有什么用?起开!”过峰推开沉香再次登阶。   可才推了门,过峰就觉得腿上像有什么东西坠着般。低头一瞧,沉香正坐在地上,抱着他的小腿不撒手。   “不是!我说,你到底怎么回事?你再这样,就休怪本郎将不客气了!”主子,过峰可能无权处置。但一个小小婢女,他还是处理得了。   语毕,过峰抽出长刀,欲向沉香的砍去。   宁梧的声音,忽然从屋内传来,“住手。你住手,沉香也住手——”   过峰的刀,缓缓落下。沉香抱着他的手,也有几分松懈。趁势甩开沉香,过峰一个踉跄跨过门槛,却不小心推翻了面前的屏风。   屏风倒地的声响,惊了在场的所有人。   唯如意堂下的宁梧,面不改色。孤身静坐小案前,她那盏茶炉上煮沸的水,依旧滚烫。在信手捻起羽拂,扫过香兽后,她终于抬了眼。   “将军,当真谋反了吗?”宁梧声音轻轻,落进寂静的夜里。   过峰站在门口愣了一下,开口道:“陛下尚未下论,我不好多言。你只管跟我们走就是。若一切都是误会,徐将军无过,你们自然能全身而退。”   尚未定论?   她知道若不是顾忌郑媛媛,吕弗江现在怕不是早就坐实,徐获意图谋反的事。可宁梧怎么也想不明白,赵居云刚死,徐获就要谋反,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?   眼前的迷雾,遮住月光。她却只有一条路可走。   望着眼前这些人,宁梧起了身,开口:“好,我跟你们走。”   就这般,同金吾卫缓步出了门,最后再回头不舍地看了看如意堂,宁梧什么也没多说。   ...   与此同时,北苑昆山筑。   张邯茵盘坐在屋后,手中拿着那封被长川阁大火,毁去半数的纳妾书。   沉默着将徐白安三个字,看了一遍又一遍。   张邯茵渐渐开始感叹,命运的阴差阳错,驱使两个本无甚交集的人,紧紧相连。她不悔,也无妄念。但她只怕...到了最后,不能同徐获好好说声再见。   不久,屋门终被破开。   漆黑的昆山筑,只有廊后那盏灯还亮着。   金吾卫顺着光亮寻去,清风徐徐。张邯茵瘦弱的背,拢在衣裙之下。抬手重新将纳妾书好好搁进木匣,她按着小案起了身。   再俯身,一手拿着木匣,一手端起烛台。   张邯茵在廊后转了身,烛火飘忽,轻晃上她的脸。她就这样慢慢朝金吾卫逼近。   躬身持刀相对,对方已经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。   可张邯茵却在屋内的长案边停下,单手将木匣下落的声音,惊破黑夜。端着烛台离开后,她朝金吾卫的人,开口说了句:“走吧。”   话音落下,张邯茵吹灭了烛台,眼前霎时漆黑一片。   金吾卫趁势退出了屋外。   跟着从黑暗中走来。张邯茵脚尖刚刚踏出门来,淅沥的雨便落下,在青石板上画了无数个圈。   驻足,抬头,望天。   张邯茵与府门外的她们,以及小径上的宁梧,几乎同时,开口道了声:“下雨了。” 第88章 昭台   府门聚首,赵桑月望向阶下四辆马车。   抬手不经意间,抖落裙边风尘,她背着身朝张邯茵她们,沉声道了句:“各位,珍重。”   “珍重。”张邯茵最先拱手应声。   宁梧紧跟着俯身拜下,回了句:“殿下,珍重。”   只有封凌在旁,环抱双臂高傲注视,不曾开口作答。可赵桑月也不屑她的作答。   迈步下台阶后,赵桑月直接上了最前头那辆马车。封凌冷冷哼了一声,拂袖跟去。余下宁梧,别有意味看了张邯茵一眼。张邯茵见状与之对视,颔首道别。   待到她们全部上了车。   竹风转头吩咐手下道:“将军府封门,府中其余人等,一并交由府衙关押。你带人去办。”   “是。”手下的人得了令,抱拳应声。   竹风则领队,押送这四辆马车,向晟宫而去。   ...   夜色深沉,长街空荡。   自尚州动乱,别的州府跟着蠢蠢欲动开始,吕弗江就下令实行了宵禁。   掀开布帘,张邯茵看向熟悉的街道。眼中旧时夜集灯火阑珊,再回想起曾与徐获,那般美好的时光。她便不由得,在嘴角漾开一抹发自内心的笑。   可那抹笑,转瞬即逝。   长长的睫毛垂下,张邯茵于心中默默。   徐获,你还好吗?一切都还顺利吗?我好想你...几时归家?可惜,周遭依旧寂寂无声,徐获的尚州太远。她心里的话传不去遥遥万里。   就此沉默了。晚间风起,却吹不散她的思念。   兆元门在近。   四辆车上的四个人,对于即将踏进的这间辉煌宫殿,各有各的思绪。   马车停驻,赵桑月最先从车厢内探出头来。抬眼看见立在一侧的竹风,开口说道:“小郎将,你来扶本宫一把——”   竹风闻言,想装作没听见,却又不敢开罪。便不情不愿走上前去,抬起手臂让赵桑月扶。   扶上竹风的手臂,赵桑月在垂眸看向他的脸时,发觉他的双目清澈,白面无暇。莞尔一笑,赵桑月忽然压低声音,正色道:“小郎将,你说咱们还会再见吗?”   “不会了。”竹风没有犹豫,脱口而出地回答。   “那好吧。”赵桑月双脚站稳,耸了耸肩,松开了紧握他的手,“就此别过。”   毅然抬脚走向宫门,赵桑月没再回头。竹风缓缓放下手臂,望着赵桑月离去的方向,他看见了,她身上盛着公主的荣耀,骄傲的背影,一刻不曾松懈。   竹风无言,他想他们应是不会再见了。   身后绢儿扶着封凌下了马车。抬头看去,封凌冷笑一声。真没想到,时隔四年半,她竟又到了,这个曾让她心驰神往的地方。   只可惜,那年君王戏言,将她命运改写。怨怼横生,落得今天这般,封凌已是对徐获恨之又恨。   心绪回收,眼瞧着宁梧从她身侧走过,面上看不到一丝波澜。   封凌便随口嘲了句:“哼,她倒跟个没事人一样。”   张邯茵听见她的话,忍不住回道:“宁姨娘,自小在宫里长大。你说,回家能有什么事?”   “不过是个奴。将晟宫当家,她也配?”封凌盛气不减。   张邯茵却不想再反驳。   忽听,远处宫门启,沉闷的声音划过夜空,落进门外每个人的耳中。   她们一块抬头望去。   缓缓打开的朱门里,露出几盏飘忽昏暗的宫灯,宫城就像座巨大的牢笼,笼罩在夜色中。曲襄领着七八个内侍,站在原地。   瞧见赵桑月,曲襄还是给足了她面子,妥帖地唤了声:“殿下。”   可赵桑月却没有作答。   目光随即绕开她,曲襄眼神扫过将军府的众人。开口道:“陛下吩咐,兴陵长公主是东平来的贵客。不可薄待,此番受了惊。特赐折玉宫让公主休憩暂居。”   “为怕公主孤单无聊,封氏就陪居折玉宫侧殿吧。”   曲襄这话,说什么封凌陪居。分明就是吕弗江顾忌封家,才给封凌安排了这么个去处。   话音刚落,赵桑月便不满道:“呵,跟她关在一起,本宫可真是不会孤单了...”   “你——”封凌怒气冲冲,想要反驳。   却被曲襄的眼神噎下。   从前,无论她在将军府怎么闹,都无人会同她计较,可如今这里是晟宫。不是她能肆意妄为,撒野的地方。   曲襄抬声,有意提醒道:“老奴要提醒诸位,进了晟宫,就要守晟宫的规矩。更何况,而今诸位都是待罪之身,若徐将军无事,诸位尚可安好。若徐将军生了事,诸位一个都跑不了——”   众人默然。本不以为意的封凌,也总算是老实起来。   曲襄还未安排宁梧与张邯茵的去处,就听见身后急促的脚步声靠近。一回头,宁诚空匆匆赶来。   “大长秋,您这是?”曲襄拱手相问。   宁诚空看了眼门外的宁梧,朝曲襄开口道:“曲内侍,将军稚子年幼,臣特奉贵嫔娘娘之命,让宁梧到长秋宫伺候。这是贵嫔娘娘的懿旨。”   宁诚空有备而来。   曲襄接过郑媛媛的懿旨,看了眼后,便只应了句:“既然是贵嫔娘娘的意思,老奴没什么可说。那宁梧就交给大长秋了。”   “多谢,曲内侍。”宁诚空颔首言谢,曲襄摆了摆手。   走去宁梧身边,宁诚空开口:“跟我走吧。”   “是。”宁梧俯身应下。只要宁诚空来了,她这颗悬着的心,也总算能安稳了。才要动身。身后张邯茵,却突然叫了声:“宁梧。”   回过头去,凝望着欲言又止的张邯茵,宁梧心下明了。所以,不等张邯茵开口,她先开了口:“徐柳南,交给我了,你且放心就好。”   想起徐柳南,一股愧疚自责的感觉,就会涌上张邯茵心头。   她泪眼朦胧着,道了声:“...谢谢。”   宁梧此刻,或许怀着对张邯茵的怨与妒,不再选择回应,转身离去。但答应照顾徐柳南的话,她却不会食言。   宁梧被宁诚空带走后。曲襄也吩咐了人,领着赵桑月与封凌往折玉宫去。   眼下,宫门外。   独独剩下张邯茵势弱无依,可她傲然矗立,淡然的看着她们的离开。什么话也没说。   曲襄望了她一眼,朝身边的侍者,说道:“将张氏,押去昭台吧——”   随着张邯茵最后的进入。   今夜,这场祸事终于在黎明前落幕。   厚重的宫门,再次紧闭。竹风转身一声令下,带着金吾卫整队离开。   昭台路远,从繁华至萧条,就好似她从前的人生一样漫长。可张邯茵并不为所动。她只紧紧盯着前方的路,坚定地走好每一步。   当昭台破败不堪的木门,在张邯茵眼中合上的那刻。张邯茵认定自己没有后悔过。   她期待着,离开昭台的那天,能早些到来。   ...   十日后,皇城之下。   百姓在风言风语中猜说,尚州乱平息,后骁军至今不还朝。接下来,定是徐获先打进临安。谁知道,明州兵变,宁远将军李寻都带兵,自明州一路打到宁州,直逼临安而来。   可不止如此,早有预谋的李寻都。   在攻下宁州门户那天,便修了书信,给东平新帝赵兖,请求东平出兵两国交界的尚州府。为的就是拖住徐获,以免其突然回京。   赵兖那头,一听是曾在柳南关,将他打的狼狈不堪的徐获,便当下毁了三年之约,即刻出兵尚州。   吕弗江曾一门心思想要除掉徐获,却顾此失彼。让真正有异心的人,趁虚而入。   这下,明德彻底大乱了。   徐获在尚州,勉强用手中半数后骁军和尚州的屯兵,抵抗着来自东平的军队。可粮草的事若得不到解决,徐获再如何善战,也迟早会败。   他命人寻遍附近州府,郡县。可大难当前,大家却都为求自保,不肯借粮出兵。   就在徐获将要道尽途殚之时。最后派去金陵的人,终于有了回应。   张植此番审时度势,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态。决心在这浑水之中,跟着徐获赌上一把。再加上,这回向来不愿招惹是非的老太爷,竟也一反常态同意借粮。   他便当即运了几十车粮草去了尚州。   粮草解决,抵抗东平便不再是问题。可临安那边却已连连告急,临安不能丢,张邯茵和徐柳南都还身陷囹圄之中,徐获一定要打回临安去。但尚州也不能败。   眼瞧着徐获分身乏术,无力回天。   可他却在下旬的某日夜里,将尚州交给沈钦元。只和林奇姬红绫一起,带了一个乙等的步兵营朝临安而去。   没人知道,徐获为什么要以身犯险...   更没人知道,这场看起来就是以卵击石的仗,徐获到底要怎么打...   这一切都只能等到,徐获抵达临安的那日了。 第89章 城破   李寻都打进临安的那一晚,吕弗江去了长秋宫。   踏进殿门,长秋宫内一团和气,可那宫城外的临安,却已是四面楚歌。   郑媛媛靠在殿上,笑意盈盈地看着地下奔跑的孩童。她似乎对宫墙之外的近况,分毫不知。宁梧在旁轻敲手鼓,抬眼时,看见了吕弗江。   立刻敛容唤了声:“陛下。”   “弗江。”郑媛媛从凤位缓缓起身,她那肚子现在还不算太大。   吕弗江挥手,示意免礼。   走上前去,将手轻轻抚上,郑媛媛微微隆起的小腹。吕弗江沉默不语,他从走上这条帝王路开始,就隐瞒了太多事,做了太多恶。   而今突遭反噬,他才终于明白赵居云口中所说的因果,是什么...   “姐姐,为我穿一次凤袍好吗?你穿凤袍的样子,一定很美。”吕弗江忽然开口,含情脉脉地看着郑媛媛。   郑媛媛抬眼回望,不明所以道:“凤袍?大典那天再穿不也一样?为何这般心急?”   “去吧,换好后。带你去个地方。”再撩起她耳边碎发,吕弗江没有解答。   圣意难违,郑媛媛还能说什么?   她只得起身吩咐人,为她换上那早早定做好的凤袍。   “小南,来,过来——”吕弗江在殿上,朝阶下疯玩的徐柳南摆了摆手。可徐柳南对他并不算熟悉。她停下小脚,赶忙躲去了宁梧身后。   宁梧垂眸看向徐柳南开口道:“小南,不得无礼。姨娘,怎么教你的?见了陛下,要如何?”   许是听了宁梧的话,徐柳南紧紧抓着宁梧的衣角,从她身后悄悄探出头来。两个圆圆的眼睛,眨啊眨。抬头看向吕弗江,怯怯地叫了声:“翁翁...”   吕弗江走下台阶,俯身看着宁梧身后的徐柳南,笑问了句:“小南的发髻,可真漂亮。是谁给你梳的?”   徐柳南没说话,抬头看了看宁梧,拉了拉她的衣角。示意这发髻是宁梧给梳的。   吕弗江揉了揉徐柳南的头,没再多问。   直起身后,他看着长秋宫的殿门,沉声道:“看起来,你是对这孩子视若己出了。宁丫头,你是朕看着长大的,朕倒希望你有些时候,能替自己考虑考虑。”   下意识拉起徐柳南的手,宁梧垂眸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  郑媛媛恰好换罢凤袍从后殿归来,吕弗江回眸,转移目光到她身上。他看见凤袍之下,郑媛媛就像一株妖艳的曼珠沙华,花开彼岸,孤傲不入尘。   他愣了神。   从殿上到他身边,郑媛媛眯眼笑问:“好看吗?”   “姐姐的美,无人能及。你是明德最美的皇后。”吕弗江说着牵起郑媛媛的手,“走吧。”   帝后同行,长秋宫随侍去了大半。余下宁梧牵着徐柳南,站在大殿之上。   一遍遍回想着,吕弗江话中深意,宁梧心中忽生了几分愤怒,几分不甘。抬头望着神情严肃的宁梧,徐柳南肉乎乎的小手,在她的手背轻轻摸了两下。   再低头看去,宁梧淡淡道了声:“走吧,小南。”   ...   与郑媛媛一路行去。吕弗江牵着她的手,登上高台。   乘风阁上,俯瞰烽烟战火,染浊不夜天。曾盛极一时的临安王都,就要坠落了。   郑媛媛扶上阑干,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。   禀退随侍,来到她身边,将深情落赋予后。转眸深沉,紧紧钳制住郑媛媛的肩。吕弗江开口。   “姐姐,你看——”   “那些人都在觊觎朕的明德,觊觎朕的皇位。他们和母后一样,看不起朕。”   郑媛媛奋力想要挣脱吕弗江的束缚,可当她转头望去,却忽然发觉吕弗江目光凶恶,宛若变了个人。她开口问道:“弗江,为什么会变成这样!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   吕弗江不答。   他用冰冷的手背,轻轻划过郑媛媛的侧脸。低声说了句:“明德要亡了。姐姐,可愿意陪我共赴黄泉?”   郑媛媛惊恐万状,她的背紧紧抵在阑干上,呼吸急促道:“弗江,你冷静些。你才是明德真正的主人,没有人能从你手中抢走这一切。我们一定还有办法——”   吕弗江默然。他最后的试探,却没能换来想要的答案。   郑媛媛终究只爱她自己。   松开郑媛媛向后退去,望着眼前的临安忽笑起,道了句:“天意...果真,是天意。”   “弗江。”从阑干上离身,郑媛媛上前抓住吕弗江的手臂,“速命各州府派兵,还有...还有,叫小获领兵回京救驾,再晚些就来不及了——”   郑媛媛说的这些,似乎是吕弗江已经做过了的努力。   可惜,如散沙般的明德,已在李寻都兵变明州的那天分崩离析。   甩开郑媛媛,吕弗江冷冷望向她,开口道:“已经...来不及了。姐姐你猜,你的宝贝儿子,会不会也同他们一样?想要了朕的命?”   “不可能的!小获向来忠心耿耿,如何会同那些乱臣贼子一般?他定是受了奸人蛊惑,请陛下能给他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。”   郑媛媛此刻的辩驳,并不是为了徐获。她是为了她自己。   无言望去,吕弗江听见远处城门破开的声音,夹杂着,马蹄和厮杀声向晟宫逼近。   王城内,那没有徐获带领的半数后骁军,很快就被打的溃不成军。他们抵抗不多久了。直到这一刻,吕弗江才终于明白,没有徐获护卫的明德,就是只被折去羽翼的鹏鸟。   那时,将这群残兵败将交给徐获,重整的时候,吕弗江怎么也不会想到,会沦为今天这般的局面。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,一切都已成了定局。   李寻都的谋算,便是要打吕弗江个措手不及。   “曲襄。”吕弗江忽然抬头,曲襄闻声走来,垂眸回道:“陛下。”   “贵嫔郑氏,言语冒犯,冲撞帝驾。长秋宫今夜封门,罚其闭门思过,没有朕的旨意,不许郑氏离开长秋宫半步。”吕弗江负手而立,不再去看郑媛媛。   郑媛媛忽觉腹中动气,蹙起了眉头。李荷中见状跟着上前搀扶。   失望地看向吕弗江的脸,郑媛媛高声质问道:“为什么?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明德就这样亡了吗?你答应过,要让我做皇后的!!!你都忘了吗?”   “曲襄,把人带走——”吕弗江怒声下令。   曲襄赶忙同李荷中一块,将郑媛媛带离了吕弗江面前。可郑媛媛却试图摆脱他们。   此刻,场面一片混乱。   许久,吕弗江却幽幽道了声:“姐姐,你真的爱过我吗?”   “弗江...”郑媛媛闻言,痴痴愣在了原地。不曾去回答他的问话。   吕弗江一直都明白,郑媛媛是个如何贪婪,如何自私的人。可明知道这些的他,依旧会义无反顾的去爱。从前在夏太后和赵居云身上,失去的爱与真诚,吕弗江几乎全部倾注给了郑媛媛。   但眼看着帝王路走到了尽头,吕弗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给予她,最想要的东西。   便只能最后再护她一遍。   “姐姐,抱歉。答应你的事,是我食言了。这辈子不能与你白头,到底是有些遗憾...若下辈子还想再见,就换你来寻我。”   抬手一挥,曲襄立刻明白吕弗江的意思。强行将郑媛媛带离了乘风阁。   身后她的呼唤,声声入耳。吕弗江撑扶上阑干,红了眼。   ...   再等到曲襄归来,吕弗江起驾回了御前。   踏过德曜殿前的广场,看着严阵以待的金吾卫矗立在殿前。吕弗江开口吩咐道:“曲襄,拨一半人到长秋宫外值守,再把固人营全数调去埋伏。”   “那陛下,您怎么办?御前怎么办?您的安危同样重要啊!”曲襄相劝道。   吕弗江却挥了挥手,决绝地回应:“去办吧。”   抬脚向德曜殿迈去,看起来吕弗江已经准备好坦然面对一切。只要安顿好郑媛媛,他便没有什么可留恋。   高殿王座困住的他,还真的是他吗?   从坐上皇位的那天起,吕弗江好像就是只是,为着夏太后的期愿而活。在之后郑媛媛对于权利的渴望,也促使他继续沉沦下去。   吕弗江是真的累了,他不想做皇帝了。   伸手抽出髻上簪,他的黑发如瀑。冠上的冕,就像他的王朝一般,坠了地。   立侍在殿门外的宫婢,垂着眼为他推门。   跨过殿门,孤独地向殿内走去。吕弗江走过前廊,到了空荡的大殿。抬头时,他再次见到了那晚雨夜之中,见过的那张冷艳的脸。   朱唇轻启,不凡站在王座之下,开口道:“陛下,许久不见。自殿下身故后,您夜夜可安眠——”   吕弗江闻言冷笑一声。   “朕记得你。固人十二使,不凡,你的武功不居其一,也居其二。可你却背叛了朕。”绕开不凡而去,抚袍坐在王座。青丝垂落脸庞,吕弗江扶着王座傲然看去。   “包藏祸心,表里不一。陛下,作过的恶,属下一直替你记着。”不凡声势铿锵。提起她的剑,直指王座。   殿上,针锋相对。殿外,短兵相接。   李寻都打进来了。   不凡瞥了眼殿外,转而看向吕弗江,开口说道:“陛下可知,那些人想挟天子,令诸侯。明德落入他们手中,还是会落得同样的下场。他们和你一样,根本不配做皇帝。”   吕弗江沉默。不凡也不再手软。   随着门外厮杀声的逼近,不凡一步步向他走去。   直至,德曜殿的门被破开。   叛军杀进殿来,想要活捉皇帝,蚕食明德的李寻都,见到的却是一具被人刺伤在王座上的尸体。 第90章 国亡   吕弗江就这么死了。   虽然一切都是罪有应得。但结局总让人唏嘘,一个曾经站在权利顶峰的人,竟落得这样的下场。   叛军众人望去。吕弗江穿着他最喜爱的白色锦袍,歪倒在王座上的血泊之中。想来,若不是皇权江山困缚,吕弗江应会浮白载笔,潇洒风流。   可惜,他从开始就别无选择。   ...   “他奶奶的,这狗皇帝自尽,是想让那些文绉绉的史官骂死老子!”李寻都目睹吕弗江的死,气的将手中长刀重重扔在了地上。   他的计划被打乱了。   本想慢慢名正言顺登位的李寻都,这下彻底成了乱臣贼子。   李寻都的副将,站在死去的吕弗江面前,观摩了许久,开口道:“将军,这皇帝的剑伤,恐不是自尽。这样快的剑法,一击毙命,是被人所刺。”   “谁?谁干的!这么大胆子!老子今儿就是挖地三尺,也要把人找出来。全闻,去给老子去追人。”李寻都怒不可竭。   殿门口那个名叫全闻的人,得令后,带着人向外追捕而去。   把目光收回,副将看向正在气头上的李寻都,开口宽慰道:“将军,大可宽心。吕弗江虽死,但您可别忘了,长秋宫那女人的肚子里,可还有一个。这个可比他好控制的多。”   “何光,我说你小子,就是机灵。”李寻都这下转怒为笑。   何光抱拳赶忙应了句:“多谢将军夸奖。”   再抬头,何光示意身边人,将吕弗江的尸首,从王座上抬下来后。转头就单膝跪地,高声道:“请新君登位——”   “唉,唉。怎能如此,不合礼法,不合礼法。”李寻都这会儿倒开始装模作样起来。   何光明知他的虚伪,赶忙追言:“明德皇帝吕弗江昏庸无道,人人得而诛之。所以他这个位子,您当之无愧。尔等甘愿追随,同您创立新的锦绣山河。”   殿内,殿外。   李寻都的部将,跟着附和道:“尔等甘愿追随,请新君登位。”   半推半就,李寻都向着那血色王座走去。   撩起战袍,稳稳坐在王座上。脚下臣服的部将,山呼起万岁。李寻都终于见到了,梦中梦了千遍万遍的场景。   他激动地道了句:“众爱卿,平身——”   可这王位还没捂热,才平静不久的宫城外却传来了,新的厮杀声。   循声看去,李寻都想难不成吕弗江找了援兵?   可...以明州的实力,是没有哪个州府,敢贸然来京师与之对抗的。   正当李寻都迷惑不解时,报信的差使,一路跌跌撞撞闯进大殿,高呼道:“报——后骁军主帅,后骁军主帅徐获领兵攻城——”   “怎么可能?徐获不是留守尚州与东平开战吗?”何光回身问道。   差使跪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禀:“千真万确,是徐主帅。”   “娘的,他可是个大麻烦。”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李寻都听见徐获的名号,拍着王位上的龙头站起身,问道:“他手里有多少人?”   “一...一个营...”说起这人数,差使都不好意思作答。   李寻都与众部将闻言,哄堂大笑。   再望向殿下人,李寻都不屑开口:“虽说他徐获是个战无不胜的能人,但这般不自量力,敢来挑战我明州十万大军,那就叫他有来无回。咱们走,这回老子要捉活的——”   李寻都高傲地走下王位,走出大殿。众人跟着追随而去。   ...   躲在后头寝殿的梁上,不凡鄙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。可好在徐获来了。不然,她是不会介意将李寻都也刺死在王座上。   纵身稳稳跃下,不凡从殿后的院子里,疾步飞上宫墙。   可刚踩着墙头走了两步,不凡就感到身后一股杀意。蓦然回首,清冷的刀尖,距离她眉间只有不到半寸。向后撤去,看清楚那人的脸。   不凡开口道:“我们终于还是碰面了。”   将长刀收回,不灭直视不凡。沉声问道:“你杀了主君。”   “你都看到了?那就不必废话了。”随着夹住剑柄的手指,缓缓划向夜空,不凡的笑在嘴角扬起。跟着极快的剑刺去,不灭竟没有闪躲。   好在不凡眼疾手快,将剑偏移,只划伤了他的脸颊。血腥瞬间蔓延在剑锋,不凡不解问道:“为何不躲?”   “你说过,你与我再见时,只能活一个。”   经年一别,当那晚在普济寺,不灭知道她还活着,就一直期待着再次碰面。   可惜,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。   墙下全闻带着追凶的队伍,看见了墙上对峙的两个人,大声斥道:“人在那——”   在不凡回眸的时候,不灭却提起他刀。   看着不凡的背影,他开了口:“虽然我很想问问,那时候你到底为什么叛逃?但...似乎你做了对的选择。所以这答案,知与不知,也没那么重要了。”   “走吧,不凡。替兄弟们,也替我。好好到这世间走一遭。”   “这些人交给我了。留守晟宫,是主君交代给我最后的任务。咱们就此别过,你好好活。”   情况紧急,还未等不凡反应过来,不灭就已飞身跃下宫墙。向全闻他们提刀杀去。   站在墙头,遥遥看去。不凡紧握手中的剑,道了句:“就此别过。”   ...   昭台外,乱糟糟。   张邯茵被关在此处已有半月余。   拖着疲惫的身子,循声朝院门走去。抬手推门时,沉重的锁链栓在门外,发出了刺耳的响。   张邯茵透过狭小的门缝向外看去,宫人都在朝着一个方向拼命奔跑。只见,忽然有人在人群中摔倒,随之就被追赶上来的叛军,就地斩杀。   鲜血飞溅上张邯茵的鼻梁,门外的叛军,在拔剑后离开。   松手退后,张邯茵站在原地心有余悸。很快她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。她清楚这样残暴的行径,根本不会是徐获的后骁军。   张邯茵觉得自己,不能坐以待毙。   她要弄清楚,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?她要知道徐柳南的安危...   于是她赶忙动身,从屋内搬出了那张破木桌,搁在了院墙下。等到爬上破木桌,张邯茵察觉自己与墙头,仍是差些距离。可这昭台宛如冷宫,没有什么能再垫脚的东西。   一时间,张邯茵犯了难。   突然,有人在她头顶说了句:“需要帮忙吗?”   闻声看去,不凡一脸凶恶站在墙头,往她那看。认出她就是那晚普济寺,赵居云身边的人。张邯茵赶忙回道:“帮帮我,我要去救小南——”   跳上破木桌,不凡二话不说,搂着张邯茵出了昭台,落在了墙外。   “多谢。”仓促言谢,张邯茵转身就要朝叛军追去的方向奔跑。却被不凡拦下。   “你是要去送死?”不凡言语犀利,但说的是实话。   “小南,还在长秋宫。那是我们的孩子,我必须保护好她。”张邯茵哪里顾得上那么多,她眼下心里只有闺女的安危,就算是送死,她也必须到徐柳南身边。   说话间,不凡还没来得及回答。她身后走来个落单的叛军,提刀就要向她砍去。   “小心。”张邯茵开口提醒。   不凡像是早有预判。霎时,抽出长剑,转身便抵上了叛军的刀。只看,她剑出剑落,人死魂升。   不凡不屑地看向地上的叛军。再俯身,拾起那人掉落的长刀,丢向张邯茵怀中。   她开口问道:“杀过人吗?敢用刀吗?”   张邯茵接过长刀愣了一下后,才明白不凡这么问,是准备帮她。   于是赶忙回道:“敢!”   随便转了两下,手中的剑。不凡笑而不语,抬脚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。   对于晟宫了如指掌的不凡,之所以,没有选择那条人人都熟知的路。是因为,在宫门后的甬道上,有着一条,更快更安全的捷径。   张邯茵见状没有多问,提起长刀,追了上去。   一路顺利清除,零落的叛军阻碍。她二人穿过夹道,不凡在前,望着寂静的甬道。朝身后的张邯茵嘱咐道:“跟紧我,一口气走到对面,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回头。”   “好。”张邯茵望着对面那堵墙,点了点头。   不凡在她应声后动身,张邯茵紧随其后。两个人就这么迅速通过甬道,直冲那堵墙而去。   抬手用剑启动暗门。不凡侧身而入。   “阿茵——”   正当张邯茵跟着将要进入时,忽而远处宫门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,让她下意识回了头。 第91章 久别   四个时辰前的临安城外。   当李寻都攻城的时候,徐获其实就已经赶回了临安。但他并未贸然涉险。而是领着手头的这一个营人,从沐山小路,迂回进了荒废的普济寺。   蛰伏不动,徐获像是在寻找一个时机。   期间,林奇和姬红绫巡察轮替,每个人都认认真真做着手头的事。没有人多去过问。   直到,一只飞奴穿过硝烟,展翅而来。稳稳落在徐获的小臂。迅速抽出绑在其身上的纸条,徐获瞧见上头书着四个字:援军已到。   再抬手,放任飞奴远走。徐获起身,朝众人高声下令道:“出发——”   由此开始徐获站在了明州叛军的对立面。他就这么带着“勤王救驾”的任务,向着临安城杀去。   城门之上,从宫内闻讯赶来的李寻都自大轻敌。与徐获对阵叫嚣。   可他不知,此时南边徐褚正带着他的凌云铁骑直冲临安,夹击而来。   在尚州落进绝境的徐获,迫不得已修书去了南达。这是他孤独人生中,第一次需要父亲,也是最后一次。   接到儿子的书信,徐褚第一时间就去见了南达皇帝多传。   多传明面上不想参与明德内乱,实际却也想将这趟水搅浑。但多传表现的犹豫不决。这么多年未曾尽过责任的徐褚,因着对徐获的愧疚,便将一切罪责拦下。   已己之名,出兵驰援明德。   凌云铁骑来势汹汹,南达人的好战善战,是出了名的。纵使手握十万大军的李寻都,也是为之胆寒。况且他还有三四万兵力,留守宁州未归。   余下临安城的这六七万,根本不是徐褚的对手。   见势不对,李寻都赶紧让人到明州报信调兵,自己则从城门撤下向晟宫退去。   可还没等送信的人出城,徐获就领着人从城西杀进了城。   凌云铁骑在城外拖着叛军,以至其无力分散兵力,回救晟宫。徐褚在得到消息后脱阵,将战事交予副将,自己策马入城追徐获而去。   ...   “安儿——”   遥遥一声久别的呼唤,徐获勒马回头。   自徐获十岁之后,徐褚就再没见过自己这个长子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。   眼中烽火灼透曾经的繁华王都,在长街的那头徐获看见,徐褚骑马背持长矛款款而来。到底是父子,同样的意气风发,同样的快意杀伐。   默然望去。徐获记忆中的那声父亲,已是十数载不曾说出口。   等人到了跟前,他最终还是唤了句:“信王殿下。”   听见徐获这样称呼他,徐褚开口问道:“一别数年。安儿,你还在怪我?”   “信王,眼下要是想说这些事,那就恕在下不能奉陪。”徐获没什么闲工夫叙旧。驾马回身,就要离去。   看着徐获决绝的背影,徐褚高声道:“现在不说,你与为父还有再见的机会吗——”   紧攥着缰绳,停止不前。望着远处的晟宫,徐获一言不发。   瞧他有所停顿,徐褚接着开了口:“我与你母亲,其实不过是皇权下的牺牲品。我们的那场关系里,没有谁对,也没有谁错了。只能说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,喜欢较真。横生出许多怨怼来,久而久之,积怨祸起。才闹到了现在这般,但为父一直想告诉安儿你,不要带着仇恨活下去。放过你母亲与我,也放过自己。”   一通话说下来,徐获听出他心有愧疚,但无悔意。他的辩白,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心安。徐获都明白。   其实,如果在没遇见张邯茵前,他一定会驳斥上一句:“那我呢?”   但遇见张邯茵之后,徐获对从前的那些旧闻,早就不再执着挂怀了。   于是他背对着徐褚,淡淡道:“我不恨你,更不恨她。你能来帮我,我很感谢你。那些前尘的恩怨,就不要再提,你过好自己的人生。我们不会再见了。”   “就此别过了,父亲。”   或许,可以将这声父亲当做徐获与自己的和解,与他们的和解。总之再抬眼时,遥远晟宫里的牵挂,才是徐获人生中真正光亮。   所以,他没再犹豫,迫不及待驾马向光奔去。   “就此别过了...安儿。”   徐褚说着骑马转身,向着与徐获相反的方向走去。   对徐获成长缺失的弥补,徐褚这次会替他收拾好,临安的乱摊子再离开。但就如徐获所说的,他们不会再见了。   现在的他们,已然有了各自的生活。不必打扰,各自安好吧。   ...   当下形势不利,李寻都手中需要些能与徐获谈判的筹码。所以他撤进晟宫后,直奔长秋宫而去。   追击而来的徐获,方破开宫门。   便在甬道上,见到了他生命中的那束光,遥遥一眼便可相认。   如常唤了声张邯茵的名。   可她刚转头,还未来及回应,就被不凡一把拽进了暗门里,门随即关闭。黑暗之中,张邯茵用力拍了拍坚硬的石壁,叫了声:“徐获——”   循着声音走来,徐获掌心贴着石壁的外头,开口问道:“阿茵,你在哪?”   “徐获,我和那晚在普济寺遇见的人在一起。我们要去长秋宫救小南——”张邯茵说着,转头看着黑暗,向不凡开口,“这门不能打开吗?”   抽出火折,不凡吹了两下。暗道中总算有了些光亮。   “门是单向的,你让徐将军到长秋宫与我们集合便是。”不凡说罢转身,往分叉路走去。   张邯茵见状赶忙拍门高声道:“徐获,到长秋宫去,我到那等你。我们一起去接闺女。”   “好。”掌心离开石壁,徐获转身去骑了马。   姬红绫在身侧,朝徐获开口:“将军,你们去长秋宫,我到德曜殿打探打探李寻都的行踪,再同你们汇合。”   姬红绫跟着徐获进过宫几回,所以这御前跟后宫的路,她也算熟知一二。   徐获点头应允。姬红绫骑马就要动身。   “我跟你同去。”林奇不放心,要跟着同去。却被姬红绫拒绝了请求,“你保护好将军,我随后就来。”   “红绫——”还没等林奇反应过来,姬红绫便迅速驾马离去。   徐获在旁看得出,林奇对姬红绫的意思。这一路上他对姬红绫可谓是关怀备至,姬红绫呢?倒对他也不算排斥。可眼下不是谈说这些的时候。   徐获便朝林奇说道:“红绫轻功了得,只要不硬碰硬。没人能伤的了她。走吧,先去长秋宫。”   “是,将军。”徐获都这么说,林奇还能如何,只能应下。   徐获不再多言,带着队伍向长秋宫与张邯茵汇合而去。   ...   与此同时,折玉宫那边。   从宫里动乱开始,赵桑月就领着封凌她们一起将宫门堵了去。好不容易等到外头静下来,封凌却仍在院内不停地走来走去。   坐在院门口石阶上,气定神闲的赵桑月,终于忍不住睁眼道:“够了,给本宫站那别动。”   封凌一惊,愣在原地。   缓过神后,她转眼看向赵桑月,没好气地开口:“都这时候了,你还想摆公主架子拿捏我?别做梦了,赵桑月。就算你是什么兴陵公主。今日之后,也得尸骨无存的死在这儿——”   赵桑月站起身,抖了抖裙上风尘。   抬脚走到封凌面前,用恶狠的眼神,盯着她慢慢开口道:“本宫忍你很久了。你最好识相些,不然,本宫可以提前送你上路。”   “疯女人,我看你敢?”封凌嘴上说着,却被她的气势,压得向后退了退。   赵桑月被封凌惹恼,不顾众人劝阻,拽起她的手腕,向宫门走去。到了门前,用脚踢开挡在门口那些阻碍,预备将封凌丢出门去。   封凌见状,用力挣扎道:“你疯了吗?你想让我和他们陪你一起送死是吗?”   赵桑月紧紧拽着封凌不松,一句话也不说。   忽然,门外传来一阵刀刃拖地滑行的声音,折玉宫里的众人,瞬间噤了声。甚至不敢大口呼吸。   那响声愈来愈近。赵桑月扒着门,松开了封凌的手腕。封凌赶忙退回院内。   透过门缝向外看,赵桑月瞧见了那张熟悉的脸。二话不说拨开门后杂物,没等众人注意,赵桑月便已经将宫门开了一半。   众人见状惊惶逃窜,生怕门开后,自己会是第一个丧命的人。   可当赵桑月钻出门去,门外那个刀刃拖地,甲胄染血的男人,却向前倒进了她的怀里。只瞧,那人抵在赵桑月肩头,无力唤了声:“...殿...下。”   门外不是久留之地。   随即撑起他沉重的身躯,赵桑月用尽全身力气,将人拖回了折玉宫。待到重新将门堵上。赵桑月累的顺着门柱滑落到了地上。   再转头看向身负重伤,歪倒在门后的竹风,她开口道了句:“小郎将,本宫知道,我们会再见的。” 第92章 尾声   沿着暗道一路到了长秋宫外,与不凡躲在暗处。   张邯茵瞧见李寻都的叛军,与许多身份不明的人,打成一团。   “原来,吕弗江将固人营都安排在了这儿...”不凡脱口而出,她想难怪御前的守备那般松懈。   听着不凡口中说什么固人营,张邯茵不解问道:“固人营是什么?”   回头看了眼张邯茵。   不凡觉得事已至此,没什么好在隐瞒。于是开了口:“是吕弗江豢养的固人,一共三十人,都是些训练有素的死士。不过,现在应该只剩下二十八了。”   “你怎么知道?”看着不凡,张邯茵愈发觉得眼前这个女人,身上有着太多故事。背负着太多过去。   可不凡却回过头去。不再多言。   抬眼扫视一周,也未见不灭的身影。不凡觉得自己说的二十八,应是准确。   固人营擅长的皆是些短快利落的暗杀,对于这样持久的对抗,到底是欠缺。加上分配在长秋宫外,那部分金吾卫,在叛军第一次杀进宫时元气大伤。   所以,李寻都很快便因着势众占了上风。   眼瞅着李寻都破开了长秋宫的门,将固人营逼到了殿前。张邯茵再也等不急,拎起长刀就要朝长秋宫奔去。还好不凡眼疾手快,一把拉住了她。   “再等等,徐将军快到了。”   张邯茵就这么攥紧了拳头,站在不凡旁边。焦急地望着长秋宫。随着耳边马蹄声愈来愈近,不凡才松开她的手腕,说道:“去吧——”   立刻疾步向外走去,张邯茵与驾马而来的徐获,碰个正着。   转头之间恍若隔世。   马前的她,长刀怒持。马上的他,金戈铁马。好像人生总有很多不期而遇,可张邯茵与徐获,却总能在刚好的时间,刚好碰见。   翻身下马,徐获这一次不再是漠然置之,而是与她紧紧相拥。   但现在不是温情的时候,张邯茵轻轻推开徐获,道了句:“徐获,先救小南——”   “嗯。”点头应下。转身抽出腰间佩剑,一声令下,林奇领着人同徐获和张邯茵杀进了长秋宫。   ...   到了殿前,三方对峙,没有一方敢轻举妄动。   就在此时,不凡踩着院墙飞过,稳稳落在了固人营面前。众人惊诧,不凡虽然已经离开多年,但了解她当年叛逃的人,却不多。曾在营中的威望不减。他们始终是敬着她的。   只听,众人如旧唤了声:“少使。”   隔着叛军队伍望去,张邯茵诧异说道:“少使?”   张邯茵想难不成?她也是吕弗江的人?可她为什么会听命于赵居云?如果真是这样,岂不是对徐获不利?   可不凡接下来的话,很快打消了张邯茵的顾虑。   “叛贼李寻都,刺杀主君,为祸明德。罪不容诛,杀了他,替主君报了仇,你们就自由了。”   不凡将罪责全然推向李寻都。固人营的人,却对她的话深信不疑。他们就像是一群凶恶的狼,在得到狼王的指引后,提刀奋起,目标明确,直冲李寻都而去。   刹那间,杀气充斥在长秋宫的每一寸角落。   张邯茵与徐获在后,相视一眼就明了。两个人转身随即加入了混斗之中。   ...   远处偏殿里,当所有人都害怕地躲在里屋时。   只有宁梧静静矗立在紧闭的窗前,漠然看着外头发生的一切。可当她看见张邯茵与徐获并肩而战,却不知为何握紧了拳。   她的怨,她的恨。渐渐蔓延开来。这是她第一次对徐获感到不满。   忽然,里屋传来一阵哭闹。   宁梧回头瞧见赤着脚的徐柳南,正向虚掩的殿门跑去。看护她的宫人,许是顾及自身安危,无人敢来追。   善落恶生,一念之间。   宁梧此刻被怨念填满。她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徐柳南跑了出去,没有阻拦。   还不懂什么是危险的徐柳南,站在殿外,放声大哭。却不小心吸引了叛军的目光,有人提刀而来。   良心终究战胜了心魔,宁梧根本不是做恶人的料,她还是心软了。   只看她一个箭步冲出偏殿,准备将徐柳南抱回殿内,可叛军的刀似乎更快些。那刀将要劈下,宁梧来不及躲闪,只能低着头将徐柳南紧紧护在怀里。   可谁成想,宁诚空不知从何处而来,冲上去替她们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刀。   温热的血,洒落宁梧的脸颊,腥气蔓延进她的嘴巴。抬头看着熟悉的身影坠地,眼角的泪混合着他的血落下,抱着徐柳南,宁梧撕心裂肺地喊了声:“阿爹——”   方才循着哭声找了半天的张邯茵,来到偏殿,快刀将叛军诛杀后,说道:“你带着小南先进殿,这里交给我。”   背身对着宁梧,张邯茵没看清倒在地上的人是谁。   可许久都不见有人应答,张邯茵回头说了句:“还愣着做什么?快啊——”   等她察觉到,地上躺着的是宁诚空时,张邯茵赶忙走上前,安抚道:“你来抱小南,我帮你将大长秋弄进去。”   说着将刀递给宁梧,张邯茵伸手托起宁诚空的身子,迅速将其拖进了偏殿。   宁梧神情恍惚,但还是听了她的话,抱着小南进了殿。   将门落锁,张邯茵转过身,立刻去抱了宁梧怀里的小南。见到阿娘的小南,终于不再哭闹,将脑袋埋进张邯茵的肩头,委屈巴巴地不说话。   张邯茵揉了揉闺女的头,安慰道:“我的小南,真勇敢。都是阿娘和爹爹错了,阿娘和爹爹不会再让小南,离开我们了。小南,原谅阿娘和爹爹好不好?”   徐柳南好像是听懂了似的,贴着张邯茵的脖子蹭了两下。   轻轻拍了拍徐柳南的背,张邯茵柔声回答:“谢谢小南,原谅阿娘。”   安抚好闺女。   张邯茵转头看向,跪在宁诚空身边一言不发的宁梧。她在自责,她想若不是自己生了坑害徐柳南的心思,也许,宁诚空就不会出事。   瞧着宁梧这副不振的样子,张邯茵开口道:“眼下怕是寻不到太医,来救治大长秋了,但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,这偏殿可有什么止血的疮药?”   听了张邯茵的话,宁梧总算回过神来。   她刚想起身去寻疮药,便被地上的宁诚空拉住了手腕。只听他有气无力地说了句:“宁丫头,算了...留下陪阿爹...说说话...”   张邯茵见状,按了按宁梧的肩,说道:“你陪着大长秋,千万别让他昏过去。我去替你找药。”   语毕,张邯茵抱着徐柳南到里屋寻药去了。   留下宁梧跪在门前,握着宁诚空渐渐发凉的手掌,说道:“阿爹,想和女儿说什么?”   “就说些...宁丫头问了阿爹许多遍的事吧...”宁诚空眼神迷离,望向宁梧。   那个隐瞒了二十几年的秘密,到了这般也该说于她听了。   “阿爹小时候家里穷,经常吃不饱。邻居家的莲儿姐...人美心善,总时不时...送些吃食给阿爹。那样的年月,若不是靠她救济,阿爹恐怕...早就一命呜呼了。”   “后来,阿爹被家里人送进了宫。莲儿姐也嫁了人,生了...孩子。可头胎生的是个女孩,她那夫家...恶毒,竟叫莲儿姐将孩子送人。不然便要...将孩子掐死。莲儿姐哪里舍得看着...自己的骨肉丧命,于是便辗转托人找到了阿爹。看看阿爹...能不能,给那孩子寻个活着的机会...”   “为了报答莲儿姐的恩情,最后...阿爹便将那女孩,收了下来...”   说到此处,宁梧已经听出来,当初宁诚空收养的女孩,便是自己。而那莲儿就是自己的亲娘。   可她仍噙着泪配合地问道:“那之后呢...您的莲儿姐如何了?”   轻咳两声,将头转回,望着偏殿的房梁,宁诚空开了口:“莲儿姐,故去了吧...不过,阿爹应该很快就能同她重逢了...待阿爹见到她时,也能有个交代了。”   其实,关于莲儿的故事,并没有结束。但宁诚空却不想将最真实的部分说与她听。   他不想告诉宁梧,莲儿回去后,又因诞下一女,被夫家失手打死。他不想告诉宁梧,是自己打点了衙门的人,才将她的亲生父亲处以极刑,族亲流放。   或许,留些空白给宁梧,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。   就到这儿吧。   “宁丫头,往前阿爹只教你忍,却从未考虑过你的感受。阿爹错了...从今往后...阿爹...希望你...为了自己活...”   天地昏暗,宁诚空用尽全力交代完,这最后一句话,撒开了紧握宁梧的手。   “阿爹,我不要你走。我不想自己一个人。”   “阿爹......”   宁梧悲痛欲绝,引得身后张邯茵愧疚不已,她没能在殿内找到疮药,甚至任何像样的药也没有。   将小南搁下地,她俯身对闺女说道:“小南,姨娘现在很伤心,你去抱抱她好不好?”   徐柳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   来到宁梧身边,徐柳南立刻张开怀抱,趴在宁梧的背上拍了拍。宁梧转了身,把徐柳南揽进怀里。道了句:“对不起...小南,对不起...”   张邯茵并未在意,她抬眼观察起殿外的情况。   只瞧,在人群中瞅准时机的不凡,刚刚向着李寻都的方向杀去,还未来得及抬剑。就见从李寻都的胸前,刺出了另一把长剑,人当即倒在了她面前。   一抬头,与徐获正对面。不凡收剑,颔首示意。   李寻都毙了命,他手下群龙无首的明州叛军,随之瓦解分崩。有人见势不对着,迅速缴械投诚。   就这样,随着越来越多的叛军投降,这场闹了月余的内乱,才总算接近尾声... 第93章 怨解   天亮之前,宫城寂静。   推开长秋殿的门,金色铠甲映着将尽未尽的烛火,迈步绕过那张牡丹生春的屏风。徐获看见郑媛媛身着凤袍,垂眸斜靠在凤位之上。   徐获并步而立,凝视起殿上的人,沉声唤了句:“母亲。”   腰间佩剑撞上甲面金兽发出的声响,引得郑媛媛抬了头。她蔑尔视之,朝殿下的人斥道:“好个不忠不孝,不仁不义的徐将军。你的这声母亲,不必再叫——”   她的后梦,碎了。   郑媛媛心中有许多不甘,所以便连带着对吕弗江的悲惋。一股脑地撒向徐获。   徐获却好似已习惯了与郑媛媛的这种相处。他就那么平静地站在原地,没再去开口反驳。   “吕家完了,明德亡了。可你却如愿了。”   郑媛媛忽而狂笑,扶着凤位起身,一步一步朝殿下走去。   站在徐获面前。郑媛媛好似掐准,徐获不会做弑母这种不忠不孝的事。所以,有恃无恐的在他面前开口:“徐白安,好谋算。接下来,你是不是准备将我这个亡国妇与那遗腹子,也一并处理掉?”   “到现在,你竟都不觉得错。”徐获冷笑一声,不屑地看向郑媛媛。   “你和吕弗江,总是理所应当的享受着得到的一切,却从不去担起责任。而今落得不复,就不该再抱怨。”   不曾受过徐获指责的郑媛媛,气的捂着肚子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   黎明到来,殿中烛火霎时燃尽。   徐获握着长剑漠然转身,望着殿门开口道:“郑贵嫔别担心,你的荣耀还在...这江山还是他吕家的。”   郑媛媛听到这话,抬眼望去。徐获逆光站着,只听他又开口道。   “只要,天下太平,百姓安居。在位者是谁臣都无所谓。等少帝降世登位,臣自当尽心辅佐,还明德一个圣明的主君。所以,从今日开始,郑贵嫔就安心在长秋宫养胎。其余的事,都交给臣了。”   徐获今日对郑媛媛说的话没有半分虚假。   他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做皇帝,对吕弗江的忤逆,也不过是被逼入绝境的反击。   徐获毅然离开了长秋殿,没再去看身后的郑媛媛。   可他才刚刚迈出殿门,就被飞奔而来的张邯茵,撞了满怀。只瞧张邯茵毫不顾忌,抬起双臂揽着徐获的脖子,撇了撇嘴,说道:“你去哪了?叫我好找。”   “生气了?”徐获搂起张邯茵的腰,他那张严肃的脸,总算是见了笑意。   将头贴着徐获的胸膛,张邯茵沉声道:“徐获,我们不要再分开了。我不想再跟你分开。我要你一直跟我在一起。”   “我们不会再分开了。”徐获说着,轻轻扶起张邯茵的肩,望向她开口:“阿茵,等到一切安稳下来,我就娶你,做我的夫人。”   张邯茵对上徐获真诚的目光,笑着回了句:“好,但凭夫君做主。”   和林奇站在院中,瞧着殿前那二人你侬我侬。姬红绫终是忍不住,砸了砸嘴。   “我说,阿蛮——”张邯茵听见动静,在徐获怀里回了头,“你们将军要娶我,怎么?你不满意?”   还没等姬红绫开口,林奇站在一旁,接腔道:“阿蛮?你叫阿蛮吗?这名字真好听。”   阿蛮?长秋宫门口的不凡,听见张邯茵这样称呼院中的那个女人,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来。她站在宫门下,仔仔细细打量起了姬红绫。   姬红绫看了眼林奇,没理他。   转而朝殿前的张邯茵,玩笑道:“属下敢吗?属下不敢。”   张邯茵在殿前松开徐获,走下台阶,故意装作一脸愤怒的样子,背着手慢慢向姬红绫走去。   “漂亮姐姐,莫恼,红绫不过是开个玩笑。您可别当真了——”林奇以为张邯茵是真的生气了,一步挡在姬红绫面前,抬眼望向徐获,想要求助。   可殿上的徐获,却一副看戏的样子,笑而不语。   张邯茵停脚,站在林奇面前,她发现林奇现在比自己,足足高了有五六寸。   抬头望去,张邯茵开口说了句:“起开。”   林奇不让,张邯茵刚想再开口。便见姬红绫伸手将人向外一扒,推了出去,开口道:“说了让你让开,挡著作甚!她还能把我吃了不成?”   见此场景,张邯茵没忍住笑出了声。姬红绫跟着也笑起来。忽然张开双臂,张邯茵冲姬红绫说了句:“红绫,欢迎你平安归来——”   姬红绫上前,抱着张邯茵,轻轻拍了拍她的背,回道:“谢谢你。”   张邯茵从姬红绫怀里离开,转头看向傻愣着的林奇,眯眼笑道:“二...小林将军,虽然还没学会察言观色,但勇于保护同僚的行为,还是值得表扬~”   悄悄贴近林奇,她又小声开口:“二狗,你不会是看上我们姬护卫了吧?那你可得再努努力!”   “漂亮姐姐,那你说说,我该怎么努力?”林奇点点头,同样贴向张邯茵,小声请教起来。   张邯茵拍了拍他的肩,示意他将身子放低些。林奇这会儿倒是反应的快,立刻俯了身。   在他的耳边,张邯茵嘱咐道:“主动点,勇敢大胆的去爱。”   林奇似懂非懂地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只看他猛然直起身,来到徐获跟前,单膝跪地抱拳道了句:“都说好事成双,属下斗胆请将军成全。属下想娶姬护卫为妻!”   这莽撞人林奇真是当之无愧。   张邯茵尴尬地一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,徐获也跟着扶额。这场面,知道的是他向徐获求娶姬红绫,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奇是想求娶徐获呢!   倏忽间,姬红绫飞来一脚将林奇踹倒,开口道:“想娶我?为何问将军,不问我?”   “那你可愿嫁于我?”林奇重新起身回问道。   趁着他们说话间,张邯茵走上台阶拉着徐获,想要逃离这尴尬的场面。徐获笑了笑,反握着她的手,同她一起出了长秋宫。门口碰见不凡,张邯茵同她颔首示意,什么也没说。   院内紧接着传来,姬红绫的一声:“不愿。”   张邯茵与徐获相视一笑,携手离开。   姬红绫拒绝过林奇,跟着从长秋宫里出来,却被不凡抬手拦下。她诧异地看向不凡,只听不凡开口道:“你可认识个叫如一的和尚?”   “你是何人?怎会知如一的名号?”姬红绫立刻警觉起来。   不凡没想到自己还能遇见,那和尚口中的阿蛮。许是神佛指引,曾经的罪过,她终能赎下了。   “听我讲个故事吧,讲完你便会知晓,我到底是谁。”不凡缓缓放下挡住姬红绫去路的手臂,同她细细讲起了那晚上发生的事......   直到,故事结束那刻。   不凡下意识抽出长剑,递在了姬红绫面前,缓缓道:“杀了我,为如一和尚的事做个了断吧。”   “是为如一做个了断,还是为你自己?”姬红绫抬起那双发红的眼,接过长剑看着不凡。   泪滴落在剑柄。她不是恨,只是难过。她难过秦震这般高洁的人,死在了那样污秽的剑下。她难过从未做过坏事的如一,背负着那样的罪名离去。   可这一切恶的起源,并不是不凡。而是吕弗江。   但吕弗江都已经死了,那往前的恩怨,也不该再牵连这些活下来的人。   所以,再开口时,姬红绫便将一切都放下。   “这么多年,你也很煎熬吧?不然,你也不会因此背叛吕弗江...如一不会再想看到杀戮的到来,更何况...我们大多时候都身不由己。”   姬红绫垂眸将长剑递还,将仇怨递还。她合起掌就像那时的如一般,慈悲道:“既然,诚心悔过了,那就放下吧。”   她想如一会希望她这样去原谅不凡。至于在她心中的嗔痴、执念,则需要姬红绫自己学着放下。   踏出长秋宫,姬红绫没再多言。   不凡望着她的离开,忽然想起了那个慈悲的赵居云,不觉笑起。   等人走远,眼瞧长秋宫内的人走的差不多。   不凡转头看向还愣在院中的林奇,开口道:“人都走远了,再不去追就来不及了。别这么轻易放弃,她只说现在不愿,并未说将来不愿。”   忽然像是得到点拨,林奇赶忙起身向外追去。   最后,剩下不凡扫视过,这座赵居云也曾生活过的庭院。转身将长剑收入鞘中,她决定从此刻开始,尝试与自己和解。延续着赵居云的慈爱,好好活下去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小碑来咯,本段剧情到此结束,新的剧情,也就是本文最后一部分大剧情要开始啦~随着最后剧情的铺开,这本书就要接近尾声啦~小碑一直坚持着百分百正品完本的原则,走到现在。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耐心观看,和爱心包容,谢谢。非常感谢。 第94章 永召   一个月后。   徐获暂代下的明德朝堂,恢复了往昔的秩序,甚至要比从前更清明安稳。   起初世家老臣,还因怕其胡作非为,只手遮天,于朝堂上是大闹一番。却没想到,徐获不止是战场上,战无不胜。对于处理朝政也是游刃有余。   渐渐地,那些顽固们也挑不出他的错处。只得暂时安静下来。   刚到上旬,尚州战场便传来捷报,东平那边见形势不利,主动撤兵求和。沈钦元携后骁军不日便可回朝。   如此,也算了却徐获心中一桩大事。明德上下也能好好喘口气,耐心等待未来少帝的降世。   可就当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时候,长秋宫那边却传来了坏消息。   ...   徐获与张邯茵接到消息就立刻赶往长秋宫,到时只见封凌与宁梧候在殿外,没看见赵桑月。张邯茵想起宫变之后,就再也没见过她了。   自徐获代政开始,他们一行人便也随着徐获暂时住在了宫里,没回将军府。   赵桑月与封凌依旧住在折玉宫,老死不相往来。宁梧被郑媛媛要求留在长秋宫侍奉,张邯茵则带着徐柳南跟徐获住去了平云殿。   殿前,宁梧瞧见徐获来了,赶忙俯身行礼。一旁的封凌跟着礼拜后,向殿外挪了挪,离他们远远的。   “郑贵嫔情况如何?”徐获蹙眉问道。   宁梧抬头看了眼徐获的表情,忽然拂裙跪在地上,俯身叩拜道:“妾有罪,还请将军责罚——”   “少废话。”徐获见她这般动作,有些不耐烦了。   “贵嫔娘娘这胎...太医说...其实根本保不住。但贵嫔娘娘,不许妾将这件事告诉将军。妾惶恐,便一直隐瞒未报。妾自知有罪,但凭将军处置。”宁梧伏地,无颜面对徐获。   但她也别无选择。被郑媛媛胁迫这么多年,已叫她这辈子都脱不了身。   “她不让说,你便不说。”徐获冷笑一声,鄙夷地看向宁梧,开口道:“宁梧,你果真是她教出来的。既然你如此忠心,往后就一直留在她身边吧。”   宁梧在听到这样的结果后,猛然起身,失望地看向徐获。   张邯茵站在徐获身边,刚想替宁梧出言,却被殿内出来的太医打断。   只看,太医愁容道:“徐将军,贵嫔娘娘早已过了生育的年龄,再加上前些时日,情绪郁结,这胎能保至今日已是奇迹。臣已尽力,请将军宽恕。”   事已至此,说什么都是无用。看来徐获需要从长计议了。   “照顾好郑贵嫔。”徐获开口嘱咐。   太医那颗悬着的心落下总算落下,他开口应了声:“是,臣遵旨。”   徐获说罢,带着张邯茵便要离开。但还跪在殿前的宁梧,却第一次高声质问:“将军,当真要如此绝情——”   徐获停下脚步背对着宁梧,漠然道:“你我之间何时有情?”   徐获将话抛下,拉着张邯茵快步出了长秋宫。出门后,张邯茵刚刚喊了声徐获的名,他便立刻回了句:“阿茵,你不了解她。不必为她求情,这是我们的恩怨,与你无关。”   徐获既然都这么说了,张邯茵也不便多言。   长秋宫内,封凌走过宁梧身边,看了一眼竟什么也没说的离开了。好像自从赵桑月执意要将她丢出折玉宫后,封凌就开始变得缄口不言了。   封凌走远后,宁梧才缓缓起了身,抬手轻抚裙摆上的尘埃。   再抬头时,只看她眼神恶狠,盯着长秋宫敞开的门,沉声道了句:“妾希望将军不要后悔。”   转身跨进长秋殿。   一抹诡谲的笑,不经意攀上宁梧的脸颊,她心中潜藏的恶,终被不甘滋养,就此绽放了。   ...   徐获归去平云殿后,立刻召了林奇来见。   不久,林奇接了召见匆匆赶来,跨过殿门瞧见徐获,他恭敬唤了声:“将军。”   “林奇,你即刻带人赶往永吴。将梁王吕弗恭的幼子吕敖,接来临安继位。”徐获并没有做任何解释,只是如此吩咐道。   “是,将军。属下这便启程!”林奇心直,既然认准了徐获,他说什么自己便做什么。所以就这么应下了。   徐获吩咐完摆了摆手,林奇明白他的意思,遵命离开。   坐在一旁,一直不曾参言的张邯茵,不解问道:“幼子继位?为何不请梁王来临安继位?”   眼下,满临安怕是只有她,敢如此对着徐获问的这样直白。起身走向桌案,徐获抬手拿起茶壶为张邯茵倒了杯茶递去。等人接过茶盏笑了笑。   他才开口道:“梁王可控,还是幼子可控?你不知,这梁王可是个比他长兄吕弗江还要肆意的人。我不可能,让明德再落入这样的人手中。”   “那吕家宗室,就再没有堪当大任的人吗?”张邯茵追问。   徐获靠在案边,看向张邯茵柔声道:“先帝子嗣薄弱。在位期间,除去夏皇后与宣妃膝下育有两子,剩下的只有几位公主。到了吕弗江这代,更是凋敝。好在前年梁王在连续得四女后,终于有了幼子吕敖。眼下,宗室里实在没有比这幼子更合适的人选。”   “最重要的是,吕弗江在出事之前一定交代了什么给梁王。那遍寻未果的玉玺,也应该被吕弗江送往了永吴。”   “原是如此。”张邯茵搁下茶盏若有所思。   她想这吕家倒真不如赵家人丁兴旺。可就算赵家那么多王嗣,到最后却还不是闹到兄弟阋墙,两败俱伤。所以最是无情帝王家,张邯茵觉得一点没错。   站起身走去徐获身边。张邯茵伸手摸了摸,他蹙着的眉头,开口道:“真希望这些事能快些了结,也好叫我与夫君过上几天安生日子。”   “那等过上安生日子的时候,夫人能不能与我,再生几个跟小南一样可爱的孩子?”徐获顺势搂着张邯茵的腰,得寸进尺道。   张邯茵默契抬手,揽起徐获的脖子,笑着说了句:“那得看你表现。生下来,只要你来管,我便考虑考虑。”   “不可食言。”徐获笑了。   “决不食言。”张邯茵也笑了。   深情的吻奉上,是双方共同奔赴的结果。一份温热暖在心口,久久不曾散去。   前路未半,只要有爱,此刻,便是永恒。   ...   转眼一旬过,林奇自永吴复命而归。   当朝堂上下都在惴惴地等待着,宗室子的到来时,林奇带回的却不是年幼的吕敖,而是一封梁王亲写的降书,以及那块消失了数月的玉玺。   拿到那封降书时,徐获便已猜透了结果。   所以,他并未将降书拆封。而是于第二日早朝,命人宣读于大殿之上。   信中所书,大致为此意:梁王心疼独子吕敖,不愿让其小小年纪,就承担如此大的责任。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,所以对做皇帝,没有兴趣。只想闲散的过日子。梁王赞誉徐获有治国之能,仁悲之怀。只要徐获能勤政爱民,这天下谁来做不都一样?所以为了明德子民,他愿牺牲,特将玉玺奉上,希望徐获能做个好皇帝。   不争气的梁王,就这么将祖宗基业拱手送人,自己甩手快活。气的那些世家老臣,当场大骂其不肖子孙。可惜,吕弗恭远在永吴,一句也听不见。   旧臣悲愤交加,新贵却喜上眉梢。立刻便有人附言追随,随着朝中愈来愈多的倒戈。   徐获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被推上了帝王宝座。   或许,真的是天命使然。他们曾拼了命想要得到和守护的一切,就这样轻易落在了徐获身上。   所以当明德更名永召。   没有人去关心在位者是何姓氏?也没有人去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?他们只一心期盼着,这永召的主人,是一位圣明贤德的君王。 第95章 离宫   登基大典前的某天晚上。   赵桑月静坐在折玉殿的门槛上,轻薄的丝纱,隐约着她白皙手臂。素手抬扇,灼热的风吹过脸颊,又是一夏。   “殿下,在想什么?”竹风跨过门槛,与她并坐。   “想家。”赵桑月斜靠在门边,百无聊赖地望向殿前那几棵桂树,“小郎将,你从哪来?”   尽管知道了竹风的姓名,但赵桑月却还是喜欢这么叫他。   竹风闻言,转头看向她的侧脸,回了句:“剡县。”   “剡...县...”赵桑月重复着竹风说过的话,缓缓站起身。将手背在后,垂着头一步步走下石阶。   到了院中,她用脚尖踢了踢院子里的落叶,又开了口:“本宫一直没问...那天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折玉宫前?”   无人回应,无人作答。   殿前就只剩下声声蝉鸣,聒噪在耳边。   “小郎将?本宫问你...”赵桑月有些气,刚回过头去质问,就发现竹风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。   与之四目相对,漫天星河下,如此暧昧的氛围间,竹风却一脸严肃道:“臣若是告诉殿下,臣是知道公主在这儿,殿下可会信臣?”   赵桑月将目光收回,强忍着笑意转过身,才敢畅声大笑。   竹风不解追问:“殿下,笑什么?”   赵桑月没有理会竹风,她就这么笑个不停,直到笑累了,才停下来。只听她长舒一口气,负手抬头望向夜空。竹风看着赵桑月难得这么开心,便也不去执着什么答案。也与她一同望向夜空。   许久,赵桑月忽然道了句:“竹风,带我走吧。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。”   这一次,她叫的不再是小郎将,而是竹风的名。   竹风闻言看向赵桑月,他不明白她此话何意,可他却懂她的忧愁。   竹风开了口:“殿下,想去哪?”   “剡县。”赵桑月的回答,让竹风意外。他此刻便想带赵桑月离开。   可当要面对现实时,竹风还是冷静了下来,问道:“殿下,可是有了主意?若您有了主意,臣就算是拼了命,也定在所不辞。若您暂时没有主意,咱们便需从长计议,以保您周全。”   赵桑月背身站着,眼角不经意间有两行,寡淡的泪落下。   自赵肆远去后,再也没有人将她视若珍宝。她就像支名贵的玉簪,在跌落后,变得一文不值了。   所以,此刻的她,才会对竹风的话动容。   如此大喜大悲后,赵桑月竟平静地望向宫门,沉声道:“谢谢你,竹风。我不需要你为了我,牺牲性命。现在,我只要你,陪我等个人来。等他来了,一切就都解决了。”   竹风望着寂静的宫门,他不知赵桑月口中的他是谁?但只要她说的,他都愿意去等。   不多时,宫门被人缓缓推开。   引路的内侍,拎着手中的宫灯最先跨进了折玉宫。紧随而来的徐获,进院后,满目深沉地看向殿前站着的人。   他抬手一挥,那些随行的内侍,便又退出门外去了。   赵桑月瞧着他如今愈发带着,那股帝王的桀骜了。便开口调侃道:“本宫是否也该称呼将军你,一声陛下了?”   “公主,如今也开始喜欢绕弯子了?”徐获说着,有意看了眼赵桑月身后的竹风。   竹风见此情形,赶忙拱手行礼。   私藏外男,就算徐获压根没打算娶赵桑月,可她的胆子也确实太大了些。但看在张邯茵的面子上,这些事情徐获便也不会再提。   他今日只想看看,赵桑月叫自己来又是想做些什么?   “既然如此,那我就不绕弯子了。”赵桑月转眸直奔主题而去,“徐获,我要你放我出宫。”   “公主,有何资格来要求我?放你出宫?”徐获不是故意为难,只是有意试探。   只看,赵桑月眯眼笑道:“登基大典在即,等你做了皇帝,跟着便要立后。你若想让唯唯做皇后,这扫除障碍的第一步便是我。且那由头我都已替你想好,明德宫变,兴陵公主赵桑月遇叛军行刺,重伤至今,终不治身故。”   “至于...东平那边,你放心。赵兖那混蛋是不会来追究我的死活,甚至我的死,还能让他拍手称赞。只是,侧殿那位...我想,你是有手段让她闭嘴的。”   徐获冷笑一声,赵桑月的话似乎合了他的心意,他松了口:“何日出宫?”   “现在。”赵桑月言语坚决,像是早就做好了准备。现在她的说辞,她的等待。全部都在她的计划之中。   “好,我叫人去办。待会儿会有人送你们去央和门。”徐获应下后,不再多言。   赵桑月将这件事说完,却没有转身回去收拾东西。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,向徐获走去。   到了人跟前,双手将书信递去,赵桑月开口道:“最后再求你件事,来不及和唯唯道别了,所以请将这封信转交给她。告诉她,她仍是我在邺城交过的最好的朋友。”   徐获接过信封,点了点头。   赵桑月把话说完刚想转身,却又想起了一件事,“徐获,还有一件事!连翠不见了。”   “连翠?是何人?”徐获不解。   赵桑月赶忙解释道:“连翠是赵兖安排在我身边的人。那日在倦春芳,她也认出了唯唯,就是豫王妃。将军府被金吾卫查抄的那天,她和其他人被一块押去了府衙。   “可后来你将所有人都放归的时候,唯独她没有回来。她若是死了倒无妨,她若是活着回到东平,将唯唯还活着的事告诉赵兖那混蛋,他便不知会用些什么,卑鄙的手段来伤害唯唯。”   “所以,请你务必保护好她的安危。”   “我知道了。”徐获蹙眉不悦,但他是断不会让赵兖再去伤害张邯茵一分一毫。   这回换赵桑月点点头,她没什么想再说的,转身往大殿走去。一旁从未参言的竹风,朝徐获俯身一拜。跟着赵桑月进了大殿。   徐获在廊下负手而立,忽然察觉到左侧屋后的草丛有异样。疾步过去,还没等人反应,他便一把掐住了那人的脖子。将人按在墙边,徐获看清楚那人模样,却并未松手道:“你在偷听?”   “妾...妾...”封凌支支吾吾,被掐住的脖子瞬间青紫起来。   “封氏,你的胆子愈发大了。”徐获漠然地看着封凌,手中的力气减了三分,但仍是死死将人按住。   “妾...什么...都...没听见...”封凌虽拼死狡辩,但她偷听却是事实。   徐获瞧着她这样的态度,不屑道:“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,看到了什么。但我警告你,只要今日的事,被泄露出去一个字。我就让你一辈子都开不了口。”   封凌惊愕地说不出话来。   徐获见封凌没有反应,呵斥道:“听明白了吗?”   “妾明白!妾...明白!”封凌终于知道怕了,赶忙点头回应。   徐获松开掐住封凌的那只手,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折玉宫。封凌望着徐获离开的背影惊魂未定,她记忆中的徐获,虽淡漠寡言却也还算和善。   可方才,封凌透过他那双凶恶的眼眸,好像看到了死亡的降临。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徐获。   ...   离开折玉宫,徐获吩咐过人去准备赵桑月离宫的事后,并没有回德曜殿。而是一路信步闲逛。在路过乘风阁时,抬头看见张邯茵站在上头。便领着人登了阁。   君眉瞧见徐获来了,问了声:“陛下。”   徐获没说话,挥手示意君眉与众人退下。一直到众人退下,张邯茵也没回头。   徐获走上前去,从背后抱住张邯茵,在她耳畔柔声问道:“怎么一个人呆在在这儿?闺女呢?”   “被长秋宫的人接走了。”张邯茵凝望着眼前恢复如常的不夜临安,却感到十分不安,她靠着徐获问了句:“徐获,登上那个位子,你会快乐吗——”   “不会。”徐获的回答,不假思索。但他转而又道:“可只要有你在,我便也不会难过。”   张邯茵笑了笑,没再说什么。   徐获伸出手掌,在张邯茵脸颊上摩挲,他忽然说了句:“赵桑月要走了。”   “九殿下?她要去哪?”张邯茵从徐获的掌心离开,回身看去。   徐获将书信掏出递向她,说道:“她让我把这个交给你,她还让我告诉你,你是她在邺城交过的最好的朋友。”   张邯茵接过信封拆开,仔仔细细地将信中内容默诵。   再抬头望向徐获,张邯茵开口追问:“九殿下,走了吗?她现在在哪?”   “这会儿,应该到央和门了。”徐获如实答道。   话音刚落,张邯茵拉起徐获的手掌,快步下了乘风阁。君眉瞧见两个人在她眼前,急匆匆地走过,便在身后高声问道:“主子,您与陛下要往哪去?”   张邯茵回眸看着君眉,回了句:“我与陛下去去就回,别跟着了。都回去吧——”   张邯茵发话众人没再跟去,就这么站在乘风阁下,看着他们越走越远。   拉着徐获一路小跑到了央和门的城墙上头,张邯茵扒着墙头,眺望静寂的央和门下,一辆马车停驻在中央。瞧着他们是刚登上马车。   张邯茵觉得自己来的还不算太晚。   她挥起手臂,刚想开口说些什么,马车便开始缓缓启动。可当她看着马车渐行渐远,忽然又什么都不想说了。她想既然赵桑月留下了一封道别的信,就别再去打扰了。   最终,张邯茵也只于心中默念了句:“九殿下,保重。”   再转身走过徐获身边,没理徐获。张邯茵背着手心满意足地离去。   她是心满意足了。可被她一路风风火火拉过来的徐获,却不乐意道:“你将我拉来,就是为了看着马车离开,一句话也不说的?”   “不然呢?陛下是有什么意见——”张邯茵在前头走着,没有回头。只看,徐获快步走向她身后,伸手便将人横抱而起,说道:“有,意见还很大。”   “你这人,怎么不讲道理!?快放我下来,快点!”张邯茵被徐获弄得一惊,立刻挣扎起来。   “不讲道理的事还在后头,正好闺女在长秋宫。你今日就乖乖的给我赔罪!”徐获得寸进尺,张邯茵瞧着他这副无赖样,无奈回了句:“行,只要你不嫌累,就一直抱着吧!”   徐获微微一笑,抱着张邯茵大步往平云殿走去。   今夜啊,张邯茵看来是在劫难逃了。 第96章 登基   徐获登基那天,太后的礼服送去长秋宫,郑媛媛遣退了众人坐在那皇后的宝座上。抬起染了蔻丹的鲜红指尖,轻轻划过金丝线绣出的凤鸟,她的眼眸渐渐朦胧。   “弗江,今日之后你的明德,就不复存在了。如果我将这套冠服穿上,来世的你,是否还愿我去寻你...”   郑媛媛又在自欺欺人。   她想要的,和做的,说的。从来都是相反。   如今那份最高的权势唾手可及,她不会真的为了一个亡故的人放弃。   御前来人,李荷中作为长秋宫的老人,斗胆推门。抬眼望向座上的郑媛媛,她拱手道:“太后,时辰到了。陛下那边派人来请了。”   “他就这么急着要当皇帝?”郑媛媛言语带着不屑,冷笑一声。   李荷中了解郑媛媛,她接着她的话,说道:“太后若不愿参加,臣这就替您到御前告假。”   “不必了。”郑媛媛抱着礼服起身,“本宫就是要亲眼看着他登基,看着他到底如何做这永召的皇帝!荷中,替本宫更衣——”   对于郑媛媛的选择,李荷中没有任何悬念。她再次拱手,应了声:“是。”   ...   准备就绪。郑媛媛穿着太后的冠服,最后一次走出长秋宫。   从今天起,她便要搬去福德殿了。   从前的一切随着明德的消亡,就此截断,属于郑媛媛辉煌灿烂的过去,不复存在。此刻,她觉得自己就像朵昨日黄花,开败在了阡陌之上。   站在门外头,郑媛媛看着宫门缓缓关闭。不甘却又无能为力。   最后,她只低声道了句:“走吧。”   郑媛媛走过一条条熟悉的宫道,来到文成殿。故国好似犹在眼前,只是那一声声来自永召的道贺。又将她拉回当下。   大典将开。郑媛媛昂首从百官的队伍中走过,一步步向殿上走去。   徐获站在阶上,目光如炬。可他望的却不是郑媛媛,而是站在阶下的张邯茵。他期待着,有朝一日张邯茵能从百官之中走到自己身边,与自己并肩。   张邯茵察觉到徐获投来的目光,左右观察后,她悄悄抬手,笑着朝徐获挥了挥。徐获威严肃立,嘴角却因为张邯茵的小动作,微微上扬。   郑媛媛登上台阶,瞧见心不在焉的徐获,提醒道:“皇帝。”   等徐获回过神来,又立刻变得面无表情,开口:“太后,请吧。”   一系列繁琐的加冕仪式下来,让人觉得疲乏。   张邯茵却在下头看的是津津有味。她那满心满眼对徐获爱意的流露。是因为她知道,无论徐获登上多高的殿台,归来时,都仍是她的如意郎君。   礼毕,徐获与郑媛媛于殿上共坐。接受众人伏地跪拜。   只闻山呼声启。   众人先拜,河清海晏。再叩,万岁千秋。至此新朝伊始,乱世之中,永召之下,太平永安。   典礼结束之前。   徐获命人将从前府邸旧人分封的圣旨,宣读于殿前。   “夫人云氏,追封文惠皇后,禀先皇后遗愿,其棺椁灵位留葬原处...姨娘封氏,册正六品昭华,加号谨,赐居文庆宫主殿...姨娘宁氏,册正五品昭仪,陪居福德偏殿...姨娘张氏,育大公主有功,册正三品淑妃,赐居昭成宫主殿。未册立新后之前,后宫事宜由张氏暂代。”   那谨的封号一出。一向逞强好斗的封凌,再没了往日威风。跟着其余两个干脆利落地接了旨。   但下头死板的世家旧臣,倒是对这次的分封颇有微词。纷纷开始议论起来。   毫无身份背景的张氏,得了“头筹”,这不是摆明了要立她为后?前有一个祸国的前朝妖妃做那太后,还不够。还要再立个这样的女人做皇后,又如何服的了众?   可与这群老纨绔对立的新贵们,却不以为意。   尚州一战。沈钦元得了重用,封了个二品辅国将军,掌了徐获原来的后骁军。手下加上有林奇这样骁勇善战的臂膀。如今他的意见,便是整个临安新贵的意见。   他们二人自是要力挺张邯茵到底。   文臣武将,左右对立。   谁也没想到,两方竟然能于登基的当天,为了还未落定的事,吵得是不可开交。   同封氏关系较近的礼官大夫先起了头,冲徐获说道:“臣以为,陛下将来立后。当立德贤淑慎,且家世贵重的女子为后。这样才能做天下女子的典范。臣还以为封氏一族,门风清正,教养出的女子,定能堪大任——”   “行了,老头。你别以为了!你以为的,就是你以为的?你能比咱们陛下还清楚,谁是贤德之人,谁是不贤之人?那要我说,淑妃娘娘将大公主教养的乖巧可人,这皇后她也做得!”沈钦元一听这话,讥讽起那人,嘴皮子还瓢了两下。   林奇闻言,看向身边的同僚,低声疑了句:“等等???咱们将军刚说了什么?”   “不知道,管他呢!附和就对了。”同僚是个会来事的,转头便故意大声道:“我们沈将军说的对!”   再看那礼官大夫的脸色着实难看,直呼了三声:“粗鄙,粗鄙,简直粗鄙——”   “如此不懂得尊重黄老,临安朝堂还容不得你们这些鲁莽之人随意放肆。”人群中,有人替礼官大夫发声。   混战又起,战场都没有今日的朝堂热闹。   “诸位,诸位——”张邯茵朝场下喊了两句,却被淹没进了对骂声中。她赶忙转头看向殿上的徐获,那幽怨的眼神,就好像在说:徐获!你再不给我控制住他们,我就上去控制住你。   徐获虽想再观察观察,这些强出头的老臣都有哪些,但张邯茵都已示意,他也自然遵命。   可还没等徐获张口,就见张植抬脚走了过来。   张植也是尚州一战中的功臣,但却没有站在新贵那一方,自金陵郡守一路提拔做了中书令,他现在已然成为永召世家中的佼佼者。   所以,当他开口时,场下老臣无人敢言。   “陛下,太后殿下。在场的诸位卿家——可否听臣一言,听在下一言?”   徐获看了张植一眼,回了句:“说吧。”   “立后是大事,诸位卿家为此担忧实属常事。请陛下莫要怪罪。臣觉得与其两方如此闹下去,不如选些出挑的世家女子与新贵女子,入宫一同教习。一来可安抚臣心,二来也可为充盈后宫做准备。当然,最后立谁为后,还是陛下您来决定,臣与诸位卿家,绝无异议。”   张植的话说的体面,可实际上却是打着自己的算盘,他到底还是想将张阿槐嫁给徐获。   在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郑媛媛,笑着开口道:“本宫倒是觉得中书令的提议不错,陛下如今膝下也只有大公主那么一个丫头,着实该多开枝,多散叶。如此一举两得的提议,本宫想陛下也没有拒绝的道理。”   话已至此,徐获压着声音回了句:“那便依母后的意思。”   端坐大殿,安抚与权衡,是他做帝王要学会的第一步。可立张邯茵为后这件事,永远不会有商量的余地。   ...   三日后,入宫教习的名单递进了宫。   沈钦元压着新贵那头,以至于并没有哪家的适龄女子敢报上名来。可世家那边,有的不想让女儿嫁进宫门,有的早有婚约,有的家中没有适龄女子。   前后选来选去,最后偌大的名单之上,竟只有张阿槐一人的名字,显眼的搁在上头。   这下,就算是张文清不同意,也无用了。   张阿槐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被张植送进了宫。可好在进宫能见到张邯茵,与心心念念的徐柳南。不然张阿槐那性子,便真能即刻撞死在兆元门外。   跑,张阿槐一定会跑。   但这一切,一定是在她见到自己的亲亲堂姐,再将讨厌的堂姐夫狠狠斥责一番后再说。 第97章 下药   “淑妃娘娘,可在——”   张阿槐是今早辰时进的宫,却被太后召去,直到过了申时才脱身。   现下,她是一路小跑到昭成宫,来见张邯茵。   “小姐,您慢点!等等桃桃啊!老太爷说了,到了宫里您要收敛自己的脾气秉性,谨慎行事啊。小姐,小姐——”桃桃在她身后,喋喋不休。也不见她应。   殿前,君眉正巧牵着徐柳南经过,转头瞧见这个风风火火的小女郎,眉眼带笑问道:“姑娘慢些。您找我们淑妃娘娘,是有什么事?”   “我...我...我是来...”张阿槐上气不接下气。   就在这时,身后有人跨门而来,接着就是一句:“她是来捣乱的。”   “谁说的?我才不是来捣乱的!”张阿槐这会儿倒是反驳的极快,一口大气也不喘。可等她转了头,便立刻后了悔,但说出去的话却再难收回。   张阿槐只好陪着笑脸开口:“堂...陛下,好巧!您也来看堂...淑妃娘娘吗?一起吧。”   徐获沉着那张脸,走过张阿槐身边,看了她一眼沉声说道:“张阿槐,朕可提醒你。如今在宫里言行举止注意些,切莫给阿茵惹麻烦。”   张阿槐一听到会给张邯茵惹麻烦,赶忙听话地点点头。   徐获说罢不再理会她,径直向徐柳南走去。来到闺女身边,徐柳南抬头望向徐获,甜甜地喊了声:“爹爹——”   这一声爹爹叫的徐获畅怀,立刻便温柔起来。只看,他俯下身抱起闺女,轻声道:“小南乖,阿娘呢?”   徐柳南闻言,转头看向大殿,伸出她那只胖乎乎的小手朝里头指了指。   “走,咱们去找阿娘。”徐获得了闺女的指引,跨过门槛。   刚站在门内,他忽高声道:“你不是,来寻淑妃的?愣在那做什么!你自己进来,其余人在殿外候着。”   话音落,徐获抱着徐柳南进了去。   门外,张阿槐瞧着徐获这般阴晴不定,忍不住与桃桃小声嘀咕道:“桃桃,他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!”   桃桃听了这话,大惊失色,赶忙出言制止:“小姐,谨言慎行!谨言慎行!切不敢妄议陛下。您现在可是背负着张氏全族的荣辱,和桃桃的性命,求求小姐一定要谨言慎行!”   张阿槐叹了口,将双手搁在桃桃肩上,看着她的双眼,真诚道:“嗯!小姐我记住了!先走一步——”   说时迟,那时快。   张阿槐一转身,提裙往大殿奔去。   “切记谨言慎行啊,小姐...”桃桃急忙提醒,却赶不上张阿槐的步子快。她的目光不小心与门口候着的君眉相交,只好尴尬地笑了笑,呆在原地不再多言。   殿内,张邯茵正靠在小榻上小憩。   徐获缓缓到了跟前,俯身故意将闺女放低。张邯茵感觉到面前的动静,刚睁开双眼,就看见闺女那张憨态可掬的小脸,出现在眼前。   见人醒了,徐获便将小南从张邯茵眼前移开。与之四目相对。   仰面看向徐获,张邯茵两只手臂自然地搭上了他的肩,夫妻之间的亲昵,他们如今是如法熟练了。可这回徐获却没顺着她的意思来,只听他开了口:“有人找你。”   “找我?除了你,还有谁会找我?”张邯茵不以为意,继续搂紧他的颈脖。那边张阿槐扒着屏风探出头,硬着头皮开口道:“那个...那个...是我!”   “小阿槐——”张邯茵闻声喜出望外,扒着徐获歪头往外看。   徐获俯身半跪在小榻边,一只手抱着闺女,一只手拍了拍激动地张邯茵说道:“阿茵,你先将我放开。”   张邯茵收回目光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赶忙松开了徐获。   徐获抱着徐柳南起身,张邯茵紧接着下了下榻。   张阿槐从屏风后走来,扑进张邯茵怀中,念念道:“堂姐,我终于见到你了!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,能见到你真的太好了。亲亲堂姐,你想我吗?”   “这么好的小阿槐,堂姐自然是日思夜想着。”张邯茵说着轻轻拍了拍张阿槐的背,可这一拍徐柳南不愿意了,从徐获怀中就要挣脱找阿娘。   徐获无奈,只好将闺女放下。   徐柳南一路小跑,朝张邯茵而去,到了她们跟前,却又不敢妄动。   张阿槐注意到徐柳南,便从张邯茵怀中脱出,弯下腰朝徐柳南说道:“你就是小南吧?长得可真喜人。”   说话归说话,张阿槐实在没忍住,伸手在她的小脸上捏了一下。   这一捏不要紧,弄得徐柳南有些害怕,转身噔噔噔又跑回了徐获身边。抱着徐获的腿,徐柳南嘴巴撅的高高,偷看起张阿槐这个怪人。   “小南。”张邯茵回头叫了声闺女,可徐柳南并不买账。   徐获揉了揉徐柳南的头,刚伸手重新将闺女抱起,便听殿外君眉的声音传来:“陛下,娘娘,李侍中来了——”   徐获蹙眉不语,张邯茵赶忙接茬道:“请李侍中进来。”   张阿槐直起身后,眼神就没离开过徐柳南。她幼稚地冲徐柳南做了个鬼脸,徐柳南在徐获怀里像是有了底气,竟还了一个鬼脸回去。   就这么有来有回,等到李荷中进了殿,她俩才消停下来。   “见过陛下,见过淑妃娘娘。太后邀陛下到福德殿用膳,不知陛下可有何别的安排?”李荷中依旧干脆利落,在传达过郑媛媛的意思后,垂眸站在一边。   张邯茵闭口不言,这事得徐获自己决定。   张阿槐呢?倒是巴不得徐获不在,如此她也能轻松些,他们俩不对付也不是第一回 了。   “太后,可是说她有什么事?”徐获半晌才开口。   李荷中仍是一副沉稳相,拱手回道:“殿下只说,您去了就知道了。”   “不若,陛下就去瞧瞧。说不定太后殿下,真的找您...”张阿槐那多嘴的毛病又犯了,话才刚说一半,就被徐获凌厉的眼神给噎住。躲去了张邯茵身边。   张邯茵赶忙解围:“陛下,其实张姑娘说的并不全无道理,太后殿下许是真的有事找您。再说已孝养德,以示您宽厚仁和,既然太后殿下相邀,您何不去一趟?”   张邯茵都已说到这个份上,徐获也认同她的说法。转身将闺女递到张邯茵怀里,徐获低声道:“我去去就回。”   张邯茵点点头,与张阿槐一块目送着徐获离开。   徐获走了,张阿槐得意起来,将双手伸到徐柳南脸上揉了揉,不怀好意道:“你的阿爹走喽!小南,你现在可是落在姨母手中,跑不掉了~”   此时的徐柳南,倒是跟张阿槐熟络起来,开始呵呵笑个不停。   ...   徐获去了福德殿。   到时,是宁梧在殿外接的他。可徐获却不曾看她一眼,抬脚跨过殿门就往里头去。   大殿上,郑媛媛正安排着人布菜,瞧见徐获来了,开口道:“没想到,陛下竟能赏脸到本宫这福德殿来。”   徐获不接话,抚袍坐在了上位。郑媛媛见状抬眼示意宁梧一同落座。   刚坐下郑媛媛就又命了宁梧为徐获倒酒。   郑媛媛端起酒杯,振振有词,“陛下登基,本宫一直未曾亲口道贺,今日便也算本宫为陛下准备的庆功宴。这第一杯酒本宫先饮了。”   瞧着郑媛媛将杯中的酒,一饮而尽。   徐获却捏着酒杯没动,抬头不屑地问道:“太后此番大摆宴席,到底是给朕的庆功宴?还是鸿门宴呢?”   “小获,母亲这些日子经过这么多大起大落,想明白许多事。我知道从前是我对不住你,但一切不都早已是过去了吗?你我母子之间,难道就再也无法缓和了?”   郑媛媛装得声泪俱下,端起酒壶斟满一杯,就又下了腹。当她抬起那第三杯时,却被徐获摁下。   徐获没有表态,只是狠狠盯着她的双目,抬手将方才宁梧倒的那杯酒利落饮下。   酒杯倒扣在桌面,徐获缓缓松开摁住郑媛媛的那只手,沉声道:“酒喝完了,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太后。安度此生。朕与你,两不相欠。”   徐获毅然起身,想要离去。   “两不相欠?”郑媛媛跟着起身,用同样的方法,将酒杯倒扣在桌面,“这世间哪有那么容易就能解去的缘?”   只见,她那蘸取残酒的指尖,在桌面画了一个圈。   最终指尖在圈内停顿,抬起落下,抬起落下...一回,两回,三回,四回...直到,听见殿内发出一声沉闷的响与宁梧的惊呼同时传来,郑媛媛才肯抬眼望去。   “陛下,陛下。”宁梧跪在徐获身边不明所以,她抬手去摸意识不清的徐获,却察觉他的身体在逐渐发烫。   转头看向郑媛媛,宁梧不敢置信:“殿下,您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”   郑媛媛没回答宁梧的问话,而是转头吩咐了句:“来人,陛下醉了,把陛下扶去偏殿休息。”   李荷中走来将人扶起,始终努力保持清醒的徐获,却发现自己四肢瘫软。就算是说话也使不上力气。只能任由他被人从殿后的门移去了偏殿。   待人离开后,郑媛媛看着那不争气的宁梧,开口回了句:“本宫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?本宫又不是老糊涂。”   走到宁梧身边,俯下身来,郑媛媛换了副笑脸,眯眼道:“本宫这么做,可都是为了宁丫头你。你可不要辜负了本宫的好意。还望你啊,能早日为本宫诞下皇孙,到时本宫会亲自将皇孙留在身边教养。那可是你们宁氏满门的荣光,如此,你阿爹在九泉之下,也能瞑目了。”   郑媛媛到底是存了私心,她到底还是信不过徐获。她甚至妄想将权势,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。   轻撩起宁梧耳边碎发,郑媛媛发号施令般地说道:“去吧,宁丫头,本宫等你的好消息。” 第98章 昭成宫   侧殿里,徐获靠在榻边,望着明灭的灯火昏沉,周遭寂静,他只听得见自己那浓厚的呼吸。   忽然,有人推了门。   只瞧宁梧素手拎着个白瓷酒壶,摇摇晃晃踏进来。她那眼也迷离,身也轻轻。一路到徐获身边去,宁梧站在榻前,笑而不语。   可不知为何?她笑着,笑着...却又哭了。   直到,听着白瓷酒壶砰的一声落了地,宁梧才又复了平静。   她渐渐褪去自己的外衣,望着徐获开口道:“徐获,你欠我的,我都要讨回来。所有人都能轻视我,看不起我,但你不能,唯独你不能,你明白吗——”   徐获用尽力气,将头偏了过去,将闭上眼不愿看她。   宁梧气恼地走上前去,捧着徐获的脸,强行将他的头扭向自己:“我为你做了那么多,你为什么从不愿多看我一眼?徐获,你睁开眼看看我!看看我!”   宁梧借着酒意,才敢这般恼羞成怒。   可徐获仍不为所动,宁梧实在忍不下他的这种对待。松手转身,拿起桌面上,早已冷透的茶向徐获泼去。   茶泼完,宁梧没再同徐获费口舌,立刻翻榻而过,压了上去。   这一泼,倒是让徐获清醒了几分。   睁开眼瞪着身上正解他衣带的宁梧,徐获开始用右手在榻边摸索起来。忽然,碰到一个冰冷的锐物,顺势拿起,徐获没有犹豫,当即朝着自己的左掌割去。   鲜血涌出那刻,熟悉的痛,让徐获彻底清醒过来。   倏忽之间,还未等宁梧反应。徐获的左掌便掐住了她白皙的颈脖,温热的血,顺着她的衣衫一点点滴落。宁梧不可置信地看向徐获,满眼的唏嘘。   “你好狠,就算是伤了自己,也不愿让我碰你...可徐获,明明是我先遇见你的,她们算什么?张邯茵又算什么?”   提及张邯茵,徐获掐住她的力气,又重了三分。   跟着怒目而视,徐获呵斥道:“滚下去!”   宁梧感觉有口气,憋在心口喘不上来。当淡粉色的脸颊,渐渐开始发红,迫使她不得不妥协退步。她挪了身。   徐获松手下榻,一路跌跌撞撞向殿外走去。   此时,宁梧呆坐在榻上,已顾不得去追。血腥味蔓延在鼻腔,她眼中屋室倾倒,呼吸愈渐急促,宁诚空的死又好像出现在了眼前。   徐获到了殿门外,唤了声:“夏莺——”   远处大殿前静立的御前女官,听见帝王的呼唤,赶忙去寻。   直到这会儿,到了偏殿前,御前侍奉的人,才知福德殿里出了的事。   “陛下。”夏莺赶忙搀扶起徐获,抬眼时,扫向偏殿内的狼藉,便立刻明了,“是臣疏忽,才让陛下遭此祸难,臣会自己到刑司领罪。”   夏莺请过罪,立刻吩咐道:“来人,快将陛下扶去辇舆。”   侍者上前将徐获扶走。夏莺转而朝手下的人,开口:“留两个人看住宁昭仪,随时听候陛下处置。”   “是,夏内司。”手下的人得令,夏莺抬脚离开。   福德宫外,夏莺站在徐获的辇舆下,拱手问道:“臣为陛下去请医官,是否让人送您回御前?”   手上的这点伤,与徐获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。他垂眸靠在辇舆上,沉声回了句:“...不必请医,送朕去昭成宫。”   “是。”夏莺不过奉命行事,徐获说什么,便是什么,“起驾昭成宫——”   ...   入夜后的昭成宫。   张阿槐在用过晚膳后离去,徐柳南也玩累了,被君眉抱回到偏殿休息。   现下,只剩张邯茵一人静静坐在案边,临摹前些日子,徐获命人特意送来的前朝大家的真迹。   直到她的平静,被踉跄闯来的徐获打破,张邯茵才从画的情景中脱离出来。   “徐获。”张邯茵瞧见他的这副模样,甚至顾不上摆正画笔,便任由画笔,染浊她精心临摹了半月的仕女图。慌忙迎去,看着徐获受伤的手,以及不整的衣衫,张邯茵关切问道:“发生了什么事?你受伤了?”   “你等等,我去给你拿药箱来——”   张邯茵到底还是更关心他的安危,转身便要去寻,可徐获却将她一把拉住:“阿茵,别去。”   说话间,蚀骨的痒,顺着徐获的血液蔓延到全身,人是清醒的,可那药劲犹在。徐获在福德偏殿百般清醒克制,可到了张邯茵面前,却是愈发沉沦。   张邯茵察觉到徐获的异样,当即吩咐周遭的人全部退下。   偌大的昭成殿,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。   张邯茵轻轻捧起徐获发烫的脸,追问道:“她们到底给你吃了什么?徐获,徐获....”   说着,徐获滚烫的唇,伴着热烈的吻奉上。让张邯茵的追问,不得不就此而止。渐渐地鼻息起伏,衣带散地。夜幕笼罩下的晟宫,带着深远悠长的梦,沉进天地。   不知何时两个人,去了后殿。   漆黑的夜里,两个人静静躺在地板上,就如许多年前一样。廊下的风,廊外的月,落了一地。张邯茵依旧背过身去。只是这次,望着清冷的月光,她终于不会再去想起故乡。   张邯茵摸着徐获已经不再发烫的手臂,开口道:“徐获,你还记得我们成亲的那天晚上吗?”   徐获搂着她,沉声回了句:“当然记得。”   “我从没想过咱们能一路走到今天。我甚至想过有朝一日,我一定会离开你。”说着说着,张邯茵看到徐获受伤的掌心,想要起身。   听了这话,徐获将人搂得更紧了些,“想往哪去?现在你若想逃,我可不会放过你。”   “放开,我还能去哪?我去给你拿药。”张邯茵说着打了一下徐获的手臂。可徐获却没有放手,反而不以为意道:“小伤,再重的伤我也受过。就由它去吧。”   张邯茵自然不会同意,便厉色道:“松手。”   徐获拧不过她,只得听话松手。张邯茵起身穿了件薄衣,到桌边去取药箱。等到她拎着药箱走来,发现徐获已经披了件外衣,乖乖坐在了榻边。   “伸手。”与之并坐,张邯茵掏出疮药,接过他伸来的掌心。   细心处理起,那已经微微结痂的伤口,生怕弄疼他。可当她抬头看了眼徐获,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,还是忍不住抱怨道:“你当真是铜墙铁壁,一点都不会痛的?”   “我的痛,不及你受过的万分之一。”张邯茵听了这话,为他缠细布的手稍作停顿,“那能一样吗?”   玩笑过后,张邯茵将细布用剪刀裁断,在徐获的掌根打了个结。轻握起他的手,张邯茵开口问道:“徐获,我问你,这伤是怎么弄的?你要如实回答。不可瞒我。”   徐获没有什么好隐瞒,便如实将方才在福德宫发生的事,讲与张邯茵听。   “所以,你就那么一路撑着从福德宫到昭成殿来找我...”   听完徐获的话,张邯茵大为震惊。   她实在没想到,福德殿那边会为了这种事,做到那种地步。但让张邯茵更没想到的是,徐获竟能为摆脱她们的圈套,割伤自己。   想到此处,张邯茵不知为何垂了眸,说出了那样一番话。   “徐获,其实当你成为帝王的那天。我以为我已经开始学着接受,你将来会去其他女人身边的事实...可如今看来...是我高估了自己,我极其自私的希望,你能永远属于我。”   徐获不答。   只看他俯身,将自己的额头与张邯茵的额头,抵在一起。   徐获自幼看惯多少身边人,被情爱纠缠的难以脱身。若不是遇见了张邯茵,他便早已准备好,无牵无挂地战死在战场上。是张邯茵带给了他生命中的光亮。   他对张邯茵的爱,也如她一般自私。   许久,徐获捧起张邯茵的脸,柔声回了句:“阿茵,你是我的解药。你属于我,我也只属于你。” 第99章 处置   第二日。   徐获从榻上坐起,垂眸望着手上那被张邯茵包扎成熊掌一般的手,忍不住发笑。   张邯茵在旁听见动静,翻了过来,脑袋故意往他身边凑了凑道:“...大早起,我们陛下心情这么好?”   “昨夜与爱妃共度良宵,今日的心情自然不会太差。”徐获难得玩笑。张邯茵听罢,却拱着身子向后撤去。   平躺在榻里头,她睁开眼便大骂了声:“登徒子!”   徐获不乐意,二话不说翻身压了上去。张邯茵瞧他又是这副样子,不免抱怨道:“沉死了,快给我起来——”   徐获没理会张邯茵。   他侧着脸靠在张邯茵的胸膛,眼神望向昭成殿后刚刚盛开的丹桂,开口说道:“阿茵,听我的。昨晚的事,你不要插手。也不要去过问。”   如今张邯茵掌管后宫诸事。徐获怕以郑媛媛多变的性子,若是张邯茵此刻出言出面,极有可能也会将她也一同牵扯其中。   张邯茵将手从身下抽出,轻轻搁在了徐获的背上。他什么意思,她怎会不知。   将下颌抵在徐获的头顶,张邯茵沉声道:“我明白,你且放心。我只管做好我手头的事。但徐获,你若需要我,我一直都在,我们永远都是一体。你能为我做的事,我也能为你做。”   徐获忽而撑起身子,把那坦坦荡荡的吻落下。   “好,我记下了。”   离身下榻,将龙纹锦袍披上身,徐获最后再瞧了眼榻上的人,抛下一句:“走了。”便向殿外走去。   昭成殿外,夏莺一早便候在此处,接帝王上朝。   瞧见徐获推门出来,夏莺赶忙领着御前的人,迎去道:“臣给陛下请安,陛下万安。冠冕朝服。臣都已准备妥当。您在昭成殿换罢,即可直接到文成殿上朝。”   “别打扰淑妃休息,到偏殿去换。”徐获吩咐,众人便跟着去了偏殿侍奉。   到了偏殿,一通更衣正冠。   夏莺特意提前将人遣散,留下自己为徐获最后束带。   绕至徐获身后,她低声开口:“陛下,福德偏殿那边,臣已命人将宁昭仪暂时看管。太后殿下,到现在也不曾派人问过此事,似是想佯装无事。臣不知陛下您的意思?是该如何处置那边?”   徐获瞌眸不语。   眼下,永召以仁孝治国自不能轻举妄动,既然郑媛媛想装作无事发生,他便陪她演到底。   可徐获不会轻易了结此事,杀鸡儆猴的事,倒也做得。   徐获睁了眼,厉色道:“既然太后如此依仗重用,朕便将她变成一颗弃子,送还给太后。夏莺,赐福德偏殿一份息子汤,你可记得亲自服侍宁昭仪用完。”   “是,臣遵旨。”夏莺应下。   徐获不再多言,其余的事,只管交给夏莺去办。   ...   昭成宫外分道。   夏莺至医署亲自煎了汤药后,便领着人气势汹汹地向福德宫去。   踏进福德宫,一众人穿过小花园往偏殿去时,正巧碰见李荷中陪着郑媛媛在小花园里摆弄花草。   夏莺瞧见郑媛媛,眼中立刻多了几分不屑,但碍于她太后的身份,还是不得不上前恭敬问安:“臣见过太后殿下,太后殿下万安。”   “夏莺,这一晃赵居云离宫数年。真没想到,如今你又得势了——某人当真是阴魂不散。”郑媛媛眯眼笑着,手中那朵才刚刚修剪下的翠菊,却被她捏作一团。   夏莺曾是赵居云身边的得力女官,夏莺此人仁且不愚,深得赵居云的信任,于后宫之中更是说一不二的狠角色。只可惜,长秋宫一朝离散,郑媛媛便将夏莺丢去掖庭,苦熬了七年之久。   直到徐获登基,才将曾经赵居云身边的旧人,一一赦免,提拔在了身边。   李荷中站在两个人身边,垂眸不语。   宫中这三十年河东之事,她看的太多,往后那三十年河西,谁也说不准。   夏莺忍着恨意,开口道:“殿下说笑,臣不过全仰仗陛下提携,与前朝先皇后的福泽庇佑罢了。”   这话说来讽刺,郑媛媛听了站起身,向着夏莺缓缓走去。   到了她面前,郑媛媛边将手中揉碎的翠菊,散在夏莺面前,边开口道:“赵居云输了就是输了,夏内司又何必在本宫面前耀武扬威?你睁眼瞧瞧,如今坐在那上位的人,是谁?是本宫。”   “殿下,说的那条路上可曾有赢家?”   直视起眼前人,夏莺有一瞬竟觉得郑媛媛是如此可悲,“皇后殿下,与您,甚至前朝皇帝,都是输家。每个人都付出了自己的代价,至于您的代价,就是孤独的活下去。”   “贱奴。你竟敢妄言本宫与先帝——”   夏莺猜到郑媛媛一定会恼羞成怒,便早有准备,即刻抓住了她将要落在自己脸上的手掌。   “殿下,自重。”   甩开郑媛媛的手臂,她又昂首道:“臣今日有皇命在身,特来送陛下赏赐宁昭仪的息子汤,还请太后不要妨碍臣办事,更不要违逆圣意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息子汤?”郑媛媛不明所以。   李荷中在旁也是一惊,这息子汤的息子二字,虽意为亲子。   可细细读来,另一层含义却是不孕。这陛下的意思,分明是想断了宁昭仪的生育之能。   可让她想不明白的是,一向在太后面前,寡言和善的徐获,怎会因昨日的事,做到这种地步。李荷中诸多疑惑不解,走去郑媛媛身边,斗胆问道:“内司大人的意思,难不成是要将宁昭仪...”   “李侍中,本官提醒你。陛下的圣意,还是不要妄加揣度!”夏莺漠然看向李荷中,怒斥道。   夏莺比李荷中官大一级,再多说什么,怕是郑媛媛也保不了她。   李荷中只得缄口不言。   这会儿,郑媛媛大抵是明白过来,徐获这是想斩断宁梧这枚棋,更是给了自己一个警告。   转而怒目看向夏莺,郑媛媛道:“若本宫抗旨,陛下当如何?”   “殿下,若是有何不满,尽可等陛下下朝之后,到御前去说。臣今日只奉命行事,其余的,臣一概不问,不听,不管。”夏莺态度强硬,不畏郑媛媛分毫。   郑媛媛则用太后的身份去压制夏莺:“夏内司,好大的胆子!是不是连本宫的懿旨也敢违逆?”   夏莺据理力争道:“臣乃御前女官,听的是陛下的皇命,行的是陛下的圣旨。还请太后娘娘,不要逾矩。”   “时辰到了,臣先行偏殿。太后娘娘请便。”   夏莺在抛下一句话后离开。   郑媛媛哑口无言。   瞧着夏莺远去的身影,不禁让她想起从前赵居云还在时,她便是这般作态,为主为忠,分毫不让。今日碰上夏莺。看来,宁梧是免不了此一难了。   ...   来到偏殿前,夏莺瞥了眼门外的沉香,厉色道:“把门打开。”   “夏内司,我们昭仪娘娘还没...”沉香自打进了宫,整日里担惊受怕,不再同往日那般伶俐了。   夏莺开口警告了句:“本官让你将门打开——”   沉香唯唯诺诺地推门,那手掌心才刚刚碰到上头,门却被人从里头缓缓打了开。   只瞧宁梧拖着长衫站在门前,颈间干涸的血掌印犹在,刺眼的光,晃过她的眼,沉声道了句:“内司大人,何故一早便闯我这福德偏殿?”   宁梧说着,双手丢开殿门,转身朝着殿内走去。   “宁昭仪,是想同本官装傻?”夏莺跟着进殿,却被股酒臭熏得遮了面。   “不敢。您可是统掌宫事的内司大人,就算是那盛宠的张淑妃,见了您怕也得是毕恭毕敬。我这个连侍寝都要耍阴狠手段的小小昭仪,又怎么敢同您装傻?”   宁梧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,当真是喝了一夜大酒,到现在都没醒。   夏莺见怪不怪,转头低声吩咐道:“去打盆水来。”   侍者得令出门打水,夏莺则站在殿内一言不发,可宁梧又不知从何处拎了个酒坛出来。抱着刚准备一通畅饮,就被夏莺一把夺下。   酒坛落地声清脆,弄得宁梧一愣。   与此同时,打水的侍者进了殿,紧接着又是一盆冷水从头淋到了脚底。   夏莺瞧着宁梧愣在原地,面无表情道:“宁昭仪,这会儿可清醒着?可接陛下的赏赐否?”   宁梧缓缓跪下,她黯淡的眼眸,紧紧盯着夏莺的袍角,一句话也不说。   “陛下特赐宁昭仪息子汤,陛下还特意吩咐臣,亲自服侍您饮下。还望宁昭仪莫要辜负陛下一番苦心。”夏莺说着,端过托盘上的息子汤向宁梧走去。   宁梧抬了头,凝眉望向夏莺,开口问道:“这当真是徐获的意思?”   “宁昭仪,别坏了规矩。不可直呼陛下名讳,免得罪加一等。”夏莺耐着性子回答。   宁梧跟着冷笑一声:“我在他那儿的罪过,何时少过?”   夏莺本以为宁梧会有所反抗,可没想到,她竟伸手接过自己手中的汤碗,将息子汤一饮而尽。   饮罢,宁梧狠狠将药碗掷地,高声道:“还请夏内司替我转告陛下——有些事妾认栽,但妾与陛下,行路至此,往日恩怨不消不减。妾不会放弃,妾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。”   夏莺闻言,眯眼笑道:“在这宫里头,总有些执迷不悟,不知悔改的人,宁昭仪可知他们是个什么下场?”   与之对视,宁梧执拗地不肯作答。   “头破血流。”夏莺好意提醒,但她也知此刻的宁梧,被鬼迷了心窍,根本不会听得进劝,“宁昭仪的话,本官一定带到,这段时间,您就好生修养。本官告退。”   夏莺毅然离去,刚刚踏出偏殿的门。就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惨叫。   身旁侍者见状相问:“内司大人,宁昭仪这是?”   “去将董太医请来。”夏莺没有多言,只是如此吩咐道。但夏莺心里却明白,这些时日,有她好受的。   抬眼漠然看向郑媛媛的福德殿。   夏莺心中感慨,他们的这位陛下啊,被压制了太多年。有些债,也是时候好好算了。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小碑有话说:上一章夏莺的职位写错啦!非常不好意思!因为是定时发送,怕修改了,让大家以为是更新。所以,等到明早一起床!小碑就去捉虫! 第100章 与谋   息子汤风波停歇半月后。   宁梧身子才刚大好,便一人躲去了,后宫西南最高的曦露台饮酒,讨个清净。   这大半个月,沉香不知在她耳边,抱怨了多少回,规劝了多少遍。听得她是厌烦不已。还有郑媛媛,那福德殿与偏殿之间,不过百十步的距离,郑媛媛却是对她不闻不问。   晚风吹过,浑身酒气不散。   宁梧趴在曦露台上,醉眼迷离望向夜色中的临安。不知为何,她忽冷笑起来,转身便将双臂张开,用那细长的后颈轻轻抵在阑干。   寂静的夜,僻静无人的曦露台,当宁梧再仰头时,又将临安倒看。   她开了口:“下位者,嫌你。上位者,弃你。如此废人。宁梧,你活着可真悲哀——再瞧瞧人家昭成宫那位,当真是荣华富贵,风采夺目。”   宁梧嘲弄了半天,却也为自己寻不出个活路来。   谁曾想倏忽之间,暴雨倾盆。   这雨来的当真毫无征兆。宁梧刚想惊叹,却在转头时,望见高台之下,新任禁军统领的无庸,正冒着大雨压着个瞧不清眉目的黑衣人,从曦露台前路过。   宁梧怕暴露自己,赶忙蹲下。   蹲在原地,宁梧透过阑干的缝隙看去,她敏锐地察觉到无庸行去的方向,是那个早已废弃了多年的清辉殿。   这让宁梧更加疑惑不解,何故这么晚往那送人?  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,她终是下了曦露台,踏着大雨向着晟宫的西南角一路追去。想要一探究竟。   ...   清辉殿的宫门外,宁梧站在不远处眼瞧着无庸进了门。可还未过半刻,紧跟而来的是一个半张脸戴面具的男子。   宁梧只瞧那人到后,就将门轻轻了合上。   此事无论怎么看,都甚是蹊跷。于是乎,宁梧借着那股未散尽的酒意,斗胆向清辉殿靠去。可到了门前,清辉殿那头却寂静无声,宁梧能听见的,只有滂沱落下的雨。   又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有说话声,从里头传来。   宁梧赶忙贴着门细细地听。   与呈剑立在檐下,无庸先开了口:“陛下的意思,此人不押去诏狱,暂时关押在这里,以免打草惊蛇,节外生枝。切记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,此事不能让红绫知道,更不能让淑妃知道。”   呈剑点头应下。   可转而想起之前的事,便又替张邯茵打抱不平:“说起这东平的狗皇帝,真是混蛋!先前是他抛下战事,抛下豫王妃不顾,如今竟又派人来行刺。纵是夫妻情谊相尽,也不至赶尽杀绝于此。”   无庸只怕隔墙有耳出言提醒道:“呈剑,你就只管做好陛下吩咐的事,其余的,别多乱言。”   呈剑闻言便也不再做声。   门外的宁梧,在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后,惊愕不已。   紧贴着门的掌心缓缓下落,她就这么,无言转身渐渐没进大雨之中。   一路行去,昔日同张邯茵相处的种种,浮现眼前。她的端庄自持,她的明朗温柔,如何像一个流落而来的人。想到此处,宁梧不觉笑了笑,一切原是自己太过愚痴。   她走啊走,穿过一条条长长的宫道,一直走到雨停。   她甚至不知,自己是如何回的福德殿,只神情恍惚地伸手推了正殿的门。   跨过门槛,湿漉的衣裙,淌湿了大殿的地板。   深夜的福德殿,只剩下李荷中与两个宫人值守在殿前。   “宁昭仪,为何深夜擅闯大殿?”李荷中察觉到动静,迎了上去。瞧着狼狈不堪的宁梧,她闻到了,风中夹杂着淡淡的酒味,“宁昭仪,又饮酒了?”   宁梧不答,只死死盯着殿后隐约露出的烛火,沉声道:“本宫要见太后。”   李荷中压着怒意,再次开口提醒:“宁昭仪,时候不早了。太后殿下,已经歇下了。宁昭仪有事,明日再来也不迟。还请您切莫打扰了殿下休息,免得殿下怪罪。”   宁梧依旧道:“本宫知道太后没睡,本宫今日就要见太后。”   或许,在李荷中看来,宁梧是在耍酒疯。可事实上,宁梧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。   “宁昭仪醉了。你们两个将宁昭仪送回偏殿去。”李荷中哪里容得下宁梧放肆。她不再同宁梧废话,使了个眼色给身边的宫人,示意他们将人弄走。   宁梧却挣脱束缚,向殿后闯去。   可刚走出两步,就被宫人重新拦下,她不甘心地挣扎,无奈只得高声向殿后道了句:“殿下可知,昭成宫的那位淑妃娘娘,是谁——”   此话一出,在场的所有人,都为之一愣。   只听殿后,郑媛媛终于开口应了声:“荷中,放人进来。”   李荷中极不情愿地挥了挥手,示意放人。宁梧抬脚向殿后走去。李荷中知道二人要说些什么,便提前将剩下的两个宫人遣散,独留自己一人守在了殿前。   来到殿后,宁梧伏地拜在郑媛媛面前。   郑媛媛则挑眉看向宁梧,开口道:“你是不是想说,昭成宫的那位淑妃,就是曾经东平皇帝的王妃?”   “殿下,您知道?”宁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。   郑媛媛不屑地笑了:“宁丫头,本宫早就提醒过你,来路不明的女人,你要多上心。是你自己太笨,什么都看不明,看不清。你呀,与你阿爹差的太远。若实在无事,便回去喝酒去吧。”   对于郑媛媛的嘲弄,宁梧表现的习以为常,她接着开口道:“臣妾是愚笨。可这接下来,臣妾要告诉您的事,殿下却未必知晓。”   瞧着宁梧一副笃定的样子,倒让郑媛媛多了几分兴趣,“哦?那便说来听听,让本宫瞧瞧是个什么有趣的事?”   郑媛媛发话,宁梧立刻将方才无庸他们的对话,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。   语毕,宁梧本以为郑媛媛会再多说些什么,可她却极其平静地站起身来。绕开跪地的宁梧,转身站在廊下,瞧着被风雨洗刷过的庭院,开口道:“宁丫头,告诉本宫你想做什么?”   宁梧倒也没急着回答郑媛媛的问话。   只瞧她缓缓起身,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衣裙,再抬脚走去郑媛媛身边。与之并肩,宁梧转头望向郑媛媛凝重的侧脸,眯眼笑道:“借别人的刀,杀我想杀的人。”   “你就不怕,本宫去皇帝那告发你?”郑媛媛付之一笑。   宁梧却好像有把握似的,“您没有理由告发我,您甚至还会帮我。除非您与陛下一样,都想让昭成宫的那位活着。可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越重,对您的威胁就越大,所以您一定不会想她活着。臣妾说的对吗?殿下——”   “宁丫头,有时候,本宫竟不知。你是真的愚笨,还是在装傻。”郑媛媛忽而大笑,瞧起来,此番她是与宁梧不谋而合了,“做的干净些。该狠的时候,别心软。不要再让本宫失望了。”   郑媛媛说着,抬手打了个哈欠道:“退了吧,本宫也乏了。有什么需要,就找李荷中商议。这些事不必瞒她。”   “臣妾,遵命。”宁梧拱手应下。   缓缓退出后殿。   宁梧路过李荷中身旁时,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,便匆匆抬脚离开。空荡的殿前,烛火昏黄之间,李荷中凝视着宁梧离去的身影,想起方才偷听到的对话,好似若有所思。 第101章 谋败   三日后,暮鼓近黄昏,昭成殿里一如往昔的祥和。   张阿槐结束了一日的教习,匆匆赶来。如今昭成殿内外,都知这张家小姐,日日无事,便来淑妃跟前献殷勤。久而久之,大家也就对她的到来,习以为常了。   顺利进到大殿里头,张阿槐提着裙边,甜甜地唤了声:“淑妃娘娘——”   “小阿槐,来了?快坐。”张邯茵搁下手中书卷,笑面相迎,抬手倒了盏水搁去,“今日可又挨了吕嬷嬷的骂?”   张阿槐稳稳当当坐在了张邯茵身旁,顺势拿起小盏,回道:“娘娘,莫提!我真不知那吕嬷嬷的心肠是什么做的?你瞧!我这掌心都被她打红了!”   她说着一手端起小盏饮水,一手伸到张邯茵面前。委屈起来。   张邯茵捧着张阿槐的手,观了半天。那上头一道道红红的印子,着实让人心疼不已。   放下小盏,张阿槐扫视一周,瞧着殿内没人,赶忙趁势撒起娇来:“亲亲堂姐,你能不呢跟陛下说说,我又不是真的做皇后,叫他别再让我去参加教习了,好不好?堂姐~求你啦~”   “好。”张邯茵垂眸,瞧着她的掌心,“再见徐获时,我便替你求求情。再这么打下去,我们小阿槐的手,就要变成猪蹄了。”   张阿槐闻言站起身,走到张邯茵身边,搂着她的手臂说道:“堂姐,最好了!”   张邯茵没再多言。   可靠在她身上的张阿槐,不知为何,总抬眼向殿外瞟去。   ...   待到日沉西去。张阿槐照旧在昭成殿用了膳。   按说平日她都是吃完晚膳便离开,但今日她却是一直坐到了戌时还未离去。张邯茵虽说有些困倦,可也没急着撵人走。   她单手撑头坐在案边,望向张阿槐笑着问道:“小阿槐,今日是怎的?被罚了便心不在焉,那殿外头是有什么东西?可是有吕嬷嬷?”   提起殿外,张邯茵分明是在说笑,可张阿槐倒显得有些慌张:“没...没什么。”   张邯茵无奈摇摇头,站起身刚想将今日读过的书,放回书架。就忽然听见门外一阵杂乱。紧跟着便有人闯进殿来。   “娘娘小心。”说时迟,那时快,还没等张邯茵反应过来,张阿槐就已起身挡在她面前。与此同时,闯进殿的刺客,抬起手中的弩,高呼了声:“张氏,拿命来——”   话音未落,弩上发出的箭,便射中了张阿槐。   鲜血顺着她的肩胛,淌湿后背。她看着张邯茵笑了笑,什么也没说,侧身倒在了大殿上。  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,姬红绫方才急忙从偏殿赶来。   进了大殿,她上去一脚将人踹翻在地。等再俯身擒住那人后,抬眼瞧着站在殿上的张邯茵,姬红绫开口道:“娘娘,张小姐怎么样了?”   耳中被嘈杂的嘶鸣声占据,张邯茵听不见姬红绫说话的声音。   她就那么死死盯着,被刺客甩至面前的弩,呼吸愈发急促起来。她的眼前忽然下了雪,理智与幻想纠缠,张邯茵艰难地想要从那段伤痛中挣扎出来。   她要救张阿槐。   “张邯茵——”姬红绫情急之下,斗胆叫了她的名。   梦里天光将破,张邯茵听到了这声呼唤。思绪重落大殿,她赶忙俯身查看,待到均匀的呼吸落在指尖,才叫张邯茵真正平静下来。   …   昭成宫外,帝王有备而来。   只瞧徐获那停驻的辇舆后头,无庸领着数队禁军威严肃立。落辇下地,徐获在踏进昭成宫前,道了句:“去把福德殿给朕围了。”   “臣遵旨。”无庸拱手应下。徐获面无表情,抬脚进了昭成宫。   徐获孤身越殿门而入。夏莺规矩守在殿外,抬眼示意身旁侍者,按照她早吩咐好的,到医署请董太医来看。   瞧见徐获进殿,姬红绫押着那人道了句:“陛下。”   徐获抬眼没看姬红绫,而是与那行刺之人,目光有所接触道:“将人押去诏狱,呈剑在那等你。”   徐获一语双关。姬红绫察觉到异样,却选择缄口不言,她只点头应下。同姬红绫交代过,徐获便朝张邯茵与倒地的张阿槐走去。   到了跟前,张邯茵泪意盈盈,抬头朝徐获开口道:“徐获,救救阿槐...她是为了救我,才...”   徐获俯下身,轻轻拢起她的肩:“阿茵,张阿槐不会有事,她根本就没有受伤。”   “你这是何意?”张邯茵不解道。   可徐获眼下似乎并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。正巧夏莺领着董太医进殿。徐获便扶着张邯茵站起身,任由人将张阿槐抬进了后殿。   人都跟着去了后殿,余下张邯茵与徐获两人相顾无言。   终是张邯茵先开了口:“这一切都是你的安排?”   “是。”徐获应下。   张邯茵缓缓松开徐获的手,又问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还有这把弩,你可知于我而言,是什么——”   徐获回望着张邯茵,坚定回答:“我知道,可有人想借赵兖的手,除掉你。那我便顺水推舟,除掉她。所有妄图想要伤害你的人,我都会让他们得到该有的结局。”   赵兖?张邯茵此刻垂眸不语。她疑惑着,她不明白这件事之中,又怎会牵扯上他。瞧张邯茵不再做声,徐获开口道:“阿茵,等我将福德殿的事解决,我便回来找你。”   徐获说罢,转身将要离去。   张邯茵却忽然道了句:“徐获,我等你给我一个交代。”   徐获蓦然回首,平静地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...   福德殿那边,宁梧与郑媛媛聚在正殿里,本是等着昭成殿那边能传来“好消息”,可万万没想到,她们等来的却是禁军围了福德殿。   大殿内,宁梧跪在郑媛媛面前,一言不发。   这一局,她又是败了。   郑媛媛怒不可竭地咒骂道:“你不是告诉本宫,此事万无一失吗?为何徐获会叫人围了,本宫的福德殿——蠢材,若是你阿爹知道你这般愚蠢,定能叫你气活了!”   “事已至此,殿下再如何责骂臣妾,都是无用。倒不如想想,这件事到底该如何化解!招惹了张淑妃,陛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们了。”   瞧起来宁梧是破乖破摔了,她竟顶撞起郑媛媛来。   “不会放过我们?”郑媛媛被宁梧气的,上前就是一脚,“笑话,陛下不会放过的只有你。你可别妄想拉本宫下水。”   两方撕咬,宁梧冷笑一声,站起身来。   “拉不拉殿下下水,您说的,可不算——”   郑媛媛诧异不已。   只瞧宁梧转了身,欲往殿外走去。可才走出两步,福德殿的大门,便被人打了开。一把冰冷的长剑,猝然抵上她的脖子。吓的宁梧连连向后退去。   “往哪去?”徐获眼神恶狠,像是即刻要将眼前人就地斩杀。   这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,宁梧第一次见徐获。可这般相对,望着徐获的眼眸,宁梧看不出一丝的情谊,甚至是怜悯。   她便已经明了,这一次她再也逃不掉了。可人终究还是会在希望破灭之前,奢望着能为自己再辩上一辩。   徐获将剑猛然掷地,弄得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惊。   “陛下,如此大的阵仗,是因何而来?”郑媛媛到了这般,依旧是揣着明白装糊涂。徐获抚袍登上宝座,俯瞰众人道:“太后不知?那朕便说与太后听。”   “昭仪宁氏,勾结诏狱死囚,将人包庇私藏清辉殿中。试图制造死囚越狱,穷凶极恶之间,意外谋害淑妃的假象。幸李侍中明察,上报御前,协助此事,才得以避免奸恶之人祸乱宫闱。”   此话一出,宁梧错愕万分。   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。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从清辉殿中放出的人,竟是个昭狱死囚。   明明是张邯茵旧爱派来追杀的刺客,如今竟被掉包成了诏狱死囚。明明该是一场顺利的意外刺杀,如今却实打实变成了阴谋陷害。徐获费心逆改的这场局,既拿下了郑媛媛和宁梧,又保住了张邯茵。   如此看来也容不得她最后的辩解。   只是宁梧如何也想不到,李荷中竟会是那披露所在。   大殿寂静无声,纵使徐获将她卖主的事说出。李荷中还是副心如止水的样子,垂眸静静站在一旁。   徐获看了李荷中一眼后,又开了口:“可一个小小昭仪,何来手眼通天的本事?那幕后主使,太后觉不觉得?定是另有其人?”   徐获步步紧逼,似是有所针对。郑媛媛却闭口不言。   另一边的宁梧,忽然大笑起来:“真没想到,你也有众叛亲离的一天。现在想想,除不掉碍眼的张邯茵。就是将你这个折辱我多年的疯女人拉下来,也算值了。”   说着,宁梧跪在徐获面前高声道:“臣妾冤枉,一切都是太后胁迫指使,才逼得臣妾犯下此事。还请陛下明察。”   “无庸,将人下去诏狱关押。”徐获不愿再听宁梧多言,前后贿赂打点的证据,他早就了如指掌。宁梧无论再如何将罪责推卸,也是难逃其罪。   眼瞧着宁梧被人押走,郑媛媛都无动于衷,她只失望地向李荷中问了句:“为什么?”   李荷中上前两步,俯身拱手后又起身,那双冷淡的眼眸最终落在了郑媛媛的脸上道:“您已经坐上那最高的位置。可您却总是执迷不悟,一意孤行,听不进任何劝阻。臣在清辉殿苦熬了八年,不想再回去了。臣为了自己,也为了您,不得不走上这一步。臣不求您的谅解,臣只求殿下,收手。”   “哼。”李荷中话说到这儿,郑媛媛仍不屑一顾,转而将矛头指向徐获,“徐获,你如此算计本宫!就不怕此事泄露,毁了你仁孝的名声?”   “难道,太后以为若不是李侍中揭发告密,朕就不会知道你们想要做的事?所以,太后说这秘密该由谁泄出去?”徐获说着扫视一周,除了倒戈的李荷中,其余皆是他的人。   郑媛媛无言而立,徐获乘着皇帝的威严,自阶上缓缓而下。   “母亲,我给过您很多机会。可您为什么要一次次,亲手毁掉你我之间的情份?甚至,要伤害我爱的人?您真的有在乎过我吗?”   徐获没有妄想得到一个答案,他只是质问。他们之间的母子情份从很久之前便尽了。   郑媛媛平静下来,转头凝望着徐获的侧脸道:“你就没有伤害过我爱的人吗?”   “他的死朕无关,但他杀了娘娘。仍是不可饶恕。”徐获压制住心中的怒火,“无论今日这件事结果如何,太后都会因思念前朝皇帝而离开晟宫。朕会叫人将你送去台山行宫,往后你可以永远陪在他身边。与朕,就不必再见了。”   “好,很好。既然如此那本宫就祝陛下,万岁千秋。”郑媛媛的祝福,夹杂着怨恨。   徐获也同样憋着口怒气抬脚离开。   这最后的擦肩,便是他们羁绊二十余年恩怨的落幕。他们互相亏欠,却也两不相欠。 第102章 大悲   徐获回到昭成殿,立在殿外的夏莺瞧见帝王归来,迎了上去。   “陛下。”夏莺俯身问候,起身时交代起手头的事,“张小姐那边已安置妥当,暂时安排进了昭成宫侧殿。臣按您的吩咐通知了张家。张家回话说,明日一早便派人进宫。”   徐获望着昭成殿的门,心神恍惚:“嗯。记得叮嘱张阿槐注意分寸,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,让她心里有数些。”   “臣明白。”夏莺点头应下。   不经意抬眼看向徐获,她察觉到眼前人,是肉眼可见的疲倦,“陛下,臣看您近来都没怎么好好用膳,事情到这儿,您也总算能松口气了。不如臣去为您备膳?您多少用些。”   前朝后宫,祸事缠身。   徐获哪里会有心思用膳,哪怕是到了事将终结之时。他仍是不敢松懈。他还差张邯茵一个原原本本的交代。   “不必。淑妃在哪?”徐获相问。夏莺转眸看向紧闭的殿门,喟然道:“淑妃娘娘她...在您走后,就将自己关在了大殿之中,这会儿臣也不知娘娘如何了...”   徐获闻言,二话不说推了殿门。   夏莺看着人进了殿,于他身后默然将门合上,重新垂眸守在了殿前。   ...   徐获没能在大殿内找到张邯茵。再抬脚匆忙向后殿寻去,绕过花鸟屏风。遥遥相望,昏暗的门廊下,一个单薄的背影映入了他的眼眸。   张邯茵此刻正手握着那把弩,抱膝坐在地板上,一言不发。   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场景,让徐获蓦然陷入往昔,他竟一时间站在原地无法自拔。   张邯茵察觉到动静,却没有回头。   悄然抬弩,指向院中。旧忆在抬弩的那刻翻涌,她眼前柳南关的大雪,纷扬依旧。似是离别前,赵兖那双恶狠的眼神,就那么紧盯着她。   且口中一遍遍复述着:“邺城,你再也回不去——”   张邯茵以为自己,早就死在了那场大雪之中 。可时至今日,她却仍什么都逃不掉。抬指将机关扣动,似是一把无形的箭射出。   大雪停于一瞬,她幻想中的赵兖也随之烟消云散。   手臂下落,张邯茵自顾自地开口:“赵兖是不是真的派了刺客来,想要杀掉我?他当真没有食言,这一箭,他终究是要还给我。可我放过了他,他为什么偏不肯放过我?”   紧跟着站起身来,还未等徐获回答。张邯茵便将手中箭弩撇下,转身凝望起他那双深邃的眼,沉声道:“徐获,带我去见那刺客。”   张邯茵一个人在廊下冷静了很久。   眼下,她不再需要徐获作解,有些事她也不想再去追究。她只要明白和相信,徐获永远都会站在自己身边便够。但张邯茵倒是想听听这来自故国的刺客,见到自己时,该如何言说辩驳。   如此两两相望,他们只一个眼神便明了。   徐获开口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走到张邯茵的面前,徐获牵起她的手,一同出了大殿。   殿外,夏莺问了声:“陛下,淑妃娘娘。”   徐获抬眼,吩咐道:“夏莺备辇,朕要与淑妃去诏狱。”   “是。臣这就吩咐仪行司,去准备淑妃娘娘的辇舆。”夏莺颔首应下。徐获却挥了挥手,“不必麻烦,淑妃与朕同乘。”   此话一出,忠直的夏莺,斗胆出言:“陛下,自古帝后才可同乘一辇。您与淑妃娘娘同乘,着实不合规矩。臣还是命仪行司去准备为好。”   “徐获,内司大人说的有理,莫要为我做逾矩之事。”张邯茵也在旁规劝。徐获却执着道:“淑妃很快便是永召的皇后,与朕同乘,无甚不可。夏莺,去办吧——”   皇命难违,夏莺也不能再多言语。只得转身去办。   ...   帝妃一路同乘到了诏狱,得到消息前来接驾的呈剑,早已等候多时。   徐获扶着张邯茵下了辇。   呈剑近前行礼,面具下的那双眼,不经意瞥向张邯茵,开口道:“陛下,一切安排妥当。臣已经将人带去暗室。陛下,娘娘,请——”   张邯茵站在原地,默然望向眼前这座让人压抑不堪的牢笼。掌心冒了汗。   徐获有所察觉,低声道:“别怕,有我在。”   张邯茵转眸望向徐获,眼神开始变的坚定,她开口应了声:“嗯。”   跟着呈剑进到诏狱里头,凄厉地惨叫声,时不时传入张邯茵耳朵。可她在徐获身边走的每一步,都是那么无所畏惧。穿过一间间阴暗潮湿的牢房,忽然有人叫了声:“张邯茵——”   张邯茵循声看去,宁梧正扒着牢房的木栅,死死盯着自己。可这会儿,她并没有心情理会宁梧。等再回过头,张邯茵继续同徐获向暗室行去。   就这么伴着身后宁梧的叫嚷声,一众人进了暗室。   暗室里,密不透光。   张邯茵被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呛到,缓过神后,她抬眼看向木架上绑着的人。瞧着已是被用了刑,可那人却仍清醒着。他歪着头,从张邯茵的裙边一直看向她的脸。   徐获负手肃立,张邯茵走上前,沉声道:“赵兖为什么派你来杀我?我不是早就被他葬进了,他的王陵?既然豫王妃已死,他现在要杀的又是谁?”   那人闻言,振振有词:“背弃之人,该得到她应有的下场。张氏,你逃不掉的——”   “到底谁才是那个背弃之人?”张邯茵不屑垂眸,指尖轻轻划过破木桌上的弯刀,“看来,你的陛下,甚至没有胆量告诉你,谁才是那个真正背信弃义的人...没想到,他还真是一点没变,依旧懦弱的让人作呕。”   不知为何,那人忽而狂笑起,他接下来说的话,让张邯茵始料未及。   “懦弱?你可知,就是你口中那般懦弱的帝王,灭了你张氏的门。如今整个东平,无不为之怵然。这,便是你说的懦弱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张邯茵不敢置信。   那人接着道:“其实怪只怪,你家那愚蠢的兴阳侯,竟然在登基大典上发疯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咒骂帝王断子绝孙,不得好死。如此,你说...他是不是也算得上死有余辜?”   张邯茵踉跄了两下,跌进徐获怀里。   平静片刻,徐获拢着她的肩,一个眼神示意呈剑用刑。呈剑得了授意刚要上前,就被怒不可竭的张邯茵,夺过呈剑手中弯刀道:“交给我。”   呈剑退后,张邯茵两步又向了前,对上恶徒那不屑一顾的眼神。   她分毫没有犹豫,一刀剜进了他的心口。沉闷的低鸣,紧跟着钻进张邯茵的耳朵。霎时,鲜血四散飞溅,斑斑点点的红,落在她白皙面颊。张邯茵紧握着那把弯刀,只瞧她那挂着血珠的睫毛,在眨了两下后,厉声道:“血债血偿,赵兖的仇,我一定会报。但你也别想逃。”   说话间,张邯茵抬手将弯刀抽出。   她眼神飘忽着,直到后来痴痴望向脚边的炭盆,跳跃的煋火,烧红张邯茵的双目。她后悔了。她后悔在柳南关放过赵兖一劫,她后悔在故园多看了他一眼。   手指骤然松懈,弯刀坠地有声。张邯茵拖着冗长的衣裙,转身与徐获擦了肩。   徐获看了眼张邯茵,转头吩咐道:“将人收拾了。”   ...   暗室外,张邯茵在关押宁梧的牢房旁停下。   宁梧这会儿不再出声,背靠着木桩,木然望向牢房外那扇小小的窗。张邯茵侧着身,开口问道:“宁梧,我从不知,你竟如此恨我。”   窗外星光落满天幕,宁梧看得出神。   很久,她才将目光收回,回答起她的问话:“恨你?我不恨你。我为什么要恨你...我...只是太想从她口中,得到一句认可的话。我想让她看得上我,看得起我。”   宁梧闭口不提郑媛媛的名。   可她却不是因为畏惧,而是不愿再提。宁梧踩着枯草站起身,张邯茵转头望去。宁梧原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,如今竟落得这样腌臜的境地。   可说到底是咎由自取,万般因果归于一命。怨不得旁人。   “她的看法,甚至是别人的看法,于你而言就那么重要?你的人生,就能这么轻易被他人左右?”张邯茵语气淡淡,眼神同样漠然。   宁梧像是被戳中了痛处,转身愤怒地抓着木桩,怒视起眼前人。   “我有的选吗——”   “我生来靠依附权势而活,而她却偏就是那权利的中心。”   “往前,在将军府的时候,我试图将自己伪装的,和她们一个样,我努力地想跟她们站在一起。可到头来,骨子里的卑贱,终是连我自己都厌。“   “你真的以为我不想为自己而活吗?我想为自己而活!阿爹死的时候,也叫我为自己好好活。可他根本没告诉我,该怎么为自己活...什么是为自己而活...”   “想想也实在真好笑,仰人鼻息半辈子。我却早就失去了,为自己而活的能力...”   宁梧语毕痴笑起来。   张邯茵却傲然道:“若非妄自菲薄,便无人能真的看轻你。我不懂你,也不想去懂。我曾念着你相护小南的恩德。可今日之后,你归尘归土,再与我无关。”   张邯茵说罢抬脚离开,徐获则从暗室走来。   瞧见徐获的宁梧,情绪瞬间激动:“徐获,你准备如何处置福德殿里的那位。是杀,还是剐——”   徐获走过她的牢房,不想理会。   可宁梧却忽然咒骂道:“难不成,你一开始就没算处置她?你想处置的只有我?你们...你们...果然是母子。我这一生都是败你们所赐,徐获,我恨你——”   郑媛媛就算再错,徐获也不会去做那弑母之人。但徐获知道驱逐,孤老,便是对郑媛媛最狠的惩罚。   停住脚步,徐获开口道:“宁梧,朕是不是曾经提醒过你,不要嫁进将军府,更不要为她所用。朕的话,你听了吗?到了这般,亦是你与你阿爹作茧自缚的结果。好自为之吧。”   “呈剑,赏宁氏二十仗。”   徐获决绝的态度,着实比那二十仗更痛。   徐获走了。宁梧扶着木栅缓缓下落,瘫坐在枯草之上,复说了句:“徐获,我恨你...”   诏狱外,黎明将至。   张邯茵蓦然回首,看向从阴暗中款款走来的徐获,开口道:“徐获,这天就要大亮了。” 第103章 大喜   寅时末,宫门方启,张家的马车就停驻在了兆元门外。   昨天夜里,张文清接到张阿槐受伤的消息,辗转难眠。一大早便催促着张植跟自己进宫。今日,张文清说什么也要将她这宝贝孙女,带离那吃人的泥潭。   就算是违了圣意,他也在所不惜。   ...   昭成宫里,将张邯茵从诏狱送回来,徐获没多停留,便回德曜殿去了。   徐获走后。   张邯茵面无表情坐在镜前,拿着用水打湿的巾帕,擦拭起面颊上干涸的血渍。不久,姬红绫推门进来,瞧见这样的场景,愣了一下后,低声道:“我帮你。”   张邯茵将巾帕递进姬红绫手中,垂眸不语。姬红绫也是无言。   就此无声沉寂,那些血渍被一点点擦拭殆尽。忽然晨钟撞彻破晓,斑驳的光影,透过轩窗洒落殿前,张邯茵抬起头,看向姬红绫说了句:“红绫,或许很快,我就能回家了。”   姬红绫擦拭的手停滞,疑问道:“何意?”   张邯茵不答。她转头看了眼镜中那张依旧白净的脸,缓缓站起身,走去了门廊。   站在廊下,瞧见几只鹂鸟飞过院墙,她眯眼笑道:“我饿了,去为我准备早膳吧。今日这顿早膳,我想到偏殿和张小姐一起用。”   握紧手中巾帕,姬红绫心中想要问个明白,可却在开口时,只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姬红绫转身退出大殿,张邯茵则一直待到早膳准备好后,才换了身干净衣裳向偏殿走去。可刚出了正殿,张邯茵便被门外的说话声,吸引了目光。   “君眉——”张邯茵在台阶上,冲着宫门前的君眉喊道。   君眉闻言转身走来,俯身问了句:“娘娘。”   张邯茵瞧了瞧半开的门,又看了看君眉,开口相问:“怎么回事?谁在外头?”   “回娘娘的话,是夏内司领着张小姐的家人来探望。夏内司怕叨扰您,特地让奴向您通传一声,再进门。”君眉如实回道。张邯茵随即摆了摆手,“将人请进来吧。”   “是。”君眉得令,又回身去将门敞开,请人进了来。   打远瞧见张文清,张邯茵心下甚喜,却还是要装作一副不曾相识的样子。   夏莺在前,朝着她规规矩矩开口道:“淑妃娘娘,臣奉陛下之命,特领张小姐的家人,前来探望张小姐。不想惊扰了您,请您多担待。这位是张小姐的父亲,中书令张大人。这位是张小姐的祖父,也是陛下曾经的老师,张老太爷。”   抬眼与张文清,目光相接,张邯茵颔首示意。转眸看了眼偏殿,她说道:“既然是陛下的意思,就没什么叨扰。本宫也正好要同张小姐用早膳,请二位一块到偏殿去吧。”   张植与张文清没有多言,跟着张邯茵去了偏殿。   偏殿里,张阿槐才在榻上坐起身,趁着等张邯茵来用早膳的功夫。竟又靠着床榻睡了过去。许是因为昨天沾染在背上的鸡血,没擦干净。又或是,董太医为她那假伤口,所缠的细布,勒的太紧。   总之,她这背上是百般的不适,弄得一夜都没睡安稳。   ...   一众人进了殿,张文清瞧见张阿槐这个样子,疾步走到榻边,心疼的唤了声:“小阿槐。”张植跟在身后,瞧着也是同样心疼,不过他更多还是心疼那属于张氏的皇后之位。   张阿槐被殿内的动静吵醒,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,忽被床前围着的众人吓到。可她依旧有些恍惚,揉了揉眼睛,轻轻叫了句:“翁...翁...”   “翁翁在,翁翁在。你怎么样了?”张文清闻言,坐在了张阿槐的榻前。   缓过神后,张阿槐才发觉不是做梦,她便立刻伸手揽起张文清的脖子,靠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:“翁翁,真的是翁翁!阿槐,以为再也见不到翁翁了。阿槐,好想翁翁——翁翁来,是不是要接阿槐回家?阿槐一个人在这宫里好害怕,这宫里的人,都好可怕。像阿爹一样可怕。”   张植瞧着夏莺与张邯茵在场,张阿槐竟敢如此口无遮拦,便斥责道:“阿槐,休得妄言。贵人在此不可放肆。”   张阿槐被张植的训斥,吓得又向张文清怀中缩了缩。   张文清抱着怀中的孙女,没有理会张植。他就像小时候那般,揉了揉张阿槐的头,安抚道:“小阿槐别怕,翁翁今日就是来接小阿槐回家的,翁翁不会让小阿槐再受到半点伤害。”   张文清说着,转头看向张植,厉色道:“张植,你即刻到御前,禀明陛下,老朽今日便要将孙女接出宫。”   “阿爹,莫要冲动,若是惹陛下盛怒,儿与张家想必都要与之牵连。”张植惶恐,急忙劝阻。张文清却心意已决,“陛下盛怒?张植,你那满心满眼当真只有你的前程仕途!我今日便告诉你,你若忤逆不孝,待我告去御前,瞧瞧陛下会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,给你治个不忠不孝的罪名——”   张植敢怒不敢言,只拂袖唤了声:“阿爹——”   这张植倔,他爹张文清比他更倔。张邯茵坐在偏殿那头的饭桌上,远远瞧着他们祖孙三人的爱恨情仇。她抬手刚撕开一个热腾腾的豆沙包,就听见门外徐获的声音传来。   “老师的面子,朕自然要给。”   徐获穿着身金纹暗底的龙袍,进了殿。他扫视一周,抬脚向张邯茵走去。   张邯茵那边举着半个豆沙包,眼神随他而动。   到了饭桌前,徐获二话没说,俯身朝她手里那半个豆沙包狠狠咬了一口。等到徐获再起了身,张邯茵回看手上的豆沙包,却发现只剩下了一小口。   瞬间,张邯茵另一只手握起了拳头,想必若不是有人在场,徐获这会儿怕是已经受了她一脚了。将那口豆沙包咽下,徐获转而坐在了众人面前。   殿内的人,这会儿反应过来,赶忙齐声问安道:“陛下。”   只有张邯茵对着方才那半口豆沙包,像是与世隔绝般,眼神幽怨地望向手中余下那部分。徐获转头看了眼张邯茵,微微一笑,并未理会。   再将头转回去,只见张文清松开张阿槐朝他走来。   “老朽有一事请求陛下,还请陛下恩准!”张文清近前后,抚袍跪地。徐获却赶忙起身,向前搀扶道:“老师这是何意?有话起来说便是。”   “老朽恳请陛下准许孙女张阿槐出宫,张阿槐无皇后之德能,亦无皇后之命禄。实难当如此大任,还请陛下思忖定夺。”张文清执拗,仍是不肯起身。   可他说的话,句句合乎了徐获的心意。但徐获却不会如此轻易应下,他松手冷笑道:“老师,当初要将人送进宫的,是你们。如今要让朕放人的,还是你们。你们张家竟是将朕这王宫,当做了官道旁歇脚的茶肆?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!”   张植惶恐,走来张文清身边伏地拜下:“陛下,恕罪!家父一时护孙心切,才出此言论,还请陛下看在他曾教过您的份上,饶过他的失言之责。”   “老朽没有失言,老朽今日便是要求得陛下的一个恩准。”张文清直言不讳,吓得张植是一身冷汗。张阿槐望着一脸严肃的徐获,在榻上难安,刚想下去求情,却被夏莺按住不动。   这会儿,愣了半晌的张邯茵,终于回过神来,开口叫了声:“陛下。”   她是想要为张家父子求求情。可没想到,徐获背在身后的手,向她摆了摆。张邯茵心领神会,见状不再出言。   徐获转而正色道:“老师既然如此护孙心切,学生念在往日的恩情上,也不想为难。只是,老师若想将张阿槐带出宫,需得答应朕的条件。”   眼瞧此事尚有转圜,张文清立刻应下:“陛下请讲,今日只要能让孙女出宫,无论是什么条件,只要是老朽能办到的绝不推辞。”   “好。”徐获重新抚袍坐下,瞧着眼前的张家父子,说道:“将淑妃收做张氏义女,入你们张家的族谱。”   此话一出,张文清与张阿槐,这爷孙俩倒是松下一口气,甚至有些喜出望外。   可那张植倒在心倒犯起了嘀咕,揣摩起了帝王圣意。   他想这帝王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,他想立淑妃为后,光是依靠一众根基不稳的新贵在朝中呼声支持,远远不够。若是趁机将淑妃推进张氏门中,如此,淑妃便名正言顺得了世家的庇佑。到时候,那些世家旧臣,就算是再反对也多说不出什么。   张植恍然大悟,今日这么一闹,徐获原是在这儿等着他。但他转念想想,眼看张阿槐封后无望。若将那淑妃孤女收进门中,张氏岂不是白白捡了个如此稳得帝心的“张氏皇后”。   亏本的生意,张植不会做。可这一本万利的生意,他定是不会错过。只瞧,张文清还未开口,张植便拱手回道:“臣答应陛下的条件。就请陛下守诺放小女出宫,了却家父的心愿。”   “朕不食言,你们起来吧。”徐获早就拿捏了张植的为人,所以对这样的结果毫不意外,“夏莺,去为他们准备出宫的辇舆。”   张植起身后,又言:“多谢陛下,臣回去便准备相关事宜。请陛下放心。只是,将淑妃娘娘认进哪房,臣还需与族内商议。”   张文清转身走到张阿槐榻前,沉声开了口:“不必商议。你二叔出走多年,一直了无音信。二房多年空虚,淑妃娘娘便认在二房吧。”   “阿爹,说的有理。只是...”张植转头看向徐获,“不知陛下,意下如何?”   徐获看了眼张邯茵,张邯茵点了点头,能以这种方式重回张家,也算是对祖君的一种慰藉。见张邯茵应允,徐获便开口回道:“那就依老师的意思办吧。”   ...   不多时,夏莺从外头备辇回来。刚想吩咐人将张阿槐挪去辇舆,就被张文清拦下道:“张植,你的闺女,你来抱。”   张植虽然脾气古怪善变,但最是孝顺。张文清发话,他虽不情不愿,却还是上了前去。只瞧榻上张阿槐伸出双臂,眯眼笑道:“谢谢阿爹!”   抱起张阿槐,张植朝徐获颔首后,向殿外走去。张阿槐则揽着她爹的脖子,朝殿内挥了挥手,似是得逞般地高声道:“陛下,娘娘。阿槐走了——”   他们父女俩出了殿,余下张文清跟在后头缓缓向殿外去。张邯茵见状赶忙站起身,拱手相送道:“张老太爷,珍重。哦不,义叔祖。珍重。”   张文清用极其和顺的目光,看向她回了句:“淑妃娘娘,珍重。还有陛下,老朽告辞。”   徐获颔首,张邯茵抬眸,目送着他们的离开。   等人走出去,徐获开口吩咐:“夏莺,你亲自送他们出宫。”   夏莺得令,转身出了大殿。   偏殿内,一干闲杂人等,走的干干净净。张阿槐的事就此圆满解决,这下张邯茵便可顺顺利利去做永召的皇后,做徐获的妻。没有任何事情与人,能再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。   徐获辛苦饶了这么大一圈,虽期间有些隐瞒,惹得对方不快。但却都是为了她谋算。   如今事情解决,他便将手臂撑在桌前,像是邀功一般,望向张邯茵道:“朕的安排,爱妃可满意?”   “不满意。”张邯茵撇了撇嘴,“把豆沙包还我!”   “爱妃甚是小气,吃你半口豆沙包,便如此耿耿于怀。”徐获笑着将剩下的豆沙包,全数推到张邯茵面前,“那剩下的全都给你,朕保证一个也不偷吃。”   张邯茵揽过餐盘,不屑道:“本来也没你的份。”   二人玩笑过后,徐获轻轻握着张邯茵的手,与之四目相对,沉默不语。张邯茵温柔回看。尽管,徐获什么也不说。她也明白,如今一切看似圆满的结局,其实...并没有真正圆满。关于这场故事最初种下的因,已然在很远的地方结下了恶的果。   斩断,将恶果埋进土地,那才是该有的结局。   徐获伸出右手,轻轻抚上她的脸颊,开口说了句:“阿茵,在陪你踏上那条归途之前,请先嫁我。”   张邯茵闻言,蓦然笑起:“徐获,我自然愿与你做夫妻。”   ...   转眼月余,太歌王为报当年老庄王死时,东平胁迫趁人之危的仇。便来寻当年被针对的明德,如今的永召,商谈合攻东平之事。   可太歌来了几次,都被徐获给拒了。   但不知道为何,就在太歌王将要放弃合攻时,徐获又欣然答应了。且还是在他与张邯茵的大婚典礼之前。   这次合攻,徐获派了沈钦元带着后骁军先行。就因为需要和军队一同先行,参加不了帝后大婚,气的沈钦元在下了当日的朝堂后,于文成殿的广场上,好一通抱怨吵闹。   最后还是无庸领了禁军来,才勉强将这位辅国将军请出了宫门。   皇命难违,沈钦元就算是再不愿,也需以国事为重。也就是在后骁军启程后的第五天,永召上下同庆,迎来帝后大婚。沉寂许久的临安城,也终是迎来了一件天大的喜事。   ...   卯时天刚亮,徐获便已开始洗漱准备。   夏莺从偏殿,将这几日留宿在德曜宫的徐柳南,抱来徐获跟前。徐获抬眼瞧着睡眼惺忪的闺女,伸手将其接过,柔声在徐柳南耳边道:“小南,醒醒。咱们该去接阿娘了。”   徐柳南努力睁眼,在徐获怀里蹭了蹭,问道:“爹爹,阿娘去哪了?”   “阿娘,在咱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,等着咱们。若是小南想见到阿娘,就得快些准备。”徐获轻轻揉了揉闺女的头,将小人搁下地后,朝夏莺吩咐道:“去带公主梳洗。”   “公主,随臣来吧。”夏莺伸手,徐柳南松开徐获的手,牵起夏莺,朝他挥了挥手后离开。   就这么一直准备到辰时。   徐获一身吉服红绸斜挂牵着被打扮成小仙娥般的徐柳南,跨出德曜殿。   其实若按照祖制,帝王并不用亲迎新后,都是由新后的家人送至宫门外。甚至以后妃的身份去册立皇后,连大婚典礼也不用举行。   可在徐获心里,迎娶他的心爱之人,又怎能被祖制所牵绊。他的新娘,必须他亲自来接。   抱着徐柳南翻身上马,徐获驾着乌金,立在迎亲队伍最前头,高声道:“出发——”   “出发。”徐柳南兴奋地附和起来。   大悲,但凭唢呐吹。大喜,亦闻唢呐鸣。迎亲的队伍,在阵阵吹打声中,向着曾经的将军府,浩浩汤汤行去。   长街人声鼎沸,百姓感恩徐获广施仁政,特意前来恭贺帝后大婚。只闻大道两旁...   “恭喜陛下,贺喜陛下——”   ...   “感念陛下恩德,愿陛下与皇后殿下和和美美——”   ...   “陛下殿下,百年好合,早生贵子。”   永召百姓的恭贺,便是天下最好的恭贺。徐获驾马徐行,一路不断拱手回礼,徐柳南也不怯地挥着手。场面热闹非凡。也是因此晟宫到将军府的这条路,迎亲队伍走了很久。   到了将军府,张阿槐与姬红绫,还有林奇领着徐获的一些旧部将。拦在门外。   徐获抬头望向将军府的大门,他与张邯茵特意将接亲的地方,选到了这将军府。这是故事开始的地方。他曾在这里许诺,让张邯茵做这将军府的主母,做自己的妻。   如此,也不算食言。   父女二人下了马。徐获在徐柳南耳边嘱咐道:“小南,你瞧这些都是为难爹爹,来娶走阿娘的人,一会儿便交给你了。爹爹保证帮你将阿娘娶回家。”   徐柳南连忙点头应下。徐获顺势抱起闺女气势汹汹地向门外走去。   到了跟前,今日喜事无大小。   张阿槐带着头双手环臂,高声道:“堂姐夫,您若不满足我的要求,今日啊——就别想进这将军府的门!”   可张阿槐才刚把话说完,徐获便与徐柳南相视一笑。紧跟着徐柳南就从他怀中向张阿槐扑去。紧紧抱住张阿槐的脖子,她甜甜叫了声:“姨母~”   等张阿槐反应过来,完全接过徐柳南,徐获才松了手。   徐柳南帮徐获缠住张阿槐,他抬脚赶忙向府门走去,却又被林奇拦下。   “陛下,留步。摆平了张家小姐,还有我们几个!沈将军特意交代,一定不能让陛下轻易娶到皇后娘娘。若有得罪,还请您怪罪沈将军。”   林奇平日在徐获面前唯唯诺诺,这会儿倒是神气起来。   可解决林奇,岂不最易。徐获向前一步,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。林奇便立刻倒戈,帮徐获解决起其他人来:“咳咳...让道,让道。别耽误陛下娶亲。”   “唉?我说你小子,怎么这么快叛变?你等着,等沈将军回来,我等定如实禀报。到时有你好瞧!”旧部们不敢动徐获,便去勒住林奇。   林奇装作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,朝徐获说道:“陛下,不必管臣,速去接皇后娘娘——”   徐获终于从闹腾的人群中脱身,赶忙疾步向东苑走去。身后姬红绫拽起林奇的耳朵,开口质问:“说,陛下给了你什么好处?竟让你这般心甘情愿当叛徒!”   林奇回道:“陛下同意,让我娶你。”   姬红绫松手将人推开,双手环臂装作一脸无所谓,“陛下同意,我可没同意。你!被陛下骗了。”   众人哄笑,门外头依旧是热热闹闹。   ...   东苑,倦春芳。   徐获到时,院中寂静,红绸高悬梨枝上,又惹东风落棠花。他抬脚,走过岁月漫漫,走过四季变幻。直到推开沉闷的木门,向红尘走去,向她的身边走去。   斑驳的光影,流转于凤纹的盖头之上,张邯茵隐约看去。她的郎君,她的陛下,在她的面前,牵起了她的手。于是她轻轻唤了声:“徐获,郎君,陛下。”   “阿茵,我终于能娶你回家。”徐获情之所起,潸然泪下。张邯茵站起身,瞧着他这个样子,眯眼笑道:“大喜的日子,哭什么?走吧,咱们回家。”   还没等张邯茵说完,徐获一把将人横抱起来,高声道:“走,回家——”   高高兴兴搂着他的脖子,张邯茵就这么被徐获抱着离开了东苑。路上她开口问道:“不是说,闺女同你一起接亲?怎么不见人影?”   “今日是你我大婚,便将她丢给她堂姨母照看一日。”徐获笑着回答。   张邯茵听闻徐柳南被交给了张阿槐,就没再多言。   到了将军府的门外,张阿槐与徐柳南这两个冤家,互相打闹的不亦乐乎。瞧见徐获与张邯茵出门,张阿槐忍不住抱怨:“堂姐,速速将你家这小泼皮带走。我实在是招架不住!”   可张阿槐却靠在徐获怀中,隔着盖头回了句:“今日,就辛苦堂妹了——”   张阿槐长叹了一口气。   眼睁睁看着,徐获将人搁进了皇后的辇舆。又眼睁睁看着,徐获驾马领着迎亲队伍向晟宫远去。   她最后只能无奈地看向徐柳南,说道:“好吧,小祖宗。今日就委屈你跟我在一起了。姨母先讲,一会儿封后典礼上,不准再捏姨母的脸!”   ...   马车行进,迎亲的队伍回到晟宫。   因着封后大典和大婚典礼合并,张邯茵便与徐获换辇同乘,向着元礼殿而去。   元礼殿上,文武百官与受邀的官眷,早已恭候多时。徐获与张邯茵下辇,携手登上了元礼殿那百十步的高阶。一步步向着威严堂皇的大殿走去。   大典兴。   繁冗的礼制,沉重的凤冠。并不能成为张邯茵的枷锁。   大典止。   山呼阵阵,俯仰天地。从此之后,张邯茵便能与徐获一同回护,这永召的山河太平。   后来,夜宴同乐,百官散去。   飘摇的烛火,燃尽夜的深沉,长秋殿的喜榻前,张邯茵端立而坐。她就像第一次成亲般激动欣喜。徐获亦是如此,只见他拿起案上的玉如意,款款走去。   到了榻前,徐获故意慢吞吞地去挑她的盖头。耐不住性子的张邯茵一把将盖头掀起掀起。翻身便将人压在了身下。她拉了拉他的腰带,不怀好意道:“陛下,当真不急?”   “皇后,可是急了?”徐获饶有趣味。   张邯茵起身抬手勾下帷幔,烛红暖帐间,只听她笑着回了句:“臣妾,自然是——急了。”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小碑提示:婚俗,礼仪部分。没有考究,架空设定。请勿深究。如果您想了解婚俗知识,还请查阅相关史籍资料。谢谢。 第104章 终章(上)   “殿下,诏狱来人说,宁氏今早去了。”   这是张邯茵与徐获大婚后的第二日,宁梧于诏狱牢中,郁郁而终。   姬红绫来报时,张邯茵正在长秋殿后,处理内司递来的折子。只瞧她手中那支沾满朱砂的笔,在闻言后,顷刻跌落。无言沉默,张邯茵想宁梧必是到最后,也不曾活得明白。   再抬眼,她开口问道:“陛下那边...如何说?”   “陛下说,死牢囚徒,依例乱葬。”姬红绫如实禀告。张邯茵起身站在院中,抬手取下枝头杏木半折,搁于手中喃喃:“...落得这般,是你想要的吗?”   一路走来,将军府的故人,凋敝零落至此。可叹是:曾经繁华满枝头,而今枯木难逢春。   张邯茵感慨万千,眼瞧着那树杏花终是也开败了。   蓦然回首,她想起郑媛媛离宫的事来:“本宫记得,太后是今日离宫?”   “是今日,巳时末。约摸着快到了。”姬红绫在旁想了想,回道。张邯茵将袖一挥,吩咐了句:“红绫,备辇。本宫最后去送送太后。”   “是,臣这就去办。”姬红绫得令,颔首退出了长秋殿。   ...   巳时三刻,皇后的辇舆停在了福德宫外。   郑媛媛正巧从福德殿里出来,二人迎面。张邯茵见她今日未簪珠钗,未着锦袍。只一身素衣相衬。眼神中的锐气也消失殆尽。   近前后,张邯茵行礼问安:“儿臣给母后请安,母后万安万福。”   郑媛媛见状嘲弄了句:“皇后快起来,本宫如今可再受不起你的大礼。”   张邯茵好似已经习惯了郑媛媛的嗔怪,她又怎会同徐获的母亲计较:“母后说笑。无论您在身在何处,无论您如何看我。您都是陛下的母亲,都是儿臣的母亲。这是不可更变的事实。这礼您永远受得。”   郑媛媛瞥了眼,她这个永远挑不出错的儿媳,仍心有不甘道:“巧言令色,难怪皇后能如此赢得皇帝的欢心。可惜——你的礼,本宫往后也受不到了。行了,时候到了,本宫走了。”   说着,她回头望了眼福德殿,“这鬼地方,本宫不会再回来了。”   转身擦肩,郑媛媛装作一副洒脱相。   张邯茵却背着身问道:“殿下,既然您要走了。臣妾总有一事不明,想请教一二——您为何如此厌恶于我?”   郑媛媛闻言,将脚步缓缓停住。   立在宫门下,眯眼看向外头的甬道,有些话她竟不知该如何说起。   “厌恶...我当真是厌恶你?还是厌恶我自己?我们其实很像,不是吗?同样被抛弃,同样再重来。只是,你我唯一不同的,便是曾将我堕入苦难的人,就是那个我爱,也爱我的人。你很幸运,或许就是因为...我看到你,就会觉得自己悲哀吧。”   张邯茵对她这荒唐的谬论,感到无奈。可这确也是郑媛媛的悲哀之处。转过身,看向宫门下的背影,张邯茵不嗔不怪。只平和地回应道:“原是这般,如此臣妾便与您,就此别过了。”   “最后,还有件事,宁梧她...今早去了。”   话音落下,郑媛媛讶然,想起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宁丫头。郑媛媛说自己不难过是假。可在她眼前去了散了的人,何其多,一个过客不至让她太过伤怀。   许久,郑媛媛只是苦笑着,叹道:“去了,好。去了,好啊...解脱了——”   说着抬脚踉跄,跨过宫门,郑媛媛登上她那太后辇舆,遥遥远去。张邯茵领着姬红绫从福德殿出来,站在宫道上,姬红绫开口问:“陛下,真的不送送太后吗?”   “他会去的。”张邯茵胸有成竹。她了解徐获,其实自始至终在徐获心里,都是希望自己能得到母亲的疼爱。可后来,他被郑媛媛伤透了,便不再奢望了。   姬红绫不解望向身边人,她羽睫低垂,眸色深沉。比湖水还要淡然。   直到,远处辇舆消失不见,张邯茵才缓缓开了口:“走吧,我们去御前等陛下归来。”   扶人登辇,张邯茵一行人向御前而去。   ...   兆元门楼,徐获负手远眺,只夏莺一人垂眸站在身后。   不多时,郑媛媛的辇舆,落在了兆元门外。送她去台山行宫的马车,早已规矩的守在此地。郑媛媛被人扶下辇舆,却迟迟不肯上那马车。   死死盯着兆元门后的甬道,郑媛媛朝侍奉的人,开口道:“再等等。”   无人敢言,众人只好陪她等在宫门外。   可时间渐渐逝于眼前,郑媛媛想要等的那个人,也并没有出现。只瞧她握紧双拳,一言不发,心中愤愤:   徐获,你赢了——   当年赵居云就是这样被我赶出了宫,如今你为了她,她们,也是一样将我赶走。既然如此!下辈子,就让她去做你的母亲,我与你不必再见了。   毅然转身,郑媛媛带着对徐获的怨上了马车。   门楼上,徐获望着缓缓驶离的马车,沉默不语。他此刻心如止水,今日,他能来也不过是想和过去的那些恩怨,好好道个别。   凝视着早已空荡的宫门外,徐获开口道:“记得吩咐台山行宫的人,照顾好太后。”   夏莺抬头作答:“臣已跟台山那边打好招呼了,请您放心。”   徐获拂袖离去。   人生的这条路,他们从十几年前便已背道而驰。只是,一直祈盼相逢的殊途,如今也不再能同归。   ...   回到御前,推开德曜殿的大门。   徐获瞧见案前坐着的张邯茵,疾步走上前,俯身一把将人拥进了怀。张邯茵见状,轻轻将手搁在他的背上,开口抚慰:“我在。”   “阿茵,我的身边只有你了。”徐获死死抱着张邯茵,就如那时她第一次抱住自己一般。   张邯茵将头靠在徐获肩上,笑道:“如何只有我?闺女呢?还有我们将来那许多,许多的孩子呢?徐获,你不是孤单一个人。你还有我,还有我们。”   徐获起身,望着张邯茵那双似水柔眸,他感到异常心安。再次俯身,徐获想要用吻作答。却听殿外传来一声,急呼:“报——后骁军大捷,沈将军大捷——”   紧接着,夏莺便呈着捷报进了殿。   徐获起身走去,将沈钦元寄来的书信拿起,细细品读。   信中道:如今的东平看似强盛,实则内里空虚,王室争端不断。后骁军与太歌军队,此次一路夹击合攻,现已拿下东平三州,十二郡。直逼邺城而去。约莫不出月余,便可将邺城,乃至整个东平也收入囊中。   看罢将信合上,徐获转头看向身边的张邯茵,开口道:“阿茵,我们该出发了。”   ...   三日后,永召帝后出征。   临安王都,交由林奇与无庸带兵镇守。朝堂之事,徐获本有意让张植暂代,但张植此人有能无德,徐获思来想去,想到了曾经的天子帝师张文清,于是乎,便亲自请其出山。让张植在旁协佐。   如此一来,有张文清这般中正的老者,主持朝堂,徐获也可放心。   归途漫漫,张邯茵和徐获一路带着军队快马加鞭,赶去与沈钦元汇合。没想到,沈钦元越打越起劲。愣是让他们俩一直追到邺城边上的名县,才顺利与之汇合。   汇合后,张邯茵与徐获,并没有停歇。而是随着后骁军稳步向行进。   三人骑马并驱。   沈钦元踏着这条去往邺城的路,莫名感慨起来:“一晃眼,四五年喽。我是真没想到,我还能回来。陛下,你说属下往后,是不是还能回大研?到时候,属下也算是衣锦还乡!”   可徐获根本没听沈钦元在旁乱讲。他的目光,始终落在张邯茵身上。   只瞧白驹之上,张邯茵一身凤纹银甲,高束的发尾,随风而动。从出发开始,她就一直神情恍惚看向前方。一句话也不讲。   徐获有些担心,终于忍不住开口道:“阿茵。你是不是累了?要不要停下休息?”   一旁的沈钦元也跟着附和:“是啊,殿下。累了,咱就让人停下。打仗也不急于一时。”   张邯茵回过神,望向他们:“无妨,莫要因我耽误了进程。”   “止行,原地休息。”徐获闻言勒马。张邯茵回看,叫了声:“徐获——”   可徐获并未理会,只见其翻身下马,疾步走向张邯茵。到了跟前,他二话不说便将人扛下了马。沈钦元见状,装作有事处理。驾马掉头向后奔去。   等到将人轻轻放下,徐获开口:“阿茵,我知你现在一心想为家人报仇,但你若不保重自己,这仇你又如何去报?”   徐获的话,点醒了张邯茵。她明白都是自己太过执着。   看着眼前人平静下来,徐获牵起张邯茵的手,走向乌金马旁,取下了自己的佩剑。递向她,沉声道:“阿茵,就用我的这把昆云,去斩断你的所有前尘夙怨吧。”   “谢谢你,徐获。”抬手接过昆云,张邯茵泪眼朦胧,转头望向邺城的方向,道了句:“一切...真的该结束了。”   就这么,徐获与张邯茵跟着军队,在原地约莫休息了半个时辰。便又动身启程,向着邺城而去。 第105章 终章(下)   邺城外,四野守望,太歌那头已将硝烟弥漫。   张邯茵眼中曾今的锦绣王都,在烽火中燃烧。她的故乡,也被焚进一场场斑驳的旧梦里。   “杀——”徐获振臂一呼,千军万马咆哮而来。只闻刀剑相撞,伴着马蹄的嘶鸣,响彻九天外。   战开。   飞箭如雨落下,却被盾卫挡于顷刻之间。   左右作战至深夜。   期间,赵兖倒是稳坐高位,一次也未曾露面督战。那东平的守城人,似是对帝王失望,竟在戌时末,缴械投诚,自将城门大开。放任敌军入城来。   张邯茵默然,前有那般的帝王在上,逢这乱世,又有谁肯甘愿为他而战?   望着大开的城门,徐获下令道:“后骁军听命,乱杀无辜者,斩!欺辱妇孺者,斩!强夺私吞者,斩!就算是他太歌的兵,也一律处斩!”   “是!”身后山呼回应。徐获驾马在前,高声:“进城——”   如此亥时初,永召与太歌入了城。   穿过邺城城门,张邯茵同徐获并驾齐驱,目标明确,直奔皇宫而去。   可当他二人到了尚阳门时,眼前东平禁军尸横满地的场景,着实让张邯茵大吃一惊。转头看了眼徐获,张邯茵没有犹豫继续领着人马,从那已经破开的宫门,往大成殿奔去。   一路上,寂静无声。   这让张邯茵不禁生疑,她不知在东平还未被破城之前,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?   好不容易碰上个落逃的宫婢,徐获趁势将人截住:“说,这里出了什么事?人都去哪了?”   “别杀我,别杀我。我说,我说——怀王,怀王,逼宫!他们和他们,打起来了。打着打着,打着打着,他们就都倒下了...”宫婢神色慌张,瞧着倒不像是作假。   “坏了。”张邯茵与徐获相视之后,异口同声。   二人随即放了宫婢,赶往大成殿。   ...   大成殿前,一如宫门外的血流成河,尸横满地。   张邯茵与徐获翻身下马,提剑向殿门走去。隔着殿门,张邯茵示意众人止步噤声,转头透过缝隙她瞧见怀王赵全与皇帝赵兖,皆衣袍染血,在漆黑的大殿里,相对而立。   “城门那边,是皇兄命人降的?皇兄当真狠绝,这东平的江山,皇兄宁拱手送人,也不允我半分——”殿上赵全怒火中烧,言语中却带着唏嘘。   赵兖撑着身子,缓缓坐上龙椅,不屑道:“就算是死,朕亦要你这背弃之人,同下地狱!”   赵全无言,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,兄弟手足,各个相残。如今竟连他们想要争夺的江山,也要守不住了。他愤怒着,提起长刀,将错处全然归结于那座上之人。   可他才行了半步,便被一支突如其来的剑柄,从背后刺穿胸膛。长剑霎时抽离他的躯体,随着嘭的一声,赵全直挺挺地倒地离去。   赵兖惊愕着抬眼望去。   月光洒落大殿,月影下的张邯茵,漠然开口道了句:“抱歉。他的命,只能我来取。”   “为什么是你?”赵兖撑扶在龙椅上,大声质问。   张邯茵冷笑一声,跨过赵全的尸首,持剑向前逼近,怒声呵道:“为什么不能是我?赵兖,你弃我不够,竟还要害死我姑母,灭了我张氏的门!到最后,仍是追到永召,也要将我除掉。我曾顾念往昔情份,但今日便是要来将一切都讨回来。”   “灭你张氏?”赵兖忽而狂笑,他狰狞的双目,望向张邯茵不带一丝的悔意,“朕放你自由,你却恩将仇报,要杀朕。襄贵嫔为了他儿子的皇位,也要杀朕,最可恨是那老东西,竟敢诅咒朕断子绝孙。你说——你难道不该死吗?他们难道不该死吗?朕不过是为了自保,朕有什么错。”   赵兖的话,激怒了张邯茵,只看剑起剑落,恩怨疏忽一瞬。   “最该死的人,是你...”张邯茵手握昆云,潸然泪下,这一刻她也并没有得到解脱,“我早该在柳南关便杀了你,哪怕是豁上这条命,也该杀了你。可事已至此,悔之晚矣。但赵兖,黄泉路上,你不会好走。”   “你,竟然——”赵兖不敢置信,张邯茵如今竟有了对抗自己的勇气。可当他望见,那个静静守在张邯茵身后的人,便又将一切明了。   就这么,赵兖在张邯茵面前断了气。   大仇得报,恩怨尽了。   张邯茵收回昆云,像是紧绷的神经忽然松懈,她向后几步跌进了徐获怀里。她累了,什么也不想说了。徐获顺势将人背起,朝周遭的人,吩咐道:“去通知沈钦元,怀王逼宫,东平皇帝与之同归于尽。叫他派人来收拾。”   “是,陛下。”属下抱拳。   徐获说完,背着张邯茵出了大成殿。一步步台阶向下,他开口相问:“咱们去哪?”   张邯茵看向这座,让她曾经魂牵梦绕的王城,却再没有半分留恋。靠在徐获肩头,她只笑着说了声:“回家,回我们的家。”   ...   后来,乱世消亡于昨。   东平被归入永召的土地,太歌也因此而甘愿俯首。南达仍是偏安一隅。这天下终是始于繁华唱遍,太平永兴。   再后来...   世人皆知,那永召宣帝膝下四子两女,皆为元庆皇后一人所出。二人日常起居,亦是形影不离,相敬如宾。永召百姓甚以帝后为典范,纷纷效仿。   ...   高台之上,徐获搂着张邯茵极目远眺。偶见几个孩童嬉笑身旁。   可他二人沉浸于自己的天地,不曾受到半分干扰。只瞧徐获贴了贴怀中人的脸,问道:“阿茵,若是从新来过,你还会不会跟我走?”   “自然会,只是——”张邯茵扭过身来,靠在阑干,勾起他的颈脖。   徐获急着想听她回答,便问:“只是什么?”   “只是,咱们能不能?不要每月都问一遍!还有诸如此类,什么你爱不爱我?念不念我?会不会离开我?陛下,我若不爱,不念,他,他,他...她,她...从哪来?”   张邯茵这甜蜜的抱怨,引来的将会是徐获拥吻的惩罚。   但她偏不让他得逞,张邯茵转头道:“等等...这个小泼皮,可不是咱们的!林铮,那里危险,你若再不听话,等你阿爹,阿娘回来。本宫可让他们亲自收拾你喽——”   瞧出她那转移话题的意思,徐获伸手便将人拉回,顺势捧起张邯茵的脸,不怀好意道:“朕现在就要收拾收拾,你这个大泼皮。”   张邯茵预感大事不妙,挣脱了徐获,拉起那边两个闺女,就向高台之下跑去。其他小子们,在徐获的一声令下后,跟着追逐远去。   故事就这么,在欢笑声中落下帷幕。   或许...这条路上,会存着些不圆满。可世间事,最难得一个圆满。一切也都是最好的安排...   --------------------   作者有话要说:   耶!没想到,小碑真的坚持下来了——   完结,真的是,很好的积累和沉淀。   那么本书到这里就全部结束啦(咱就是说,没有番外。),感谢大家这么久的陪伴。都说缘来,得失,聚散,小碑却想和大家说上一句:后会有期,不见不散。   最后,衷心祝福大家万事顺意,笑口常开。拜拜~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8080txt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